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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论坛

发表于 2024-3-27 09:0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4-3-27 14:40 编辑

1979年,初夏的一天早上,瞧着父亲对大姐讲周敦颐的《爱莲说》他言词流露出赞美佩服的神情,我就开始做“作家梦。”梦像一粒籽儿,还没来得及萌芽儿,便被贫寒岁月风干了。

当春风和暖阳还没吸尽冬天的余寒,草芽儿迫不及待地从泥土里钻出来了,我就得牵着老水牛走进田畈。每当田畈传来学校的钟声,渴望上学的心疼痛直朝草地上趴,嗅着泥土混合谈谈清草的香味儿,闭着眼睛深呼吸,绿草的馨香浸润心肺,心疼痛的感觉慢慢地好转。心情好时,我会抽出青草梗儿挤出清亮亮的草液滴在舌尖上,感受一丝淡淡的香甜;心情不好时,我会用鞭竿把草连根掘起一片又一片,再用脚狠狠地踏踩。过几天,我再上那地坡放牛,发现那一片又一片草根接触泥土,又重新活过来了,我很稀罕野草创造出生命的奇迹!

年复一年。在田畈干活时,听着学校的的钟声,心不再有先前那种疼痛。每当瞧着人家背书包上学,我仍然很眼羡,并关注他们有的考初中,有的考高中,还有的考大学,走进对我而言只是传说的城市。即便是中学毕业在家务农的青年,嫁娶之前都会上一趟信县城,他们回来时,穿着光鲜的新衣裳,烫着满头卷发,还道:“城里有旅社,旅社里有黑白电视机,电视机跟电影一样……”

我忍不住对奶奶咕嘟道:“瞧瞧人家那头型,花布衫,多洋气呀!”奶奶撇撇老掉门牙的嘴,朝我翻着白眼,道:“难瞧死了,洋气啥呀?一个个女子都把嘴涂抹得像妖精样,直溜溜的头发丝儿烫得跟个卷毛狗样。”我摇头苦笑,道:“奶,等我长大当家了,非得把腿上的臭泥巴洗干净,上城里旅社住几天,那儿有电视机,人家都说电视跟电影一模样。再扯几尺花布回来,做件电影演员穿的那旗袍。田地活,田地活,您别想叫我大老管着我,天天都有忙不完的田地活。”奶奶用拐棍指着我,厉声道:“小鬼女子,把秧草擂干净了,别瞎做梦。你小心,我跟你大说,他打不死你个乖乖。”我揣着天真的梦想,心儿美滋滋、甜蜜蜜的。

庄稼地里劳累时,我时常抬起头来望流光溢彩的田畈,激动的颤抖,心想:“多么美好的土地啊!我祖祖辈辈在这里劳作,一代代耕耘下去,也是一种生命鲜活美好的本质。”想到这些,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哭是哭不出来的,放声歌唱跟大姐学来的《信天游》,那高昂的音调,一声声把心中的孤独苦闷渲泄,也把一阵阵痛快释放,以求得心灵上的自慰。

1989年,酷夏时节,信阳肖王乡遭遇大旱,省长来给我们打了十多口井,也没能留住湾儿里的年青人。我也瞒着父亲偷偷地跟着一群年轻人走进信阳县城。城市并没传说的美好,一排排破旧的瓦房,夹在二三层高的楼房中间。公共厕所里屎尿遍地流,上厕所的女人们掂着脚尖,还得把裤脚挽起来。一条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上,有数不清的坑,有些坑凹积满污水。风吹灰尘纸屑飘,迷的人眼晴疼,整个城市给人腌臜破烂不堪的印象。令我欣喜的是信阳汽车站,那厕所的水管一拧,白哗哗的水不停地流淌。我张开嘴对着水管喝个痛快,心想:“多么纯净的水啊!我发誓,这辈子在这个城市要饭,再也不回家刨田旮旯,打坷垃……”

望着有毕业证和身份证的他们都朝火车站走了,一无所有的我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一股酸楚从心底涌向眉头。

寄身于城市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没有蚂鳖子咬我腿了。从黎明到黑夜,忙忙碌碌搞活,小心翼翼地瞅着老板脸色,庆幸老板到月就会发工资。为此,天天累的疲惫不堪。

1993年,城市户口对农村大开放。我很积极,拿出所有积蓄,为自己买个农转非,跑回家找父亲帮我办理迁移户口的手续。父亲噘:“死女子种,老子把话说出来搁在这儿,你非要把户口迁进城,等十年后,再滚回来瞧瞧……”我沉默,等着父亲去乡政府为我开出迁移户口的证明。接过父亲递给我的迁移证明,心想:“我终于摆脱农村了……”

那个夜晚,我拿着崭新的户口本站浉河大桥上,自言自语道:“田间地头那个甜美梦想终于成真了!”我不想再为人家打工,自己学了理发技术,除过房租,和各项税务,日子可过。贫穷要我活得自卑,不接触世事,不与人往来。孤独时,受伤时,《读者》是我忠诚的伴侣。不认识的生字用笔抄下来,再查字典,直到会默写为止。这一习惯与坚持源于母亲在贫寒岁月为我上学跪在父亲面前说:“我晓得种田地打粮食填饱肚皮重要,可认字的人眼是亮的,心是明的……”

深夜下班,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孤独还是我的孤独,这就是城市的我。受伤时,又是那么想念乡间的日子,那里的田地已不属于我。只有拼命搞活挣钱,梦想在城市买个蜗居,无论怎样省吃简用,积攒的钱都撵不上房价令人望尘莫及的步伐,不得不考虑贷款买房。

雨过初晴,我走进馨澳花园社区,为绿化感动。葱兰像刚出浴的少女,月季似妖艳的妃子,桂花树冠秀茂,满园草木盎然,积翠堆蓝,别有一种芬郁之气,宁愿负债也要住进这片美丽的花园。本是凡夫俗子、一介草根,又怎能经得这绿地彻头彻尾的诱惑?

从此,我每天扛着沉重的房债,日子压抑。偶尔,抚摸赤裸的腿,隐约瞅着蚂鳖子咬伤感染留下来的疤痕,庆幸刻苦和努力不负我,终究在城市有了房子,穿上梦想的旗袍。

2009年,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蓦然回首,我人生已近入中年。

岁月像一把犀利的雕刻刀,永无休止地雕琢着世界万物,也镌刻着形形色色的人生,一切都是它雕刻的对象,我眼角也被它刻出一堆皱褶。夜深人静时,泪水不知不觉溢满耳蜗。曾经做梦都想逃离的肖王黄堂,变成我魂牵梦萦的地坡,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悲伤令我夜不成眠。

寒夜漫长,我又一回翻阅路遥的著作《平凡的世界》,被孙少平不屈服、不放弃的精神吸引,这种精神和信念写在恒古大地与苍凉的宇宙间,鞭策和激励奋斗的每一个人,给我很大启发,由然想起少年时被贫寒岁月风干的作家梦还遗落在乡间。开始拿笔试着心情日记。只要得空儿,几乎天天写心情。过些日子,再拿出来读,十个字里有一半是错字,而且,有些字和词错的很可笑。

2010年,瞧着《精彩平桥报》上的征文,要求写出城市新变化、以及文化进展,奖金1000块。我想着那无比可爱美好的钱,可想试试。要写好征文,就必须得出门采风。

傍晚,我锁上发型屋门,走到信阳羊山新区,发现一条条纵横交错宽阔平坦的柏油路,绿化带上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树木,恍然进入了植物的王国,花的世界,空气里充溢着淡然温和的香甜。人行道上,成群成对的老年人散慢脚步,演绎夕阳无限好的风景。行车道上,骑摩托车很是潇洒,一闪而过,把背影留给身后的眼晴。快车道上的车辆排成行,秩序井然,曲线优美,似乎有人在指挥。道路两旁的超市显摆着时装,以及包装精美的物品,茶馆、西餐厅、宾馆、各行各业的门面上霓虹灯闪烁着满眼为你服务的热望。一对恋人只顾亲吻,无视走过来的一群少年男女,扭摆婀娜多姿的身段,欢跳街舞。我惊愕,驻足观望,没有感到别扭,反而觉得她们与环境特别融洽,好一道靓丽迷人的风景线!可以说是新时代赋予青年人全新的性格,谁又能说这不是这方地域文化历史的进展呢?!信阳城曾经褴褛的模样,已在我不知不觉中沦为哀而不伤美丽的记忆,沦为这方地域历史长河里的沙砑,不由得感慨万千!

我望着的不仅是信阳平桥靓丽风姿,而是全中国都在前进升华的轨迹。一个民族数千年未遇之变局,仅用30个春秋,让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放射出耀眼的光季,被人们称呼为“改革开放,中国崛起!”

深夜,回到发型屋,我很快写篇《夏夜即景》。

一个月后,《夏夜即景》变成泼墨飘香的铅字,捧着报纸不由得呆了。当热切盼望得到的东西一下子得到,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愣怔在梦幻中不切实的感觉。我没见着那无比可爱美好的钱,却因此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力量。写信息调研,得了个《荣誉证书》。当时,我不想要《荣誉证书》,可想要钱。文联领导说:“妮儿,先把荣誉证书拿着,听我说,钱还没荣誉证书好。如果有一天,你需要这个章,掏一万块钱都没人敢盖……”

这座城市接纳了我,这座城市的人也接纳了我。我彻底融入这座城市,且对它愈日久生情,目睹他变化,成长,壮大,与国际接轨的过程。

日子好过了,我为追作家梦,买回电脑,正式开始摸索写作。电脑比较方便,不敢用的字或词都可以问百度。错字,病句比先前少很多。有时候,语言匮乏,就把省略号抬出来,躲在它背后,窃喜,以为万事大吉。今天,我把语言表达淋漓尽致,果断地画上句号,感觉真痛快!告诉自己:“要想写好文章,除了选好题材,还要多多阅读纯文学之内的书刊,语言自然丰富。”想着以前自欺欺人,是真滑稽!

常在月夜或清早掀帘望窗外的风景,绿地上的花草树木在风中摇曳,令我怀想生我养我的老屋,和肖王黄堂那片土地,很久很久没见过的儿时伙伴,自己进入城市的坎坷经历,城市与乡间的差异。于是,我写人生、心情、经历、写走过见过的风景。写得最多的还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常常缠绕着我的心思和笔尖,伴着幸福而又咸涩的泪水。

那溢满芬芳的泥土分为二十四个节气,令我深深地眷恋,才晓得自己多么欢抒情。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情感豪放思绪驰骋的散文大家。

年轮在前行,经济在迅速腾飞,馨奥花园停泊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品牌轿车越来越多。我喜欢的花草树木在无情的车轮下香消玉损,令心情沉重及了,担心窗前的绿地会消失。到那时,谁来慰藉我对清风、明月、绿草、露珠、鸟鸣,泥土的思念呢?我用散文写出对她真挚的情感,叩首流年,为窗前一片绿地永存祈愿!

2013年,当我遇上“第二届散文世界杯全国散文评奖征稿通知”上说《散文世界》会公正公平的评审,带给我爱与希望,如同春日暖阳照亮前路。我把《怀念老屋》捧上《散文世界》参加评选,荣幸获得优秀奖。这是我文字头一回走出去,高兴的哭了。对于名家和实力作者来说,可能只是一小步,对于我来说是一大步——一个挣扎在生活漩涡中的基层文学爱好者,朝着梦想前进的一大步。

在北京散文世界创作培训的日子里,林非,万伯翱,雷达,钱理群,等名家轮流讲课。他们都讲的很好,赢得雷鸣般的掌声。我最喜欢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文创委秘书长——苏伟讲的这段:“民间实力作者一定有潜力,闪光点,个性,立场,表达风格,允许毛病存在,允许问题存在,但又一定不具备专业名家娴熟的技巧、手法、结构,以及完美特征。爱民间作者,扶植民间作者,就一定要发掘他们的潜质,保持他们的闪光点,而不能以范文和教条主义用高标准扼杀他们,尽量让他们乐则大笑,悲则大骂,痛之大哭,保持人与文本色不被加工和修饰,让其标准化。”

苏伟不要求:“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但要高于生活”的艺术完美之作,”而是要求散文要真实。只有这样,民间作者的作品才能保持真实的性情,更好的弘扬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苏伟在大会上点名说:“黄国燕淡泊文体……”咋听,以为不是一句好话,我难过极了。他又说:“这个黄国燕能写到散文世界来真不容易,很难得,她是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本身就是一篇励志散文,还在写散文。我心想:“如果天堂的母亲晓得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参加《散文世界》评选,得到名家点评,应该会为我高兴!”母亲曾经在父亲面前力主我上学的情景铭记在心。忧患时想念母亲,快乐时想念母亲,母爱伴我努力抒写乡间往事,常常勾起我含泪的微笑。

我写散文大多都是真人真事儿,不过都是凡人小事儿,这些凡人小事儿,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夜深人静时,往事和着隐痛从字里行间静默流过,我好像捡回一段段流失岁月。很想用真情实感把他们都写出来,拿出来可以怡悦自己,怡悦读者。有时写着想着:“不能再拿生命来消磨光景,我要趁着夕阳还没落山,勇敢地追上去扯一把晚霞。”

在写作过程中,有欢笑,也有泪水,但那好似一阵阵微风轻抚过,留给我只有真实和感动。虽然我写的不是宏篇著作,但是,每个变成铅字的小豆腐块,都能成为我在平淡生活中收获的快乐。

写人物对话,若不用方言土语,我感觉很别扭。也曾努力改过,改不掉,气的直叫唤。改不了,干脆就不改了。“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本性。”欣赏这句粗鲁的俗话,自然天成,不怪哈。信阳地处豫楚相交的结合部,荆楚与中原文化在此交汇,年长日久形成信阳文化,尤其是淮南的方言土语自成一格,自我欣赏。我祈愿:“普度众生的佛,请接受我的方言土语吧!”

好友说:“难得你生活在那样的环境,还有心作文。”是的,只要我活着,以后的日子继续作文。记得名作家冰心先生说过:“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的两旁,随时播撒;随时开花,使穿枝拂叶的人们,踏着荆棘,有泪可流,却不是悲凉。”描绘生活中的色彩,是我少年时的梦想。尽力追逐流逝的岁月,弥补残缺的人生。

人生和草木相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轮回。草木从发芽到枯萎,人生从第一声啼哭到最后一丝叹息,尽管生命的起点和终点不同,但是,在一生中都要经历跌宕起伏、荣辱沉浮的过程。我想:“即使没有翅膀,在这个自由的时代也要自由翱翔;即使不是凤凰,也要骄傲地涅磐;即使渺小卑微,也要向着那梦中的地坡去,低俗生存,像春草一样为掬起一抹绿色!”

2014年,9月29日,邻居褚长虹帮我在江山文学网注册了。这个纯文学网管理严格,多数编辑剖析文章认真、透彻。读编辑的按语,就能嗅出编辑有着较高的文化素质、和艺术修养。我常为江山编辑精彩的按语感动。

以前,听说在网上发文章很容易。今天,我想说在江山文学网发表文章很不容易。在江山还有遭遇退稿的可能。即便是在报纸上发表过,抑或被名家点评过的好文章,在江山文学网也不一定能评上精华。我不气馁,很想争取成为江山文学网的签约作者。

10月15日,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的一番讲话,好似春回大地,明媚的阳光融化了坚硬的冻土,被严冬封锁的生命重新焕发出春的生机。我仿佛走进田畈,瞧着那一片片顽强的春草。春草是一首小诗,春草是一篇清香飘逸的散文。

心若在,梦就在,能写作追梦真好!但愿我的作家梦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萌芽。

河南信阳平桥黄国燕字于2014年


后记

我在人民网点开习近平文艺座谈会的视频,一遍又一遍阅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学习习近平在文艺工作会上的谈话。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一旦离开人民,文艺就会变成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躯壳……”把习近平说到我心坎上的话记录笔记本上,感慨之余写篇散文。《我的作家梦》来源于真切的生活,有一部分内容是为信阳精彩平桥写宣传稿所积累,我们为他人服务的同时,也锻炼了自己,受益的还是自己。

《我的作家梦》投稿江山文学网,山水神韵社团,以“梦想”为主题的征文。社团评委以春华秋实社长为首,共有十多人。他们经过对每位作者的参赛作品进行筛选,评委成员用半个月时间,对参赛文章从思想性、艺术性等方面进行鉴赏、评判,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对每篇参赛征文进行客观、公正裁定和打分,确定了征文最终奖项。

揭晓出来,《我的作家梦》在三十八篇“梦想”征文,荣幸获得三等奖。《我的作家梦》这颗遗落乡间泥土里的贫贱种子,竟然在江山文学网山水神韵社团被春天点化成洋溢清香的小草。我了解小草的理想,我懂得小草的追求,我欣赏小草的美色,我和小草一样把春天写在脸上,微笑着展望未来!

