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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1: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1:51 编辑

    少年刚放完猪回来,他将竹笛搁在石板上,正在用肥皂漂洗腰上系着的那条白汗巾,他的身上,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村里的孩子,哪里有这样爱干净的?所以村里就免不了有人对他的自爱说三道四,认为他不够朴实,不像个干活的。
“臭美,臭美!”女孩放下筐,朝少年怂了怂小鼻子。少年露出一口像石榴仔儿一样洁白的牙齿,笑了。女孩一生看过的月光,也没有他这一瞬的笑容明亮。

    少年将女孩挎回来的筐拎到西墙边,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晾着,又捡起一大捧豆虫和蛹儿,放到瓷盆里泡着。做完了,他又将手用肥皂洗了一遍,才无限珍惜地拿起那支竹笛。刚欲吹,女孩沉不住气了,她从衣襟里摸出那截树根,放到他的鼻子底下,炫耀地一闪,又收起来藏到了背后。

    少年的眸子亮了!他把心爱的竹笛别到腰间,耐心地向女孩讨要丑根看看。女孩不搭理他,在一边得意地朝他翻白眼珠子。少年也就不再强迫,他默默地在石头上用鹅卵石碾碎了几粒花生,然后蹲下为女孩搽皴裂的脸,女孩的小脸儿很快就变得油光光的、红扑扑的了,如一只健康的苹果。然后呢,少年柔声地说:“快将手伸出来,手还没搽呢!”女孩只好将她攥着树根的小黑手伸出来,少年小心地将树根接过,放到石板上,耐心地为女孩洗净了手,搽上花生油,又为女孩撸上袖子,心疼地为她揉着小胳膊上的“黄瓜”——那时候,他们将胳膊上被筐压出的条痕叫做“黄瓜”。

    女孩终于答应:将丑根送给他玩玩。玩一晚上,就一晚上!

    月凉如水的夜里,万籁俱寂,只有虫儿微弱而又响亮的鸣叫,是宇宙不倦的歌吟,琴弦忘情的弹拨。月光透过木窗棂流泻到屋里来,月光里的少年美得像印度神话里的仙子,他的嘴巴微张着,尖尖的鼻子在腮边投下动人的投影,只差在额头上点一个胭脂点儿了。他将丑根托在手里,如托着一样珍宝,小心地看着,琢磨着。丑根奇形怪状,真的是很丑,可是少年知道他能将它变美。他喜欢美的东西,祈盼世间的东西都像他那支竹笛一样空灵而美好。

    少年擦一根火柴,点亮了柴油灯。他用小刀小心地将丑根那层癞蛤蟆一样粗糙的皮剥去,露出光滑细腻的木质,一道道细纹随意流动,间或有一个酒窝一样的坑洼,很是妩媚。少年双目炯炯地凝望着它,显得神往而痴迷。他拿过另一把尖尖的刀子,忘情地精雕细琢起来,那支心爱的竹笛暂时被放置在一边,安详地睡觉。他那双灵巧的手,像孔雀优美的冠子,充满韵律地一动一动,全不知鼻孔已被油烟炝得乌黑,头发被烤得喷香焦黄。

    一夜之间,他已用巧手化腐朽为神奇。

    第二天早上,在石磨前,当熬红了眼睛的少年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鹿当作珍宝,双手托给女孩时,她马上倒地大哭:因为这不是她原先的丑根了,它变成一只好看的小鹿了。“我不要小鹿,我要我的丑根”,她躺在地上揉着眼,搓着脚,哇哇乱叫着,鼻涕像粉条子一样拖得老长。他向前去拉她,她就趁势抓着他的脖子又撕又咬,还用头撞他单薄的身子,将鼻涕唾沫抹到他干净的白布褂上。娘出来责问少年,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刁钻古怪的脾气,她的东西是不能改变样子的,你惹她干啥呢?她就是那北河里的鳖,咬着人就不会撒口的。你们这俩小冤家,何时让我省省心呢!

