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里的孩子们闻声欢呼道:“快,跑快呀!看皮影哟……”人们闻声,像出圈笼的鸭子扑向那一池春水。
玩皮影的老头瞧着男女老少都围过来了,放下大破锣,支起戏台,又提起大破铜锣敲着吆喝一圈,微笑着钻进白色的幕布。我们好奇地瞅着那白色的幕布,不大一会儿,头戴凤冠翎子,身披霞装的美貌女子深情款款地走近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男子。
国林姐露出惊喜的神情,道:“这是虞姬和霸王,他们是一对相爱的,可怜,两口子命都不好……”
“大王待我有情意,山崩地裂不分离……”我听见虞姬忧伤凄婉的声音来自白色的幕布里,好奇地走近墙根,撩开幕布,只见老头双手拿着棍儿,棍儿上系着细细的麻线绳儿,牵动着两个小皮人儿,独不见那美妙女子的声音来自何处?惹得我很纳闷,不得不转身又走向前台,看见虞姬倒在霸王怀里――
“本王强忍眼中泪,实在难舍美貌妻……”随着这哀怨的唱词,力拔山,气盖世的霸王拔剑自刎了。
国林姐抹着泪,说:“这老头好本事,用皮影演的《霸王别姬》真感人……”老头从幕布里钻出来,双手抱拳作揖,咧嘴笑着吆喝道:“乡亲们好,给我一分钱,舍我一把米,盛碗饭都是心意,我给父老乡亲作揖,作揖了……”老头说着,把流出的清鼻涕又吸进了鼻孔,双手抱拳。
大人们嬉笑着纷纷散去,国林姐摸摸袄子上的口袋,又摸摸裤兜,重重地叹息一声,也跟着走了。只有我们好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还围着玩皮影戏的老头恋恋不舍。玩皮影的老头缩着脖颈,站那儿吸着清鼻涕,霎时,他满是皱着脸上的笑容被严寒凝固了。
洁白的雪在人们脚下变成了污泥。
我笑嘻嘻地跑回厨屋,母亲把盛满的干饭碗递给我,道:“玩够了?”我接过饭碗,在小菜盆里夹两筷子萝卜条儿,笑道:“妈,皮影戏可热闹了了,国林姐说演的是《霸王别姬》。”母亲惊讶,道:“哦,那可是大戏呀!咱湾大一茬的女子就你国林姐上中学了,要是她说的就没错……”
我捧着饭碗吃一口,还想上大娘门口看皮影,将走出大门,玩皮影的老头把生锈的大瓷碗伸到我面前,用祈求的口吻道:“小丫头,给我盛碗饭吧!”我把碗里的干饭碗倒扣进瓷碗里,他吃着走着。我家大黄狗不依不饶地在他背后追着嗷叫,还跳起来咬他胳肢窝夹的长棍。二奶家的狗,尿儿家的狗都跑出来一起追着玩皮影戏的老头凶恶地嗷叫着,他只顾低头吃饭,根本不理会群狗的追咬。
挨门的六奶走近我,指着我脑门道:“真是个膀女子,晓得你昨儿祸害,你大为啥打你不?因为这个玩皮影的老头才是你亲大,前天来跟你乃发爹相亲的侉女人才是你亲妈。”“呸,骗人。”我朝六奶吐口吐沫,转身跑回厨屋,掀开锅盖,锅里没饭了。母亲满脸诧异,道:“这小孩儿把饭搞哪儿了?咋吃恁快?”“你养的这个膀女子,把饭都倒给玩皮影的老头子了。”六奶说着,走到我家门口。
母亲怨道:“你呀,你是我捡来的孩子,那玩皮影的老头是你亲大,你赶紧跟他走。”我把饭碗放在锅台上,跑到大娘门口,人家都说玩皮影的老头朝西走了。我跑到西沟头的大柳树下,望着老头儿佝偻的身躯,挑着两个大破木箱,沉重的步履把白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一行深深的脚印随着越来越小的黑影延伸向远方——雪花飘飘,风声如箫。我哭着朝家跑,六奶还站在我家大门口笑。
母亲叹息道:“我的膀女子,咋不跟你亲大去呀?你不是喜欢他的皮影吗?去去,跟他走……”我哭得更悲痛,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事隔几十年,那雪,那人,那皮影,都在这冰封大地的日子想起——目光如炬,手持利刃的西楚霸率领千军万马,那哗哗作响的胜利旗帜,让衰朽的秦王朝闻风丧胆,却斗不过汉刘邦,风烈烈,残阳如血,霸王别姬,壮烈的爱情惯穿着今朝的雪花;贯穿着同一的爱;也惯穿着同一的我。