感谢江山文学网山水神韵社团成就《我的作家梦》后来,在北京《千高原》笔会遇着江山文学网山水神韵社团的编辑朱老师,直接向他道谢,他道:“不用谢我,文学之路已经充满了荆棘,每个作者都很不容易,那是我们山水神韵社团每个评委对待参赛作品坚持公平公正评出来的。写作辛苦,尤其是那些底层草根,他们没有社会资源,几乎没有竞争的资本,能坚持写下去,就是英雄……”

我没想到朱老师如此了解底层草根,他站编辑的立场上说了句大实话,似乎在给我鼓励。因此,我热爱上江山文学网,很想尽快拼出十五个精华帖,能早日成为江山文学网的签约作者。




                                 旧时旧事不能忘




2019年正月初一上午,阳光明媚,微风已吹走冬的寒意。我站在豫南信阳肖王黄堂南畈大坝上,朝北望不着丝毫青意,池塘大堰像盛不住水的破葫芦瓢,湾儿和田畈写尽孤独、凄清、寂寥、荒凉。由然想起我们曾经活泼可爱灿烂俏丽的模样,闭着眼睛,仿佛听着老爷爷奶奶还在讲猫话,母亲站在堂屋门口,一边摇筛子,一边絮叨:“野菊花儿开,寒露霜降来。割了黄豆,刨红薯,播种油菜、豌豆、大、小麦。九九不怕南风吹,就怕北风送寒回。正月二十不见星,点点滴滴到清明。膀头不怕刁头哄,桐树开花泡稻种。田地活不用学,老辈咋着咱咋着……”这是租祖辈辈在劳动中总结的农谚,也是豫南信阳肖王黄堂人家的劳作节气。
  
   一
   几场春雨浸润透豫南信阳肖王大地,已是母鸡开窝,小麦返青,迎春花开,柳树睁开媚眼的时节。这个时节上门来的要饭花子可多,他们衣不遮体,手脸耳上的冻疮仍然不见好转。黄狗狂吠,忙针线的母亲抬头望着要饭花子,她放下针线,一边替要饭花子撵狗,一边喊道:“三儿,快抓把米来打发他走。”
   “听着了,听着了。臭要饭花子真克烦人,早不来,晚不来,我脚埋火灰里正暖和呢!”我嘟囔着,从厨屋跑进堂屋门旮旯小缸抓把米,丢进要饭花子的米布袋时,觉得自家可富有。父亲停下搓麻绳的手,苦笑着噘道:“你妈,你可怜要饭花子,一喝大瓜汤,你就瘪嘴,尖着眼睛在锅里捞米。三儿,你拿布袋跟他们一路去要饭,要来大米,咱顿顿吃干饭……”我道:“哪个湾都有可多狗,我害怕猎狗咬,不去,不去。”瞧着父母各自忙活,我偷偷地溜出去玩。
   我们湾的小孩好和大孩聚一坨儿玩,大孩都不喜欢和小孩玩。女孩好玩抓子、跳绳、踢毽子、丢手绢、踢沙包、跳房子、翻插、对花瓶、摸瞎驴。男孩好玩老鼠钻十二洞、叨鸡、抬花轿、打崩、藏猫、捡淡黄色的干楝枣轮窑、滚铁环,打陀螺。我除了好玩游戏,还好听婶子大娘拉家常,爷爷奶奶们讲猫话,尤其爱好听老牛头讲。
   老牛头望着玩耍的孩子,就会搲半葫芦瓢黄豆,扯两捆稻草撂大门口太阳地。喜欢听故事的孩子会停止游戏,一窝蜂地跑去替他包牛巴子。老牛头讲的猫话比麻九爷讲的《孟姜女哭长城》《洞庭龙女》《柳毅传书》《天子洼出天子》《刘湖康寨的孝子坟》《汉刘邦》《长征》还要有吸引力。
   我心想:老牛头不仅会讲《虎门销烟》《火烧圆明园》《游击队》《文化大革命》《黑帮》《开国大典》,还会讲信阳各个地坡稀奇古怪的事,他脑瓜只不过比我脑瓜上的肉多一些,咋冒恁多稀奇古怪的事呢?想着想着,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听,老牛头又在讲:“西汉末年,王莽篡夺了西汉政权,他是个赖货,坑害老百姓。刘秀瞧不过意儿,起兵造反。王莽率大军要杀刘秀,刘秀兵力不足,打不过王莽,他好汉不吃眼前亏,逃到咱信阳来,路过手巾塘,热得受不了,下马蹲水塘边用凉水擦了身子,把湿手巾搭脖颈上扣扣子。这时,王莽率大军撵来差点儿活捉刘秀。刘秀将才上马,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把湿手巾吹飘起来了。说来熊叽,风把湿手巾严严实实贴王莽脸上,他感觉眼前一黑,啥也瞧不着了,吓得哇哇大叫。护卫瞧着王莽搞得像摸瞎驴样,揭掉帖在他脸上的湿手巾,随手一扔。风把湿手巾刮到水塘当中,王莽的兵马都朝那手巾行注目礼,刘秀的兵马趁机又跑远了。”
   “当地老百姓说刘秀那条擦汗手巾能逢凶化吉,想把它捞起来供着,他们捞三天三夜也没捞起来。第四天,人们眼巴巴地望着刘秀的擦汗手巾沉塘了。有人想把刘秀那条擦汗手巾据为己有,把塘埂挖个大壑子,水日夜流淌,咋也淌不干,瞧不着手巾的影儿。上年纪人都说那个塘得了刘秀的擦汗手巾,沾了仙气。是风神保佑刘秀,才拿他擦汗手巾捉弄王莽,就把那地坡取名叫手巾塘。”
   我为老牛头讲的精彩,高兴地拍手大叫道:“讲得好!讲得太好了!我二表舅家住在手巾塘,还有个大表姐叫玉芝,表哥黑蛋。”老牛头用厌恶的眼光瞅着我,噘道:“你是大地主的孙儿,小地主羔子滚、滚、滚蛋。”我勾着头,乖乖地靠边站着,趁老牛头讲的兴起,又慢慢地靠近。
   老牛头拿个还没缠好的牛把子道:“刘秀跑到扳倒井跑不动了,人饥马乏,要死不活,蔫巴巴的,他瞧着一口水井,没打水用的井绳和水桶,屈膝跪地,实实地叩三个响头,末后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把井扳倒过来让我的兵马喝口水吧!井神听着刘秀说话,当时就把井扳倒,凉丝丝的水哗哗啦啦淌出来了。刘秀的兵马敞开肚皮喝,喝了就赳起来了。人们都说井神识出刘秀是真命天子,才把井扳倒,就管那地坡取名叫扳倒井。从那往后,年年正月不过破五,人们挑头一担水,都会在井边沿烧纸,放几个大炮,或是冲天响,再给井神磕三个头……”我道:“是,是,今年正月初三,我大姐挑水,她不敢放炮,是我放的。”老牛头朝我翻白眼儿,没噘怪好的。
   我可想听老牛头讲黄堂的故事,替他抱满满一大麻杆篓牛巴子来讨好,他张口就道:“一出东门数老黄,说的就是你姓黄的黄小人,他祖上穷得狗熊样……”我听老牛头说姓黄的黄小人,来气,站起来就跑。因为我早就听黄顺佑小爷说过近君子远小人,小人不是好人。
   不知不觉天黑了,玩耍的孩子各自散去。我站自家院墙外不敢进家门,等天黑透了,饿了、困了、害怕了,才挪动脚步,慢慢地走进院子。母亲恶狠狠地掐了我大腿,又拧着耳朵,道:“小死鬼娃子,长记性了不?怕了不?你还好跑出去朝人群里钻不?女子家家的,不晓得要脸……”我哭道:“妈,别打,别打。我怕了!怕了!怕了!”过几天,皮肉伤好了。我又想:只要跑出家门,就能听着新鲜的猫话。
   母亲把小水桶递给我道:“去大塘提桶水回来,把猪娃儿喂喂。”我提着小水桶走到大塘,灌满水桶,裤腿打湿了。瘫九爷瞧着我,他招手道:“三儿,过来,我对你说个好事。”我伸头朝九爷家左望望右望望,道:“九奶在家呗?你是不是有新编的猫话?”九爷道:“你亲奶奶个腿,你九奶上大队开会去了,她跟你恁闲生。前儿听说老牛头要打你,有这事呗?”我道:“有哇,你说的是哪一回?有一回,老牛头说毛主席是伟大的鹏,周总理是伟大的鹰。我说大鹏好,老鹰不好。小李湾那棵大槐树上住着两大老鹰,好来西畈偷咱们的鸡吃,谁逮住谁打,咋搞没?老牛头说我反天,他拿棍要打,我跑了,他没打住。”九爷眯细着眼睛道:“你个小嘴子包,老牛头那是打比方,你懂呗?你那样说,任谁听了都不喜欢。”我道:“不那样说,该咋说?”九爷摇摇头,笑道:“你应该说,国家有布千万匹,周总理为民穿破衣。毛主席兴是兴,他离不开周恩来和朱德这两个好舵手,你要是这样说,老牛头会另眼瞧你。把你裤子捋起来,我瞧瞧你腿。昨儿,因为啥挨打?你吃饱了,把饭偷着喂狗是吧?依我说,不晓得粮食金贵,狠打你个活马驴猴,不亏!”
   我跑到大塘角站着,朝九爷翻白眼,吐吐长舌头,噘道:“瘫子瘫,卷纸烟,卷的纸烟不值钱,瘫子过不了发财年。瘸子瘸,做花鞋,做的花鞋可顶穿,一夜本钱翻几番。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九爷道:“三儿,转过来,我昨儿真编个新猫话,想听不?”我坐九爷大门槛子上,双手捧腮,巴望他赶紧讲新猫话,便道:“想听,太想听了。还是九爷好。我将才说的都是气话,你别有气哈。”九爷道:“我不有气,你说的都是大实话,瘫子本来就不如瘸子,瘸子杵拐棍还能走路,瘫子杵拐棍也走不动路。你要是听了这个猫话,可不能对外人讲哈。你是对人家讲了,要挨打,我可不管。”我朝九爷认真地点点头。
   九爷道:“从前咱湾有个大户族,大户族人口多,分住几下的。老二那一门又生有五个儿,他那个老五长得可精呱,能说会道,就是不务正业,好赌成性,这是个大怪事。老五结了婚还照赌不误,他把新娘子的嫁妆也拿当铺去了……”
   不晓得九爷讲了多长时间,我趴他腿上睡醒瞧着九奶回来了,撒腿跑到大塘角,找不着小水桶了。我惊慌地跑回家瞧着小水桶在院子里,猪躺在墙根旁打呼噜。母亲拿刺条朝我身上抽打着,噘道:“我叫你个小死鬼跘子去大塘提水回来喂猪娃儿,你死哪儿去了?该吃晌饭你跑回来,我问你,还好走哪儿站哪儿不……”我哭道:“妈呀,别打了,从今往后我保证不听猫话了,再也不听九爷的猫话了。”母亲把刺条扔了,厉声道:“跟我说说,你九爷讲的啥猫话?”我心想:“妈是亲的,不是人家。”就把猫话大致重复一遍。母亲听了,黑拉着脸,气呼呼地又捡起小刺条,逮着我恶狠狠抽打着,噘道:“那个死老头子,他是真该死了,对个不晓得屎臭尿骚的小孩瞎胡啥子?这哪是猫话,要是你爷听着了,剥你的皮……”
   九爷听着我哭,隔着院墙吆喝道:“三儿,还敢咒老家伙瘫子瘫,卷纸烟,卷的纸烟不值钱,瘫子过不了发财年不?你记着,姜还是老的辣,老家伙打不住,也不想打你,叫你妈帮忙打死你。晓得这是《三国演义》里的哪一计不?老家伙吃盐比你个小鬼娃子吃米多,整治不了你……”他这番话,又让我听到了稀罕物,那就是《三国演义》。
   应了那句无志之人常发誓,我听猫话的瘾来了,又把对母亲的承诺忘到九霄云外,趁空儿又悄悄溜出去听猫话。听了猫话回家,我瞧着母亲脸上有眼泪。二姐对我悄声道:“小心点儿,咱大咱妈又吵嘴打架了,她肯定要打你。”我躲进厨屋,还是被母亲逮着狠打一顿,吩咐道:“你大姐作业多,学习忙,往后不挑水了,拿扁担跟你二姐去抬水。”
   我头一回和二姐抬水,她道:“三儿,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晓得这是为啥子不?”我答不上来,水桶碰着脚后跟,疼得直叫唤。母亲听着我叫唤,就打二姐。二姐不怕挨,再抬水时,我脚后跟被桶碰的血淌。母亲把腊酒烧热为我擦了伤口,按上揉碎的烟叶子,用干净的破布包扎好,她不让我抬水了。二姐挑不动,她一趟挑两小半桶水。
   瞧着母亲坐堂屋门口精心在破衣裳上打补丁,我溜出去,和伙伴在大塘埂上折来柳条,一边编帽子,一边道:“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抬头望柳——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
   六奶站在大门口,朝我们招手道:“小猴娃子都过来,我给你们讲个猫话叫《巧噘人》。从前有个又奸又滑的商人,过罢正月十五就牵着毛驴出去跑买卖。有一天,商人贩卖丝绸赚了一大笔钱,笑嘻嘻地牵着毛驴往回走,走到晌午,感觉又热又渴,就解开皮袄扣子,想找个地坡歇歇脚,他瞧着大槐树下有个年轻妇女抱着小毛孩喂奶,走过去说,大妹儿,我想在你这地坡歇歇脚,讨碗茶水喝,好呗?年轻妇女抬头瞧着个中年爷们站跟前,笑嘻嘻地瞅着小毛孩吃奶头,她黑拉着脸说,七九六十三,皮袄脱把叫驴穿。商人常年在外头跑来跑去,见多识广,账头上不吃亏,嘴头上也不想吃亏,他朝四处望望没人,笑着说,九九八十一,母狗卧阴地。你们这些小猴娃子千万记着,长大了,跟人家说话千万别直勾勾地瞅着人家,给你们的亲妈挣噘……我们听着没劲了,纷纷跑开。
   我和国丽手牵手跑着,唱道:“一年了,一年了,寒隆冬,数九好,雪花飞来把那锣鼓敲。春天好,春天好,柳叶绿,桃花红,燕子飞来把那花楼盖……”跑到小爷大门口,我们望着田畈已放青,商议着去抽毛葱。小奶朝我们笑道:“一个个膀女子哟,就晓得好吃,三月三毛葱尖,还早着呢!”我无聊地望着天空道:“不晓得老天爷有多高?”国丽道:“不晓得地有多大?”小爷走过来,满脸严肃道:“天有多高,地有多阔,海阔天空任鸟飞也。你两个进堂屋来,跟我念古诗词。”他说着,双手背后走进堂屋。
   小爷指着墙上挂的花鸟山水卷轴教我们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总觉得诗词跟那些猫话样,听过几遍,我也会讲。诗词念过几遍,我也会背,却不解其意,辜负了他们的心思,辜负了美好诗词,也辜负了萌动的春天!
  
   二
   当杨柳吐絮,昆虫出土,油菜、草籽花开、豌豆长须,大、小麦拔节,就连香椿树也冒出新芽。父亲修理着犁杖头儿,叹息道:“春树挽簪,饿的翻眼……”这是众多农谚我最可烦最难忘的一句。
   我爷爷好把小香椿树栽院子里,他道:“香椿树是个好东西,嫩椿叶炒鸡蛋可香!庙下湾黄国然玩狮子喊彩头里有一句是主家门前一棵椿,荣华富贵万年青。”我想着小个子黄国然轻轻抓住狮子头上的鬃毛,眉飞色舞地喊起彩头的样子,学狮子蹦着朝爷爷笑道:“狮子玩得喜盈盈呐,哟!恭喜这家有德人,哟!做了好事得人心,哟!彩头喊清,哟!人间同春,哟!”爷爷板着脸道:“你是女子,女子就得有个女子样。等明年正月十五,我还找黄国然玩狮子,喊彩头……”望着爷爷住的茅草屋像病恹恹的灰母鸡,觉得他和我差不多,做梦有吃不完的糖枣。