    少年不还手也不争辩,只忧郁地别过脸去,一任女孩撒泼放赖。娘从地上捡起少年用丑根雕刻的那只小鹿,一时呆了,半响,她才双手捧着小心地放到磨盘上,如捧着一尊神圣的观音菩萨。然后,她叹一口气,偷偷抹一把泪,用铁锨挑着一只大腊条筐出了门。

    女孩已经哭了半晌,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花鞋后跟搓破了,脚后跟上的灰也搓掉了,露出鸡蛋大的一块白,还在不屈不挠地不依不饶地搓着,哭叫的声音已经成了直的,连拐弯都不会了。她的小手儿抓在他脖子上,一抓一道血痕;拧在他身上,就像被大公鸡啄得那样狠,那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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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1:5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1:52 编辑

    这天,少年赶着他的猪群回饲养场时,发现队长正挂着那只哨子蹲在栅栏旁等着他。

    见少年来了,队长忙站起来,毫无意义地朝远处草垛旁觅食的鸡群吹了一下哨子,发出“唔哩”一声古怪的声响,没把公鸡母鸡们吓跑,倒把队长自己吓了一跳。他慌忙把哨子摘下藏到衣服兜里,眼也不看少年,严厉地说:“你看看你放一天猪,身上还是灰丝儿不带!这怎么成呢,这还像劳动人民吗?听说你这个、这个放猪时还用香胰子洗衣服,你说你一个孩子,怎么还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呢?你从哪里学的,是不是从电影里学的?电影都是教育人的啊,你怎么不学好,光学这些浮华呢?莫不是龙生龙凤生凤,地主家的子孙后代天生就浮华?你这样光忙着臭美,队里的猪跑了咋办?你身上的香胰子味儿,熏坏了猪鼻子咋办?”

    少年静静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队长,一声不吭。夕阳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狭长的眼睛,饱满的嘴唇和鼻子挺拔的投影,优美如画。

    “这也就罢了,据反映,你放猪时还捎着支笛子,有事没事就吹吹,惹得满坡里鸡飞狗跳的。那笛子是你那地主爹的,听说那时他也好吹吹这玩意儿,惹得家里的长工短工都痴了。这还了得,新社会哪能还吹那玩意儿呢?”

    少年还是一声不吭,目光静静地望着队长,又好像越过他的肩头,越过田野、河流和树林,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我们怎么看也看不到的远方。那支父亲留下来的笛子正别在他的腰间,垂着红穗头,铁证如山。

    “你说你这孩子放猪的不像放猪的,到底想干啥哩,你这不是、不是那个扰乱民心吗?啊,你这样吹来吹去的,让坡里干活的人听到了,不就没心干活了吗?再说,让猪听上瘾食也不吃了咋办?猪都饿死了,咱过年时能吃上猪肉吗?啊,你给我说说,把你家娘儿仨卖了,能顶一头猪钱吗?”

    少年不说话,倒是他的猪们骚动起来,它们忍耐地用长鼻子拱拱这里,拱拱那里,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愤怒了。队长气喘吁吁地说完,对自己说话的力度十分满意,正要再斟酌几句严重的话,却见那只领头的黑猪毛发倒竖着,气昂昂地朝他窜过来,队长呆一呆,看事儿不好,忙撒腿就跑,到底在攒粪的壕弯前被黑猪追上了,进退无路。黑猪毫不客气,一嘴巴子就将他拱下去了。

    队长在壕湾里扎煞着手,朝少年鬼哭狼嚎地喊着:“X他爹的,这就是地主羔子养的猪!反啦,反啦,地主羔子养的猪,比人还反动啊!”

    猪们都涌到壕湾跟前来哼哼唧唧地看热闹,一个个摩拳擦掌地十分兴奋。队长挣扎叫骂一番,渐渐体力不支,匆匆忙忙地朝少年喊着:“文乙家的二小子,你还站着干啥,喊人来救命啊,放下根槐木杆子拽我上去啊!”

    队长被村里的人捞上来时,浑身的臭气烘烘,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味道,比整个壕弯的味道还难闻。他趴在队里的土炕上,对着一只猪食盆子哇哇地吐了三天,才总算将肚子里的肮脏污秽吐泻干净,一张脸因为倒控着都控肿了。邻居的寡妇嫂“澎澎”地捶着他的脊背,捶死驴似的。队长缓上起来,嗷地吼一声:“别捶了,回家捶你爹去”,就趴在寡妇嫂的大腿上,嘤嘤地哭了,声音尖细得像个老娘们,又像只饿了三天三夜的蚊子,村里人从来没想到队长会这样脆弱过,都暗暗地有些吃惊,只是不便于说出来罢了。