宜居信阳黄国燕
【编者按】《回忆》此篇散文,作者以独特的地方特色语言讲述了一段关于皮影老人的痛苦的回忆。皮影,作为一种古老的戏剧艺术,至今已经很稀有且珍贵。而文中的背景是一个贫瘠的时代,人们过着清苦的日子,当时的皮影老人是带着一手好手艺表演了“虞姬和霸王”的凄惨爱情故事,而迫于生计不得不伸手像人们掏口饭碗,却遭到湾里人的无情拒绝,连有学问的国林姐也掏不出半毛钱给老人。“洁白的雪在人们脚下变成了污泥”,这里是指人心的污染,人们的善良被那个时代的贫寒所淹没,人心变得麻木不仁。而当时的“我”出于同情心将自己的米饭倒给了老人,老人是带着无奈带着悲伤带着人们的嘲笑离开的,能看出老人也是被生活所迫将手艺当成果腹的饭碗。而之后“我”却挨了一顿无情的骂。能想象到这种心酸的痛的回忆当时是深刻地烙在了作者幼小的心灵。此篇文笔成熟厚重,结合时代背景与艺术文化,赋予了文字深度,开篇进入主题,引人入胜,结尾回归到现实,体现出当时人心的冷漠,和当时背景的疾苦。而那雪,那人,那皮影……将成为作者永久不能忘怀的记忆!欣赏问候,好文推荐共赏!【山水编辑:禅香】
冬月的清早,我和小奶踏着细白的霜花翻过大坝时,朝阳已从南河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着八斗地里一座座高大的老坟。我跑母亲坟前磕三个头之后,跟着小奶走下河坡,一眼瞅着从前来南河习惯解手的地坡,不再像从前那么凹,上面满是枯黄的茅草,隐约觉得比从前凸起一点儿。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那地坡还想解手,便道:“小奶,我走不动了,咱歇歇吧。”我说着,走上凸起的茅草坡,欲退裤子蹲下来解手,小奶惊慌地拽着我的胳膊,嚷道:“三儿,可不敢,这可是你六爷的老坟哪!”
我吓得滚下坟坡,道:“这咋可能呢?我小时候每逢春头上跟着四奶来南河摸河蚌,每回走下河坡,想着冰凉的河水就想解手,四奶总是指着这地坡说,去蹲那个凹塌儿尿。再说了,就算我六爷没得儿,还有娥子姑,不是说只有无儿无女的绝户头才埋下河坡吗?瞧那八斗地里我九爷和九奶的老坟又高又大,这哪像个老坟?”
小奶坐在阳坡上解释道:“你九爷九奶虽说没儿,两个妞儿可是亲生的。老日进中国,你亲六爷年轻气盛,非得跑东北去打老日,直到中国解放也没回来。他走的时候,你六奶怀着你娥子姑八九个月了,哭得死去活来,劝他别去抗日,谁都留不住他。没多长远,就听说他被老日打死了。咱湾里有人说他该死外头,你六奶不相信,找个算命瞎子来报上你亲六爷的生辰八字,算命瞎子说他生来短阳寿,该是那个死法,还说你六奶命中注定有两个男人。”
“你这个打铁的蛮六爷从四川要饭跑咱湾里,他不晓得老子娘是谁。兵荒马乱的年月,土匪到处抢杀。你六奶害怕夜黑,你这个蛮六爷晓得了,白天出去要饭,夜黑,不管路多远,他都会跑回来蹲在她家大门口守着。说句难听的,他就像你六奶家的狗一样。”
“中国解放好几年了,你亲六爷还没音讯,你六奶算是对他死心了,她听你蛮六爷说会打铁的手艺,就把他招坐堂了。你老太爷说你蛮六爷是个苦命人,怕他下世后咱湾里人会欺负他是个外姓人,就给他取名叫黄训金。黄训金比你六奶小十岁,你六奶虽年轻,再也没生育了。”
“你六奶死后埋进祖坟了。她死第二年的春头上,你六爷就病了,你娥子姑来伺候他,用架子车拉着他去集上的医院瞧病,买药,没少给他花钱。一直到栽秧的时候,你娥子姑回家去,再没来了。那时候,粮食不值钱,老农民没医保,更别提养老院。你六爷没钱买药了,越病越重,不能动弹了。湾里人家有剩饭就给他端一碗,一天天的好几个人都给他送饭;一天天的没一个人给他送饭。冬天了,他躺床上吃,躺床上屙,湾里没人给他擦屎尿。末后,他不能吃了,屋里骚臭味儿熏人。湾里人都想着他多活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还不如早死早脱生的好,没人给他端饭了。有一天,你琴娘瞧着他窗台上趴可多绿头苍蝇,还想着这大冬天哪儿来的绿头苍蝇呢?她叫你爹进屋瞧,你六爷死了。他身上的皮肉都烂了,嘴张得像个小屋,瘦成一把骨头了。”