早起,队长把大铜铃敲得铛铛响,然后大声吆喝道:“大家吃罢早饭赶紧出工,接着上北畈修柳树塘埂。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好景在于晨……”这是他最宰克的一句话,我可喜欢听。
   瞧着无精打采的老牛和老人变得格外精神,不用说已是仲春之月玄鸟至,好些生命都焕发出活力生机。农夫忙着育秧苗儿,妇女忙着筛选优良的杂谷物种。
   小华提着竹筐来我家门口喊道:“小玉,咱跟她们去剜野菜、猫爪去。”我晓得小华说的她们是谁,丢下小兄和土坯墙窟窿儿甜丝丝的野蜂蜜,跟她们后头。瞧着大姐、小头、旺珍、小兰、金凤、小芳、正玉,胡妮,她们肩背托着一对对黑黝黝的头发辫子,忍不住摸摸自己因长虱子被母亲捉着剃的光头,心有说不出的难过。
   水田和咕噜沟边上游动着一片又一片黑黑的蝌蚂蛄蚪,蝌蚂呱呱叫着为丰年加油。潮湿的小路上有像花朵样的印记,我想那肯定是爷爷奶奶讲的鬼脚印,便紧紧地跟着她们。
   我最好把小胖袄当地菜剜起来撂进大姐掂着的竹筐,她把小胖袄捡出来撂地上,朝我瞪着白眼道:“瞎帮倒忙,你拿这棵地菜去比着剜,开花的地菜老了,嚼不动,别剜它。”我总以为小胖袄就是地菜,屡教不改。
   瞧着野兔蹲那儿吃菜叶,我喜欢地笑。扭头瞧她们都蹲那儿忙着剜猫爪,田畈好像在笑道:“好姑娘,可劲儿剜,豫南信阳大地生长的中药材和野菜有千百种,就怕你们不认得它们呢!”我掰指头数着跟大姐认识的野生植物有:地菜皮、鸡头菱、野棠梨、桑葚、天泡、映山红、辣蓼子、夹竹桃、露水花、喇叭花、老鸹瓣、鸡公苋、马儿菜、托盘、羊奶头、狗屎瓜、水长虫食、野蘑菇、野山楂、野枸杞、马蹬草、牛抵头,白头翁,蛤蟆叶、鱼腥草、蝎子草、野菊花、蓑衣草、牛舌头棵、车前草、鹅儿食、粉粉菜、野芹菜、胡萝卜蒿、白蒿、艾蒿,黄蒿、益母草、野韭蒜、鸡腿子、水黄瓜、野人参、笤帚苗、瘌痢头、猫眼儿、刺芽篷、酸罐茼、茅草花、勾儿秧、酸姥娘……它们不仅长相美,开的花也美,五颜六色,千姿百态,花粉滋养的蜜蜂蝴蝶也很美。在豫南信阳瞧着多少种颜色的花朵,就能瞧着多少种颜色的蝴蝶。我总想:蝴蝶最了解花儿的心事,它们生生死死,不离不弃,相依相偎,蝴蝶是不是花儿死后魂灵幻化成的呢!不管多么美丽的蝴蝶,老爷爷奶奶说那是蛾子。不管多么可爱的雅鹊,老爷爷奶奶说那是老鸹。豫南信阳四季分明、雨水充沛、气候温和,土地适中,不仅野生植物多的数不清。还有南国稻,北国麦、东北豆、山西粟、红、黄、黑、绿豆、芝麻、落生、棉花、红薯在这土坡都能生产。
   我大姐和她们生吃老鸹瓣时好面朝太阳,闭着眼睛道,“太阳太阳转,我对太阳吃个老鸹瓣”的模样可好笑。小兰姑姑道:“老太奶说这样吃老鸹瓣治头晕,可灵验。勾儿秧,煮饭香,不吃不吃两茅缸。”我喜欢吃老鸹瓣,也喜欢吃勾儿秧煮饭。还有丝茅草叶根,从田埂上扯出来当甜杆吃。我最喜欢的野果是托盘,它红的透亮,红的晶莹,红的诱人,酸甜香糯,含一颗在口,顿要人满嘴齿颊留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野果。
   我每回吃老鸹瓣,都会想老太奶讲《老鸹瓣的来历》。
   传说七仙女和六个姐姐织布累冒汗了,一起下凡洗澡,她和家境苦寒的放牛郎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便留民间过凡人的日子。
   天上一日,民间十年。
   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不允许七仙女违背天规,她下凡来硬把七仙女带回天庭。七仙女苦苦哀求王母娘娘允许她每年见一回牛郎和两孩子,王母娘娘也有丈夫和孩子,她将心比心,便允许七仙女在七月七隔着银河与牛郎相会。七仙女想着王母娘娘用银簪划的银河老宽老宽,一眼望不到边,她难过的哭泣。七仙女的六个姐姐心疼妹妹,拿出一大包子即挡饥又止渴的吃食,让她留着和牛郎相会吃。
   七月七早晨,七仙女拿着吃食走在去银河的路上,遇着一只蔫头耷脑的小老鸹,便拿出吃食喂它。小老鸹吃了七仙女喂的食,变得精神抖擞,拍拍翅膀欢叫着飞走了。
   七仙女走到银河边望不着牛郎,伤心地闭着双眼,任由相思泪扑扑簌簌落下。突然,七仙女又听着小老鸹欢叫“加加”的声音,以为是梦,她睁开眼睛望着牛郎用花框挑着一男一女两小孩踩着老鸹背走来。七仙女用吃食慰劳搭桥的老鸹,小老鸹晓得七仙女喂它的吃食能救命,心想:要是民间也有这种吃食,我们老鸹族就该享天福啰!它想到这儿,便把含嘴里的吃食吐出来。
   王母娘娘瞧着七仙女和牛郎拥抱着在老鸹背上喜欢的哭泣,她也掉泪了。因此,豫南信阳有好些人说七月七,牛郎仙女拍夫妻。农谚证实七月七就是个雨节气……
   春天,小老鸹丢风里的吃食飘落在豫南信阳大地上生根发芽了。随着年数增长,那种吃食越来越多,多的随处可见。它叶子不多,开的花儿像葱兰,比葱兰还美。它的根像小火蒜瓣,清脆淡甜。老鸹饥渴了,用爪子在田埂、河坡、山丘上轻轻地刨,准能刨出七仙女喂它的那种吃食,豫南信阳肖王人管那种吃食取名叫老鹊瓣。
   每逢七月七,我奶奶就会咕嘟道:“老鸹比没良心的人强一百折子,它们晓得饮水思源,知恩图报,心甘情愿去为七仙女和牛郎相会搭桥……”我瞧着大姐朝回跑,也朝回跑。大姐跑回家哭了,我不晓得啥原因?从此,大姐不跟她们合群了
   雨天,小兰撑着黄桐油伞站大门口喊:“小玉,上学走哇!”大姐好像早有准备,她即刻背起花书包,缩着脖颈跑到她伞下。我发现小芳、小兰,小华和我大姐同龄又同班,她四个的友谊一如往昔。
   逢着星期天,大姐写完作业,一个人跑田畈剜猫爪,我尾巴似的紧跟着她。猫爪好长水咕噜沟旁边、田埂、老坟坡、堰背、塘埂上,它是一种名药。我仔细瞅瞅猫爪身上有可多细细的小茸毛,卵圆形的小叶儿,纤细的茎顶端开着金黄色的小花儿。花落成小圆球状,说明猫爪老了。猫爪即便老了水分还可多,大半提框洗干净的湿猫爪,晒干只剩半葫芦瓢,我不晓得干猫爪多少钱一斤?晓得大姐晒猫爪可用心。
   大姐卖猫爪得了钱,买墨汁、纯蓝钢笔水、毛笔、大字本,她还会捎个糖枣儿让二姐、我和两个兄儿分着吃。我咬多一小丁点儿糖,二姐不愿意,因此杠祸。大姐给我们讲:“八个志愿军战士分吃一个苹果……”
   父亲瞧着大姐在院子练毛笔字,黑拉着脸道:“女子不兴写对联中堂,你学会写大字等于没用,有那功夫,把英语和物理公式背熟……”大姐嘴上说好,她得空儿还会偷偷练习写大字。
   牛抵头花开满田埂的日子,大姐让我和二姐帮着采摘牛抵头晒干,背肖王药材铺卖,她有钱了,买白连纸、红蓝铅,成盒的蜡笔,偷着画画,被父亲逮住叫到办公室当众训斥,还把她画的孔雀牡丹图拿回家交给我母亲。母亲发疯似的撕碎了孔雀牡丹图,逮着大姐先打后噘。我奶奶晓得大姐挨打了,嘟囔道:“不成材的树得勤磕,三天不磕枝桠子多。”我爷爷接着道:“狠打她不亏,棍子头上出孝子……”我埋怨田畈不该生出猫爪和牛抵头,不然大姐就不会挨打。放牛时,我瞧着猫爪和牛抵头花就狠劲儿踩。
   我把鸡腿子剜出来抖掉泥土,剥开麻赖赖的老乌皮,就是细白嫩肉,吃着淡甜清香。大姐道:“鸡腿子是中药材,不能多吃。”我不搭理她,得着机会就上田畈剜鸡腿,总也吃不过瘾。我还好吃花花菜煮稀饭,有白有绿,素雅清香,稠嘟嘟、黏糊糊、香喷喷的。稀饭越香,我越吃的多,饿的越快。母亲道:“米不够,才用野菜参米一坨儿熬。你不晓得饥饱,肚皮撑炸敹不住哈……”
   我不放牛时,好跟小婷、玉霞、国丽、国珍、三妮儿、大银,旺民、赖孩,一起上田畈挖猪草。望着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姹紫嫣红、明媚动人的田畈,有着说不出的激情、感动、和美丽。提框装满了,我们还在田畈等夜影上来,下田里偷落花的草子。母亲道:“三儿,小心你的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小偷小摸人家东西,养成习惯不得了……”我道:“田地都留着种庄稼,不偷草子没菜吃。”母亲拿棍来打,我撒腿就跑,她撵不上。
   刮风下雨天,我和伙伴不约而同朝四奶和队长家门口的桃杏树下跑,捡指甲大小的果儿吃。从桃杏开花那天起,它吸引的不只是蜜蜂和蝴蝶,还有我和伙伴的眼球。那娇嫩的小花儿在我们眼里不是最早、最嫩、最亮、最美的春色,而是一个个酸甜香糯美味的果儿,巴望它早日成熟。趁大人去田间劳作,我和伙伴爬杏树上,被队长逮个正着,他道:“你们排队站好,我要瞧着你们把那杏子吃完,谁吃完谁回家。要是吃不完,在这地坡站着。”我们只好把酸涩的杏子吃光了,牙酸的好几天不能嚼饭。
  
   三
   小麦衍花,大麦黄。该摘豌豆,割油菜了。
   吃罢黑饭,大孩们聚集在六奶大门口,一个挨着一个蹲那儿说黑饭吃的是稀饭,撒泡尿又饿了,饿不得过,咋也睡不着。丝道:“北畈八塘那几块田的豌豆饱了,嫩的生吃,老的煮熟吃,兴得很。”华道:“月亮头大,人多动静大,恐怕……”他们说着,脑瓜子靠得更近了,附耳窃窃私语。我悄悄溜过去,听他们商量着上北畈偷八塘的豌豆,说小孩是跟屁虫,碍手碍脚,不许跟着。不大一会儿,大孩都溜走了,我们小孩也慌着朝北畈跑。
   八塘一大群男女打着手电,吆喝着撵我们。田畈到处都是庄稼,沟沟壑壑,潺潺流水,绿色葱茏,人随便朝哪儿钻,很难找到。我跟大孩们逮着八塘的豌豆连续偷好几个夜晚,不敢让父母晓得,躲柴禾洞里把满满两裤兜豌豆角吃完才回家。
   农夫用犁铧把偷过的豌豆地翻了,我们望着那所剩不多的豌豆秧子,和点巴儿大麦头被盖进土垃里,都说可惜了,一窝蜂跑其它田里快速扯豌豆秧和大麦,抱着就跑,跑慢了,农夫的赶牛鞭可不吃素。我们把豌豆荚生着吃,大麦头烧熟吃,豌豆秧子扔田里沤绿肥,都希望庄稼长好,多打粮食。
   月亮圆满的夜晚,我们又去偷八塘的豌豆。我个子矮小,跑在末后。八塘人埋伏在塘坎子下,不等我们下豌豆地,就被他们敲破盆吓的转身朝回跑。我被大孩闯倒滚进麦田沟,趴那儿不敢动了。人们都跑了,我感觉又转回来一个人,轻轻翘起头来瞧着赖捡起一只鞋,站三岔路口犹豫着。
   八塘人撵上来抓着赖照脸打,鼻子打冒血,还把他打补丁的黑棉布褂子脱下来了。赖扯着那人的裤腿跪地上叽哩哇啦地求饶。那男人道:“我说你咋不晓得跑,搞恁半天是个膀货,还是个秃舌子,滚蛋,再敢来偷我们的豌豆种,活活打死你。”他把赖的破褂子向高处扔,掉田埂半坎的蒿草上晃两下,掉我脚上了。我浑身发抖,不敢出大气。那男人大声叫道:“还不松手,布衫子不想要了。”赖松开手,扭头朝田沟瞅瞅。那人走远了,赖把鞋穿上,正准备下田沟捡布衫,我吐口气,猛地站起来把褂子朝田埂上扔,赖吓的趴地上作死蛙子叫唤。
   我笑着爬上田埂,和赖手牵手跑到柳树塘埂上坐着,他下水边洗鼻血,我把双脚伸进水里,用右脚撩起水花砸碎月亮。好像是大麻虾来夹我脚丫子,猛地把左脚抬起来,不玩水了。赖也抬腿上塘埂,叽哩哇啦一句,大意是说腿好像被啥东西咬了。我道:“是小鬼拽你腿。”赖掂着鞋就跑,我也跟着跑。
   连续受两回惊吓,我发好几天烧。母亲惶恐,找四奶给我喊魂。四奶教我母亲傍晚用左手指捻着我右耳垂,拿根柳树条放池塘摆一下,拿起来,等到柳叶不滴水了,再喊:“三儿,吓掉魂了,别害怕,妈喊你快儿回来呀!”母亲为我喊魂前,嘱咐我答应,还得数着数。我不会数一百个数,腿站疼了,便对母亲说喊够一百句了。母亲信以为真,长叹一口气,道:“你要是饿了,趴那睡一会儿,睡着就不饿了,忍着到吃饭的时候就好了。偷东西要是被人家逮着会打死你。你是个女子不能跟仔孩子一样,晓得不……”母亲的话,是我耳旁的风。
   我在田埂上剜猪草,碰着好些小东西,比如:小斑鸠、野鸡儿、鹌鹑、野兔娃、小刺蜜子、将才出壳的小画眉。在麦地捡五六个叫不出名的雀子蛋,蛋壳上有可多大小不一的麻点儿。九爷瞧着了,道:“三儿,千万别吃壳上有麻点儿的雀子蛋,脸长麻子,你长大嫁不出去。把雀子蛋给我,我对你说一句话,保证你喜欢。”我摸摸脸,把雀子蛋送给九爷。他笑道:“四月二十晴,栽秧冻死人。五月二十晴,鱼儿钻秧林。发大水了,你用竹捞笈在西沟头上堵鱼哈……”我瞅着九爷嘴唇上只有一根长胡子,伸手拔下,笑道:“离五月二十还早呢!”九爷噘道:“你亲奶奶个腿,拔我福毛嘎子哟,小死女子手贱毛长……”
   农夫掘开池塘,水哗哗啦啦朝田里流淌,接着田畈犁耙水响伴奏悦耳的赶牛调。农夫操田时,好多小孩拿着大提筐、木盆、小水桶,在浑水里瞧着仰水的活物只管逮。泥狗子、黄鳝、麻草糁子、沙狗子、大麻虾、四方匹、螃蟹、鲫鱼、参条子、疙瘩丁、火头、鲶鱼、小草鱼、蚌、大螺蛳总也捡不完,运气好还能逮个脚鱼,花壳子。运气不好,腿有可能被可多马鳖子吸咬,还有可能会碰着水长虫,它在浑水里昂着头游可快,不轻易咬人,怪吓人。父亲卸下牛厄,摇摇我掂的小水桶道:“小鱼小虾没脑筋,好随波逐流……”





我喜欢这个季节,有鱼吃,鱼肚子里有鱼籽,没得着油也可香!大姐道:“小孩不能吃鸡爪,吃了鸡爪,赶门长大上学写不好字。小孩也不能吃鱼籽,吃了鱼籽,赶门长大不会认称……”末后,我晓得大姐那句话是埆人的,忍不住笑自己好笨呐!
  
   四
   夏至送来千年流传“五月初五是端阳,割麦栽秧两头忙”的农谚。这个季节,多数庄稼人都打赤脚板子。灰不溜秋的破茅草屋被浓绿的槐树枝叶遮掩的严严实实,远远望着青秀秀的,可美!
   老牛头穿着草鞋,他瞧我们打赤板子,笑道:“咱比红军好过太多了,简直是天上地下。要说谁最能吃苦?最所红军长征两万五。要说世界谁最强?最所美国。美国那一块钱能顶咱中国十来块,活打渣子不……”我们骑老水牛背上晃着赤板子,快活地唱道:“走一步,退一步,前头有个剃头铺。剃头匠手艺好,剃头人不见少。中分头,偏分头,大背头、小背头,东洋头、西洋头,英国头、美国头,美国头上撂炸弹,炸死美国佬几十万,中国人民有钱赚……”听着河那沿有人学我们唱,我们一起游过河去寻找,不见人影,奇怪不?
   我放的老牯子跑大堰当中去了,只能望着它头。六奶说过大堰可深,有淹死鬼,水鬼要想脱生,就得找个替死鬼。我以为老牯子肯定是水鬼拽下去当替死鬼,吓的直叫唤。老牛头用鞭杆指着我,笑道:“她不是肥胖,是个活膀,以后咱们都叫她老膀哈。有谁见老水牛淹死了……”长印哈哈大笑道:“你们说小三是个膀,她在大塘扎水猛子像鸭子,咋不下大堰当中去逮牛……”
   黄堂村周围所有的水塘我都敢下,多数是跟着三妮、小头、秀珍一起捞水草、摘菱角下过。唯有西畈的蛙子塘和大堰让我惧怕。我爬上陡峭的老再顶子拔一大把青草,站大堰埂上朝老牯子挥动着,叫喊着。老牯子在大堰扭浪一圈,慢慢地游回来了,我牵着它破涕为笑,心想:我的老牯子敢到大堰当中去扭浪,真棒!等鳖盖地的西瓜熟了,我可以骑牛过河偷西瓜吃……
   割麦时,村民最喜欢顶上光,害怕日落乌云涨,夜半听水响。放牛孩怕的是夜半叫翎鸣,晌午热死人。我喜欢戴新草帽去放牛,家里只有父亲戴着黄堂学校发的新草帽,其余都是破草帽。我不想戴破草帽,母亲道:“破草帽不挡雨,能撑一寸阴,戴上它,你头不长毒包。”我喜欢望绿色的田畈,村民戴的草帽宛如一朵朵流动的蘑菇云。
   新麦打下来,先扣除公粮和种子,然后按工分分粮到户。
   母亲忙里偷闲,淘麦、磨面、蒸馍。父亲先捡十二个黑不黑、黄不黄、白不白的实团馍分别装进两个白瓷盘子,道:“民以食为天,咱们能吃上馍,得福老天爷。三儿,搬个大板凳放院子正当中……”我把大板凳搬到院子,用湿抹布擦去灰尘。父亲把满满一盘子实团馍搁大板凳上,跪地磕头作揖。第二盘子馍端进堂屋搁供桌上,正对着毛主席像,他又跪地磕头作揖。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父亲把堂屋供桌上的馍和敬老天爷的馍端到厨屋,允许我们吃饭。
   我没好气地嘟囔道:“我一直瞅着毛主席和老天爷都没出来吃馍,不信你瞧,馍一个没少,说明他们是死的,不会吃……”父亲朝我瞪一眼,照头一巴掌,道:“嘴子包。”我头闷疼,耳朵嗡嗡响,顾不得哭,慌着吃香甜的实团馍。
   母亲做的实团馍一层层的,可有精丝。我拿着馍跑门口,喊道:“六奶,瞧瞧我妈做的实团馍,撕一层帖眼晴上能瞅着地上爬的小蚂蚁。”六奶道:“膀女子,别谝谝,你没吃过陡沟人做的实团馍……”
   太阳炙烤大地,水稻照样分蘖。麦茬地的豆苗,落生秧子总是被多情的野草纠缠着不放。队长带领村民用板锄锄草,旱地的野草总也消除不尽。我每天下午放牛都瞅着豆地或麻地里的野苋菜和马儿菜。晚上回家,草帽窝总是满满的野菜。
   晴朗的月夜,好多人都端着饭碗来六奶家门口凑热闹。
   九奶拿勺子搅着六奶的饭盆,笑道:“老熊擀的面条子真香,就是有点儿少,还不够我一个人吃。”六奶道:“除了这盆面条子,我还有一个锅炕子馍。因为,我两口子都喜欢吃糊糊涂涂的剩面条。”九奶道:“就那,也不够我一个人吃。”六奶道:“你个臭婆娘能吃,给你一根烟的空儿,吃完算了,吃不完,你得陪我我五个恁大的锅炕子馍。在场的人瞧着,都给我做个证哈。”我们都以为九奶输定了,断定九奶不会跟六奶赌。
   九奶二话不说,抱着六奶的饭盆,一口气把面条吃光净净的。训词爷笑道:“妇女主任把饭盆吃的比狗舔的还干净,她是真能吃呀!”九奶喘口气,又拿起大锅炕子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让我们都惊呆了。六奶不说话了,六爷道:“你妈,开啥洋玩笑?这回把咱的黑饭,明儿的早饭都搭进去了,饿着吧……”人们都笑六奶六爷不经赌。瘫九爷扯着脖颈儿噘九奶丢人现眼,她不但不生气,还哈哈大笑。
   我可克烦九奶,认为她远不及洋槐树上停歇的亮明虫可爱。我逮着亮明虫,快活地唱道:“萤火虫挂灯笼,飞到西,飞到东……”
  
