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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论坛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4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杏树已经老得裂纹剥皮的了,伤痕处淌着粘乎乎的眼泪,叫人无由地有不愉快的联想:看见它,我就觉得它就是我大娘的化身。

    杏树下的土院是寂寞的,两个女人心照不宣地恪守着各自命定的位置。大娘自己住在上首的土屋内,孤独;母亲领着几个儿女住在下首的土屋内,一样还是孤独。她们居在同一个院中,却好像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从没听大娘说过母亲的不是,也没听母亲说过大娘的不是,更没见她们像村里的泼妇们那样指天拍地地对骂过。她们好像从没有过仇恨,也从不相识。她们在彼此那里,等于一个影子。挎着篮子到同一个草垛撕草烧饭,一个在垛这边,一个在垛那边,筐满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相安无事地走开。一会儿,炊烟就在各自的屋顶飘起来了。

    “婶”和大娘不说话,却并不阻止我和大娘来往。我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照亮了大娘孤苦幽暗的残年。我挽着草篮到河滩剜苦菜,大娘就在门前一遍遍唤我,弄得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儿也好像吐着泡泡,跟着叫我的小名儿:伶儿,伶儿;我剜回的苦菜,总是一半放进娘的兔笼,一半放进大娘的兔笼,不偏不后;有了好吃的,“婶”总是舀出一碗放在锅台上,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意思,端起碗就给大娘送过去了,大娘也要回点东西,有时是白菜粉皮有时是几个芋头,从不空碗,一来一往的很像走亲戚;而大娘有口好吃的,也总是给我留着。我被惯得很“尖馋”,那么穷的日子还不吃这不吃那的,嗓子眼儿特别细,喝萋萋菜做的疙瘩汤嫌扎人,吃口豆腐也会被噎得翻白眼儿,弄得大家都叫我“蝈蝈儿”,人瘦成了“铁丝胳膊绿豆锤”,细脖子上挑着个尖尖的小脑袋,还好像挑不住的样子,晃晃悠悠的,连两条小辫子也饿得又细又黄,像把牛都不吃的狗尾巴草。

    大娘一个人做饭吃,所以她做的饭菜比我们的大锅饭精致些,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有一次,她从腊条棵里拣回一些大白蘑菇,做了一锅闻上去异常鲜美的汤,里面放了好多的蒜瓣儿。大娘也不让我,只管低头吃,我第一次对大娘起了疑惑,担心她独吞,上去就将大碗抢了来,那碗比我的头还大。大娘慌慌了,语无伦次地警告说:“可不敢可不敢呐俺的小祖宗!”

    大娘把我撵出去抱柴,我扶着门框偷眼一捎,见她在慌慌张张地偷吃大白蘑菇,我的小眼睛一挤,泪珠儿落下,就有了心事。我哪里知道这是大娘担心蘑菇有毒,在以身试险呢!她吃过好长时间后,见自己没死,才敢将蘑菇热了端给我吃。

    在大娘那里,我总是对的,做啥也是好的,极端乖张而又懦弱的性格,只有在大娘那里才能找到自信。后来,我干脆就抛下“婶“,去和大娘相依为命了。在温热的炕头上,大娘将我紧搂在怀里,随我哭随我笑。我的存在唤醒了大娘的全部母性,我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两个姐姐说我让大娘变聪明了,变得像个娘了。冬天,大娘总是将我冰凉的小脚夹在她的双腿间,直到像暖一条小蛇那样将我暖过来。有天夜里我起来解手,闭着眼睛懵懵懂懂地摸到门口,错把水罐当了尿壶。第二天见大娘在刷水罐,我羞得掉头就跑,大娘在杏树下将我逮住了,一个劲儿地挠我,直到我忍不住爆出清脆的笑声来……

    大娘的小土屋没有附棚,屋顶是秫秸的,经常往下漏泥巴。春天时来了两只黑燕子,飞来飞去地看了好几趟,像验婆婆家那么认真。大娘很高兴,说燕子不进愁门,住谁家谁家的好运就来了哩!