“你爷叫你爹把你娥子姑叫来哭你六爷一场,给他扯两身装老衣裳,又请木工来把他院子里的两棵大椿树放到,打口棺材。你大用写大字的黑墨给他棺材涂抹得黑油油的,就把你六爷入殓送这地坡埋了。你六爷下葬那天,突然变天了,雪下可大。你娥子姑说,你六爷下葬的日子跟你六奶是同一天。头年清明,你大还给你六爷挖个坟头,烧把纸钱。末后,再没人给他上坟了。湾里没人愿意给绝户头上坟,谁都怕沾上晦气。”
我的心沉沉的浸入悲哀,仰天叹息,道:“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孤坟?我亲六爷的坟在哪儿呢?娥子姑的心肠够黑的,六爷病重的时候,咋能忍心不管他呢?!”
小奶解释道:“你娥子姑生养三个儿,连娶三房媳妇,盖三回房子,她很不容易,也顾不了恁多。老话说的有,久病床前无孝子……”
我仰躺在小奶身旁的草地上,很难理解娥子姑,心想:“亲六爷好了不起!敬佩服之余,再无想头,到是这个打铁的蛮六爷给我很多往事的回想。”
七十年代,我很小的时候,可喜欢头发老白一半的六爷,六爷却很讨厌我。六奶的晚饭总是比我母亲做得早,她家的饭菜有油盐,吃饭的时候,我总能准时跑到她家。六爷总会对我翻着白眼,恶狠狠地噘:“死鬼娃子,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只要锅掀开,你就跑来了,赶紧滚,赶紧滚……”
我坐在六奶家的门槛子上赖着不走,捂着脸,听着六奶和六爷吃饭砸吧嘴的响声,等着他们吃饱了,六奶准会把锅底里的一点儿稀饭,锅巴,或面条盛给我。六奶总会问:“三儿,好吃呗?”“香,真好吃!”我总会这样说。六爷便说:“三儿,瞧好你家的猪,别叫它拱我的墙根脚哈。下雨,水把墙头子泡涨了,整个房子都会倒。你要是不听话,再有剩饭把狗娃吃也不把你吃了。”“晓得了。”我点头应道。
夏夜,微风清凉,月光如水,槐树影似凝固的浓墨,飘摇在平静的水面上。
我和伙伴提早相约,等辛劳一天的大人们吃罢黑饭上床睡了,再悄悄地呼应着溜出家门藏猫,柴草垛,树影里,塘坎里,凡是黑暗的地坡都是我们的藏身之地,也有胆大的跑到紧挨着湾西头的大老坟坡后面趴着。
那一夜,我和伙伴在井塘坎里瞧着三个黑影,眨眼间黑影隐没进槐树影里,消失了。我们都以为眼花了,愣了一会儿,继续藏猫,直到夜深,湾里的狗汪汪狂叫着奔向湾西头。我们好奇地跟着狗跑到西沟头上,望着坟地里有两个黑影,想着那是藏猫的伙伴,当我们走近,瞧着又一个黑影是从老坟里钻出来的时候,以为是传说的鬼,都吓得跑,我落在后头吓得哭。六爷闻声扛着铁锹跑来瞧见了,握着我的手轻声道:“三儿别害怕,小心着跑快回家喊你大来,那黑影不是鬼,是盗墓贼,他们可能有枪。”我跑进湾里,只听六爷大声吆喝道:“哪儿来的盗贼?别跑,别跑,快来人抓盗墓贼……”
大人们白天干农活特累,无人起来帮六爷抓盗墓贼,六爷气得咕嘟道:“我应该说秧田的水跑求了,南湾的人把高大塘的水都放完了,保险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湾西头有十二座老坟,两个最高最大的老坟被掏开了。从此,年复一年,无论白天黑夜,我只要路过老坟坡,就会不由自主望向那两个黑乎乎的大窟窿,总会想起那个夜晚的黑影,身上凸起鸡皮疙瘩,直到感应六爷粗糙温暖的手心情才会平复。
寒冬,六爷总会在六七平米的过道里点燃炉火,风箱拉得呼呼响,煤火烧得旺旺的,湾里的队长带着男人们拿着破镰刀,锄头,锈迹斑斑的铁耙钉,破犁垡等,来找六爷。六爷慌忙朝勃颈上挂着长到脚脖的牛皮围裙,接过这些家伙什放炉火里烧透,便用大铁夹子捞出来,放在铁铺上,先抡起大铁锤叮铛叮铛地敲打,然后,再用小铁锤细细地敲打,那声音响遍整个湾。