    不用说,队长一缓和过命来就崴了少年的差事,这下他这个地主羔子连放猪也放不成了。掉进壕沟的教训提醒了队长:其实还有比放猪更脏累的活儿——挖壕沟里的大粪。你不是讲卫生爱干净吗?我看你还怎么干净!天天守着一个壕沟,臭气将你熏也熏透了!这孩子转过年去就虚岁十三了,算是大人了,得跟大人一样干活儿,一样挣公分了!他这样安排,合情合理,没人会说出一个“不”字,他这个队长,还是很讲仁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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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1:5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1:54 编辑

十一
    雁群哀哀南去了。在冬天到来之前,所有的植物似乎在一夜间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秋风,越刮越苍凉。野酸枣儿星星点点地红了,河岸的芦苇花飘飞如雪。少年站在草坡上,手握竹笛,白布褂蓝裤子,清雅文弱得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他眯着眼向着未知的远方,微启的唇间有太多欲吐未吐的话。

    少年还没有去干挖壕沟的差事,但是他仿佛闻到了那熏人的臭气,熏得圈棚里的牛马驴骡都打喷嚏。那些白猪黑猪更不用说。人人都认为猪脏,其实它们是最爱整洁的了,是人将它们安置在肮脏的环境里。所以它们只能将下巴支在地上,死闭着眼睛和嘴巴表示它们的抗议,人们看见了,又给它们按了个懒惰的恶名。

    少年感觉到处都是脏,脏,脏,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每一只蚂蚁每一只蝴蝶……一切原本干干净净的东西,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这么脏,这么乌烟瘴气,这么臭——比队长嘴巴里散发出来的味道还要臭,还要腥,还要丑陋。他无法忍受这脏,这臭,这腥,这丑陋。他要到河边去洗一洗,惟有清澈的流动的水,能洗净世间泼洒在他身上的污秽;唯有清澈流动的水,能洗出他的干净和清白!他像渴了般地奔赴到丰盈漾荡的河边,先张开嘴巴喝了几口,洗一下肠胃,又将水撩到头上开始洗头,洗脚,洗身子。

    洗完了,他重又穿上飘着肥皂香味儿的白布褂,然后蹲在河边洗刷他的黄球鞋,即使去挖壕沟,他也要穿得干干净净。这时候,他腰间的竹笛突然滑落水中,被水流裹挟着越漂越远,竹笛的一头撞在一块突出的青石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尽管水掩饰了它声音的响亮,但在视竹笛如生命的少年听来,却已经如自己的头颅撞上了石头一般疼痛。他刚洗过的身体不由得抖了一下,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如一只扑火的蛾,一颗溅落的星,一条归家的鱼……

    一只水鸟扑棱棱地惊飞而去,它看见一朵白莲砰然绽开在水面上,追随着渐去渐远的竹笛,时跃时飞,尔后渐沉渐落,只留下一只欣长的手在水面上无助地划了几下,便惊心动魄地消失了……

    当少年被打捞上来时,斜阳染红了万顷芦花,躺在芦花之下的少年恬静安祥,一如往常,脖子上女孩的抓痕已经被河水泡得泛白。人们在下游的石缝里,找到了那支竹笛,把它放到少年空空的手里,这下他抓住它,永远也不会失落,再也不会分开了。老天爷要一个人的命,是从来不用理由的,可怜从此后,这个潇洒少年只能枕着心爱的竹笛以黄土为家!

    少年走的那天,七爷爷也走了。他是在得知了少年离去的消息后走的,他穿戴整齐地横躺在炕上,头朝西,脚朝东,旱烟带别在裤腰上,就像早就准备着要上路似的。孙女儿趴在他胸前,呜呜咽咽地告诉他少年的事儿,孙女儿的头发已经长得又黑又长。七爷爷轻如烟雾地叹息一声:“这个混帐东西,他是驾着风雨穿着湿衣服来的,仍要穿着湿衣服去……他走了,是天把他叫走了。不,他是回去了,这个污浊人世,担不住他……”

    一滴清澈的眼泪,从七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来,滴到孙女儿的手心里,他蠕动嘴唇喃喃地自责着:“你这个糟老头子,还装模作样地躺在这里干啥哩,他走了,你,也该走了……”

    说完,他再次叹一口长气,脖子一抻打了一个嗝,就慢慢咽了气。

    七爷爷走了,他是因为回答不了孙女儿的问题而羞愧,还是因为预言不准无法再面见世人?或者,他是不忍看少年孤零零地走,要陪他一起归去?大家都说:七爷爷之所以活这么久,就是为了用苍老的翅膀护佑少年,否则,为何一个前脚走了,一个后脚就去?
七爷爷走了,还能找谁去问一声:少年的离去,到底是天命、天灾还是人祸?还有谁能捂着愤懑的胸口,去问问天,问问地:为什么惟一一朵开在荒野的花,无人懂得珍惜,连苍天,也难容它的灿烂;为什么不小心流落世间的美,要用毁灭才能证明它的珍贵?!

