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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论坛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3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3:34 编辑

4
    第二天早上,大雾弥漫,她在赶往海边的作家团队中看见了海潮清瘦的身影。那种不快的感觉已随最后一颗星星淡去了,她鼓励自己讨厌他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她甚至觉得他没什么不可原谅的,他只是忠于他自己的内心,想做他想做的,想说他想说的,他只是一个不想“为难自己”的人,他何错之有?

    融于群体的海潮并不显眼,他那特立独行的身影甚至显得孤单和弱小,惹人怜惜。可是即使他是荒漠中的一粒沙,漫天里的一朵雪,丛林中的一棵树,她仍能毫不费力地将他辨认出来。他的身影像磁石一样牵引着她忧伤的目光,那种亲切又隔阂、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呵,复杂得足以令她悲恸。

    海啸声中,海潮一手提着一只耐克鞋,目不斜视地走过她身边,冷冷地说:“对不起,昨天晚上我被海风吹醉了,如果你有什么不快,也让海风带走吧。”她没有回答,目送他孤单地往浓雾弥漫的远处走去,风鼓起他的衣衫,显出他飘逸瘦弱的身体,只有那一刻,她能看到他的灵魂。

    太阳还在海水和雾气中若隐若现,沐浴在半遮半掩却崭新的阳光下,她试图逃避和淡化昨夜的记忆,可是这天恰恰又是主办方安排集体来看海上日出、拍照片和录相。也许相似的风景只是一个见证,一种提醒:一个人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内心。一个人和她的内心有时是相依共存的,有时是针锋相对的。

    景区的海没有礁石——都被人工清除了,如老虎被拔掉了牙齿,而他们来的这地方远离市郊,这里的海是真正的海,原始的野性的海。浓雾深锁着海和天,看不见海,却听得见海。这个海还是昨夜的那个海吗?它能从人群中认出昨夜的那两个人吗?它轻舔着沙滩的舌头伸伸缩缩,是在向众人供述昨夜发生的事吗?……她不时担心地瞥一眼远处孤单落寞的海潮,仿佛听见大海在用暧昧的笑声嘲弄他们:昨日还亲切如故,今日却成陌路!

    “有凭,有凭!”远处大雾里的韩湘突然失声地大喊着她的名字,好像发现了恐龙一样兴奋。一会儿,只见他高挽着裤腿,露着两条黑黑的粗腿笨拙地向她跑过来,跑得水珠四溅,那两只“胖猪蹄”把身后的沙滩刨出一行坑凹来。他热气腾腾地跑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飞跑起来,仿佛有狼在后面撵着。她莫明其妙地随着他飞奔,就像两只展翅的海鸥那样,“飞”着“飞”着雾就散了,天就晴了,又大又圆的太阳“咚”地一声跳出了海面——

    但见晴空万里,潮来潮去,鸥鸟翔集,礁石丛立。有一片巨大的、呲牙咧嘴的礁石群,远远望去如外星人留下的神秘雕像,形状多为人形,面部轮廓生硬,目光深邃,昂头向天像谛听来自天外的呼唤,大张的嘴巴间,叼满了五彩的贝壳和浑圆的石头。她惊叹不已、神往不已,眼中蓦地涌满了泪水。在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面前,她感动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韩湘心心相印地握紧了她柔软的手,拽着她到礁石下合影,并操南腔北调、不伦不类的普通话解说道:“此处乃风流潇洒的散文家韩湘和严肃作家陆有凭女士的订情之地,请大海作证,海风留声,天地洪荒之日,沧海桑田之时,海枯石烂情不变……”她忍不住破涕为笑,后面赶过来的人也为之大笑不已,有个老太太笑得坐在沙滩上,扶都扶不起来了。

    韩湘尽管俗气,却总能变着法儿让她开心。这个没正经的人,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时他伏在你耳边神神秘秘地嘁喳半天,也不过是为了告诉你“招待所的厨师是个六指,看大门的老头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之类,她已经无可奈何地适应了,可是闻讯而来的海潮看到这一幕非常生气,他把手中的耐克鞋毫不犹豫地抛入海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冷冷地笑着,看着它们飘远。