    两只老燕子叼草衔泥,早起晚归,刚垒起窝来不久,就增加了新成员。好像只是一觉醒来,小燕子就在窝边围了一圈,叫声又细又嫩,像新发的柳叶儿。这些“肉蛋龟儿”啥也不会,只会天天抻着脖子在窝里等吃的,老燕子飞回来的时候,窝边就张着一溜儿的小黄嘴,嘴张得比头还大。等到它们的头长得比嘴大的时候,它们的叫声也跟着长大了,一点儿教养也没有,随随便便就往下扔屎,弄得大娘只好放上个簸萁接着,把我气得不轻:你们又不是我娘的孩子,凭什么让她给你们接屎!趁大娘出去的时候,我开始“作业”,我站在炕和锅中间的半截土墙上,颤悠悠地举起把扫帚戳那个燕子窝,结果窝没够着,倒把自己闪到了,“扑”地一声,跌一只小捎瓜似的,差点把原本就不高的鼻子跌成平的。小燕子们在窝里挤成一团,惊呼乱叫,欲飞不能。老燕子回来不敢进屋,在外面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转着圈儿示威,一只突然沉不住气了,一头撞进屋来,瞎汉似的,看样是燕子爸爸。我害了怕,忙抱起头,怕它像大公鸡那样啄我。

    大娘上坡回来,看我在门口嘤嘤地哭,慌了手脚。她哄我说燕子是客,不要和它们生气,也不要惹它们,要不的话,秋天它们就会把你叼到南方去的!我噘着嘴不满地说:“你还说亲我呢,不会去把我追回来吗?!”大娘说:“娘是个小脚,怎么追得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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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4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那年的春风好像特别大,掀起屋顶的草,就像掀人的头皮似的。 大娘的屋顶有一些洞洞,黑夜里漏进一两颗星星,也不知是谁的眼睛。我闭上眼不敢看,星光就旋转着直刺进我的心里,我的梦里。我妄图将自己当做一只蜗牛,将那间草坯屋当作一个壳,却怎么都摆脱不掉星光的注视。我在黑暗里握着拳蜷缩着身子,像一只无助的虾。大娘被我惊醒了,我就翻过身去,把脊背交给大娘,把恐惧藏在小小的胸膛里。那种任谁都无法分担的恐惧,让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必须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感觉和命运。那些个洞啊,下雨漏雨,下雪漏雪。天一阴大娘就得赶紧找盆盆罐罐接水,这种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种莫明的喜悦和盼望,因为有声音的时候世界才是活的,声音可以驱逐寂静的恐怖。雨点叮叮咚咚敲在盆子上,碎珠子似的蹦跶着,煞是热闹。但是慢慢的,那雨点儿就敲到了我的心上,让小小的我更添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忧患和忧伤。

    忘了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父亲就找三两个人爬到屋顶上,将漏雨的地方修补好了。当然不是因为发现了我的恐惧,那是藏在心里的东西,任凭是亲生的父母也看不到的。房顶修好之后我却仍然看得见那些星星,在醒里,在梦里,蒺藜一样扎痛我。难道我有第三只眼睛?在那样静谧安详的夜里,我可能是村里惟一失眠的孩子。

    村里一般大的孩子很多,玩耍的天地也很广阔,但我却很难和他们耍成堆儿。他们把我叫做“西瓜子儿”,因为我爱耍小性子,爱哭,说不定哪句话戳到我的泪腺,那“西瓜子儿”掉起来就没了没完,没有个三寸不烂之舌谁也别想哄住我。本来都是些孩子,谁愿意再去负担“哄孩子”的义务,所以他们都讨厌我,对我敬而远之。我的童年充分享受了这种自作自受的孤独。只有大外甥来时,我才会开心,话也像磕不完的瓜子似的多起来。

    大外甥是大姐的孩子,比我大近十岁,我们两个十分友好。大外甥长得高高大大,一脸的痘痘——我曾经问过他:你脸上怎么长鸡皮疙瘩了?大外甥很会哄孩子,他愁眉苦脸地说:“没法子啊小姨,有一次我偷吃鸡蛋吃多了,就长出了这些玩意儿,过两天鸡毛就该长出来了,唉,没法子啊……”

    那次大外甥是推着小木车来的,车的一边坐着大姐,一边坐着一块石头,这样两边的重量才能称起来。大外甥跟我开玩笑地说,冬天他就要用这木车来接他姥娘去过冬,要不她在这小屋里会冻死的。我心里害了怕,接走大娘的担心超过了冻死大娘的恐惧,于是我急急地辩解说:“冻不死的,有我呢,我娘说搂着我就像搂着个小猫儿似的!”

