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3:46 编辑
6 闭幕会结束后,主办方别出心裁地在距海不远的槐树林里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万亩槐花开得正芬芳馥郁,这也是春天里这座海滨城市独有的一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道理作家们比谁都懂,比谁都能制造离别的气氛。天南海北的人明天就要各奔西东,老老实实地回到各自旧日的轨道上去了,伤感的气息怎能不随着海风蔓延飘荡?
槐香四溢,朗月如镜,老老少少们都放弃了最后的面具,燃起苒火纵歌狂舞。有人大杯喝酒,说是要醉了月亮;有人大嚼槐花,说要嚼碎别恨离愁。白酒红酒啤酒的气息,渐渐地压过了槐花浓郁的香气,整个槐花林里飘荡着一种离愁别恨的味道,恣意妄为而又纯真烂漫。
小时候,槐花和榆钱儿是她和小添最爱吃的。那时的她会爬树,并且灵巧得像只猴子。有一回她爬到树上折槐花,没当心头顶那个葵花般大的蜂巢,这下可真应了那句“戳了马蜂窝” 的话了,蜜蜂们嗡嗡唱着大戏,千军万马群起而攻之,将她的鼻子嘴巴都蜇肿了,脖子上也被蜇出了血,是小添闻声赶过来,光着脊背将蜜蜂引开,他那黑乎乎的瘦脊梁被蛰成了红发面,连脸上的雀斑,也成了红色的一片,小眼睛肿得只剩下了两道光芒,可怜他还露出满口的白牙对着她傻傻地笑,傻傻地笑着笑着眼泪就疼得流了出来……
千古的月亮仍悬于今夜的天上,可是已物是人非,恍若隔世,此时的槐花和那时的槐花,还可能是同一个味儿吗?要是小添此时在身边,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树上,为她折一枝飘散着篝火炊烟、盛满月光星光的槐花吗?透过丰盈的槐花她的眼睛盯着一只亮晶晶的小星星,在心里问着:小添,小添,你在哪里?那透过槐花向我凝视的,是你吗?为何你不来站在我身边,成为这些人中的某一个?
欢声笑语中,晚会已进入高潮:只见韩湘用餐布将大脑袋一包,借一位女士的披肩披在浑圆的膊膀上,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了越剧,居然还唱得千娇百媚柔情似水,还不时抛着媚眼,翘着粗粗的兰花指,令人笑得岔气之余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只可惜没有一个人真正听懂他的鸟语,而且唱着唱着他就串了调,跑到豫剧上去了——“嗷”地一声“柳大哥讲话理太偏”把众人吓了一跳。
黑黑瘦瘦的海潮,嗓音却铜器般宏亮悦耳,他不唱那些流行的超女快男,却唱那些怀旧老歌,他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唱“仿佛前生相识,今生再见”,唱“缘来缘散缘如水”,溅起阵阵喝彩声,他不看她,可是她知道他字字句句是唱给她听的;他也不需要别人夸赞,只要她能听懂。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也许不属于爱情,却也一样动人,因为两颗心,是跳动在同一根弦上的,那根弦其它的人看不到,也盛不下三颗心。最后海潮又醉了,也不知是喝醉的,还是唱醉的。他热情有加、不由分说地邀请人跳舞,逮着谁是谁,连一个颤魏魏的老太太也未能幸免。在他热情似火却乱无章法的跳跃中,老太太踉踉跄跄,几欲歪倒在苒火里。
月光下,韩湘的脸醉得跟红笤一般,头愈发显得大了,但他始终保持着理智。他瞅着事儿不妙:海潮闹得太没分寸了,但他又不能同一个醉人讲道理,看月色已近半夜,明日多数的人要启程回家,他便悄悄地指挥大家有规律地撤退,一次走一小撮,这样等海潮发现的时候,人已逃得所剩无几了。海潮醉得已经不懂得计较,他用指头指着韩湘这个罪魁祸首傻傻笑了一通,便伏在韩湘的胖脊背上,跌跌撞撞地回酒店去。
海潮走路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跟小儿麻痹差不多,再不是平日那副又拽又酷又拧巴的样子,倒显出他的几分真实的可爱。她跟在后面,托住他一只摇摇荡荡的手臂,以免他被荆棘划到。醉成那样他仍然忘不了他的倔强,他挣脱她的手,反过来将她的手抓住,紧攥着,像攥住自己的命,珍惜地要把它捏碎。他的手指很细,手心却很硬,很凉,那不是一双孩子的手,更不会是小添的手,但她不想再挣脱了,她知道越想挣脱的越挣不脱,何况一个醉了的诗人。
但海潮却似乎仍不满足,或许他此刻根本感觉不到她手心里的温度了,他从韩湘的胖脊背上艰难地朝她回过头来,边像根面条一样走着,边磕磕巴巴地对她说着醉话:“傻女人,只要这一刻的我们、是真实的、就够了……你还想要什么,天长地久吗?——不!‘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知道吗,这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的宣言了……你这个不知道珍惜、眼前的人,你这个木头做的女人、过时的女人……”
——木头做的女人、过时的女人!她是吗?原来她在海潮的心里是这个样子。她的心里突然说不出的悲凉,人类已进化到了可以不要理智的地步吗?那和动物园里那些龇牙咧嘴的家伙还有什么区别?她也渴望像海潮那样纵情恣肆地活着,甚至想把他当做小添来疼一回、爱一场,可是然后呢,横亘在他们间的裂痕是那么清晰无疑,她可以纵容自己睁着眼往下跳吗?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那么游戏完了也就完了,就如同风掠过海面曾经荡起的涟漪,没有人注意,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可是她是个擅长游戏的人吗,她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进行她的后半生吗?她想起另一位女作家的话:“发生了就不会消失的是拥抱,而誓言注定会随风而逝!”
一道泪光在月光里闪过,昙花一现,却凝结着千古的伤痛和迷惘,醉了的海潮不会看到,醒着的韩湘看到了吗?她将头仰向漫天的星月,可是星星不回答她,月亮也不回答她,只有槐花用柔软的嘴唇吻着她紧锁的眉头。她跟在两个你倚我靠、互有敌意却又同病相怜的男人后面,疲惫地往前走去。韩湘边驮负着海潮蹒跚前行,边气喘吁吁地回首问她:“你没事吧,有凭?别在意,海潮是喝醉了,80后们个个说话无深无浅,嘴上没把门的,其实他们内心纯真,并无恶意……”
她朝韩湘嫣然一笑,便咬紧嘴唇再也无语,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笑中的惆怅,她设想着——明天与海潮的那场谈话将如何进行?
海潮突然松开了她的手,他从韩湘的胖脊背上扬起头来,勉强站直身子将双手伸向天空,大声喊起来,好像一个已经疲惫的主持人,在用冰冷的鼻音宣布游戏的结局:“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星星散了,槐花败了,幕落了,退场吧,噢——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