   五
   吃罢早饭,我去大塘提水,望着天上有好些乌云赛跑,以为要下大雨,朝九爷笑道:“老天爷好像要下大雨,不用出去放牛了。”九爷道:“懒女子别高兴早了,你还是得出去放牛。老古话说的有,早晨乌云走,晌午晒死狗……”我稀罕瘫九爷成天到晚坐板凳上,从没出过湾,他咋懂得恁多?说话咋恁灵验?朝他瞪白眼,伸长舌头,道:“今年不干,明年不淹,风调雨顺一年年。今年造枪,明年造炮,全国人民齐欢笑……”九爷道:“三儿,那个算命瞎子又来了呗?你姥爷跟老蒋去台湾斗住事了……”
   算命瞎子灰白参半的头发被脑油浸润得十分光亮,一缕缕的伏贴头皮上,肩膀搭个装大米的白布袋,右眼眯缝着,左眼时不时露出的全是眼白,他一手拿拐棍,一手拿金黄色的小破铜锣,走到西大路口,就把手里的小铜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响。我们湾的女人闲时好听算命瞎子叨嚼,还说他身上的脑油味儿熏死人。
   我不喜欢算命瞎子,不是因为他身上有脑油味。而是因为我母亲对算命瞎子特别恭敬,对他那个小破铜锣的响声也特别敏感,她不但不嫌算命瞎子有脑油味儿,还可喜欢他。算命瞎子也可喜欢我母亲,还说我母亲待他比亲妞儿还好。我瞧着算命瞎子浑身都不得劲儿,总想得空儿狠狠埆他一回。
   母亲有时会很温柔地为我梳小辫子,讲述她幸福的童年,凄惨的少年,不幸的婚姻家庭。母亲讲到命瞎子说我二姐命硬和我姥娘犯克时,她情绪激动,就会把我姥娘的死怪罪二姐头上,发疯似的掐她大腿。若是二姐不在家,母亲就会逮着我又掐又打。因此,我恼死那个该死的算命瞎子了。母亲有时会对我说知心话,她道:“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解放台湾,就能见你姥爷……”若是父亲不在家,母亲神经兮兮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掠一掠鬓发,用破洗脸手巾掸去身上的灰尘,轻声道:“三儿,那个算命瞎子说你姥爷还活着,我听着他敲铜锣的声音了,你听着了不?快去西大路口瞧瞧是不是算命瞎子来了,赶紧把他牵咱家来……”我就得跑西大路上瞧,有时能接着算命瞎子,很多时候,没算命瞎子的影儿。
   算命瞎子每回来,母亲都让我从里房搬出带靠的大椅子,用抹布擦擦灰尘,给他坐。母亲坐在算命瞎子对面低矮的小板凳上,一如既往报上我姥爷和大舅的生辰八字。算命瞎子可能叨嚼,他头一回给我姥爷算命,是从古至今,从阴间到阳间,从天阎王爷到玉皇大帝,叨嚼一大圈子,一直叨嚼到两个嘴角都起了粘稠的白沫,才说我姥爷和大舅跟蒋介石的军队平安到台湾。第二回,算命瞎子说我大舅娶个媳妇,是地地道道的台湾女人。我母亲以湾里娶儿媳妇酬谢媒人的礼节招待了算命瞎子,她拿出积攒着换油盐的鸡蛋,给他打了十二个鸡蛋包,还着了一大坨黑糖,盛满满一大洋瓷碗子。算命瞎子一口一个鸡蛋包,我掰手指数着,他十二口就吃完了,糖水也喝干净净的,馋的我吞咽口水。算命瞎子可精明,他每回来都给我姥爷家多算出来一个人,这样,我母亲不仅给他打鸡蛋包吃,搲给他的米面也多。算命瞎子来的回数多了,他把我姥爷的孙儿孙妞都算得很全泛,我母亲忙活时,经常笑着流泪。
   六奶瞧着算命瞎子走进我家大门,她拉着我手,悄声道:“三儿,你妈给你姥爷算命,打鸡蛋包把算命瞎子吃,这事要是叫你大晓得又该打她,快嘴丫子可别往外说哈。算命瞎子要是真有恁神,咋算不出来他自己的财运呢?你妈膀,相信他。咋不让算命瞎子算算你姥爷在台湾又给你找新姥娘了不……”我跑回院子蹲算命瞎子跟前,道:“你能算出我姥爷在台湾给我找新姥娘了不?”母亲用惊讶的眼神瞅着我,继而变成了怒视。算命瞎子把双手伸出来平放双膝,一遍遍地掐指,末后,咕嘟道:“应该没找,不是他不想找,是台湾女人原先就少,后来跟蒋介石跑台湾去可多寡面条子。要不多长远,你们应该都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台湾人有钱,他们除了台币,还有美元。小丫头,懂不……”
   母亲接过算命瞎子的白布袋,把小米缸的大米搲两大碗装进去,可心疼人呐!我心疼不得了,也不敢说母亲。母亲把算命瞎子的米袋搭在我肩膀上,道:“三儿,他和你姥爷年纪差不多,你把他搀扶着送到西大路,送过小藕塘那大水沟哈。”我极不情愿地搀扶着算命瞎子,不耐烦地嚷道:“好好,晓得了。”母亲还站门口一遍又遍地嘱咐。
   我走到西沟头上,便把米袋搭在算命瞎子肩膀上,对着他耳朵咬牙切齿地噘道:“送送送瞎子,送到河坡摸驴屎巴子,驴屎巴子香,臭瞎子吃两茅缸;驴屎巴子臭,你个死瞎子吃个够……”算命瞎子不但不生气,还咧嘴笑,笑得灰白胡子颤动,道:“小丫头聪明,伶牙俐齿……”走到西沟头上的水沟边沿,我便丢开瞎子,道:“你自己滚蛋,赶紧滚,再敢来,戳狗咬死你,我家大米白面都叫你个死瞎子哄走了。”说罢,我假装朝回跑,跑到二奶大门口,悄悄地转过来,沿着二奶柴禾垛溜到西沟头上的大柳树背后,偷偷地瞄瞎子咋过那个大水沟。
   算命瞎子用棍把水沟捣捣之后,猛地跨过大水沟,照直走上了西大路。我怀疑他不是瞎子,也不敢回家,得掐着算命瞎子走路的点儿,不然,回家得挨打,便爬柳树杈子上,望着瞎子走过西大路边的那个小藕塘。
   收秋时节,算命瞎子长时间不来,母亲会想他,有时流泪,有时笑道:“三儿,你姥爷没再结婚,说明他心里还想着你姥娘。他咋还不来……”我也会想算命瞎子,他来一回,母亲能安静好些日子,要不然,她不是打两个姐姐,就是打我。六奶经常掀我衣裳,捋我袖子和裤腿,瞧我身上的伤,叹息道:“你妈疯了,把你打成这样。小嫩肉疼死了……”我啥也不敢说,唯恐母亲晓得了,还得挨打。二姐私下对我咕嘟道:“咱妈偏心眼儿,她待你比待我和大姐都要好……”其实,我头上也有母亲留下的伤。几十年后,触摸将被岁月抚平的伤痕,我后悔没能早些懂得母亲殷切疯狂的想念。
  
   六
   中秋展示春天的光华,展示庄稼人播种的情节,展示风调雨顺的魅力!
   莲藕翻身,水稻熟,高粱害羞,棉花绽放,落生、大豆饱米,红薯日渐丰满,撑破了土地的外衣,大堰肥鱼丰虾自由腾跃。九爷吆喝道:“老熊,我跟你说,萝卜不能拔,听着冰碴响,萝卜正在长……”六奶道:“老九,明儿用萝卜炖一罐子肉,你等着啃骨头哈。今年雨水多,黄豆种晚了,长的没一爪高,稀拉拉的,恁大一块地,难砍几箩头。都怪你提前放臭屁嘣的,过年恐怕没豆腐吃了……”
   稻子分到家,还得晒几个太阳才能储存。瘫九爷就是晴雨表,他坐小板凳上,用搂筢搂了柴禾,望着天空道:“老熊,马会儿大雨要来给你洗稻子,不服气就试试。”六奶道:“希求你个臭老九,我晓得。”九爷道:“这辈子,我算把你调教好了。多少回好心好意提醒你们,到头来总是落个驴肝肺。不怕南风刮的大,调了北风就要下。”六奶在门口一边抢收,一边噘道:“老九,我日你妹儿的腿。昨年,你说三月久雨日不见,小麦皮厚没得面。四月八冻死老叫驴。八月哈蟆叫,麦子种两道,这些怪话句句都应验。三儿,去瞧瞧你九爷的嘴出肾了不?”我不晓得啥是肾,因好听六奶讲《宝莲灯》《风雪配》,丢下扯好的柴禾,跑去抱着九爷的头,瞅瞅他嘴,大声道:“九爷嘴里除了牙,就是舌头,没出肾。”六奶奶哈哈大笑。九爷噘道:“老熊,日你姐的腿,我说布谷鸟来的早,早稻收成好。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头枕馒头睡,你就笑。我说怪的,你老母狗撵鸭子呱呱叫……”
   深秋,南河两岸芦苇在风里勾头诉说绵绵诗情,怒放的野菊花散发浓郁药香。
   早晨,人们端着热气腾腾的稀饭碗聚集六奶宽敞干净的大门口沐浴阳光。我爷爷吸溜一口稀饭,用破袄袖子擦去鼻尖上的清鼻涕,叹息道:“秋分早,立冬迟,寒露霜降正当时。有不少田地没撒上粪……”九爷道:“洋盼不得,麦种晚些好,不能晚过了头。没整,今年八月底蛤蟆还在叫,搞不好麦子得种两道。头九下一场霜,来年麦子撑破缸……”

农夫踏着农谚,套牛犁稻茬田。我们拿着大葫芦瓢跟农夫背后捡野鸡梨子,捡起野鸡梨子不洗,直接用手搓搓,或是用衣襟擦擦泥巴,及不可待地噻进嘴,小点点的鸡梨子脆甜爽口,让人吃了还想吃。母亲打我头,她教我把鸡梨子洗干净,装进小沙罐子放锅底炖熟,慢慢地剥去皮,吃着香甜可口。
   寒风肆虐大地之日,麦种已稙入乡野腹地。农家小院,房顶,院子,晒的都是红薯干。母亲拿出鞋底和针线,开始一锥一线的纳扯。唢呐吹的“百鸟朝凤”很是喜庆欢畅,新娘脖颈儿上系的红纱巾甜美了我们的梦想。
   奇怪的是明爹把关明娘娶过来三天后,又抬着嫁妆嫁给了关明娘。明爹像出嫁的女子一样,出门时淌着无声的泪水。顺佑爷和小奶也泪兮兮的。六奶站大门口望着走到大塘埂上的送亲队伍,叹息道:“氺葫芦叶水淋淋,人家说咱不成人,成了人人家的人。人家的祖宗咱烧香,人家的大妈咱也叫,人家的屋子咱扫光,人家的猪娃咱喂糠,人家的王八糕子咱给他洗衣裳——这是说养大的女子把去伺候婆家。人穷很了,成份又不好,仔孩子养大也得把给人家……”我和伙伴不晓得人间悲幸,望着那红色的嫁妆,拿《氺葫芦叶》当欢歌唱。
  

   我喜欢九爷念:“小寒,大寒刨甜杆,好过年。”
   农夫刨甜杆,农妇剥叶子,就势捆成捆,扛进大仓库。小孩站甜杆地边上,不敢靠近,唯恐会计瞧着了扣工分。
   旺民跑进甜杆地喊妈,他妈怕会计扣工分,拿两棵甜杆撵着旺民打屁股,甜杆断成一截截的。旺民一边挨打,一边捡甜杆。我跑过去捡个甜杆稍子,被母亲抢着扔地上,照脸重重地打两巴掌,松动已久的乳牙趁机出逃,血淋淋的躺在湿草窝里。
   吃罢黑饭,母亲哄睡小兄,对着煤油灯纳鞋底。大姐趴大方桌上写作业,二姐搂着大兄睡。父亲在我腰间系根稻草绳道:“你别睡,咱出去撒鱼,腰间缠着稻草绳暖和些。”他说着,把提框硬塞我手里,扛起挑网,掂着我肩膀走出家门。
   薄冰似的月亮高挂夜空,狗吠声似黑夜的游魂,寒风刺骨,刮的脸疼,我没了睡意。父亲从西沟撒到大塘、井塘、破塘、南畈塘、二老爷塘、大堰,我感觉不到冷了,浑身冒汗。

大堰名多,有人叫它破堰,有人叫它壑嘴子,因为大堰东南角有道大口子,水常年不停地打老再顶子旁边穿过,形成纵情的瀑布,淌进南河。我放牛时,经常在那地坡捻麻虾,捡河蚌和小石头。我不晓得大堰多大,围绕它走一圈得好半天,周围有乱葬岗,老坟场,南北各有一条大坝。大堰南头最热闹,北风掀起波浪朝南大坝猛烈地扑打,浪花飞溅的又远又高。父亲打这儿绕过去,走到大堰东边撒网。大堰水清,撒上来的多是白鱼。
   父亲在挨着乱葬岗水域撒个我从没见过的大翘腰,装进提框,它跳水里了。父亲眼疾手快,又把大翘腰撒上来,再回装进提框,它又跳水里了。父亲惊讶道:“三儿,它咋又跳水里了?”我道:“你将才还用坷垃照它头砸一下,我以为它死了。谁晓得它不但没死,还会跳高跳远。”父亲打个寒颤,扛起渔网,接过我手里的提框道:“月亮落了,咱回家。大翘腰不是咱的财,有这半提框鱼虾够咱们吃几顿。”我怀疑那个大翘腰,就是六奶讲的《水鬼变鱼》,心突突地跳不停。
   走到湾头上,鸡叫了,嗅觉灵敏的大黄狗跑来迎接我们,紧绷的神经自然放松了。走到大门口,听着六爷拉风箱的响声,我趴他门缝儿瞅瞅,昏暗中,六爷在捯饬炉火,迸发好多红亮亮的火星子,可像烟花绽放。我晓得天越冷,六爷大过道的炉火烧的越旺。湾里的爷们好拿着破镰刀,锄头,耙钉、铁锹、犁铧等腐朽的农具找六爷修理,他们谈天说地,让我感觉到听猫话的日子又到了。
   我跑回家抱着大黄狗睡在厨屋的稻草屋里,等着吃母亲用红豆煮的稀饭,就着蒸热的臭豆饼子,甭提有多美味。
   吃早饭时,铜铃响了。母亲道:“别吭声,咱听队长说啥子。”队长吆喝道:“庙下湾,南湾,咱湾,等会儿都去大堰撒鱼。每家都得去一个人帮忙……”我笑道:“快有鱼冻子吃了。”母亲朝我瞅一眼,道:“三儿,你别去哈。算命瞎子说过,你得离水远些,可别掉大堰淹死了。去瞧撒鱼的人多,人家把你闯掉水里,你想爬也爬不上来……”
   吃罢早饭,趁母亲忙家务,我偷偷溜出家门,跑到南畈,瞧着大堰四周站满了大人和小孩。渔夫捞满网扑扑腾腾的白鲢和草鱼,最小的有两斤左右,最大的鱼比扁担还长,令小孩欢呼,大人惊叹!三个湾的队长和会计,把鱼捡进大花框,用扁担抬着称了总数,再平均分成三堆,大鱼被剁成一截截的用来添称。我们湾的队长按门头平均分,每份都是一样多,也是捻纸巴。
   风调雨顺的年景,信阳肖王黄堂无论多穷的人家,过大年都会有吃不完的鱼,应着吉祥妙语,连年有余。
   大雪封门的日子,池塘,大堰,南河都被冰封了。
   我和伙伴唱着:“新年到,新年到,妞儿要花儿要炮,老头儿买顶新毡帽,媳妇要个花棉袄……”盼望年早些到来,想穿新衣裳,吃炒落生、炒豆儿、糖枣儿、炒米、菱角糖、炖猪肉,煮鱼,芝麻油炸红薯丸、萝卜肉丸,红豆、芝麻盐包馍、地菜肉饺儿,等美食。我奶奶咕嘟道:“吵死人,吵死人了!小孩小孩你别急,酒锅的疙疤是你的。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三儿过罢年,又大一岁……”
过了正月初一,母亲顿顿都用大年三十剩下的干饭煮烫饭,馏菜包馍,她道:“不过破五不信下生米。”我想把馍埋火灰里烧焦好吃些。母亲道:“不过破五,不信烧馍,馍烧黑了,麦田容易出黑麦……”我偷偷地把菜包馍里的粉条扣吃了,馍塞进枕头下的稻草窝里。父亲发现了,苦笑道:“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个女子兽,她当真枕着馒头睡,一耳巴子拍死你……”我没好气地嘟囔道:“天天喝稀饭,吃馏的馍,够死了。”父亲道:“你是吃壮了牙,回来饿你几顿,你吃啥都香。五九年,人连糠都吃不到,把树皮啃光……”我想着爷爷说的“正月十五大似年。有钱人家早晨吃粉子馍,汤圆。晌午还吃肉。”巴望正月十五早些到来。
   过了正月十五,还有可以听六奶讲猫话《老鼠嫁妮儿》。
   正月十六,家家户户在黑夜来临之前吃晚饭,用麻绳把母猫拴在门外,早早上床安歇,唯恐惊扰老鼠嫁妮儿。
   母亲特意炒咸干饭给我们吃,以免起夜点灯,惊扰老鼠的喜事。我听六奶说老鼠虽小,它可能神诓。谁要是在正月十六冲撞老鼠嫁妮儿,就会遭受它祸害一年。因此,庄稼人虽然可厌恶老鼠,但也没整,在正月十六的夜晚还是尊重它……
   猫话弄年华,草芥爱庄稼。农谚流春光,民俗似野花。歌谣遇痴心,四季自行文。我的童年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回味旧事似一盏芽色的清茶。
  
   河南信阳黄国燕字于2019年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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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7 14:44: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4-3-27 14:54 编辑

