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1:56 编辑
十二 少年去了,时光也随着那条河的水,流去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世俗的手,抓不住一现的流星。这片黄土曾以五千年的精血和灵气,孕育出那样一位孤独奇异的少年,却又在瞬间掠走了他,就像无声掠过草尖的清风,就像暗夜里一现的昙花,只留下关于美的传说、美的渴望、美的预言!
随着一些人的离去,“文乙家的大冤家”已经渐渐被遗忘,但人们还是会经常地提起“文乙家的二冤家”,为他惋惜,却不知到底该惋惜什么?
从少年离去后,女孩就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变得更加古怪自闭,她的眼睛,不再看任何人,甚至连斜睨一下也不屑了;她露天的鼻孔,不再发出“哼哼”的轻蔑声;她毒花般的小嘴巴,也不再说出刻薄的话。只有她的娘心里明白,有一个阴影始终伴随着她:她认为少年是因她而死的,少年躺在芦苇花下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留在他脖子上的抓痕,不由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的尖叫。
少年就是带着她赐予的满脖子的伤痕,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件事情女孩永不能忘。
在每一个梦里,呜呜咽咽的笛声都如影相随、难绝难断,唤起女孩深重的罪恶感,和无法追根溯源的渴望。少年的脸庞,在铜镜一样古老的月亮里向她微笑,整齐的牙齿,比大石榴的仔儿还洁白;那一支竹笛,横在他花瓣般的唇下,不用他吹奏,就会发出清丽婉转的声音,缠绕着月光和星光飞翔……正当她惊叹笛声的美妙时,却见他欣长的脖颈上,一道道抓痕新鲜如初,仿佛永远不会愈合……她泪如雨下,她向他伸出手,喊他,哭他,撒娇地喊着他的名字,祈求他快回来,祈求他原谅她,她甚至在梦里抓着自己的脖子撕扯,想以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换取他的归来……醒来,泪水渗透了谷糠的枕头,手里抓着的,却是冰凉的月光!
在炎凉浮沉中,女孩渐渐长大,像少年离去那般大时,女孩也失学了,不是因为成分问题(这时候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了),而是因为她的娘身体出毛病,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女孩什么也没有说,收拾收拾书包就背着回了家,她做什么,都是这么果断。
女孩这辈子肯定要像她的父母那样,做个农民无疑了。可是,她却像少年那样心比天高。她疯狂地迷恋上了唱歌,日夜难安,几近成痴。她边锄着地边唱歌,声音清脆悦耳,高亢入云,常让过路的人误认为是收音机。村里人说文乙家又出了个不务正业的孩子,文乙家净出这种怪孩子,只怕又是灾祸呀!
女孩听到那些窃窃私语,面不改色地扛着锄头走过,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为避免被人嘲笑,女孩常常一个人到村后废弃的地瓜井里练声。她去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早晨,村后的林子里还弥漫着雾气,鸟儿在树叶间唱得正欢。她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青枝绿叶下和鸟儿一起唱的,可是她厌倦了村人的说三道四。不祥的话,没有谁是喜欢听的,尤其是她的娘——她已经变得有几分迟钝,受不住再三的打击了。好在林子里有这样一口井,可以将她的歌声埋葬在里面,不被上面的人听到。她踩着井壁两边的洞洞一步步走下去,站在比黑夜还黑的井洞里扯开了嗓。井深处温暖潮湿,如远古的洞穴,女孩撕云裂帛般的歌声四壁回响,挣扎战栗着向井壁外的蓝天飞翔。歌声如一根摇曳的丝线,维系着她井底之蛙的命运,和对那个少年不能释怀的愧疚和思念。
17岁时,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到大队屋前的水楼子挑水,听见槐树上架着的那个大喇叭在下通知:省歌舞团到县文化馆来招生了,符合条件的人可以拿着村里的介绍信到文化馆去报名考试。
女孩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把水桶一扔,水桶就像两颗脑袋骨碌碌在结冰的地上滚出好远。
女孩跑到大队屋里去找村长写介绍信。队长——他现在已经是村长了,村长正和人吆吆喝喝地打扑克,耳朵上夹着一支皱巴巴的烟卷。听了她开介绍信的要求,村长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干净利落地说:“不开!”她追问他不开的理由,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理由!”转过头去就将手中的扑克一甩:“地主!”
女孩屈辱地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站了半天,终于绝望地转身离去。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听见村长骂咧咧的声音:“X 你爹地,也不想想自己是谁?那歌舞团的大明星们都是干部子弟,省长县长的公子千金和亲戚,有你啥事儿?你想跳出农门逃避劳动,偏不让你去!小姐身子丫鬟命,你就老老实实在土坷垃驴粪蛋堆里打滚吧!”
女孩在水楼子旁捡起水桶,摇摇晃晃地挑着一担水回家去,水泼洒了一路。
女孩回到家,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块蓝底白花的的确良布,里面包着那只丑根雕刻的小鹿。多少年了,它还是如初的模样,只是颜色有些发黄了。女孩将小鹿小心地放回箱底,就拿起花布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娘喊也喊不住。
女孩找到村里唯一的一个老裁缝,请他今晚上用这块花布给她做好一件褂子,裁缝的表情像村长一样吃惊,他从老花镜底下望着她说:“你这孩子咋这般性急呢,啥急事还非得穿件新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神不济,晚上活儿做不好,再说又是裁,又是缝的,一夜哪能完成?”于是,女孩就请他将布裁好,她自己回去想办法,老裁缝眼花手抖,一不小心就将布裁错了,将衣服的前襟和后襟一块儿裁了,谁都知道衣服的前襟要挖得深,后襟要挖得浅,这下这块花布算是废了!
夜里,女孩在15度的灯泡下将那块花布摊在炕上,先剪了块废布将挖深了的后襟补上,又剪了一块大大的废布当作做领子,足以将后襟的补丁盖住。然后,她就借着灯光,用满是茧子的手缝起来,每个针脚都细细密密,一丝不苟。她专注的神情让人想起十年前那个在月光下雕刻小鹿的少年,只是少年的神情是神圣痴迷,而她的神情则多了些冷酷和决绝。
第二天晨曦微明时,那件花褂子已经穿在了她身上,一串串白槐花在蓝底子上开得芬芳馥郁,比在百货大楼里买的还合身,几乎看不出是手工缝的。她跟躺在炕上的娘说:她要去县文化馆考歌舞团。
她娘说:“村长不给你开介绍信,你去也是白搭呀!”
她倔强地说:“我就不信,难道我的好嗓子还不如村长的介绍信管用吗?”说着,就背着上学时用的书包往门外走去。
她娘躺在土炕上,抹着眼泪连连骂着:“你这个倔闺女呀,你这个倔闺女呀!”
几天后,满面憔悴的女孩从城里回来了,她来到少年放牧过多空旷的北坡,伏在少年坐过的草坡下痛哭:她本想用肉的嗓子,唱出少年笛声中所要诉说的一切。然而上天给人以登天的梦,却不给人以登天的梯子。她沾满泥巴的脚,依旧踏不进少年至死遥想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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