天寒,我穿得单薄,只要听着六爷打铁的声响,就想那燃烧的炉火很暖和,便悄悄溜进他家过道里,站在门旮旯里不吭声,听男人们谈论着昨晚黑偷听敌台的事。六爷一边抡着大锤打铁,一边道:“那个快嘴丫子站那儿得,可别瞎胡说,要是上头晓得了,捉你们关小黑屋喝稀饭,可别怨我。”乃斌老爹一把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扔到门外,对着门缝儿噘道:“小死女子,滚,滚远点儿。”我扁着头想从们缝儿挤进过道,乃斌老爹慌忙把过道门关严实插住了。
我跑回家搬个板凳踩着,从院墙上爬进六奶的院子,悄悄溜进火星四溅的过道里,蹲在男人门背后。我怕那闪着火光刺眼的火星,吓得用手捂着脸,以为这样六爷就瞧不着我了。我可以从指缝里瞅着抡大锤的六爷穿着汗褂子,脸上的汗水直淌。在一旁围观的训明爷和训梓爷争论着1946年1月10日的停战书,到底是党中央下的,还是国民党下的?眼瞅着他们就要争恼了,六爷慌忙把打好的弯镰噗呲扔进院子里的大水盆里,扯着搭在脖颈儿上的破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道:“你们别争了,都别争了。那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商量着一起下达的,说好的1946年1月13日生效。国民党多滑没?给党中央一个棒槌,党中央就当针。事实上,国民党在停战公布之前,先向他的大军发出了抢占战略要点的密令……”
“哟呵,啥叫战略密令?你个蛮熊晓得个啥家伙?人家说话你也接下巴壳子,赶紧搞活。”队长打断了六爷的话。六爷又从旺旺的炉火捞出个小剜铲来搁在铁铺上细细地敲打着,提高嗓门道:“那年,我要饭到正阳关,过淮河的时候,碰着两个骑高头大马挂着盒子枪的兵说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还说国民党的营长的洗脸手巾搞没见了,就扇勤务兵的脸,小勤务兵有气,就噘,哪个挨枪的把咱营长的洗脸手巾拿走了,拿去擦你妈的屁眼子呀……”
男人们都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六爷不笑了,狠狠地照我头上敲两啄栗子,道:“你个小猴精还翻墙不?女子不像个女子,比个仔孩子还祸害,院墙都是你搞垮的,再敢出去学舌,叫你六奶用大底针把你嘴缝上。”我想着还要继续听他们说话;还要继续暖和,忍着疼痛,憋住没哭出声来。
八十年代,我最好偷偷溜进六奶家的过道里,偷拿大板锄,大钉耙,镰刀等农用工具,用完了再偷偷地送进去,包括过道墙上挂的大蒜头,我也会偷着吃。六爷逮住了,气得用手指着噘:“你个小土匪,啥都捞,用坏了朝那儿一撂,你不管了,我得忙活半天……”他头一回噘,我还跟他记好几天仇,心里很不是滋味。
六奶不得劲儿了,站门口喊道:“三儿,我难受呀!快来给我捏捏痧……”我给六奶捏过痧之后,又开始偷拿六奶家的东西,六爷碰着了又气得噘:“你个小土匪,小心我逮着了一巴掌拍死你。”他噘也不管事,我该偷还偷,不晓得为啥,总觉得六爷搞的农用工具,用着都比我家的顺手轻便些。
夏夜,六奶最好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乘凉,我拿个破竹席来铺在她脚跟前,躺在凉席上听着田野传来青蛙的鼓噪声,眼瞅着六爷骑在大板凳上低着头替湾里人家磨菜刀、剪刀、镰刀等。空旷的大院子被月光淹没,六爷唰啦唰啦地磨着刀,他的身躯有节奏地摇曳着,时而,会停下来由身旁的破木盆里撩些水洒在磨刀石上;时而,会用拇指肚儿紧贴着锋刃轻轻地试探一下。夜深了,落凉了。我和六奶各自回屋里睡觉,偶尔,梦醒,还能听着虫叫和蛙鸣伴着六爷唰啦唰啦地磨刀声……