    这一小一老,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个腰里别着心上的竹笛,一个腰里别着心爱的烟袋。人们不由得记起:七爷爷曾经在少年出生的雨夜里,滋滋地吸着旱烟,说:“驾着风雨来的孩子,若这世间能担得住,定能成个‘人物’,不信,你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那要是担不住呢,爷爷?”他的小孙女歪着刚剃得跟狗啃的似的萝卜头,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天的事儿啦!”七爷爷说着,往鞋底下磕磕烟袋,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
走之前,他又是这样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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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1:5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1:56 编辑

十二
    少年去了,时光也随着那条河的水,流去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世俗的手,抓不住一现的流星。这片黄土曾以五千年的精血和灵气,孕育出那样一位孤独奇异的少年,却又在瞬间掠走了他,就像无声掠过草尖的清风,就像暗夜里一现的昙花,只留下关于美的传说、美的渴望、美的预言!

    随着一些人的离去,“文乙家的大冤家”已经渐渐被遗忘,但人们还是会经常地提起“文乙家的二冤家”,为他惋惜,却不知到底该惋惜什么?

    从少年离去后,女孩就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变得更加古怪自闭,她的眼睛,不再看任何人,甚至连斜睨一下也不屑了;她露天的鼻孔,不再发出“哼哼”的轻蔑声;她毒花般的小嘴巴,也不再说出刻薄的话。只有她的娘心里明白,有一个阴影始终伴随着她:她认为少年是因她而死的,少年躺在芦苇花下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留在他脖子上的抓痕,不由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的尖叫。

    少年就是带着她赐予的满脖子的伤痕,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件事情女孩永不能忘。

    在每一个梦里,呜呜咽咽的笛声都如影相随、难绝难断,唤起女孩深重的罪恶感,和无法追根溯源的渴望。少年的脸庞,在铜镜一样古老的月亮里向她微笑,整齐的牙齿,比大石榴的仔儿还洁白;那一支竹笛,横在他花瓣般的唇下,不用他吹奏,就会发出清丽婉转的声音,缠绕着月光和星光飞翔……正当她惊叹笛声的美妙时,却见他欣长的脖颈上,一道道抓痕新鲜如初,仿佛永远不会愈合……她泪如雨下,她向他伸出手,喊他,哭他,撒娇地喊着他的名字,祈求他快回来,祈求他原谅她,她甚至在梦里抓着自己的脖子撕扯,想以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换取他的归来……醒来,泪水渗透了谷糠的枕头,手里抓着的,却是冰凉的月光!

    在炎凉浮沉中,女孩渐渐长大,像少年离去那般大时,女孩也失学了,不是因为成分问题(这时候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了),而是因为她的娘身体出毛病,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女孩什么也没有说,收拾收拾书包就背着回了家,她做什么,都是这么果断。

    女孩这辈子肯定要像她的父母那样,做个农民无疑了。可是,她却像少年那样心比天高。她疯狂地迷恋上了唱歌,日夜难安,几近成痴。她边锄着地边唱歌,声音清脆悦耳,高亢入云,常让过路的人误认为是收音机。村里人说文乙家又出了个不务正业的孩子,文乙家净出这种怪孩子,只怕又是灾祸呀!