我老家在信阳平桥肖王,这是个美丽的地坡,有很多传说故事和歌谣,也是我生命的源头。七八十年代,由信阳通往肖王的道路蜿蜒崎岖,沟沟坎坎,坑坑洼洼,还有小偷劫匪。而今,由信阳通往肖王的道路美的让我情不自禁地歌唱党的光辉照万代!
   2018年12月14日早晨,信阳冰霜厚重。
   我由平桥大道搭出租车到茶叶城,转乘由信阳开往肖王的公交车,发现百米大道绿化带上除了青松、腊梅、红梅、万年青,其余花草都被冰霜戏谑的蔫头耷脑,园林工人正在精心地给它门培土保暖。每个十字路口都装有摄像头,让我想起那年初学写作,跑百米大道采风写宣传稿,十字路口站着穿制服的交警,他们身姿挺拔,风度翩翩,有规律的转换方向,指挥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车辆。我望着信阳政府办公大楼与时俱进,建筑风格是中华传统文化之一,也是中国富强中原崛起的象征。我欣赏信阳政府办公大楼的建筑风格,希望信阳人珍惜它,最好永远留存!
   公交车使出信阳城,橘红的朝阳出来了,照着路边池塘的冰凌,放射刺眼的光亮,给人暖暖的感觉。我觉得健康地活着感受大自然真美!
   我给女售票员二十块钱买票,她找我十二块钱。我把十二块钱举着,道:“你确定钱没找错?”售票员道:“没找错,从信阳到肖王的车票就是八块钱,你不相信,可以问他们。”我道:“原先,回肖王买车票是十块钱,这回便宜些,以为你找错了。”售票员道:“那些要十块钱的小车是黑车。你记住,以后别乘他们的车……”
   公交车头上插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流畅光洁的道路一直延伸。我旁若无人地欢唱:“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售票员笑道:“咋恁高兴?还唱歌,唱的还是老掉牙的歌,你多可笑呦!”我道:“回家的路变了又变,它变的让我惊讶,好喜欢!”男司机道:“这路不仅延伸到肖王,还延伸到各个湾。春暖花开时,这路两边满是五颜六色的花,比现在还漂亮。花都败光净净的,你跑回来了,还说回家的路好,高兴的唱歌,我头一回见你这样的人。嘿嘿,等着明年春暖花开时,你再回来瞧瞧,由信阳通往肖王的路,你会高兴的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儿真灿烂……”我瞅着可爱健谈的司机,道:“七八十年代,肖王是信阳最贫穷、最苦寒、税务最沉重的一个乡。司机道:“你走着瞧,肖王将来会成为家乡最豪华的一个乡。”我回想着肖王人交提留、交公粮、修水渠、修坝埂、修路基、捡碎砖烂瓦碴,家家户户出钱办学校,等不堪回首的岁月,热泪止不住地淌。
   我掏出手机拍前路,以及路边的行人、稀有的麦田、荒凉的稻茬田、池塘、小河、丘陵、小楼、小松树、赤身裸体的白杨,还有胆大的麻雀、雅雀、黑老鸹、三麻子、鸽子,它们在路边漫步、叨食、求爱、杠祸、逗着玩。我道:“真想把这些图景传到网上,让远行的游子瞧瞧回家的路。司机道:“你也不用拍,不用传,信阳平桥要在肖王淮河大桥那一段打造旅游景点,到那时候,他们自然会朝老窝跑。你若不信,咱们走着瞧。”
   但愿每个人都有一份深挚的乡情,无论走多远,常想常念生养我们的家乡。
   我假想淮河畔的旅游景点,把田畈的池塘、大堰、水渠修理好,种上莲藕、菱角、鸡头菱。稻子收割后,就势把稻草粉碎,全都种上麦、豌豆、草籽、或油菜。清明踏青,大人小孩都可以来淮河钓鱼、盖房子,划船。在塘埂上抽毛葱,挖鸡腿子、玩泥巴、听牤牛叫、吃地锅饭。在草籽田滚爬着唱歌,念唐诗宋词,呼吸包含维生素的空气,同时,也让孩子见识草籽的柔嫩和坚韧。
   年少时的春天,我经常一个人剜野菜、打猪草、挑粪、修田埂,累了、孤独了,烦闷了,扑进草籽田打滚、倒跟斗、劈叉,伸开四肢躺一会,压倒草籽一片片。第二天早晨,被我糟践的草籽经过一夜风露微抚,已分不清哪块田的草籽被我滚过。即便是一大群孩子同时跑进草籽田踏踩,也无伤大雅。草籽命贱,不择肥脊,它不仅对生活乐观,还会魔法,欺负它的人前脚走,它后头就赳起来了。草籽是大自然恩赐给我生活的好榜样。
   我喜欢吃着白猪油炒的嫩草籽,入口香滑,促进消化。我还喜欢草籽花开热烈,活力四射,艳而不俗、娇而不弱、媚而不妖、香味淡雅,就连水蜻蜓、小蜜蜂、蝴蝶也乐此不疲地缠绕着草籽花。一直到暮春红颜老,水蜻蜓、小蜜蜂、蝴蝶、我开始移情别恋向藕塘冲出来的绿箭。草籽被踩进泥巴里沤绿肥,长出来的稻米做成干饭,咋掀开锅,那个香甜惹人醉!
   前年春天,我在平桥大道发型屋给一个男顾客理发,他道:“你哪儿的人?听你说话是肖王的口音。”我道:“是肖王人又咋啦?”男顾客道:“我是碰着老乡了,你咋不回肖王玩玩呢?刘湖那几十亩油菜花田一层层的,比婺源的油菜花还壮观。肖王街上的女人都好带着小孩到那油菜田照相,可漂亮……”我因感冒心情不好,没搭理他,心想:“你就吹牛吧!”
   父亲节,我回到肖王。父亲道:“你咋这个时候回来了?春头上,刘湖那油菜花开黄燎燎的,多喜欢人哟……”张姨接着道:“是的,刘湖那油菜花田是真多呀!每天都引可多人去玩……”瞧着父亲和张姨说话的表情,不难想象他们欣赏油菜花时的喜乐陶醉,我笑笑,啥也没说。天晓得我有多想采写田园,写出包含节令和牛屎味儿的乡土美文。可是,为了生活,我必须老老实实在平桥大道守着发型屋。
   如果2019年我的假想能成真,肖王将会是美丽夺目,芬芳盈鼻,处处风情,处处诗文。
   售票员轻轻地拍拍我肩膀,笑道:“肖王到了,肖王到了,你也赶紧下车。要不然,我们把你拉到陡沟。”我道:“应该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咋变成了二十多分钟呢?”司机道:“路上没停,又跑的快,你下车吧。”我提着行李下车,回头望望回来的路,自言自语道:“如果路上有水,泥鳅也会很快曲溜到肖王,嘿嘿嘿……”
   肖王紧挨着淮河,这地坡的空气像水滤过,清新,明朗,还有点巴儿甜味儿。我的心情也像阳光一样好。肖王农贸市场不知何时变成大棚了,和信阳城的农贸市场款式一样,不同的是肖王农贸市场的棚子要是再大些就好了,这样的话,所有来肖王赶集买卖的人们再也不会经受风吹雨打。
   进入农贸市场,我用手机拍白萝卜、红萝卜、紫萝卜、疙瘩头、红薯、大白菜、卷心菜、地菜、雪里蕻、大葱、生姜、猪肉,羊肉、牛肉、还有剥了皮的死狗、驴、鲢鱼、膀头、鲫鱼、火头、鲶鱼、翘腰、参条子、麻草生、泥鳅、大麻虾、小麻虾、大公鸡、老母鸡、野鸡、野兔子,死的、活的、生的、熟的、会飞的、会跑的,数不胜数,要有尽有。要价的,还价的,哎哟,我的妈呀!整个农贸市场的棚子里热闹又拥挤。农贸市场的棚子一小半被拿大砍刀的人占有,你瞧长长一溜都是卖猪肉的。因为新闻报道今年的猪肉比往年便宜近乎一倍,每个猪肉架子旁都围好些人。还有桔子、苹果、香蕉、梨、粗壮的洋甜杆、细小的笨甜杆、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香油炸糯米面糕等,我说空气里咋有香甜味儿哟!
   乃瑞家的新娘瞧着我,笑道:“三儿,咋舍得回来?”我道:“我大快过生日了,回来给他送大袄。我想买猪肉又不敢买,新闻报道猪肉有瘟疫不能吃。你瞧,咱肖王的猪肉卖多快哟!”新娘道:“凡是猪肉上有紫水戳的印章,都是从信阳市运来的,七八块钱一斤,人家都抢,家家户户都吃猪肉。咱这儿不叫杀猪,叫搞到信阳市先检查有病没病,然后再杀。可多喂猪的人不愿意,他们半夜偷偷地把猪杀了。生猪卖五块五毛钱一斤,喂猪的人可怜,赔死呀!”我道:“信阳市的猪肉十块钱一斤,从信阳市拉到肖王的猪肉卖七块五,或八块,好奇怪!”
   我印象中,肖王人一直都不怕猪瘟,过去是因为贫穷,现在呢?
   逢着外地猪瘟,猪贩子就把死猪肉倒到肖王卖。农人嘴馋,就贪便宜,吃死猪肉的人还照样鲜活。要是发鸡瘟就厉害了,我们湾人去外地走亲戚,若是吃了瘟鸡,再回来,湾的鸡死可快,吃瘟鸡的人也没事,熊叽不?
   我湾闹过好几回严重旳猪瘟。有一回,简爹才买回来的两个小猪娃病死一个,他心疼的冒眼泪。二妈焖死猪娃肉叫我去吃,我把半碗死猪娃肉吃完了,还舍不得放碗,用筷子指着另一个小猪娃,道:“二妈,死猪娃的脆骨头真香!那个贪睡的小猪娃死了,还叫我来吃哈。”二妈咬牙切齿地朝我屁股狠拧一把,噘道:“你个小死女子兽吃饱了,爬回家去……”卖猪肉的爷们拿着雪亮的尖刀划了一个漂亮的大礼条肉,也划断了我的回忆。
   还有个老爷们吆喝道:“臭豆腐,臭豆饼子,闻着臭,吃着香,就连老外闻着都走不动路。来,来,来,随便尝,好吃就买,不好吃走人。”我朝他笑笑,伸手捏一小丁点儿黄豆瓣填嘴里慢慢地嚼,生姜、辣椒、大葱、料着的足,可有味儿,我可想买,又没买。老爷们道:“妮儿,臭豆饼子不好吃?”我抱着歉意朝他笑道:“你家臭豆饼子太好吃了,我还有可远的路要地量,害怕买了背不动,下回再见!”我收藏了他憨憨的笑容,迈开脚步。
   转身瞧着肖王也有宣传栏,栏里装裱着“廉政文化,做廉洁之事,行廉洁之事,权廉洁之心。肖王镇党政府宣。“农贸市场的宣传栏里装裱着:“以公平交易、优质服务为荣,以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为耻……”由然想到前不久老顾客赵新建通过微信发给我可多图片,有鲜活的奇花异草,有制作精美的宣传栏,他道:“那山景是画的,前面石景是真的。有政检胡同的风景,有新世纪胡同的风景,有花园路胡同风景,还有可多,我没功夫拍。你别一年到头闷在那个小发型屋里,抽空出来走走瞧瞧……”
   2018年国庆节,我亲眼瞧着有两男人日夜不休,在我发型屋对面那堵几十米长的白墙上制作宣传。不晓得是谁在白墙上画了天安门和迎风舞动的红旗,正对着发型屋门,我每天望着红旗都会哼唱:“跟着毛主席,跟着党,闪闪的红星传万代……”
   信阳城乡宣传栏不仅制作精美,而且比往年有内涵。比如:“为实现中华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不懈奋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国梦世界情。”“放飞中国梦。”“图说我们的价值观。”“人和路宽。”“望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最是书香能致远,腹有诗书气自华。”“中华美德孝。”“学习新思想,履行新使命。”“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等,中共平桥区委宣传部,和平桥区文明办搞的各式各样的宣传。每一处宣传栏都是图文并茂,丰富多彩,可见习近平亲切的笑容,即养眼又养心,我对这些宣传栏有些相见恨晚。
   冬日暖阳用柔情、恢弘、无私,为生命注入热情和生机。每一个生命都在暖阳的光辉里体验生活的美意。
   我以善意祝福的眼光望着乡亲们,乡亲们也在望着我,但愿他们也和我一样。我在肖王农贸市场停留半个多小时,不见原先的盗窃、欺诈、强抢、而引起的噘、打、啼哭声,整个农市场充满和谐欢乐!我想瞧瞧肖王粮管所,大礼堂,和好友光头说的图书馆。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摩肩接踵。机动三轮车特别多,几乎每辆三轮车都是老年人开的,车上或多或少都装着货物。乡亲们告别了肩挑、背驮、像牛拉犁耙一样的架子车。走过两条大街,没找着少年时因为交公粮,父亲从高高的稻堆子上倒栽下来晕死过去,把我吓做鬼娃子叫唤的粮管所,可想进去听一场豫剧的大礼堂和图书馆也没找着。
   肖王不是那个破烂不堪的肖王,已彻底摆脱落后的境况。
   香樟树一如既往释放春天的激情。百佳超市,服装店、婚纱影楼、大酒店,家电门市,摇滚乐把地都震动了。花房里的鲜花绿草灿烂的笑容无言地诉说肖王人民追求小康生活的同时,还追求文明精神!
   肖王的街纵横交错,楼房不高不矮,房价比信阳城便宜些。肖王不仅紧挨淮河,还有两条河打肖王心中穿过,肖王包含水的韵律,肖王是一幅极具细腻的工笔画,有鼻子有眼,还会唱歌,美丽的淮南水乡,萌动着诗意的梦境。我由衷赞叹中国的每一片土地都沐浴着改革开放的阳光。2018年,中国不仅科技、军事、经济,又进步强大了,就连信阳平桥肖王也朝着文化文明又进步了,令我感到无比温暖幸福!


造孽

吃罢早饭,父亲就会嘱咐道:“三儿,学校教课很忙,你上午去瞧秧田水,瞧田水不光要用眼,还得用耳,用心。阳沟,阴沟,暗洞的流水声有很大差别。可得听仔细、瞧仔细哈,它将要出穗衍花,不能缺水,干死了咱吃不成不说,还得交杂税。”我想着连天碧野包含着无数的活物,便拿个破布袋,扛着大铁锹慢慢地走在秧田埂上,眼瞅着下田坎儿。
   秧只要栽进水田,就得扛着铁锹从早晨到晚在田埂上转悠两遍。特别是缝着天旱,有人偷水,还有黄鳝在秧田埂上打洞。黄鳝打洞比人偷水还可怕,瞧不着田壑子,也瞧不着水流,满田水一夜之间就跑完了,因此,瞧田水是必须的,够死人了。好在瞧田水时能顺便搞些鱼虾回来吃。还有那数不清的花蝴蝶、老飞头、大蚂蚱、水蜻蜓、青蛙、癞蛤蟆,它们时不时跳到我脚背上,停歇我肩膀上,头上,还有的趴我胸脯上。它们大小不一,五颜六色,花纹各异,个个鲜活。不大一会儿,它们可能发现我是活人,又纷纷朝秧田、草丛、水沟跳。除了丑八怪癞蛤蟆,我不敢逮它,其余都是我猎物。我抓着它们,有的用稗子杆儿串起来,有的装进布袋。尤其是那丰满肥硕的大青蛙,很难逃过我的铁锹,偷偷地照它头猛拍一下,捡起来装进布袋,拿回家撕了、跺了喂鸡鸭,它们吃了新鲜的活物好下蛋。
   淌水的田壑子,久了,自然冲成荡子。荡子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无论大小深浅,水里都会有田螺,小河蚌,参条子,鲫鱼,麻草生,泥狗子,黄鳝,虾兵蟹将等,都喜欢聚集潜水田边的深水荡子里。我瞧着水荡子,就把铁锹伸进去快速瞎胡乱搅一通。水搅渾了,就能瞧着鲫鱼,麻虾,参条子跳高,要是有大的,我就下去又捻又逮,要是小的,扛起铁锹走人。
   太阳越晒,土狗子和水长虫(蛇)越喜欢在田埂上突溜。水长虫有长有短,有粗有细,颜色不同,它们多以青蛙,雀子,田鼠为食,喜欢在阳光强烈的晌午头上蜕皮,晓得它们不轻易伤人,也就无畏无惧。我不逮水长虫的原因是没谁吃它,它还会游泳,游可快。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不放过它,拈着它尾巴快速悠几圈,然后朝没草的田埂上猛摔,准能把它摔死翘翘的。
   路过柳树塘脚下的大水咕噜沟,瞧着可多大麻虾趴在游丝草上,两寸多长的白参条子快活的游来游去,想起它曾经吓得我魂不附体,犹豫着要不要下去捻大麻虾。
   依稀记得那晚暮色退尽,星光渐生,大半拉子月亮十分清明,我从西北畈老坟圈秧地里挑秧到东北畈,这两个地坡之间相隔三四里地。三四里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脚下的小路在月光和星光的照映下宛如一道道一绺绺白布在夜风里飘动。
   我挑最后一趟秧头,路过这道淌水的水咕噜沟时,一个黑黑的东西从水里蹦多高,即刻又沉下去。我以为那就是人们传说的淹死鬼出来找替身,不觉得累了,肩膀和腿肚子不疼了,两手抓紧颤悠的扁担钩子,拼命朝东北畈跑。远远望着水田有个熟悉的黑影儿,晓得那是父亲,我放松了,脚底板火辣辣的,身上汗淌。我下水田半个时辰,夜风把汗湿的汗衫吹干了,很凉,凉的有点儿发冷。
   秧栽到一半时,父亲道:“三儿,秧地还有拔好的秧头呗?赶紧去都挑来,别让人家趁黑儿来偷走了。”
   想着那个水鬼没准还在大水咕噜沟里等我,便道:“不去,柳树塘脚下那个大水咕噜沟里藏有水鬼,噗咚一家伙跳多高,吓死我了。”
   父亲道:“你妈的,小死女子偷懒是吧?不愿意去挑算了,别扯谎撂屁,瞎胡乱叨嚼,哪有水鬼?我去挑,你在这儿栽哈。”他说着,走上田埂儿挑起箢子走了。
   我栽着想着,可害怕,扔掉手里没栽完的半把秧,快速跑湿田埂上坐着,双手捂住脸,不想瞧着诡异的星星,也不想听着水蛇,黄鳝,青蛙,以及无名小虫的鼓噪声,盼望父亲快点儿到来,想着盼着,睡着了。父亲来把我叫醒,笑道:“三儿,那水咕噜沟里不是水鬼,是条七八斤的大鲶鱼在水沟里扑腾,我一扁担把它砍着了,连砍两扁担,它翻肚儿了……”想到这儿,我下水沟里抓起大麻虾,装满两个裤兜,逮了十多条半尺长的白参条子,用稗子草串着,刚上塘埂碰着一个脚鱼(鳖)趴那儿晒盖,心想:“炒的、焖的、炖的,都有了。”我把小布衫脱下来裹着脚鱼,抱着朝回跑。
   跑进大门,瞧着一条巨大的水长虫盘在院子当间,它头朝天,嘴巴大张着,还没长大的芦花鸡卡在它嗓子里。芦花鸡还在弹腿,吓死我了。我用铁锹把轻轻地戳它一下,它没反应,只顾仰着头活吞芦花鸡。我眼睁睁地瞧着它吞了我的芦花鸡,还以为它是六奶故事里可厉害的水长虫精,不敢再动它。
   晌午,父亲回来瞅瞅它,道:“三儿,海,它是蟒,有灵仙,别打它哈,也别对外人说,等着天降大雨,它就走……”我不晓得父亲说的蟒是个啥意思,只晓得它不是水长虫精,瞧着它金黄光亮的外衣,想起童年时在黑夜的里房瞧着那道一闪即逝的金光,更害怕它,讨厌它,恶心它。它还吃鸡,又让我想起母亲因为鸡在夜里搞没见,哭闹着说是父亲把鸡偷给我奶奶了,认定蟒就是个害人精。父亲扛着铁锹出去了,我要好好跟蟒算账,心想:“今儿你落到我手里,让你晓得我厉害,非得要了你性命,叫你还敢来偷吃我的鸡。”
   我叫海喊来邻家胖妮,用破砖头照蟒头狠狠地砸,直到把它头砸的血肉模糊,才罢手。我们三个用扁担、秧耙子、铁锹把它尸体拖拉到大门口,推进粪塘沤粪,总算是解恨了。
   自从读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句诗把我的心偷换了,没再祸害青蛙和水长虫了。
   多年以后,大水咕噜沟还在淌水,我蹲那儿半天想瞅着水鬼和成群的鱼虾,腿蹲疼了也没瞅着。我不甘心,在田畈转一大圈子,除了一只小丁点儿的丑八怪赖蛤蟆,啥也没瞧着,连天碧野养育的活物基本绝种了。我站在烈日下打冷颤。
   而今,我行走在文学的边沿,初见中国文学群搞征文“乡愁,”我不晓得啥是乡愁。初见中国首领倡导环保,我不晓得啥是环保。等我明白“乡愁,环保”的意义,罪恶感一层层加深。我夜夜躺床上翻滚,脑海成了银幕,放映着九十年代城里人吃青蛙,我们湾的人趁晚黑拿着手电筒跑田畈慌忙打青蛙 ,还有我在南河砍了芦苇再刨根,秀美的南河就这样被剃成了光头。为了粮食增产,我们朝庄稼地里撒化肥,打农药,喷洒除草剂。每一一幕,每一景,都上演着我的愧疚和罪恶 !
  