    大外甥笑呵呵地说:“小猫小猫,小姨你身上得长毛啊!不长猫如何暖我的姥娘?”

    我自豪地说:“我还在长啊,我不是长出头发来了吗,不几天我还会长出胡子来的!”

    但那次我用上了一个孩子所有的聪明才智也没能说服大外甥,从此我就对大外甥种了仇,连大娘也受了连累。大外甥一来,我就朝他翻白眼;不等他喊我一声“小姨”,我就扭着身子走开。大娘喊我我也待理不理的,大娘追上来塞给我一个大外甥捎来的桃酥,我朝她乜斜着薄薄的单眼皮,随手将桃酥扔在锅台上,然后噘着嘴托着腮坐在门槛上生闷气,一整天不吃不喝。

    大娘对我的乖僻百般迁就,但“婶”就不喜欢我这个拗脾气,有哪个孩子能像我这样耐着性子赌那么长时间的气呢?“婶”说一个人的脾气就是她的命,乖僻的人必有多舛的命,我这个她冒死生下来的老生女儿,怕是要让她死不瞑目了!

    月光下,母亲耳环荡漾,她的脖颈像女神一样优美,而她那双被月光照彻的眼睛,仿佛从前生向我望过来,望着我的今生后世,充满痛彻骨髓的忧虑和无能为力的伤感,一回头的工夫,她眼中的月光,已经淌成两条亮得耀眼的河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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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又一个春天到了,风变得缱绻温暖,老杏树满树吐绿,将破旧的小院渲染得生动而又清新。“婶”在纸窗前剪纸花、做针线,不时略有所思地用纤长的手指将被风刮乱的头发抿到耳后。红艳艳的窗花鲜活欲动,将她苍白的脸都映红了。

    大娘在天井里拴一根铁丝,一到日头好的时候就晒那些老棉花套的被子,使它蓄满暖暖的阳光。晒透的被子轻盈如云,温暖了我的肢体和我童年的梦。天井里的那棵老杏是从杏林里挪来的,后来杏林归了公,唯有这一棵属于了我们自己。麦子熟时,杏儿一个接一个地黄了,在绿叶间躲躲闪闪的。熟几个大娘就拿竿子打几个,用青布褂子的前襟兜给我。到一树的杏儿都熟了,吃也吃不迭时,其他的人才有吃的份儿。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大娘一直是主角,而“婶”却好像始终在一个默默无声的角落里,和其它人没任何区别,我时常将她忘记。我知道“婶”是我亲娘,却以大娘是我的娘为荣,直到有件事让我从此变得沉默。

    那天,大娘的外甥女——即莫白牙的闺女来了,领着她比我略大些的孩子,名字叫小良。小良长得像电影里的潘冬子,胖乎乎的,穿一件包头包腚的大褂子,膝盖上打着补丁,活像电影里的放牛娃。这使我很奇怪:在我的概念里穿破衣服的人都是瘦猴儿,因为穿破衣服的人没有钱吃肉,小良那么胖得吃多少肥肉啊,吃得连衣服都没得穿了。他站在我们家土墙外暖洋洋的阳光里,呲着一个小虎牙,笑嘻嘻地将右手放在左腋窝下,“呱呱”地夹着,他的这套奇怪的动作惹得我家的老狗“泥猴子”很反感,边呜呜地叫着边夹着尾巴后退。

    大娘在家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喊我了,于是这位糊涂的小亲戚就对我说:“唉,我说伶儿表姨,你奶奶喊你呢!”