    女孩听到那些窃窃私语,面不改色地扛着锄头走过,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为避免被人嘲笑,女孩常常一个人到村后废弃的地瓜井里练声。她去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早晨,村后的林子里还弥漫着雾气,鸟儿在树叶间唱得正欢。她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青枝绿叶下和鸟儿一起唱的,可是她厌倦了村人的说三道四。不祥的话,没有谁是喜欢听的,尤其是她的娘——她已经变得有几分迟钝,受不住再三的打击了。好在林子里有这样一口井,可以将她的歌声埋葬在里面,不被上面的人听到。她踩着井壁两边的洞洞一步步走下去,站在比黑夜还黑的井洞里扯开了嗓。井深处温暖潮湿,如远古的洞穴,女孩撕云裂帛般的歌声四壁回响,挣扎战栗着向井壁外的蓝天飞翔。歌声如一根摇曳的丝线,维系着她井底之蛙的命运,和对那个少年不能释怀的愧疚和思念。

    17岁时,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到大队屋前的水楼子挑水,听见槐树上架着的那个大喇叭在下通知:省歌舞团到县文化馆来招生了,符合条件的人可以拿着村里的介绍信到文化馆去报名考试。

    女孩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把水桶一扔,水桶就像两颗脑袋骨碌碌在结冰的地上滚出好远。

    女孩跑到大队屋里去找村长写介绍信。队长——他现在已经是村长了,村长正和人吆吆喝喝地打扑克,耳朵上夹着一支皱巴巴的烟卷。听了她开介绍信的要求,村长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干净利落地说:“不开!”她追问他不开的理由,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理由!”转过头去就将手中的扑克一甩:“地主!”

    女孩屈辱地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站了半天,终于绝望地转身离去。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听见村长骂咧咧的声音:“X 你爹地,也不想想自己是谁?那歌舞团的大明星们都是干部子弟,省长县长的公子千金和亲戚,有你啥事儿?你想跳出农门逃避劳动,偏不让你去!小姐身子丫鬟命,你就老老实实在土坷垃驴粪蛋堆里打滚吧!”

    女孩在水楼子旁捡起水桶,摇摇晃晃地挑着一担水回家去,水泼洒了一路。

    女孩回到家,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块蓝底白花的的确良布,里面包着那只丑根雕刻的小鹿。多少年了,它还是如初的模样,只是颜色有些发黄了。女孩将小鹿小心地放回箱底,就拿起花布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娘喊也喊不住。

    女孩找到村里唯一的一个老裁缝,请他今晚上用这块花布给她做好一件褂子,裁缝的表情像村长一样吃惊,他从老花镜底下望着她说:“你这孩子咋这般性急呢,啥急事还非得穿件新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神不济,晚上活儿做不好,再说又是裁,又是缝的,一夜哪能完成?”于是,女孩就请他将布裁好,她自己回去想办法,老裁缝眼花手抖,一不小心就将布裁错了,将衣服的前襟和后襟一块儿裁了,谁都知道衣服的前襟要挖得深,后襟要挖得浅,这下这块花布算是废了!

    夜里,女孩在15度的灯泡下将那块花布摊在炕上,先剪了块废布将挖深了的后襟补上,又剪了一块大大的废布当作做领子,足以将后襟的补丁盖住。然后,她就借着灯光,用满是茧子的手缝起来,每个针脚都细细密密,一丝不苟。她专注的神情让人想起十年前那个在月光下雕刻小鹿的少年,只是少年的神情是神圣痴迷,而她的神情则多了些冷酷和决绝。

    第二天晨曦微明时,那件花褂子已经穿在了她身上,一串串白槐花在蓝底子上开得芬芳馥郁,比在百货大楼里买的还合身,几乎看不出是手工缝的。她跟躺在炕上的娘说:她要去县文化馆考歌舞团。

    她娘说:“村长不给你开介绍信,你去也是白搭呀!”

    她倔强地说:“我就不信,难道我的好嗓子还不如村长的介绍信管用吗?”说着,就背着上学时用的书包往门外走去。
她娘躺在土炕上,抹着眼泪连连骂着:“你这个倔闺女呀,你这个倔闺女呀!”

    几天后,满面憔悴的女孩从城里回来了,她来到少年放牧过多空旷的北坡,伏在少年坐过的草坡下痛哭:她本想用肉的嗓子,唱出少年笛声中所要诉说的一切。然而上天给人以登天的梦,却不给人以登天的梯子。她沾满泥巴的脚,依旧踏不进少年至死遥想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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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 21: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人人文学 于 2014-12-2 21:58 编辑

十三
    几年后,女孩的母亲也走了。村里人帮女孩埋葬了她,将她和丈夫文乙葬在了一起,左边是她的“大冤家”,右边是她的“二冤家”,一家人在沙土下团聚了,却把女孩孤零零地撇在了世间。

    女孩在给母亲上完百日坟后,就背着包去了城里,包里最珍重的东西,是少年留下的那只根雕的小鹿。临行前,她跪在父母和“大冤家”“二冤家”的坟前磕了头,磕得血流在石板上,又渗入脚下细软的沙土,开出没有绿叶的凄艳花朵。