“三儿,醒醒,你额头发烫,不是你六爷责怪你了,就是你妈亲热你了,起来,去给你六爷磕三个头,咱回家。这南畈到处都是老坟,阴气重得很,你身体不好,煞气低,压不住,不叫你来你非得来。”小奶说着,用手反复抚摸着我的脸,我感觉浑身发冷无力,末后的事不记得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天将麻麻亮。小奶站在窗前,用一双筷子在装满白水的瓷碗里一边轻轻地捣着,一边轻轻地念叨:“是训金责怪孙妞儿呗?孙妞儿不晓得那是你的老坟,别跟孙妞儿一般见哈,是训金就站着,站着……”我偷偷地爬起来瞄着小奶手里的筷子,心想:“一双筷子咋可能在装满白水的碗里立正呢?”只听小奶又道:“咱孙妞在外头受委屈了,跑回来瞧瞧,你还责怪她,是训金就站着,叫孙妞赶紧好了,明年清明我叫乃勤给你上坟,要不是她老太爷,这河坎子里咋会有你的三分地呢?恐怕你的骨头早都叫野狗啃了……”小奶说到这儿,两根筷子真的在水碗里站住了。
我惊讶道:“小奶,好奇怪哟!”“三儿退烧了,昨晚黑烧得烫人,我急的不得过,还真是你六爷责怪你了,起先我还以为是你妈亲热你了。你昨儿一天都没吃没喝,我上厨屋煮点儿稀饭你吃哈。”小奶说着,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上厨屋煮饭了。我站在大门口久久地眺望着南畈八斗地里一个个高耸的坟头,想着河下坡六爷的孤坟,他生前噘过我,打过我,说话让我开心地笑过,我无数回冒犯他,他无数回原谅我。从此,我认识六爷孤坟里埋葬着和我有关密切的岁月之后,无论苦寒恶署,想起那片土地上的坟和孤坟,心里由然生出春天般的温馨温暖。
宜居信阳黄国燕字原记于2005年冬月整理于2015年5月22日22点住笔阵雨温度猛地降到24度
【编者按】《孤坟》这篇散文描述了老一代人艰难曲折的生活经历,写出了他们凄苦的人生命运。尤其是六爷,年轻气盛,为了民族解放捐躯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六奶却守着一种念想,期待着六爷的归来,一个人的执着和对爱情的坚守,让人感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个老人成为野地里的孤坟。作者透过这一段绵长的历史的描写,穿插着自己童年的生活经历,写出了人生的艰难和贫困生活状态下的无奈。文章格调重在写实,包括那些地方语言的运用,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这是一篇接地气的文章,充满着作者对人生命运和人性的深入思考。感谢作者赐稿,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2011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和父亲在淮河边的沙滩上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道:“三儿,你望望天上黑云彩恁重,好像要下雨,咱回家去,淮河没啥瞧头,我年轻时把这淮河趟了无数遍,除非逢上打连阴,淮河涨水,那算是不敢趟了,得坐船。人没吃的了,饿得半死不活,划船的人也没了。有个星期天,我回来拿糠面馍,赶上太阳落,走大李湾那后岗上,瞧着死人直一条,横一条,死尸被人削去了大腿和屁股,大月亮照着血淋淋的,吓得我头发毛都竖起来了。”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紧紧挽住父亲的胳膊沿着淮河朝西走着,好奇地问道:“您为啥把淮河趟恁多遍?咋会有恁多死人?那些死人的大腿和屁股都搞哪儿去了?”“唉!说来话长。听你爷说,高关山屋里冒烟,整个湾的人都以为他家在做饭,慌忙跑去抢,把他的锅掀开一瞧,煮的是死人肉。