    我没有勇气更正他的错误,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满脸赧颜,心里充满了莫明的忧伤和怨恨:我有一位该做奶奶的大娘,和一位该做爷爷的父亲,我无法明白这其中的阴差阳错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我有了自尊的年龄,这件事首先伤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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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5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冬天来了,推着小木车的大外甥果真也来了。一看到他的小木车我就明白我的担心将成现实。我原形毕露,“哇哇”乱叫着上去抱住他的腿,哭得十分凄厉,将眼泪鼻涕洒得满地都是。

    但我的撒泼打滚还是没能阻止大娘的离开。大娘坐在木车上,边擦泪边回头。“婶”把我拽回她的屋里,搂着我默默无言。夜里,我在梦里抽抽嗒嗒,“婶”坐在一边,守着煤油灯彻夜未眠。

    大姐的家在渠河北面一个很有名的大村里,属于另一个县了。在一个孩子的心目中,跨过一条从未涉越的河流,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遥远。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大娘了,日日黄昏里,便挽着空空的草篮坐在河滩哭,哭我不归的“娘”……

    我终于有了见大娘的机会。那是秋后,小哥哥赶着驴车拉着我去给大娘送粮。大娘那时已转到了二姐家,她们姐俩儿轮流养着大娘,但吃的粮食,都是由小哥哥给送去。在黄叶翻飞的风中,驴车过渠水,爬坡岭,九曲回肠地沿路向北,到吃午饭时便到了二姐的家。我和大娘相搂着又哭又笑。二姐黑洞洞的小屋里弥漫着亲切的饭香,她的几个和我不相上下的孩子围坐在大娘身边,滚的滚,爬的爬,那场面令我感到十分伤心嫉妒。

    又不知给大娘送了多少回粮,多少个春秋轮回而去,我就长大了,大娘也呆在大姐二姐家再也不回来了。我已经熟悉了“婶”身上清芬的气息,大娘渐渐地退避到了我记忆中的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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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1-28 23:54 编辑

十五

    然而,“婶”却在一个日丽风和的好春日里,猝然倒下了。

    “婶”在汉吉死后,哭出了一身的病。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晕倒在地,没有一个人敢向前扶,因为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她是高血压,要是扶的话就会坏事。有多少次,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又无声无息地醒来。有时身边有亲人,有时只有那条叫“泥猴子”的老狗,她蜷缩在地,命似乎已经并不比一条狗更值钱了。有几次她被拉到镇医院去,回来时只带着两瓶鱼肝油。我以为这透亮的小丸就是包治百病的仙丹妙药了,不知道这是医生让“婶”养眼的——“婶”的眼哭汉吉哭坏了,快要转不动了。以后,“婶”照常晕倒醒来,醒来晕倒,家里没有钱为她治病,也没有人为她打个谱儿,要是汉吉活着的话,绝不会让自己的母亲就这样在阴阳间随意来去,可惜这一切恰恰因他而起,而他坟丘上的棘子和荒草已经长得和他生前一样高了。

    那是一个温暖得叫人慵懒的四月天,空气中弥漫着毛白杨微苦的气息。麦子在风中抽穗,引诱镰刀们快快闪光。天气好得叫人生出很多希望,心也仿佛像树一样发出了嫩芽。在这似曾相识的好日子里, “婶”好像有很多事儿要做,她在小院里从这头忙到那头,一会儿拿笤帚一会儿磨镰刀,似乎不知做什么好了,最后她将全家人的脏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收到篮子里,挎着径直往渠河的方向去了。
我双手托着腮,独自趴在家里的土窗台上,突然感到莫明的哀伤和恐惧,脑中,涌现出许许多多那个年龄不该有的可怕念头,分分秒秒都变得十分漫长。我担心“水鬼”会将“婶”拽下水去,就像拽我大哥那样,或者大哥不愿自己的亲娘在世间受罪,要将她带走……我甚至不可遏制地想象着母亲是怎样挣扎,我该怎样去喊一大群人救她……但无论怎样地想来想去,想方设法,“婶”好像再也活不成了;无论我怎样地想控制自己、恨自己、骂自己,我还是无法斩断自己的想象。我觉得和“婶”之间的那条相连的线断了,再也无法衔接起来,甚至,她好像已经离开我很多年,她的音容笑貌都只是我想象的模样。她就像谁吹出来的肥皂泡泡,一阵风就刮走了。

    那年我11岁,时至今日我都无法解释那种突如其来的预感。或许命运早已在我心里埋下了悲剧的种子,所以这种子如若萌芽我就会有感觉。如此不祥的预感此后我还有过多次,每次都无可逃避地应验在我挚爱的亲人身上,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生陷在一场噩梦里,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醒来。