    回招待所后分发照片的时候,她刚伸去接,海潮就不理不睬地从她和韩湘面前扬长而去,使她在众目睽睽下很尴尬。老谋深算的韩湘大概看出了端倪,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嚼着口香糖,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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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40: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3:41 编辑

    第二天上午,预定开会的时间快到了,会议室的门上还挂着锁。主持人急得秃顶发亮,所剩无几的几根长发四处披散,边团团转着边叨叨:“海潮呢海潮呢,海潮不见了,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他还拿着钥匙呢,这个耍大牌玩失踪的小祖宗!”正说着,却见海潮晃晃悠悠地走来了,彬彬有礼地朝众人点了点头,抖抖索索地开了门,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头发凌乱,领带歪斜,看上去十分颓唐,那张脸愈发丑得叫人心痛。她犹豫了一下,觉得有责任过问一下,就柔声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赌气地说:“喝酒啦,喝了一夜。”

    “为什么”

    “因为心情不好。”

    “为什么不好?”

    他抬起头来盯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你!”

    她一时语塞,无可奈何地笑着反驳说:“难道这么快你就将你的十年初恋忘了吗?”

    “难道非要忘了一个人,才能去想另一个人吗?!”他理直气壮地反驳。

    她知道这场谈话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她试图以一个姐姐的身份来“教育”他更不可能。她的语言对他来说是苍白的,没有任何说服力。他们不是同一类人——这与年龄的差异无关。在她欲转身离去的一刻,海潮突然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了一行字,闭着眼推给她,仿佛厌恶得连一眼都不愿再看她。那上面写的是:

    “爱情自有理智不能解释的缘由。”

    她仓惶而去,她想去房间躺一会儿。她其实早就应该明白了:他在海边的吟哦,也许不再是给他的初恋女友,而是为了给她听;“吹醉”他的不一定是海风,但澎湃的涛声却一定反映了他的心情。她承认一看到海潮的脸,她就心痛得不能自抑,然而他不过是拥有一张她童年伙伴的脸而已呵,她渴望的是心与心的撞击,而不是身体与身体的缠绵。她是否太虚空了,太柏拉图了?她越来越感到的不是他和小添的不同,而是他和自己的不同。即使小添还活着,小添就是今日的海潮,他们就一定会顺理成章地落入男人和女人的俗套吗?心痛,就是爱情吗?为了那份心痛,就可以纵容自己和他一块儿燃烧,直至双双焚尽吗?

    韩湘喊着她的名字追了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只是摇头,韩湘沉默了一下,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有凭,你不要活在古代了!现代人对自己的纵容和自恋,绝对超出你的想象,没看见吗,个个都好像没日子活了似的,贪得很!现代人的爱情,是闪爱;婚姻,是闪婚。文化,是快餐;经济,是泡沫……总之,一切都是速朽的,你到哪里寻找永恒去?可是这样错了吗——哪有什么对错!李太白说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苦短,我们能真正把握的也只有今天,为何不能尽情享受,傻瓜!

    她朝韩湘笑了笑,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就摆摆手跑开了。她的心里,悲喜交集,潮来潮去,花落花开,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两种水火不容自相矛盾的状态同时存在同步进行,让身陷其中的人倍受煎熬,几乎要分裂成两半。

    她仿佛听见上世纪上海滩一位天才女人的慨叹:“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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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41: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3:43 编辑

5
    活动即将结束的前一天,作家们被安排去这个城市的博物馆参观,两辆大巴装了个满满当当。海潮将所有人安排好了上车的时候,她的身边还有空座,他犹豫了一下,却终于未敢坐到她身边来,而是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的前面,成了韩湘的邻座。任何事情都是这样:那层窗纸一旦捅破,就会无端生出尴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变了,咫尺天涯,再也无法恢复原有的状态。

    韩湘和海潮一胖一瘦,那种对比非常滑稽,两人坐到一起真是愚蠢的选择。她看着海潮鼓鼓的后脑勺想:他在家中一定是极受宠爱的,当他是个婴儿的时候,大人舍不得让他老躺着,就常抱着他,所以他的后脑勺是鼓的;而小添的后脑勺是扁平的,并且一边厚一边薄,那是在枕头上硬枕扁的,想必是他的忙于农活的父母顾不得他吧……