那时候我在明港上高中,就从这地坡趟,末后想趟也趟不成了,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包头去了。这些都是大跃进惹的祸,比思想先进,浮夸风。鸡公山亩产水稻40000斤,西平小麦亩产7320斤,都上河南人民日报了。你说亩产40000斤,上头按一人一亩产6000斤收,亩产2000斤收,老农民都不亏吧?五九年,粮食还没打下来,上头就把收粮的人派来了。有经验的老农民瞧着粮食都快收走完了,在稻草垛里围点巴子粮食,先进分子瞧着了,跑上头汇报说有露洞,上头来人把队长搞掉,叫先进分子来当队长。”
“还不到八月十五,大部分人家断粮了。咱家里有点儿能吃的,你老太爷给我留着。你爷听人家说小禹州和尚桥那地坡有红薯,带着你发爹去捡红薯,捡着两个小红薯,背一捆红薯藤子回来煮着吃,两个小红薯放锅底里烧熟留给你老太爷吃,你姑不懂事,偷个小红薯藏茅缸里吃,你爷还打她一顿,不久就饿死了。你发爹还不到12岁,饿急了,一个人从十八里庙扒荒车跑到小禹州和尚桥,白天要饭吃,夜晚蹲人家红薯井里。人们只要听说哪地坡有吃的,就朝哪地坡跑,将开始还随便跑,末后,上头着人抓流窜犯,逮住了不是关起来,就是枪毙,大人都不敢朝外跑了。你爷说:‘跑出去叫抓流窜犯的逮着枪毙了,还不如饿死屋里。’有一天,我从屋里回学校,在洋河西边卧牛店的车站,我进车站,碰着你发爹提着半网兜小红薯,他跟我说:‘人家认我当干儿,给我吃顿饱饭,还拿小红薯给我吃,我舍不得吃,趁他们不注意,我拿回家给咱家人吃。’他将出车站,红薯被十来个人围着抢光了。我上午到学校,他扒车晚上找到我学校。我没办法,上课时只好把他关寝室里。每顿三碗稀饭,他喝两碗,我喝一碗,那稀饭稀得能照人,天天饿得难受。有天早起,我问你发爹扒车害怕不?他说不怕,怕饿死。我叫他回家,他说不回,回家会饿死,瞧着他饿得面黄肌瘦,眨巴着大眼晴,叫人心疼。晌午下课,吃饭的时候,寝室同学这个说糠面馍少一块,那个说杂面馍少一块,你发爹把人家的糠面馍和杂面馍吃了好几块,整个寝室都炸锅了。”
“我在学校是生活班长,害怕被扣上‘对粮食政策不满的帽子’挨批斗,那批斗起来狠得狠,教师有被批斗至死,何况我还是个学生。你小爷黄训佑在彭家湾长岗教学,我连夜给他写封信,他写封信给内蒙包头华建第二局,第五公司的黄再秀(黄再秀是你小爷教过的学生),又给我30块钱买火车票。”黄再秀的爱人郭长庚是局建委干部,他托人找到华建第二局的第五子弟小学的校长万新春,阳历年那天安排我任教,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星期天上黄再秀家里吃。学校一个月给我发32块钱的工资,还有洗澡票,理发票,跳舞票,也有人找我跳舞,跳不心里去,每到星期天趴被窝里想走的时候,家人都饿得歪歪倒倒,不知是死是活,想着哭着,睡着了。肚子饿醒来,到吃饭的时候了。那面糊搅薏米,包谷糁,大米饭烙成的馍,加的有糖精甜丝丝的,二分钱一块,我一顿吃好几块。”
“60年的阳历年,华建二分局准备办中学,到呼浩特学习培训抽的有我,记得有咱河南南阳的张玉香,总共是两男两女,到那儿了,人家改规矩了,说我们新来的不稳定,说好听的是盲流,说不好听的我们就是流氓……我想那届学生都毕业了,大胆地跑回来接着把高中上完,高中上完了,赶着上头提倡大学不办地球照样转。”父亲讲到这时,我不想再听了,朝淮河大桥上跑,父亲跟着我上了淮河大桥。我跑淮河大桥下,父亲也跟着走下淮河大桥。
淮河滩上满是一丛丛五颜六色的野花,和翩翩起舞的彩蝶,一群群小螃蟹在水边上爬,我一会儿抓住十来只,心想:“带回家装瓶子里养着玩。”父亲皱着眉头,道:“都还没长成,放了它。”我很不情愿地把小螃蟹扔进淮河里,脱掉鞋,撩起裙子下水里。父亲又厉声道:“你不想活了?这淮河跟从前大不一样,瞧着那桥墩子旁边抽沙的机器没?现在这淮河里到处都是大坑。周口,焦作,多远的大车都跑这淮河来拉沙,照这样搞下去,这座淮河大桥还能撑多少年?”