紫色的岁月一
   小石头到底好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楚。瞧着母亲,我心惶恐,不晓得该把手里的小石头藏哪儿好,背着母亲,我就把小石头拿出来玩。
   烧秋时节,八斗地的黄豆将才收过,落下满地焦枯的豆叶。凉风时不时旋起豆叶,落下来堆积成堆,自然真的很神奇!无处藏身旳野兔子最好朝枯叶堆里钻,湾里老放牛的都很有经验,他们扔下牛缰绳围打野兔,逮着一只野兔嫌不够,还跑南湾附近用弹弓打觅食的鸡,他们逮着鸡和兔子用黄泥巴敷上烧熟,大伙儿聚在一坨儿撕扯着吃。
   我是女孩,不参与逮兔子,打鸡子,烧熟的肉也没我的份儿,便在清清的河水边捡那些美丽可爱的小石头。只有到过年才能吃上肉的我,肉香味让我渴望。等到大孩们把肉撕扯着吃完了,我跑去把坚硬的鸡骨头捡起来嚼嚼。老牛头瞧着了,哈哈大笑道:“一九四二年,河南大饥荒,有人吃干饭,有人趴人家脚跟前在地上捻吃撒的饭米。今儿有人吃肉,还有人像狗样在地上捡人家吃剩的鸡骨头啃……”我惊慌地丢掉手里的鸡骨头,爬上牛背趴着不抬头,双手紧紧地捏着小石头,心里还想着那两根鸡骨头。
   牛啃草,打我丢鸡骨头那地坡路过时,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瞅瞅那两根鸡骨头,上面已经爬满黄砂糖一样亮晶晶的黄蚂蚁。
   傍晚,南湾的女人找不着鸡,指着我们湾一大群放牛的狠噘,那咒语句句都是恶狠狠、阴森森、血淋淋的,我捏小石头的手越捏越紧。
   我每回牵牛走时,父母都会一遍遍地嘱咐道:“三儿,好好放牛,千万别害人,别下河玩水哈。要不然,饿你八顿,活活打死你……”我每回都朝父母点头,答道:“晓得,晓得,我晓得。”
   只要到了南河坡,我们把牛缰绳朝牛角上一缠,让牛吃草去。其他放牛孩们在河坡上玩零窑,下尿灌棋,偷吃嘴。我把父母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了,独个下河玩水,捧小鱼儿,捡小石头,觉得那些小石头无比可爱可亲,总也玩不够。
   母亲最厌烦我玩小石头,她逮着我玩小石头就晓得我下河玩水了,会恼怒得狠揪我大腿,道:“那年,你掉小塘里差点儿淹死,算命瞎子每回来都说你得离水远点儿,晓得不?我问你长记性不?”她把我收捡回来的的小石头都抢下去扔进粪塘。
   我牵牛到了南河,捋起裤腿,瞅着大腿上一片片的紫红色,觉得不疼了,又下河搜寻美丽的小石头。裤子湿透了,兜里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石头。夜晚,睡瞌睡手里也要捏着小石头,只要捏着小石头,我睡的特别香。至今也想不通那些小石头到底好在哪儿?让我为它挨噘挨揪子,还依然痴迷。
  
   二
   父母放工回来经常吵嘴打架,我和二姐只会站在一边哭,大姐不哭,她有时会死死地拽着父亲的衣角,有时会奋力抢夺父亲手里的棍,有时会站父母当间阻挡着,哀求道:“大,别打了,别打我妈……”住在前院的胖六奶跑来劝架的结束语总是:“可怜,又是因为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成天不是吵就是打,日子不是这个过法儿,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母亲挺着大肚子,父亲火暴躁脾气上来也照打不误。他一手扯着母亲胳膊,一手用棍照腿和屁股抽打。我跑前院把奶奶喊来,奶奶磨蹭半天杵着拐棍走到大门口,反而吆喝道:“王毛,你下狠手是要把勤打死么……”我焦急的喊道:“奶,快去拉架,是我大打我妈,不是我妈打我大。”奶奶用发红的眼瞅瞅我,一声不吭,转身走了。从此,奶奶手里有饭团给我吃,我就叫她奶奶,没饭团给我吃,我就叫她老不死。
   奶奶经常朝我叹息道:“你要是脱生成个仔孩子多好!”我觉得奶奶十分讨厌,闭着眼睛朝她大声嚷道:“女孩好,女孩好,女孩可以穿花衣裳,还可以扎头发辫子,留着戴花儿。”奶奶就会唱:“棠梨子树棠梨棠,棠梨子树上盖瓦房,三间瓦房没盖起,媒婆姑姨来送礼。大姐梳的金发头,二姐梳的银发头,膀三姐不会梳,扯着黄毛挽个揪。大姐枕的金枕头,二姐枕的银枕头,膀三姐不会枕,枕个老母狗,翻过来咬一口,翻过去咬一口。大姐坐的金板凳,二姐坐的银板凳,膀三姐不会坐,屁股坐上柴禾垛,柴禾垛上有蜂窝,蛰得三姐啊哟啊哟疼死了。”她这首名为《棠梨子树》的歌谣,总能把我大姐和二姐逗得嘻嘻笑。
   我恼死奶奶了,开始报复奶奶。我瞧着爷爷奶奶不在家,就踩着二姐肩膀翻她院墙(是腐朽的土坯墙,不高,可以说是农家人的道德防线.)进厨屋偷吃嘴,有时是两块黑黄色的粗面馍,有时是一大块锅巴。
   起初,奶奶以为是鬼神吃了,站门口闭着眼念叨:“一块锅巴添两瓢水烧开,就是两碗稀饭,我跟老头子一人一碗。鬼也好,神也好,吃了就吃了,求你别害我这一家子人,保佑我儿孙平安……”我躲在墙外偷偷瞄着奶奶祷告神灵那虔诚的模样,捂嘴窃笑。
   二姐稍大一点,偷吃嘴的事不搞了。我独个爬上树照样能翻过院墙,进奶奶厨屋偷嘴吃,吃饱爬不出来了。奶奶回来逮着我连打带噘道:“老话说三岁望到老,你个小贼娃子长大也不是个养老子的儿……”我更恨奶奶,瞧着她一个人,噘她老不死,她打我跑,我经常把奶奶气的翻白眼儿。
   我噘奶奶被父亲听着了,他逮着我狠打一顿之后,再讲百善孝为先……”他讲他的,我没心思听,总想着大姐说过“咱们都快点儿长大了,长大了离开这个家,走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父亲打我的方法要么用鞭子,要么用槐树枝桠子照屁股和小腿肚上抽打,槐树枝桠子上有尖利的小刺儿,刺扎进肉里够受的。第二个方法是双膝跪在碎碗渣子上,不许吃饭。第三个方法是,用麻绳把手脚捆绑着打,他这三个打人方法,我都遭受过,被打伤的皮肉多半都是紫红色,或紫黑色,两样颜色混一坨儿很是绚丽。
   我瞧着身上那些绚丽的紫色,更怨恨奶奶。背过父亲的面,我又开始噘奶奶​,总有挨不完的打,身上总有退不尽的紫色。
  
   三
   冬天,队长经常把湾里的大铜铃猛敲一阵之后,再吆喝,不是开会,就是出工,清理塘泥,修田埂,塘埂,坝埂,挑粪。不管男女,五十岁以下都得跳上箢子,五十岁以上的扛着铁锹。凡是担挑子的统称为主劳力,不挑担子的统称为副劳力。主劳力和副劳力同出一天工,副劳力的工分是主劳力的一半,又称为半劳力。
   父母每回出工,我都要跟着,母亲噘道:“死鬼娃子恁大了像个尾巴根子,还要吃奶呀?再跟,一坷垃头子砸死你……”母亲噘打对我都不管用,她前脚走,我就要在后头跟着,望着母亲的身影似一片明净阳光,感觉很温暖。
   最难忘的就是那天上午,挑训忠家的粪堆。我父亲挑的是箢子,母亲拿的是铁锹。一些男人女人都议论我母亲是富裕家庭长大的女子,好吃懒做习惯了,偷奸耍滑不担重挑子。越是家大业大的地主,现在越是屌粘,人呐!要学会识时务——好吃懒做的习惯不改,再把她捉大队去批斗一顿,吆喝她一回,瞧瞧她改不改,再搞就搞狠点儿……”
   人家说我母亲恁难听,我父亲好像没听着;人家把他箢子装满粪,他挑起粪朝田畈去了。母亲勾着头,只管朝人家箢子装粪,啥也没说。
   将近晌午时,还没放工,母亲铁锹也没拿就朝回走,打我身边走过时,也没抬头望我一眼。我瞧着母亲跑回家把大过道门和堂屋门都插上了,感觉不对,就翻院墙,趴堂屋门缝儿朝屋里瞅。母亲把挑水用的井绳甩到房梁上,又朝她自己脖颈上套。我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尿裤子,抽开大过道门,朝训忠门口跑,瞧着二妈就喊:“二妈,快来救我妈,二妈,快来救我妈……”人们放下铁锹和箢子都跑来了,队长带人来卸掉了堂屋门,救下我奄奄一息的母亲。
   二妈坐在母亲身边劝慰道:“大嫂,你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后别和大哥吵嘴打架了,家庭不和旁人欺,慢慢地把几个小孩都熬大,这日子就好了……”
   母亲自杀未遂的那段日子,瘦得皮包骨,走路喘大气,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好像变了个人样,父亲忍受着,我们姐妹在母亲跟前走路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否则就得遭受毒打。大姐和二姐的头都被母亲打破,留下了伤疤。那以后,母亲偶尔会望着大姐二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好在有头发毛遮盖着,好在有头毛遮盖着;好在有头毛遮盖着……”我现在才懂得那是母亲清醒时后悔的心声。
  
   四
   初冬的早晨,太阳苍白无力,冷风阵阵,百草枯萎。邻湾那成熟的红薯把土地的肚皮撑得绽开一道道裂缝,一个个大红薯从炸开的裂缝里暴露出一条条玫红色的外衣,很诱人。我每天都穿着破袄头跟着大孩们去西畈高大塘埂上放牛,都想着那片土地里的红薯,只是心照不宣。
   湾里的大孩们终于忍受不住了,商议着把牛放塘坎,一起去偷小李湾的红薯,他们说跑都跑。我晓得他们去偷红薯,牵着牛跟在他门后边。大孩们将才把红薯偷到手,瞧红薯的人来吆喝道:“小偷,小偷,抓小偷……”大孩们瞧着那人撵来了,跑到半路上都把红薯扔了。我捡个大红薯,紧紧地搂抱在怀里,蹲在牛屁股后头。瞧红薯的男人跑来瞅瞅我,用右手揪住我小辫子,左手抢下我手里的牛缰绳,笑道:“快说,你大叫啥名子?我就放了你,还把这个大红薯送给你。”我如实说出父亲的名字。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很好,你大还是个老师,他能教出你个小贼娃子。贼娃子,回去叫你大来找我,就把牛给你,要不然,别想把牛牵走。”他说着,抢走我手里的大红薯。
   放牛孩们望着瞧红薯的人走远了,都跑出来捡红薯,还笑道:“那货真赖,他明明晓得红薯不是小三儿扒的,还把她放的牛牵走。日他祖奶奶,他这是杀鸡给猴瞧哇!”他们用胳肢窝夹着红薯,顺速爬老水牛背上,用破袄袖子擦去红薯上的灰土,大口大口地吃着,笑起来了。
   我跑到家,父亲正在院子搓麻绳,唯唯诺诺地小声道:“大,我捡个红薯,不是偷的红薯,真不是我偷的,那个人把我放的牛牵走了。”父亲扔下白麻,就朝小李湾跑。父亲把牛牵回来了,狠狠地朝我耳朵拧一把,又朝腿上踢一脚,还惩罚我不许吃晌饭。他那凛冽的眼光从头贯穿到我脚底。
   这个季节,除了小李湾那块红薯地,其它地埋的只有麦种,我在田畈搜摸不到任何吃食,只能饿着,饿得酸水顺着嘴角淌,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被我搂抱过的大红薯,心里还想着如果挨了打就有饭吃,我会选择挨打,挨打时可疼,过后皮肤是紫色的,慢慢地总会有消下去。
   饥饿鼓励着我再回从田坎溜着爬进了那块红薯地,我想趴地沟里吃个饱,吃饱了更顶挨。
   每回想到这些琐碎滴着血泪的往事,心口都是疼痛的,同时,也让我从疼痛中获得思想。偷,是我人生中头一回体验欲望是个可厉害的东西,它让我幻想着饱感美味和愉悦的同时,又让我皮肉饱受疼痛做代价,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童年那漫长而又短暂的紫色的岁月。
  
   河南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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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紫色的岁月》,紫色,让人难忘。那个岁月,经济薄弱的年代,生活多么不易。放牛,拔野菜,偷点儿东西解馋,孩子们苦中作乐。大人们,为生活而忧心忡忡,吵架是难免的。有时,孩子便成了大人发泄苦闷的出气筒……往事不堪回首,一幕幕让人心酸,生活的艰辛,活着的不易,字字句句沉重,幸好,日子越来越好,唯有身体上那紫色的伤痕,还能勾起从前的岁月。非常有感染力的烟火文章,推荐共赏!【山水神韵:温柔侠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8022303】