    韩湘任何时候都不甘寂寞,他随便逮一个人就能合伙演小品说相声,把日子过成令人捧腹的相声段子。他几乎跟满车的人都“贫”完了,又回头跟她打趣道:“你一点都不像你们北方女人,你像我们江南女人——秀气!”她回敬道:“你一点都不像你们南方男人,你像我们北方婆娘——俗气!”满车人都发出会意的笑声,他们都喜欢她那份冷若冰霜和得理不饶人的伶牙俐齿。韩湘也挠着大脑袋,心满意足地“嗨嗨”笑着。趁人不备,他回头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为博你一笑,我甘愿做小丑。”

    只有海潮没有参与这场欢笑,他正襟危坐,目无表情,以沉默表示拒绝和抗议。

    下车的时候,海潮意外地没跑前跑后地张罗。车内只剩了他俩和司机,她已走到了车门口,却不能硬着心肠将他抛在空荡荡的车里,犹豫了一下,又重新走过来,招呼海潮下去。他似乎知道她会返回来,抬起头紧紧凝视着她,像怕惊飞了她,怕失去了她,有许多话要说,却只好预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呆呆相对着,渐渐地她才紧张起来,不知这样的相对是因了什么?因为相互的吸引,还是相互的恨意,抑或相互的疑问?海潮无疑看到了她细微的变化,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看见她嘴角有个豆大的红点儿,想来是让毒虫子给“吻”了一下,他噘起嘴巴恨恨地说:“我真恨自己还不如一只虫子幸运!”

    她听得出他满腹孩子似的怨气,只得跟他商议道:“明天笔会结束后,我的假期还未完——明天吧,明天我们用一天的时间来好好谈谈,好吗?”

    “你太‘纯情’了”,海潮冷笑一声,双手抓住椅背站起来,声音沙哑地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们先下去。”

    博物馆是大而空旷的,里面那些千万年的文物散发着远古甚至原始的气息,幽凉阴沉,叫人无法不寂静下来,即使“进馆须知”上不写,进入里面的人也不可能再喧哗,不可能再欢笑。被考古学家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历史总是肃穆的、斑驳的,越年代久远的事物越是让人感觉沉重压抑,仿佛自己的一份沉默,承担着一份记忆,牵连着谁的故事……三层的展出全都沉寂无声地看完了,果真是博大而丰厚,这座城市的历史,叫他们这些来自天涯海角的外地人啧舌不已。

    当陆地上该看的风景都看完之后,大巴载着他们去海边小岛上看这座城市著名的观景塔。塔是红色的,每个檐角上都有叮当作响的风铃,挑逗着南来北往的风。在塔顶,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全景,再大再美的城市,也不过是被盛于一双眼睛之中。视野大是因为距离的遥远,而心灵大,是否是因为心中有爱有情?

    塔上的老式电梯负载量有限,而大家都想先上去饱览海景市容和这座城市独有的繁华。于是电梯旁乱作一团,气氛一时又热闹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往电梯里挤,吵吵嚷嚷,像一群逃避城管的小贩子。作家其实是最散漫最不好约束的人,年轻的太放肆,年老的太顽固,中年的呢又太自以为是,可是海潮依旧有条不紊,他一点情面不留,不由分说地将男女老少们分为几拨,安排他们一拨一拨儿上去了,最后一拨仍人满为患,无法全部负载,有几个人只得留下来继续等待。

    她刚迈进电梯,却见海潮站在外面,用眼神恨恨地示意她出来站到他的身边,哪怕一瞬间的相依他好像也不愿意放过,尽管他不能贴着她的身体,但他可以感受她的气息;即使她的目光游移在别处,他也只当落在了他身上。