我上了河岸,沿着淮河慢慢地朝西走,父亲只好跟着我走,接着讲道:“1978年,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基础教育,全国大型教育普及中学,各乡村都办中学,缺少教师。黄堂大队支书卫书华在咱湾里招教师,黄乃权,黄乃简,黄国林,这三个人哪们课都中,就是物理和化学不中。怪凑巧的,我在路上碰着大队支书卫书华了,我说:‘卫支书给我个机会,叫我站你那磅上衡量衡量我有多重好呗?用不用都在于你。’卫支书眨巴眨巴眼晴,朝前走两步,又转过来说:‘前天大队开会,我叫你那湾的小队长杨尚勤通知你,昨天我们等你到太阳落,还见不着你人影儿,杨尚勤说你摆臭架子。黄大庄的黄训贵在大队门口拿根筷子敲着破葫芦瓢唱着说我不公平。明天,你上大队补考。’我听了卫支书的话,懵了。从那以后,卫支书晓得小队队长不想叫我上学校去。信阳县里举行考试之前,我白天上班,杨尚勤夜晚叫我守场,顾不得复习。”
“芒种的那天早上,我在东畈耙田,东王湾的王从功瞧着了,他说:‘大队副书记黄训减叫我通知你上肖王公社中学考试,再不走来不及了。’我慌忙卸牛,把它放在田埂上吃草,耙扔田里没扛,打赤脚跑回家夹着双破鞋,拿两块锅炕子馍吃着跑着,跑到公社门口河里慌忙洗脚穿上鞋,朝考场跑。主考官是邱家权和王凯琪,分数公布出来了,我在黄堂大队考第一名,在肖王考第二名。肖王公社的的支书黄再地不同意收留我,他的理由是我成分高,是地主。邱家权代表县里,说:‘人才缺乏,用人之际……’他通知了黄堂大队的卫支书,卫支书通知咱小队的杨尚勤。杨尚勤还是不答应我上学校去。大队支书晓得杨尚勤把黄堂小队的肥料私下把给他老岳父那湾了,择他这个错,把他的小队长搞掉了,把黄乃现选为小队长。栽秧的时候,我耙田把脚耙坏了,黄乃现通知我上黄堂学校去教学。”
“1990年,全国中学物理竞赛,咱们黄堂村中学头一回参加,考场设在龙井学校,黄堂中学两个名额,我叫徐良和张武去。肖王中学6个名额,那时候黄守禾是肖王中学校长,他说了算。徐良和张武把卷子做完交到他手上,他拽下来一张卷子是张武的,可惜了。比赛成绩公布出来,徐良在咱河南省是三等奖。我没见着奖状,谁把一本教学通顺,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放我办公室桌上了。”91年至92年度物理竞赛,没人通知黄堂村中学了。”
“92年,暑假,马家勇通知我上肖王辅导站开会。肖王乡长李亿安宣布:黄乃勤,黄国民,马泽华,饶春明调肖王中学任教。我当时跟李亿安说:‘我家有父母都80多岁了,有两头猪,有个小家伙在上学,还有10来亩田地得种。’李亿安说:‘有困难我给你解决。’肖王中学把两头猪买着过八月十五杀吃了。两个月后,李亿安调到彭家湾当乡长了。周元明调肖王来当乡长抓教育,他说:‘你的困难我给你解决,拿钱多少叫你吃饱。’我和你兄儿一顿两毛钱半斤票,吃是吃饱了,离家远,家里顾不上,稻子淋雨都出芽了。92年至93年度,全国物理竞赛,肖王初三有6个学生参赛,没能取得名次,因为头年给街上的孩子打交道,我掌握不住。93年至94年度全国物理竞赛,考点设在信阳市九中,肖王乡中学参加6个,黄其刚获得省级物理二等奖,吴欣在一年内获两个物理奖,分别是信阳地区物理优胜奖,和信阳县级物理奖,王林获个县级物理奖。”
“叶幸林担任肖王中学校长时,搞93年至94年度的优秀教师当众评选,文科是张多勤,理科是我——黄乃勤。星期天给学生补课,下课后无意走进辅导部,看报上去的优秀教师栏里没我名字,之后,教导主任陈熙明找我要去省级物理二等奖的奖状,说是学校复印存档。他不给我了,我找他要,他说:‘你的奖状可能搞丢了,给你找找。’我每回找陈熙明要奖状,他都推脱,直到学校放假也没要着。陈熙明和叶幸林都是信南人,陈熙明是九店中学调来的。”