    可是那天,“婶”竟然回来了,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清清爽爽地回来了!她在河里洗净了衣裳,还洗了头,洗了脚,爽利得像要去住娘家一样,庄户人一年到头是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的,也只有高贵的母亲,才这样洁净自爱。

    五颜六色的衣裳很快飘满了衣绳,河水的腥气随风四散,满地黄绒绒的小鸡和满树藏在绿叶中的小鸟,难分难解地啁啾成一片。我的心里有一种忐忑而无着无落的惊喜。“婶”那天好像要干一件大事,她晾完衣服就去自留地拨来水灵灵的红萝卜,说要包顿饺子吃,那年月,庄户人一年到头是很少吃顿饺子的,小土院里顿时喜气洋洋。她擦萝卜、剁葱姜、调馅、和面,我也碍手碍脚地帮着忙,盖垫上很快围起了白白的“月牙儿”。

    “婶”突然说头晕,她放下擀皮的轴子躺到炕上去,声音微弱地让我去大队屋找小哥哥,她的手不可遏制地抖动着,面粉凌乱地撒在打着补丁的芦苇席上。我连惊慌都来不及,大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地想穿上凉鞋,却怎么也找不到,就赤着脚跑过坑坑洼洼的大街,蓬头乱发地直跑到大队屋外,将正在把算盘拨得啪啪响的小哥哥唤出来。小哥哥听了二话没说就跑去找村里的医生。
我独自跑回家去,无助地面对我的母亲。

    我是“婶”最后看到的唯一的孩子。我可怜的母亲啊, 她等了一生,也没等到哪个孩子叫她一声“娘”。她的手无助地伸向我,抖着,嘴唇也抖着,诉说着欲说不能的话。我蜷跪在她的身边,心里千遍万遍地喊着:“娘,娘,我是你的女儿,你拿命换来的女儿,你的单眼皮小鼻子小嘴巴的女儿,你的小脾气小心眼的女儿……娘,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婶,你是我的娘,我的亲娘……”可是属于一个孩子的那种微妙的虚荣和自尊,却使我最终没有开口,我眼看着我的亲娘在死神的手中挣扎着,等着我给她正名,等着我喊出那个血脉相连的字眼,然而她冷酷倔强的女儿,宁愿承担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的悔恨,也不肯放弃自己的面具!

    “婶”终于等累了,等不及了,她的眼神变得恍惚混沌,她只挣扎着,用千言万语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头就无力地向后仰了过去……

    趿拉着拖鞋的医生来了,他放下爆了皮的小药箱,慌慌张张地扒开“婶”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照,摇了摇头。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婶”的眼里、唇上、指尖一寸寸撤走,两滴清泪,抖动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注释着她的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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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5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1-28 23:56 编辑

十六

    大外甥把大娘送回来了。大娘搂着我泣不成声,说怎么严霜单打苦丁草,黄桑不落青桑落,该死的是我啊,不是这孩子的娘……大娘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长时间的分离,已使我对她有了一种陌生感。我推开大娘,一个人远远地逃到荆棘滩那棵千疮百孔的老桃树下,颤抖如一片秋风中的叶子。

    婶曾对人说我们娘俩是菟丝缠豆,我终于还是将她缠死了。今生的疙瘩,就这么被死神的双手彻底解开了。

    母亲离去后,大娘就此留下来,为我们继续母亲的角色,像一场母亲的接力赛,只不过是老的接替小的。我变得更加孤僻古怪,不愿别人看出我的忧伤恐惧,也不愿看到别人痛不欲生的样子,那种失态让我嫌恶。我甚至隐隐地开始怨恨我的母亲:不能育我,为什么生我?将枯的藤,本不该再去结一枚果,生命已将耗尽,又怎能将它育至红润成熟?纵使竭尽了全力,怕也只能育出一枚苦果!果还要长,藤儿已死,在肃杀的秋风里,还有谁会去关心一枚果子的结局?也许,我只是作为汉吉的替代品被生下来,我的使命就是抚慰失去哥哥的母亲,与她轻言曼语,冲淡她刻骨镂心的伤与痛。