    那一瞬间她其实是想下去的,尽管她知道只要她迈出这一步去,所有精明过人的作家们马上都会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但哪怕仅仅是为安慰他,她也愿意付出破釜沉舟的代价。除此之外,她还能为这个酷似小添又让她深深迷惑的人做些什么呢?她说不清两人之间算是什么,但彼此间那种相互吸引的感觉是有的,她不能否认。看到一个人因她所伤,她心里背上了深重的债,无论用什么还都好像也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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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43:31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是她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或许上帝不答应她打破惯有的个性来成全她的善意。没等她迈出那一步去,电梯门便如两道沉重的幕布,开始缓缓合拢了,海潮那双酷似小添的眼睛以望穿秋水的执拗死死地逼视着她,逼得她无处躲闪,逼得她在满电梯的人中,不得不以破釜沉舟的决心来迎视他,两个人就这么粘住了似地对视着,仿佛两个落水的人,拼尽全力向对方游去,却始终勾不到对方的手指。电梯门闭合的霎那,他那孤注一掷的、绝望的一瞥,如一道刺目的剑光,深深刺进了她的心灵。

    电梯缓缓上升,仿佛要把她送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她头晕目眩,痛苦而不由自主。电梯是透明的,四周历历在目的景色渐渐下沉到脚下,海蓝树绿,楼群栉比,五彩缤纷,蜿蜒的道路上飞快地跑着甲壳虫般的车辆,轮船的轰鸣声比牛蛙还要沉闷……

    她无暇顾及那些难得一见的美景,海潮的那一瞥与小添的那一瞥合而为一,注定要成为一根拔不出的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刺痛她。她是一只被穿在针上的蝶子呵,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纵使飞进新的天空之中,穿肠透腑的疼痛,也将伴随着她此后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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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4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3:46 编辑

6
    闭幕会结束后,主办方别出心裁地在距海不远的槐树林里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万亩槐花开得正芬芳馥郁,这也是春天里这座海滨城市独有的一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道理作家们比谁都懂,比谁都能制造离别的气氛。天南海北的人明天就要各奔西东,老老实实地回到各自旧日的轨道上去了,伤感的气息怎能不随着海风蔓延飘荡?

    槐香四溢,朗月如镜,老老少少们都放弃了最后的面具,燃起苒火纵歌狂舞。有人大杯喝酒,说是要醉了月亮;有人大嚼槐花,说要嚼碎别恨离愁。白酒红酒啤酒的气息,渐渐地压过了槐花浓郁的香气,整个槐花林里飘荡着一种离愁别恨的味道,恣意妄为而又纯真烂漫。

    小时候,槐花和榆钱儿是她和小添最爱吃的。那时的她会爬树,并且灵巧得像只猴子。有一回她爬到树上折槐花,没当心头顶那个葵花般大的蜂巢,这下可真应了那句“戳了马蜂窝” 的话了,蜜蜂们嗡嗡唱着大戏,千军万马群起而攻之,将她的鼻子嘴巴都蜇肿了,脖子上也被蜇出了血,是小添闻声赶过来,光着脊背将蜜蜂引开,他那黑乎乎的瘦脊梁被蛰成了红发面,连脸上的雀斑,也成了红色的一片,小眼睛肿得只剩下了两道光芒,可怜他还露出满口的白牙对着她傻傻地笑,傻傻地笑着笑着眼泪就疼得流了出来……

    千古的月亮仍悬于今夜的天上,可是已物是人非,恍若隔世,此时的槐花和那时的槐花,还可能是同一个味儿吗?要是小添此时在身边,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树上,为她折一枝飘散着篝火炊烟、盛满月光星光的槐花吗?透过丰盈的槐花她的眼睛盯着一只亮晶晶的小星星,在心里问着:小添,小添,你在哪里?那透过槐花向我凝视的,是你吗?为何你不来站在我身边,成为这些人中的某一个?
欢声笑语中,晚会已进入高潮:只见韩湘用餐布将大脑袋一包,借一位女士的披肩披在浑圆的膊膀上,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了越剧,居然还唱得千娇百媚柔情似水,还不时抛着媚眼,翘着粗粗的兰花指,令人笑得岔气之余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只可惜没有一个人真正听懂他的鸟语,而且唱着唱着他就串了调,跑到豫剧上去了——“嗷”地一声“柳大哥讲话理太偏”把众人吓了一跳。