“九月份开学了,我又找陈熙明要奖状,他不耐烦地说:‘你的奖状没见了,找不着了。’我跟他吵起来了,同事私下劝我,说:‘奖状是有用的,你的奖状肯定找不回来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第二天,我正想着问那个同事奖状到底有啥用处?学校通知开会,新调来的肖王书记刘德友在会上说:‘不论功过,服从调动是国家的需要……’刘德友把我调黄堂学校去了,把黄堂学校的杨正兰调到肖王中学搞印刷。当年,杨正兰和陈熙明都转正了。陈熙明转正后调到肖店去了,我是没法找他要奖状了。末后,又参加几回物理比赛,材料都被发水淹了,这些就不说了。
“2002年,黄守禾跟你阿姨开玩笑,说:‘黄乃勤再不转正算去求了……’你阿姨跑回家哭着说我工资少,我说咱尽人事听天命,你哭我也没办法。阳历年,民办教师普转,我转正后,就退休了,才听说,那时候民办教师评职称,转正,必须得有省级奖状。我白天教学,夜晚种田,咱家的事,不说你也晓得,磕磕碰碰奋斗一辈子,黄土埋到脖颈,我还享着天福了。人生真像甘蔗,没得两头甜啊!”父亲眼里旋转着泪水,语气是淡然的,表情是微笑的,田野是宁静的,淮河是柔和的,血红的残阳冲破灰暗的云翳,把黄昏营造得很美丽。我很想安慰父亲,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心儿颤抖着激动。
宜居信阳黄国燕字于2015年2月20
【编者按】《父亲的倾诉》:在现实生活当中,人的命运总是曲折的,困苦的。造成这种凄苦命运的原因主要有两种:一是天灾;其次就是人祸。从自然规律方面去看,天灾或者三十年一遇,或者五十年一遇,那是我们人类无法抗拒的的事情。而人祸则不同了,当人性的丑恶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有了滋生蔓延的土壤时候,对人的残害、凌辱是无限的,甚至是一棍子打死之后,还要再踏上三脚,子孙后代永世不得翻身。这种痛苦是惊心动魄的。这篇散文里的父亲,经历真可谓艰难曲折。读书期间正赶上五八、六0年的吃食堂,一阵子浮夸风,让大锅里饭变得可以当镜子照。出现了横尸遍野的局面,甚至是人吃人。这时的饥饿摧残了人的生命,更泯灭了人性。父亲总算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可有遇到了一种新的麻烦。因为自己是地主,在教书的问题上一再受阻,空怀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殊不知,这种摧残是刻骨铭心的,是一种撼动人灵魂的怨!在教师转正的问题上,这位父亲又遇到了以权谋私的捉弄,一张奖状算不得什么,可那却是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稻草绳”!自己的成绩被权利窃走,命运遭到有一次的捉弄。文章横跨几十年,真实的再现了父亲的命运之苦,读之,让人悲痛欲绝,义愤填膺。在行文上上面,作者采用诉说的形式,自然婉转,语言朴实,结构合理。这是一篇感情真挚的叙事散文,文笔细腻,体现出写实主义的艺术风格。感谢梅芯佳作,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