    此后,耳语般的笛声陪伴女孩,去经历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炎凉。她曾经生不如死,歌过、哭过、嬉笑怒骂过,却从未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低过头。凤凰涅槃般的苦痛之后,她已如笛声中宁折不弯的少年,只把那份野性、那份不可言说的哀愁统统收敛到骨子里去,平静的脸上不写半点沧桑。她虔诚地循着笛声前行,纵使离人群越来越远,纵使凡俗的幸福从指间漏尽,仍无怨无悔。

    女孩就像在梦里抚摸过那只竹笛,醒来,已人近中年,手上仍留有竹子的清凉滑腻,而少年迎风挺立的身躯,早已萎缩成了一抔黄土。在无数不眠之夜里,她曾经一遍遍地想:在不会思索、缺少灵魂的年代里,他曾是一幅美得令人心碎的画;在粗糙混沌、没有航标的年代里,怎么竟会有那样一位飘逸出尘的少年呢?怎么会呢?!

    20年后,女孩——不,女人回来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穿着花布褂去考歌舞团的女孩,不是那个躲到地瓜井里练声的女孩,更不是那个躺在石磨前打滚撒泼的女孩了,她脸上刁钻古怪的神情,已经被宠辱不惊的淡定所取代,她身上的服装简单而高贵,所以,连白发苍苍的村长也不认识她了。

    女子回村的时候,村长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站在街口,极其文雅地问这个城里女子:“请问这位女士,你,找谁呀?我从前是这个村里的村长,没有谁家的人不认识的。”

    村长认不出她,总算有人认出她了,他们纷纷围上来,将寂寞的村长撇在了身后。大家都关心地问文乙家的姑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在城里做啥工作?她只是笑笑,将手中的礼物分给众人,就独自往北坡走去。一位在城里读大学的小子指着她的背影说:“我在电视上见过她,她是个有名的作家,写了很多和竹笛有关的小说,报上登过,书店里也有卖呢!”

    女子来到少年曾经放牧过的北坡,脚步无主地四下里游荡,像风中无根的浮萍。北坡的荒草已经被规整的良田占据了,那条曾经带走少年的河,也已经干枯,只剩下萋萋的荒草,如谁的头发,上面兀立着几只寂寞的红蜻蜓,和无家可归的水鸟儿。

    女子四处寻找着,却没有找到那个少年曾经坐着吹笛的草坡,蘑菇一样漂浮的草坡,她疑惑自己丢失了根,丢失了方向。她哪里知道,岁月的风沙,早已经将那个草坡抹平了。但如泣如诉的笛声分明还荡漾在粼粼的波光里、婀娜的炊烟中,分明还缠绕在故乡的白杨林梢上,少年也分明还是少年,还坐在那个四季轮回的草坡上,如醉如痴地吹奏着竹笛……

    是的,她仿佛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笛声!时断时续的笛声自远处飘来,吹笛的少年坐在草坡上,阳光里,满坡大豆发出炸裂的声音,到处是蚂蚱的拍翅声。少年的脸庞,清秀优美得仿佛不属于这碌碌尘世,他的十指纤长,轻灵地在笛孔上逗点,眼睛眺望着遥远——谁也看不见的遥远,仿佛他能穿越田野、河流和树林,看到另外的世界。他的狭长上挑的眼睛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便泄露了对世俗的漠然甚至不屑。只有在吹笛时他才是专注生动的,连周围的景物也仿佛被带动得活了起来。

    女子仰望着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草坡,一如当初少年遥望着别人看不见的天堂。不合时令开放的花,美得叫人心惊,却注定难逃夭折的命运。在一切成为往事之前,谁人能明白;在一切成为往事之后,又有谁能代你问一声:为什么?!

    女子从背包里掏出那只根雕的小鹿,小鹿清纯的眼睛里似乎也包含着泪水,令人不忍卒睹。女子用战栗的十指挖着大地坚硬的胸膛,挖着,一挖一道伤口,一挖一行血痕,终于,她挖出一个小坑,将小鹿深深地埋葬。

    两行热泪无声地滑落,女子向那个看不见的草坡跪下,用泣血的声音轻轻唤着:吹笛少年,我亲生的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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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 20: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了全部小说!很精彩的描写!学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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