三伏天,是豫南乡间芝麻开花最旺盛的日子,太阳几乎天天都会出来烘烤大地。
   吃罢晌饭,瞧着父母都在打瞌睡,我要么跟着伙伴偷偷下井塘扎猛子,要么跟着湾里的大孩、嫂子、婶娘、奶奶们跑南湾,庙下湾,或堆子湾芝麻地偷着打芝麻叶。我们储存干芝麻叶,就像储存粮食一样精贵。新鲜的芝麻叶用滚开水过一道,捞起来沥干水,洒地上晒干,收起来装进布袋,留着冬天用水浸泡之后捞起来下面条,或是炒熟下饭。
   晌午,我瞧着三奶腋下夹着布袋朝湾东头走了,就晓得她是去偷芝麻叶,慌忙跑回家拿个小布袋跟着她。火辣辣的日头下,我们湾的女人们相约去东畈偷庙下湾的芝麻叶。芝麻林里闷热,我热的汗淌,口渴得可难受,蹲在密不透风的芝麻地沟里摘一大把粉紫色的芝麻花。
   三奶瞧着一棵天泡秧下落有熟天泡,她捡起熟天泡,道:“三儿,手别嫌贱,一朵芝麻花,到秋的就是一个芝麻梭子,一个芝麻梭子能倒出一小撮儿芝麻,榨油香喷喷的,调凉菜,炸油果子,撵焦馍可好吃,特别是女人吃了芝麻油头发毛会长得光溜溜黑黝黝的。这把又香又甜的大天泡给你吃了,赶紧站起来打芝麻叶哈,把你那个小布袋打满咱就回家。小心点儿,别把人家芝麻绊倒了,咱们的日子就像这芝麻开花节节高。”吃了三奶给我的天泡,比先前好受多了。
   布袋都打满了,三奶带着我们沿地沟小心翼翼地走出芝麻地。我们湾偷芝麻叶的女人和庙下湾偷芝麻叶的女人同时从彼此交界的地里走出来,碰头了。她们跟我们一样,个个都很惊讶,都是满头大汗;她们个个穿的都是补丁衣裳,都背着一布袋芝麻叶,脖颈儿上挂着擦汗手巾,瞬间,个个都红着脸勾着头。
   我站小路边沿上,瞅着她们害羞地走过,故意用装满芝麻叶的小破布袋连续碰她们好几个装满芝麻叶的大破布袋,她们都不吭声儿,也不抬头望我一眼。最后一个从芝麻地出来的女人可漂亮,瞧她布衫缺少两颗纽扣,露出大半拉白净净奶头,我愣了,没敢用小布袋碰她大布袋。她面无表情地朝我瞅一眼,走过去了。我觉得她跟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扭头望她,她肩膀也露出一小片白肉,那朽破的布片还滴溜着。我想:“她啃定不晓得扣子掉了,衣裳破了。”我捂着嘴巴笑出声来。嫂子,婶娘,奶奶们听着我笑,都朝我翻白眼。
   胖大嫂道:“估计庙下湾的女人跟我们是一样的心思,害怕把自己湾的芝麻绊倒了,跑咱湾芝麻地里打芝麻叶。谁都晓得芝麻精贵,有营养。到了八月,用芝麻油撵焦馍,炕又酥又脆的棋炒子……”我们听着胖大嫂的话,喉结不停地蠕动。婶娘道:“你个胖婆娘别说了,说的我们都馋过不得。下秋,芝麻收了,除了顶任务数,一家恐怕连半斤油都搞不到……”
   三奶叹息道:“那还用说。咱别想恁多,能落点儿芝麻叶吃也中啊!三儿不晓得丑气,嫌死人,尾巴根子样,下回再别跟着我们哈。咱们都走快些,把她撂后头喂狼巴子。”她说着,放下肩膀上的大布袋,把我掉到大胯上的裤子朝上提,末后,朝我屁股上拍一巴掌,嘱咐道:“回家跟你妈说,把这裤腰上的松紧带换个新的。你这小屁股蛋子都露出来了,将才还笑话人家,叫你妈给你缝缝补补哈。”她如此好话也安抚不了我心头的恐慌。我背着小布袋赶紧跑她们前头,回头还朝她们笑。
   从此,三奶最好朝我屁股拍一巴掌,再述说芝麻花开的日子,我们笑的前俯后仰。多年以后,芝麻花开的日子成了我一个人心酸而又甜美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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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芝麻花开的日子》讲述了作者曾经的家乡生活——偷芝麻叶。三伏天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日子,晌午便要出门去往芝麻地里,可见当时家乡人们生活的艰辛。文章中对“三奶”的描写最为细腻,不论是语言还是神态,都刻画出一位贤惠、辛劳的乡村妇人形象。文章最后写出了作者对曾经生活的回忆,芝麻花开的日子是“我”和三奶曾经一起偷芝麻叶的一段甜美而又心酸的记忆,而如今却只成为了“我”一个人的回忆,这是作者对生活的留恋,更是对“三奶”的一份怀念!感谢赐稿山水,美文推荐共赏!【山水神韵编辑:余未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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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7 14:5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4-3-27 16:11 编辑

  孩时,除了隆冬和黑夜,我多数时间都置身田野,无尽地搜寻着,忙活着,性情也由此变得胆大泼辣,辣在骨子里,湾儿里多数人不叫我三儿,却叫我野丫头。为了管理家里的鸭和鹅,我学会了游泳。无论早春,盛夏、秋暮,池塘,小河里的水草、游鱼、河蚌,都是我猎取之物。
   父亲站在大塘埂上呼唤塘当中悠哉地嚼着水草的老母牛,老母牛像聋子样。他使劲儿朝塘里扔坷垃头子,试图把老母牛撵上岸来,差得远呢!我瞧着老母牛竟然敢把父亲的话当耳旁风,快速脱去身上的小破布衫,穿着小花裤衩儿跳进水里,一猛子扎到水塘当中,由牛头爬上牛背,把它赶上岸来。我把牛缰绳递到父亲手里时,他满脸怒气道:“你可真是块儿好材料儿!”望着父亲的表情,我想着他说话的语气,感觉可不得劲儿,咋也想不通他说的是啥意思?
   父亲为我特制的小镰刀、小锄头、小秧耙、小扁担合手又合肩。我割着、锄着、擂着、挑着,在日头下、风雨中渐渐长大。
   我没衣裳穿,就把姐姐们不穿的破裤子找来,用剪刀裁下腿弯儿那没破的那一块来补在屁股破了的地坡,这是我头一回学着补衣裳。衣裳补好了,我拿起来左瞅瞅,右瞅瞅,白麻线绳,足有半寸长的针脚歪歪扭扭地走在墨蓝色的棉布上,显得质朴粗犷。我想:“原本一条不能再穿的破裤子,经过补丁也可以通行,让它呈现出另一种美,真好!虽说是半截裤子,穿上它就不会露屁股啦!嘻嘻嘻……”我笑着哭了。
   有了裤子没上衣,咋搞呢?由院子里的铁丝绳儿上拿来父亲的老头衫穿在身上,小身子在白色的老头衫里显得单薄,扯着宽大的下摆打个咎巴儿,不同颜色的破布条儿搓成的裤腰带和肚脐儿都露出来了,显得吊儿郎当。
   酷暑的午后,父亲朝我瞪着白眼,吼道:“你想死呀?望望太阳都到哪儿了?还不放牛去。”我瞅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乖乖地戴着破斗笠,牵着牛缰绳朝南河走去。
   田野望不着一个人影儿,满是青蛙、水蛇、黄鳝、蝈蝈、知了、和无名小虫的奏鸣曲。
   牵着老母牛到了南河,解开偷着盘缠在胸脯上的长麻绳,我把麻绳儿的一头接在牛缰绳上,另一头儿拴在脚脖儿上,心想:“牛可以大面积吃草,牛跑还可以晓得,自己还可以躲在河坎子那丛野蔷薇下眯息一会儿。夜晚乘凉时就会有精神听邻居六奶讲《洞庭龙女》《牛郎织女》《劈山救母》等百听不厌的神话故事。”想着这些,我很快进入睡梦,梦里真有天河、云海、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
   突然被凉水惊醒,自己咋滚进河里呢?牛拖拉着我在河水里跑,我的胳膊和腿脚布满了血痕,拴在脚脖儿上的麻绳也快断了。我瞧着旺民,还有他的老牯子牛,气得爬起来双手叉腰,噘道:“旺民,你个狗日的,你的大老牯子撵着我的牛打架,你眼瞎呀?咋还不拉?
想找死是呗?”
   旺民满脸惊恐,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我。
   我瞧着旺民那大老牯子牛扒在我的老母牛背上,无比气愤,只好上前去使劲拉扯。我边拉边噘:“旺民,你个狗日的,你的大老牯子牛压我的老母牛,你咋还不来拉?我非得捶死你。”实在拉不开旺民的大老牯子牛,心疼着老母牛,我像个疯子一样扑向旺民,把他仰面摔倒在河滩上,骑在胯下捶打,直打得他鼻子流血才停手,心想:“旺民回家要是找我大告状就完了,他手里的鞭子会抽得我皮开肉绽不说,还会罚不许吃饭,最难忍受的就是饥饿。”我恼恨旺民那不会下牛犊的大老牯子牛把我会下牛犊的老母牛压在身下。
   打完旺民,我转身望着两头牛快活地甩着尾巴,角挨着角在啃草,那样子亲密得像我和旺民小时候一样。我瞧着既生气又好笑,飞跑过去牵着老母牛就走,它却倔犟着不愿离开大佬牯子牛。只要老母牛朝前走一步,大佬牯子牛紧紧地跟上来,它比我的老母牛还倔犟,旺民根本拉不住它。我又指着旺民噘道:“狗日的旺民,我跟你没完,你的大佬牯子牛再敢压我的老母牛试试,我非抠掉你眼珠子。”
   旺民气得丢掉牛缰绳跑下河,他把头扎进河里浑身打湿透又跑上来,眨巴着一双小眼晴望着我。
  
   暑往暑来。
   又是一年盛夏,日头炽烤着乡间,田野那怡人盎然的碧绿变得枯萎焦黄,正赶上水稻抽穗,干旱让庄稼人有着说不出的痛楚。
   老天爷突然开恩了,下一上午大雨,田地湿透了,有些死了的庄稼又兴活了,没死的庒稼喝饱了,田里积水有点儿浅。
   晌午,父亲从学校回来扛着铁锹跑高大塘搜集一洼水,晌饭还没来得及吃,田野传来学校的预备铃声。父亲再三叮嘱道:“三儿,你一定得把这洼水舀咱田里。我直接去学校,你记着把铁锹也扛回家。”他说罢,掂着破黄球鞋,撒开两条泥腿朝学校奔跑。我拿着破洋瓷盆,站在高大塘埂上望着父亲的背影,头一回为他流下心疼的眼泪。
   我低着头,吃力地舀着水,好一阵子,浑浊的溪流缓缓流进稻田。不知何时,旺民也拿着洋瓷盆在那边舀水。我扔下手里的盆,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旺民,噘道:“狗日的,那回你牛压我牛,你欠着捶,晓得不?还敢来跟我抢水。”我噘着噘着,手已抓住他枯草一样乱蓬蓬的头发,把他摔倒在泥水里,骑在他身上,高举的拳头没能落他脸上。因为我突然感觉浑身绵软无力,好像还尿了裤子,旺民的白棉布褂子洇染一片血红。我想:“平时手上、腿上被镰刀割着,或是了磕破了,都会疼,这不疼,咋就冒血了呢?”正恐慌着,思摸着,旺民揪住我两条辫子,猛然翻身,把我压在胯下。我哪能吃这亏,伸手挠破了旺民的脸,从没有过的屈辱使我无声的眼泪冲掉脸上的污泥,活像两条爬行的白蚯蚓。
   旺民满脸诧异,道:“咦哟!我还没打,你咋冒血了?你冒血我也不怕,你得答应我这水是咱两的,你舀你的,我舀我的,好男不跟女斗。从今往后不准你再噘我狗日的,不然我就压着你,叫你还怪,老欺负我……”
   我妥协了,在心里噘:“狗日的王八蛋,该死的旺民……”
   那一小洼儿水,我和旺民很快就抢着舀完了。
   我回家挑一担井水,看着顺腿流下的血,哭着从头到脚冲洗自己,然后,换上干净衣裳,找来父亲给老祖宗们备用的冥纸垫进裤裆里,却不敢对父亲说出这难以启齿的事。
   夏夜的光景说来如梦,人们吃罢晚饭之后,都会搬着小板凳,或是拿个破席子来六奶家门口乘凉,他们摇着蒲扇,讲过往的事,看天上星同屋角的萤火。
   我拿来破草席,像猫儿一样偎在六奶脚跟前,没缠六奶讲仙人们的故事,而是对六奶说出白天跟旺民打架事,还有那令我难以启齿的密秘。
   六奶道:“三儿今年16个年头了,是真正长大成人了,以后不能跟男人离得太近,更不能让男人挨着你身子,不然就不得了。凡是正常发育的女子到了一定年龄,每月必来经血,经血要是多了,你得着卫生纸,卫生带,这东西我也只听说过,还没见过。你要是没钱买卫生纸,就找块干净的破布,敹成个小布袋装点儿火灰垫裤裆里,千万不能让经血把裤子洇透了,人家瞧着了丢丑。你不用害怕,这很正常。旺民的脸也是你挠破的吧?以后可不能了,传出去,别说你长得黑胖黑胖的,还是个单眼皮,就算你长得像天仙,就你那野性子要不改,哪个小伙儿也不敢娶你。珍儿跟你一年的,人家老婆子早就说好了,没媒人敢给你说吧?生成个女子,吃饭、说话、举手投足都得秀蜜点儿,才讨人喜欢……”
   从此,我再也不敢跟旺民打架了,可怕他会挨着我身子,不然不得了,包括他那让我厌恶至极的大老牯子牛又跑过来压我的老母牛。我也只有哭着求旺民快把牛拉开,却不敢再噘他,这令我感到很痛苦,很憋屈,面对小河流水,总觉得好像丢了啥东西,究竟是啥东西?我又说不出来。拣一堆石子来,对着河流恨恨地打飘飘梭。
   我不敢再随心所欲下塘、下河了,不然肚子会疼得就地滚着喊妈。我喜欢田野,蝶花飞舞,清清溪水,快活游动的小鱼小虾,捡拾河滩上带有花纹的田螺和贝壳,采来野花缚在头上,独自扮成新娘子,或是躺在仲夏月夜的田埂上,嚼着狗尾巴草的清香,听星儿跟月儿低语,风儿跟叶儿情话,虫儿们的呢喃。偶尔,还会想谁会是我的牛郎,会不会遇上柳毅……我想着想着孤独的哭了。
   有时站在河坡上,一手牵着牛缰绳,一手拈朵蒲公英,瞅着蒲公英白色的小绒毛毛儿,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把蒲公英放在嘴唇前,对着碧波荡漾的河水鼓起腮帮子轻轻一吹,蒲公英的种子立马乘风飘荡在蓝天下的河面上。
   阳光下,老水牛冷不丁把脸伸过来贴在我脸上,河水自然而然为我们剪辑下最美的合影像。看着眼前的景象,热乎乎的泪水挡住视线,单纯的泪水如同阳光下的玻璃球,散射着太多喜怒哀乐,单纯的秘密如同草叶上的露珠,凝聚了我太多野蛮与天真!
  
  
   河南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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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乡间的野丫头》,浓浓的乡土气息与悠悠的成长历史掺合在一起的散文,把一个不谙世事而又野性十足的丫头形象,用文字“雕刻”得栩栩如生。乡间的女孩,野是一大特征,无论风风雨雨,她总是风风火火;无论悲欢离合,她总是大大咧咧。她不懂的事太多,耕牛发情交配、自身生理变化,她都不懂;她的梦想太少,仅从老人们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中汲取可怜的精神营养,在这狭隘的精神空间做着渺茫的梦,小心灵里也会荡起一阵涟漪。这就是乡间女孩,甚至她都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但她热爱生活,她的梦在乡野的风中放飞,在山野的溪流中涤荡,在青黄的庄稼里成熟。相信,有那么一天,当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脱下“野性”的外衣,一位独立于红尘客栈的诗书女子,便向我们款款走来……情感丰满的文章,值得一读,推荐共赏!【山水神韵:温柔侠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81119】



四月半的乡间,是栽秧割麦两头忙的双抢时节。月亮圆时,田野是明亮的,月亮缺时,田野是昏暗的。田野的月夜是静寂的、活跃的,也是神秘的。您在月亮下吸燃的烟火是闪烁的、红亮的、炫目的,也是神圣的。
   年年逢着农忙季节,在乡村任民办教师的您,只要天上有月亮,您就很少有睡觉的夜。您去田野劳作之前,总是先带上自制的旱烟棒,我很讨厌您有这样的习惯,更恼恨您把我也赶进月亮下的田野。
   那天夜晚,大半拉子月亮把清淡的光辉洒遍村庄田野,万物重又现出了新面目,水蛇和秧田里的黄鳝以及无名小虫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使田野充满活跃骚乱。
   您说:“今夜的月亮真好,咱俩把这块田里的秧苗栽完再回家,栽秧一定要直对横对。”我满腹怨气,没听着一样,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愿搭理,只管把秧苗栽成横对。每一趟插到田头儿,我都要爬上田埂摘下吸咬在我腿上的马鳖子,再抬头望那移动在灰白云彩之间的大半拉子月亮。
   突然,我望着不远处坟墓旁有两团火球,正朝我们这个方向跳跃着,心跳得厉害,惊恐使我低声叫道:“大!大!”低头忙着栽秧的您,猛抬头,好像也看见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火球。您放下秧苗儿,用汗衫擦了擦手上的泥水,由裤袋里掏出旱烟棒划亮火柴点燃之后,道:“别怕,下田里来,那就是传说的“鬼火”它不敢来,它怕咱的烟火。”您用嘴唇叼着旱烟棒,吸燃着红亮的烟火,继续插秧。
   胆怯的我,每分插完一把秧苗,就会不由自主的抬头望那跳跃的火球,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惊慌道:“大,你望,鬼来了。”您道:“别瞎胡扯,赶快栽秧。它离咱越来越近,那是因为有风,风停了,它算去求了。你别望它,啥事没得。”我不敢望月亮,也不敢再上田埂摘腿上的马鳖子了,更不敢望那鬼火。您时不时抬起头,我就会看见您吸燃着红星星的烟火,心跳也不那么快了。我不抬头望您的时候,您会时不时的干咳一声,像似嗓子里积了痰,又像对我示意:“不必害怕,我就在你身旁。”
   池塘里的蛤蟆,水蛇,秧田里的黄鳝,以及无名小虫混合的叫声,渐渐稀疏平息下来,我抬头望那跳跃的火球不知何时没了,反而更害怕,浑身凸起一层鸡皮疙瘩。
   月亮已西斜,清淡的光辉变得模糊,我凭借田里的水白和直觉尽快分栽着手里的秧苗儿,再也不敢抬头望,您在秧田那头儿大声对我讲起鲁迅《踢鬼的故事》以及我听不懂的“磷和光。”
   村庄传来第一声公鸡的啼鸣,接着狗叫驴昂起伏的声音,我和您终于分栽完最后一把秧苗儿。您长长的舒口气,道:“这一夜的瞌睡没白熬,明天就是雨节气。这块田用了十来斤磷肥,一个月后,你再来看秧苗儿保险兴的很……”
   西斜的月亮吝啬的收起模糊的微光,田野陷入深深地昏暗。我想那鬼火定然是藏地沟、塘坎、或是草林里了。
   我紧紧跟随着高高瘦瘦吸着烟火的您,路过那坟墓旁,您拧亮手电筒照着那山丘一样的坟墓要我看。唯见几丛茂盛的艾蒿在浸人的凉风中晃动。再也没见那跳跃的火球,倏忽间,我的头发根根竖了起来,您牵着我的手道:“别怕!别怕!你看,咱还有烟火……”
   雨过夏夜,我躺在阳台的地铺上,回想着月亮下的烟火,任长空月光照彻寒潭般的心源,一切都是那么沉静清寒。月亮下的烟火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我不知道父亲这一生中有多少个孤单凄凉的月夜是凭借烟火做慰藉的。
  