    黑黑瘦瘦的海潮,嗓音却铜器般宏亮悦耳,他不唱那些流行的超女快男,却唱那些怀旧老歌,他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唱“仿佛前生相识,今生再见”,唱“缘来缘散缘如水”,溅起阵阵喝彩声,他不看她,可是她知道他字字句句是唱给她听的;他也不需要别人夸赞,只要她能听懂。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也许不属于爱情,却也一样动人,因为两颗心,是跳动在同一根弦上的,那根弦其它的人看不到,也盛不下三颗心。最后海潮又醉了,也不知是喝醉的,还是唱醉的。他热情有加、不由分说地邀请人跳舞,逮着谁是谁,连一个颤魏魏的老太太也未能幸免。在他热情似火却乱无章法的跳跃中,老太太踉踉跄跄,几欲歪倒在苒火里。

    月光下,韩湘的脸醉得跟红笤一般,头愈发显得大了,但他始终保持着理智。他瞅着事儿不妙:海潮闹得太没分寸了,但他又不能同一个醉人讲道理,看月色已近半夜,明日多数的人要启程回家,他便悄悄地指挥大家有规律地撤退,一次走一小撮,这样等海潮发现的时候,人已逃得所剩无几了。海潮醉得已经不懂得计较,他用指头指着韩湘这个罪魁祸首傻傻笑了一通,便伏在韩湘的胖脊背上,跌跌撞撞地回酒店去。

    海潮走路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跟小儿麻痹差不多,再不是平日那副又拽又酷又拧巴的样子,倒显出他的几分真实的可爱。她跟在后面,托住他一只摇摇荡荡的手臂,以免他被荆棘划到。醉成那样他仍然忘不了他的倔强,他挣脱她的手,反过来将她的手抓住,紧攥着,像攥住自己的命,珍惜地要把它捏碎。他的手指很细,手心却很硬,很凉,那不是一双孩子的手,更不会是小添的手,但她不想再挣脱了,她知道越想挣脱的越挣不脱,何况一个醉了的诗人。

    但海潮却似乎仍不满足,或许他此刻根本感觉不到她手心里的温度了,他从韩湘的胖脊背上艰难地朝她回过头来,边像根面条一样走着,边磕磕巴巴地对她说着醉话:“傻女人,只要这一刻的我们、是真实的、就够了……你还想要什么,天长地久吗?——不!‘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知道吗,这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的宣言了……你这个不知道珍惜、眼前的人,你这个木头做的女人、过时的女人……”

    ——木头做的女人、过时的女人!她是吗?原来她在海潮的心里是这个样子。她的心里突然说不出的悲凉,人类已进化到了可以不要理智的地步吗?那和动物园里那些龇牙咧嘴的家伙还有什么区别?她也渴望像海潮那样纵情恣肆地活着,甚至想把他当做小添来疼一回、爱一场,可是然后呢,横亘在他们间的裂痕是那么清晰无疑,她可以纵容自己睁着眼往下跳吗?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那么游戏完了也就完了,就如同风掠过海面曾经荡起的涟漪,没有人注意,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可是她是个擅长游戏的人吗,她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进行她的后半生吗?她想起另一位女作家的话:“发生了就不会消失的是拥抱,而誓言注定会随风而逝!”

    一道泪光在月光里闪过,昙花一现,却凝结着千古的伤痛和迷惘,醉了的海潮不会看到,醒着的韩湘看到了吗?她将头仰向漫天的星月,可是星星不回答她,月亮也不回答她,只有槐花用柔软的嘴唇吻着她紧锁的眉头。她跟在两个你倚我靠、互有敌意却又同病相怜的男人后面,疲惫地往前走去。韩湘边驮负着海潮蹒跚前行,边气喘吁吁地回首问她:“你没事吧,有凭?别在意,海潮是喝醉了,80后们个个说话无深无浅,嘴上没把门的,其实他们内心纯真,并无恶意……”