    枯树古墓中长出的小草,一生下来就会闻到死亡的气息,我的刁钻古怪、喜怒无常,或许只是因为我敏感的心隐隐地预感到了结局:年龄差距太大的亲人们,谁也不会陪我长久,注定我要孤自承受这命定的凄凉。在随时都担心失去的亲人面前,我是一个失语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宣泄着无法言说的惶惑与恐惧。

    大娘这次回来,明显地老了。70多岁的人了,个头比以前“缩”了不少,体力也明显不支,走在路上,脚下的土地再也传递不出她噔噔噔的脚步声了。早些年出力过多留下的老伤,也开始发作,身上没有一个好零件,一到阴天下雨就七痛八痒。但她依旧挪动着辣椒似的小脚洗衣、做饭,甚至到几里外的田里为哥哥们送水,乐呵呵地承担着另一个女人抛下的沉重,无怨无尤。

    有一回天要下雨,大家在场里收拾,大娘在家里忙活。雨下起来,大娘步履蹒跚地端着一簸萁玉米往过道里挪,和簸萁一起跌到了,父亲唉声叹气地来拽起大娘,大娘却还是乐呵呵的。

    多年的烟熏火燎,使我们的小屋四壁黑得像锅底,但是炊烟依旧像母亲在时那样,一日三时准时从屋顶飘向白云漫卷的天空。父亲就在这粗陋却又温馨的小屋内,穿着大娘为他飘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褂,带着他不老的脾气,随着飘逝的炊烟心有不甘地去了。

    我越长越大,大娘也越来越老。我恍惚觉得我们家与其它人家是不同的,甚至是畸形的。可是我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是否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任何的事,在自己最先预感之前或者之后,就已经存在,或者即将发生,谁都无力改变。我心灵的触觉,为什么总是像蜗牛一样敏锐而脆弱?我永远不停地被伤害着,同时也不停地伤害着自己。

    在学校里,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有一次我迟了到,站在冰封雪冻的教室门口,紧抿着嘴不肯打一声 “报告”,老师讲完课出来时,才发现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雪人,鼻子已经冻成了胡萝卜,只有两只小眼睛还在转动。留着分头的老师几乎被我气疯了,他指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真是、真是个怪物,你你你这样、这样一辈子都没得救了!”他的话一说出来我就对他充满了仇恨,我毫无表情地仰视着他,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直到他夹着教材怒气冲冲地逃走。

    大娘越老越像个小孩子,她一生似乎都活在一种浑然未觉的状态中。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吞吞吐吐地要求到我的学校里去看一看,我立时沉下小脸,面红耳赤:我已经知道了“好歹”,大娘却好像很不懂事:你不怕丢人现眼吗?不知同学们会笑话我有一个小脚尖尖、可以做奶奶的娘吗?吃完饭,我把碗筷一推,没跟她说一句话,背上书包就走。出了门口,我就开始逃似地奔跑,跑了好远再回头,见大娘依旧在那棵流着泪的老杏树下站着,风数着她满头的白发,一缕,一缕……

    从母亲逝去,大娘归来,我就关闭了心门,再也不肯轻易向人打开。尽管,对正在进行的每时每刻,我都充满了无限的留恋和珍惜,尽管在我冷漠又羞怯的外表下,我对亲人们的爱,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但我像一只受惊的蜗牛,从此活在了自己的壳里。

    “故乡的每一只苍蝇都曾经是蜇人的”。一个个亲人的离去让我明白,世间连血缘都是靠不住的,一个人从脐带剪断的那一刻起,就被交给了世界,必须承担属于自己的命运,谁也无可替代。

    20岁那年,我背起行囊,走出了这个令我爱恨交织的家,从此流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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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56:4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在异乡那些无家可归、不堪重提的日子里,一朵无根的浮萍,屡屡遭遇无定的险峰浪谷。没有太阳,自己温暖自己;没有星光,自己照亮自己,在我的日记本上,有这样的诗句: “……渴了,大口大口饮异乡的风/饿了,摘食花朵上的阳光/唯有累了,再无力驱赶/紧追而来的心事/躺在陌生的山石上/任泪映斜阳/风路过身旁,告诉我有家等在老地方/麻木的伤口再次流血/我背起行囊,匆匆逃往另一个异乡/不敢回眸,来时的方向……”