    她朝韩湘嫣然一笑,便咬紧嘴唇再也无语,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笑中的惆怅,她设想着——明天与海潮的那场谈话将如何进行?
海潮突然松开了她的手,他从韩湘的胖脊背上扬起头来,勉强站直身子将双手伸向天空,大声喊起来,好像一个已经疲惫的主持人,在用冰冷的鼻音宣布游戏的结局:“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星星散了,槐花败了,幕落了,退场吧,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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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47:36 | 显示全部楼层
7
    这一夜,她恍恍惚惚,似梦似醒。她看见一只巨大的蝴蝶,如一片彩云从天边拍着翅膀向她飞来,有蝴蝶的形体,却有人的眼神,一忽儿是小添的,一忽儿是海潮的,它用蝶的纤细的声音诵经般地召唤着:“跟我来吧,跟我来吧,我就是你前世的那只呵,跟我来吧,同归永恒。”

    她在针刺一般扎人的呼唤声中,醒来了。从前世飞来的蝴蝶,落在今生的枕上,它是要飞入你的梦中,还是刚从你的梦中飞来?……

    她拉开窗帘,万道金光戳痛了她的双目。远处的海就早就醒了,嚣声撞响遥远的天壁。万千只鸥鸟啼叫着,从天这边翩翩飞向天那边,好像在进行着一场充满寓意的表演。从它们那尖尖的小嘴巴里说出的话,怕是只有大海能听懂了。蓦地,她想起和海潮的约定,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以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解开两个人的心结,免得它成为日后生活中的疙瘩。至于是否解得开,连她自己都在怀疑。她想再见一见他,也许只因为她还对他还牵挂,还有不舍。她不能轻易地抛下海潮,就像她不能轻易地抛下小添。尽管她明白海潮不是小添,可是哪怕他是他的一个影子呢,她也要将他捂暖,然后慢慢将她遗忘,像遗忘一位渐行渐远的姐姐。

    她收拾好刚要出门,韩湘彬彬有礼地敲门进来了,这个行动不便的大胖子总好背一个鼓囊囊的大包,一副风尘仆仆、随时待命出征的旅者模样,却总像一只因负重而步履蹒跚的老母鸡那样一事无成。然而今天,分手在即,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

    他们彼此都变得有些拘谨,全没了往日那种说说笑笑的自然和调侃的机灵劲儿。他们都想掩饰离别的伤感,却将气氛弄得愈发尴尬。她看见韩湘的那双大手,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下意识想伸向她却又放了下来,简直都不知如何摆放好了。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韩湘竟然是个如此羞涩的人。为何人的外表总要遮盖心灵,为何人的外表和心灵竟会如此不协调?

    昨日还繁华热闹,今日却作鸟兽散。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作家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得所剩无几了,连一声告别都没有。人情,就是这样匆促即逝,在一起的时候热得很快,分开的时候也冷得很快。在网络时代里,只有转瞬即逝的变化,没有永恒。没有什么是可以用一双手确切把握的。在酒店冷清的门前,她与韩湘握手言别、互道珍重后,就匆匆地打车去找海潮。然而海潮报社的同事告诉她:海潮今天得到了一条重要的新闻线索,刚刚开车走了……

    她的心一下子空了。她觉得这是一个仓促的故事,仓促得来不及结尾便戛然而止。她总觉得有太多的感慨困惑,总觉得还有机会做个了断,总觉得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来同时弥补两个故事,她还要给海潮讲一讲小添,讲一讲他们的相像和区别,讲一讲她心中的感慨和念想,可是、可是……海潮好像是上天给她的一个难以破解的寓言,又好像是她因心魔而生的昙花一现的幻影。老天是派海潮来安慰她成全她,还是蛊惑她捉弄她?是让他来开始一个故事,还是让他来了结一个故事?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拔通了海潮的手机。大概她的声音在电话中显得陌生,他在那边不耐烦地说:“你打错了!”她在城市的喧嚣声中固执地大声回答:“没打错,是我,我是陆有凭,难道你没有存我的手机号吗?”