    多少无人知晓的时刻,我吮吸着伤口的血,清楚地感悟了什么叫血缘。最无依的时候,我点燃一堆篝火,靠遥远的亲情来取暖,家的温度,又一点一点回到我身上。漂流的酸甜苦辣,世态炎凉,弥足珍贵,它让我学会了珍惜该珍惜的,抛弃该抛弃的。我不再抱怨根基的虚弱,亲情的无靠,生命力强的种子,越肆虐的风雨里越要发芽开花。生老病死既然无可逃避,面对着亲人的坟丘,活着的仍要活下去。回想起父亲去世后,有半个橘子罐头留在窗台上,那是父亲吃剩下的,大娘含泪将它吃完了。一字不识的大娘或许永远讲不出深邃的道理,但她懂得在任何时候都得活下去。我终于彻悟了母亲在偌大年纪却仍坚持生下我的那种执著和渴望。两个娘一个生我,一个育我,不是为了让我继承她们残缺恨憾的命运,而是让我作为一个女人好好活下去,替她们画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圆……

    当我背负着太多的经历回来时,我真正长大了。大娘正在灰色的屋檐下打盹儿,秋阳里,她的大襟褂子显得晃晃荡荡,眼睛像洞穴一样幽深,脸上的皱纹与菊花相映,半张的嘴巴里几乎没有了牙齿。听到声响她扶着拐棍站起来,茫茫然地看着我。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也许大娘的生命之源早已枯竭,她只是坚持着,坚持着,等着我长大些,再长大些,不要让我感觉与他人太多的不同和缺陷。大娘一直撑到90岁,撑到好多与我同龄的人也不可避免地失去母亲,我的近乎与世纪同龄的大娘,我的一次次在天灾人祸中总也不死的大娘,这才不得不走了。

    大娘横躺在母亲当年躺过的地方,发白如雪,手如节节枯枝,脸干瘪得像深秋的核桃。我战栗的手从她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滑下,最后一次摸了摸她那双惨不忍睹的小脚,摸了摸我无数次摸过的乳房——它已萎缩成贴在胸肋上的两粒青豆。

    大娘涣散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使我重新还原成当初那个纯真的孩子。那一瞬间,“婶”那双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睛出现了,她从另一个时空温柔地向我们望过来,一如当年大娘屋顶上漏进的那两颗星星。我无语凝噎了。我的两个娘啊!不管命运如何让她们相互残杀,怨怨相报,她们的爱是相同的。是她们共同的爱使我长大成人。我和大娘泪眼相望着,听得见自己的心因疼痛而一瓣瓣碎裂的声音。我攥紧大娘骨瘦如柴的手,攥着,妄图将她留住,妄图将我芬芳的生命传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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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8 23:57: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我在我两个娘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两个娘的坟紧挨着,在父亲和汉吉的一边,如风随随便便的堆积,自然而自由,独立又相依。那是她们灵魂的家,是她们在这世上爱过、恨过后最终的归宿。命运使两个本不相干的女人走到一起,恩怨相缠了一生,到回归泥土时,才有了各自的尊严和位置。

    一家几代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只留下了我。我知道,老天爷留下我这条命,一定是有用处的!

    纸钱烧过,云烟西去,荆棘上的村落已沉入黄沙,而在老爷爷、爷爷、父亲、姑姑、鼓儿、汉吉……和无数我见过未见过的亲人们的簇拥下,两个娘的坟相依相偎着,如一双无法分割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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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9 00: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瑞娴简介:

    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作家,编剧,著名剧作家沈默君关门弟子。少年时期始发表作品,有才女之称。现居北京,为某杂志总编,央视某栏目组编导,是能跨多种文体创作的作家,小说、散文、评论、诗歌、剧本均有涉猎,还曾参与一些纪录片、专题片的拍摄,并为一些知名歌唱家创作歌曲。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飞过》,童话集《桃树上的红纱女》等。由她编剧的4D动画短片是国内首部CG剧情类的4D电影,入选第三届国际电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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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9 09: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长啊!看了几段,很精彩的。,休息一会眼睛再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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