    “哦,是你、是你……”电话中的海潮仿佛已远在天边,他吞吞吐吐反反复复地说:“在一起的时候你不理我,现在再找我还有什么意义呢,真是的,你呀,你呀……”他的话里充满适度的责备和怨恨,但是清晰、清醒,和“吹醉”“唱醉”的海潮判若两人,听起来倒好像是她在死缠着他,让他很无奈。

    愚蠢不拐弯的女人还想刨根问底,却听电话那端急匆匆地说:“挂了吧!从昨晚的槐花宴之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回到单位上班,脖子上挂着相机重新上路,我抢了一条特大的独家新闻,足以让我一夜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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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3:4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3:50 编辑

    古城潮湿的风中,已经返青的藤蔓缠缠绕绕,如蛇的咒语爬满石砌的墙头,并吐出娇艳如毒的花蕾,来嘲笑人类易谢的容颜和爱情。她踏着湿润的石板路慢慢走着,慢慢明白了:海潮不是小添,他没有过那样的童年,也不可能是小添的未来,他不要画饼充饥、忘梅止渴的情意,更不会因此贻误前程大事。如果他不能实实在在地拥有她,他就会转身而去,迅速调整自己,用另一副面孔另一种声音说话。在他眼里,古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无疑是迂腐可笑的。现代人没有时间等待,没有耐心含蓄。他们不愿做苦行僧,他们只享受这一刻的生命和痴爱。她小心翼翼,唯恐伤害了他,甚至想用自己的泪水熄灭他内心的火焰,可是他却在一夜之间成功地“摆脱”了她。

    他其实是很实际的——或者说他一直在学着实际,学着圆滑和世故,迫切地向世俗靠拢,一如当年小添夭折后的她。他那蜻蜓点水似的情意,经不起时间的第一声推敲。

    她想:我真是自取其辱。她感到解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悲哀和痛楚。她觉得海潮比当年的她还要可怜:她过早地经受了心灵的炼狱,早已成熟了,早已修炼得雅俗共赏左右逢源游仞有余了(起码表面是这样),而海潮——他仍处在蜕变的过程当中,处在世俗要求和内心渴望的煎熬当中。不管他内心情愿不情愿,他都要活生生地蜕一层皮,才能真正地长大。“长大”后的海潮会是怎样的呢?
她在异地陌生的风中苦笑着摇头。就在昨日,她还处在一片繁华热闹之中,转眼一切却了无踪影,好像从未有过海潮,也从未有过小添,只有一个从海市蜃楼归来的女人,用真实的脚,走过虚拟的路,无奈的十指,抓不住前尘往事。在世俗中,她其实一直是个“外星人”,哪里才是她灵魂最稳妥可靠的家园呢?!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酒店的。韩湘竟还在她的门前安详地等着她。她向他点一点头,就忍不往潸然泪下。在暗影里,韩湘不大的眼睛里有一种痛,那种痛不是在谁的眼睛里都能看到的,它印证着情感的深度。这个人,他什么都心知肚明。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她噙泪对韩湘说:“我试图改变自己,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是做回我自己了。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认认真真明明白白地活着,不管它多么过时,多么落伍,期待您的谅解。”

    韩湘不停地点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说:“明白,明白!可我也是认真的,并不在乎结果。”

    她说:“我无意中伤害了别人,我感到一种罪过。”

    韩湘说:“一朵美丽的花,注定会吸引许多蜜蜂,花无罪,蜜蜂也无罪。”

    韩湘又说:“对美的向往和渴望是世间最积极最纯洁的情感,我很庆幸我被熏陶了一回。”

    她诚实地说:“其实我已经离婚了,我受不了他那种一日三醉、毫无目标和节制的生活。他已经贫穷到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了。好在分手后他反倒比从前敬重我,说不成妻可成友,时时打个电话来,像个失去了关爱的孩子。而我,也会用心安慰他,随时准备回答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韩湘说:“我早就猜到了,回去饱饱地睡一觉吧。要学会吐故纳新,该结束的尽早结束,该开始的重新开始。”

    火车缓缓启动了,她从车窗里伸出手,最后握了握韩湘宽厚的手掌,说:“唯愿今生是梦,醒来,已是另外一人。”

    韩湘微笑着说:“祝愿你再一次破茧成蝶,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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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 00: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顶起!明日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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