   河南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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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夏夜,月光,烟火,父亲,我,插秧,磷火,水蛇,黄鳝,蚂蝗……构成一幅乡村插秧图,生动而真实。“我”的恐惧来自未知,父亲淡定来自丰富的人生经历。其实,父亲心里,应该也有些许对“鬼火”的不安,也有些许对我的疼爱,但生活的担子迫使他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就是生活。三十年,人生中不短的过程,“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场景,那年那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泥水打湿俏美的脸庞……非常接地气的文章,感谢来稿,推荐共赏!【山水神韵:温柔侠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80922】









那年腊月二十二日是个好晴天。晚上,我大兄儿际好像感冒了,赶着天黑不好找医生。吃罢黑饭,父亲反复抚摸着际的脑门,道:“我瞧着这孩子像感冒,不碍事,等明早晨起来再瞧瞧。校长担心小偷把学校的板凳桌子偷了叫我守校去。”他说罢,抬腿走人了。我母亲望着他走出大门,也伸手反复抚摸际的脑门。
  
   半夜,母亲叫我们起夜,发现际快不行了,叫大姐和二姐一起跑快上学校喊父亲回来。大姐和二姐跑走了,我吓得用被子把头蒙着。母亲坐在床上抱着际,颤抖着叫道:“三儿,你别睡了,妈害怕呀——嗷嗷……”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继而是低低的悲泣。我以为母亲是吓着了,慌忙起来披着袄站在母亲床前,听着门外寒风呼啸,瞅着痛不欲生的母亲和结着灯花的小煤油灯,冷得上牙直打下牙壳子。这是我头一回眼睁睁地瞅着亲人即将离去,却无能为力。​
   估计有一个多时辰,父亲回来了,他摸摸大兄儿,轻声道:“英,把这孩子放下吧,他走了,他走了……”母亲搂着大兄躺下,悲泣声没了。
   二十三日,天将才麻麻亮,父亲把际抱着放厨屋的稻草上,叫我上前院把爷爷奶奶都叫来再瞧际最后一眼。我跑到爷爷的小院里,瞧着奶奶在厨屋里才擦着洋火,正准备烧锅做早饭。我爷爷右手拿着葫芦瓢由水缸搲出半瓢水正准备朝左手端的小木盆里倒,他们瞧着我,都停止动作,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闭着眼睛,大声道:“爷,奶,昨晚黑我大兄儿死了。”我爷爷奶奶都楞了。
   过了一会儿,我奶奶颤抖着手又擦着一根洋火把锅底的柴禾点着了,开始烧火煮饭。我爷爷把瓢里的水倒进盆里,放在院子里的洗脸架上,用破手巾把脸擦了又擦,好一会儿才放下手巾,又进里房了。我奶奶边烧火边嘟哝道:“他个小熊孩儿死都死了,我不去瞧他个死孩子,老家伙还没死,他个孩子先死了,这就是来讨债的小鬼跘子……”我不解奶奶的话,也不解奶奶的悲伤,指着她咬牙切齿地噘道:“你个死老妈子,欺负我妈也就算了,我大兄儿都死了,你个老不死的不去瞧他最后一眼,小心发火烧死你……”奶奶好像没听着我恶毒的诅咒,撩起脏兮兮的破围裙擦擦眼角。
   瞧着爷爷腋窝下夹着一卷破草席子,双手交叉在破袄朽筒里出来了,我不敢噘了,慌忙跟着他走进我家大院子。爷爷走进厨屋瞧着际,颤着声儿道:“这就是人的命呐!夭折的孩子按风俗不能叫父母亲人送葬,你们都离他远点儿,必须找无儿无女的绝户来把他送乱葬岗子埋了。我用破席子把这孩子裹着,你们尽快找人来把他送走。”
   母亲和姐姐都流着无声的泪,我和海没哭,手牵着手望着爷爷用破烂草席把际裹起来,用麻绳缠绕几卷,系成死结之后走出厨屋,站在院子里朝东南望着朝阳出来了,两个雅雀在院子东南角那棵大槐树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他叹息道:“咱是上辈子没做好事,亏欠这孩子,这辈子是专门找咱来讨债的。你们都别哭了,今儿过小年不能哭,好事也该来了,望太阳出来了……”
   父亲从外头回来道:“找了两家绝户,人家都不愿意来,一害怕疾病传染,二害怕逢着祭灶不吉利。”我爷爷道:“过去,国家战乱日夜打仗都能平和下来。这光景再难过也比五九年粮食关好过吧?比文化大革命好过吧?那时咱是一大家人都要面临灾难。你要相信这一天总要过去,穷也得讲究规矩,咱只能舍着,掏十块钱会有人来帮忙的,好好保着这几个孩子,我望这红太阳怪好的,好的很……”我爷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卷毛票钱递给我父亲,大步走出我家大院。父亲蹲在厨屋门口,又从裤腰里掏出一卷毛票钱,用指头在舌尖上蘸着唾沫数了又数,道:“三儿,拿着这十块钱快去把你训忠爷请来。”我用十块钱把训忠爷请到屋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左手拿起大䦆头,右手把际扛肩膀上,送南畈大堰背埋了。
   母亲哭着朝际坟前跑,我也跟着跑。母亲哭着转身道:“三儿,可不能去呀,妈怕他灵仙大会把你带走了哇……”我站在井塘埂上眺望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那高高的大堰背上变成一丁点儿黑墨。寒风突起,太阳被铅云隐没。风把湾里光秃秃的老槐树刮得呜呜咽咽,井塘掀起波浪,一波连着一波,哗啦哗啦地地拍打着堤岸,溅起水花打湿我的破棉鞋和棉裤腿。我抱着膀子缩着脖颈儿哆嗦着,隐隐约约听着母亲悲哀的哭声。
   上午时,湾里人家厨屋顶都冒烟了,我终于把母亲等回来,她眼晴和脸都肿了,不停地咳嗽着。
   打际去后,我有个头疼脑热,母亲不敢有丝毫懈怠,她处在焦虑恐慌中,找父亲要钱时,总会神经兮兮地道:“你忘了,咱那个大仔孩子易死那年,我晚黑做梦,说是人家的大孩子死了。咱三妈,六妈,九妈,新娘,她们都说梦到人家的孩子死是咱自家孩子,她们都没说错呀!际那孩子一夜就病死了。这孩子又烧的发烫,你摸摸,不能再耽搁了呀!我得赶紧背她去果店找王玉成瞧瞧……”父亲在口袋里掏掏摸摸,半天掏不出来钱。我母亲疯子一样扑向父亲,把他口袋都搜摸一遍也没搜摸着钱,还把他口袋也撕破了,末后又急慌慌地朝湾东头跑去,哀求既信迷信又会扎银针的四奶来为我诊治。
   七八十年代,湾里很多人家和我家一样背负着贫困,饥饿,疾病,死亡,和沉重的捐税,伴着时间的脚步毅然决然地前行。记不清地球绕着太阳转了多少圈;记不清过去了多少岁月,母亲那一声哀嚎还在夜半梦醒时萦绕在我耳畔,还有那天那个早晨的红太阳,圆了我爷爷对生活的美好心愿,它跨越了世纪,丝毫都没改变。​​
  
  
  
   河南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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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串伤心的往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成为历史,成为那段苦难又缺医少药日子的注脚。好在时代在发展,人民生活在进步。这样的殇在当下发生不幸的几率已经微乎其微了。作者用质朴细腻极具地方特色的语言,结合自己贴身的体会,为读者撕开结痂的伤口,一同沉浸在不幸的回忆里。感谢作者赐稿山水,遥握! 【山水神韵编辑:还你清新】



鬼影大多出现在乡间的夜晚,因此,乡间的月夜有几分神秘,又有几分瘆人。逢着芒种收割时节,不管月亮是圆是缺,父亲有时是上半夜在田畈忙活,有时是后半夜在田畈忙活。我跟着父亲在月亮地里忙活时亲眼瞧着鬼影了。​
   深秋,麦种都落地了,断断续续下了个把月冷雨。父亲站在大门口皱着眉头叹息道:“咱是应了八月蛤蟆叫,麦子种两道的农谚,雨淋头不说,种子还都泡烂了,这日子是雪上加霜。”我道:“早起瞧着房子地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冰霜,好冷啊!”六奶笑道:“三儿是个膀,你大说的霜跟你说的霜有差别,晓得呗……”
   当天夜里三更天,父亲站在堂屋门口一遍遍地喊道:“三儿、海,月亮出来了,赶紧起来,咱上南畈八斗地种麦子。”我迟迟不肯起床。父亲气得噘道:“一个个小鬼儿再不起来我着鞭子抽死你。”我穿着小破袄,睡眼惺忪地走进院子,瞧着满院子月光倒影着摇摇晃晃的槐树枝桠子,阴森森的。院墙上蹲个大黑猫,两眼放射出绿色幽光,令我打寒颤,浑身凸起一层鸡皮疙瘩,满脑子都是鬼。
   父亲站在大门口嘱咐道:“你们随后把耙和麦种都送到南畈八斗地,把洋瓷盆也捎带着,小半袋儿磷肥我放牛背上驮着。记着,别带狗,小偷多,把它留家里瞧门。”他说着,扛起犁铧牵着牛走了。狗卷缩在大门旮旯伸头望望我们,又把头半埋两条前腿之间。我吃力地扛起耙,拿着破洋瓷盆,海背起麦种,跟着父亲走进田畈。
   远处的狗叫声使冬夜显得更加静谧清冷。走到南稻场,海把袋子撂地上,重重地叹气道:“我累不得过,实在背不动了,咱蹲着歇会儿。”我们就这样和父亲拉开了距离。望着近处的小路都是模糊的白,朝南湾去的那条小路上有个黑影飘飘忽忽,我晓得那就是鬼影,催海快走,不想让他望着鬼影。我走走停停,朝鬼影望望,末后望不着鬼影了,反而更恐慌,接着传来南湾激烈的狗叫声,不大一会儿又消停了。
   走到二老爷塘埂上,听着塘脚下汩汩突突的流泉声,和塘里各种不同的响动声,我和海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湾里老年人说过好运的父亲,就是我们湾的二老爷,二老爷是个勤快人,每到冬天农闲,他没日没夜地开荒挖塘,他说多些田地好种庄稼。二老爷先开荒田地,后挖塘,塘修一半就病了,时常咳嗽。人们都劝他歇着别搞了。二老爷道:“有塘就能保存雨水,那些开荒出来的田地即能种麦又能种稻,保着咱湾一天三顿不断炊就好了……”
   湾里人瞧着二老爷瘦得皮包骨,抱着磨秃的破铁头死在新塘当中,都难过得哭了。人家那湾的人听说了,也跑二老爷塘来瞧二老爷。有人说二老爷是个膀,自寻死路;有人说二老爷是开荒挖塘累死的,可怜好人不长寿;有人说二老爷在月亮地里挖塘时跟鬼影打过架,注定活不长。算命瞎子说二老爷命里缺土,千不该万不该开拓荒地挖塘存水。阴阳仙说二老爷冒犯了土地爷,该短阳寿。有关二老爷的死因有很多传说,湾里人为了感恩纪念二老爷,就管二老爷挖的塘叫二老爷塘。
   挨着二老爷塘南角地里有四个大老坟坡,其中两个大老坟坡上有又黑又大的窟窿,湾里有学问的年轻人说那坟坡上的黑窟窿是盗墓贼挖的,老年人都说那坟坡上的黑窟窿是鬼开门。鬼只是个黑影,没人能打赢鬼影,我越想越害怕。海紧紧地跟着我,恐慌中还踩了我脚后跟。我们好不容易走过二老爷塘,上了坝埂,隐约听着父亲在八斗地里吆喝道“驾!驾!驾……”紧张的心情自然放松了。海停下来拍着胸口出大气,我道:“瞧那恁多大老坟坡,快走,走到坝埂最西头就好了。”海带着哭腔道:“我累,背不动呀!”我不搭理他,只顾硬着头皮朝坝埂西头走。​
   八斗地周边有可多大老坟坡,时不时有小动物的怪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和海走到地里把东西放下,相互依靠着坐在母亲坟坡边上打瞌睡。父亲道:“你两个赶紧回家做早饭,吃了饭再来收拾这些东西。有你妈跟我作伴不用怕,她不会让鬼来把我打死,不然谁来养活你们?”他说着,划根洋火点燃一根旱烟棒叼着。
   我想着曾经在这地坡睡过两夜,头一回是土地初到户那年伏天大旱,南湾、庙下湾、堆子湾和我们湾的人没日没夜在河里抢水。夜半,我们湾的抽水机坏了,咋也修不好,湾里人传说半夜在河坡瞧着好几个鬼影,是鬼来把抽水机捣坏的……那几夜,抢水的人顺手把八斗地还没熟的落生偷了不少,父亲和母亲都心疼不得了,担心再被偷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我奶奶吵嚷道:“八成是鬼神把落生搞走了,多拿些纸钱上八斗地烧,好好跟鬼神叨嚼叨嚼,多磕几个响头求求鬼神……”我爷爷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我父亲望着我爷爷奶奶欲言又止,叹息着走了。​
   又一个黑夜来临,月牙出来了。父亲想上南畈八斗地瞧落生,母亲担心他会遇着鬼,非得叫我跟父亲作伴。父亲拿着手电筒和破稻草栅子前头大步走,我抱着个小薄被子跟在他后头小跑也撵不上,累得气喘吁吁地喊道:“大,走慢点儿,等等我呀!”父亲头也不回道:“鬼女子,你走快些。”那无边的黑暗和各种不同的响动声让我感到恐慌,好在脚下的小路是白色的,也是熟悉的。哪一段路上有几道沟;哪一段路上有多少牛蹄荡儿;哪一段路上有几道坎子;哪一段路两边是谁家的田地,我都认真数过,用心记着。
   走到八斗地头上,父亲把破稻草栅子摊在坝埂上,道:“你先睡,我吸根烟再睡。”我听着诸多虫鸣和怪叫声,想着爷爷奶奶们都说南河坡有狼还有鬼,它们会不会跑上来把我打死吃掉?望着天上的月牙没了,满天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突然有个火苗从夜空划过,我想那会不会是传说游荡的鬼魂?咋也睡不着。听着落生地里有呼呼啦啦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落生地里跑,慌忙用小被子把头和脚紧裹着,叫道:“大,有鬼呀!”父亲道:“胡扯八道,哪有鬼?那不是鬼,是野兔子。鲁迅有篇文章叫《少年润土》。润土在月亮地里瞧瓜,瓜地里有一匹猹,他用钢叉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润土胯下逃跑了……”
   听了父亲的故事,我把头露出来,想老牛头讲的鬼话,他道:“从前有个男鬼和女鬼碰到一坨儿说起各自的收成,男鬼说两年前就听小鬼们说东湾有个胖子做生意发大财了,还可小鸡摸,跟姊妹弟兄不和,待父母也不孝,从不舍得花钱买香烛纸钱祭祖。我瞧不起恁吝啬的人,又眼羡他家钱财来得容易,等着十月一田畈庄稼都收割完了,阎王爷打开我手脚镣铐还鬼自由,我趁着夜黑去了胖子家缠着让他生病,天天晚黑去找他,让他睡不安生。胖子的女人晓得他是鬼缠身,她急得给求爷爷告祖宗,又用好酒好肉招待我,跟我说一大箩筐好话,还送给我不少纸钱,我可发大财了,就连胖子的祖宗也跟着我沾光了。昨晚黑我还去了胖子家,酒肉的香味儿还在嘴里,不信你闻闻。女鬼说,昨晚黑我去找了一个光棍汉,他家里啥都没,我死缠着光棍汉,想让他发烧作冷,哪晓得光棍汉强壮得像牛,他站在大水缸旁,拿着大葫芦瓢猛劲地喝水,就是烧不起来,还把我肚子撑得要炸。瞧着天要亮了,我慌忙跑,再也不敢去纠缠光棍汉了。男鬼听了女鬼的话,心疼得牵着女鬼的手说,跟我上胖子家去,那货一年到头不喝白水,只用牛眼晴大的茶杯喝西湖龙井跟信阳毛尖茶,你去缠他试试……”好些鬼故事都在脑海里翻腾,一直想到鸡叫唤,那是我人生头一回因恐惧失眠。
   第二回是十四岁那年挑东北畈的稻子,田离稻场太远,实在迈不动脚步,冲担掉地上,父亲心疼那些摔洒的稻子,撵稻场打我。少英娘道:“大哥,三儿是个女子,还不满十四岁呀?你别快鞭子抽快驴……”上下稻场的女人都为我难过得流泪,我越发觉得委屈。深深体会到母亲身为农家妇女的苦楚,身为乡间民办教师的妻子有多累,我理解母亲的时候,母亲早已去了。
   天黑了,我坐在大塘边棠梨树下的水標上望着小半拉月亮,想着从前父亲最好说大队支书姚开文的女人能干,学校老师黄国和的女人最能挑担,李湾那个女人会犁田耙地,他让我母亲白天忙田地夜晚忙家务,而母亲偏偏是体弱多病,性格孤僻,除了我二妈和小奶,她极少跟湾里的女人们说话。发爹拧我耳朵时噘:“你妈,你长的就是个挨打架子,你大姐二姐赶明儿都上大学,你除了干活,打还是你挨啰,这就是你的命……”我越想越难过,跑南畈八斗地趴母亲坟上痛哭,哭够了,才晓得没吃晚饭肚子饿,坐起来拔落生吃。
   听着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我抬起头四处望望,满眼昏暗。突然,不远的老坟坡旁边有团小火球正朝我这边蹦蹦跳跳,湾里人都管这样的火球叫鬼火,之前见过好几回,还是吓得趴落生秧子上不敢动了,紧闭着眼晴想着瞎老太奶生前说过即便是鬼也只会打坏人和恶人。我很后悔叫海和胖妮把那条大黄蟒打死扔进粪塘;后悔偷人家已转衣分蘖的秧;后悔噘爷爷奶奶老不死的;后悔用斗草的方法报复珍;后悔和婷、霞一路去偷人家那湾的菜园子;后悔跟着伙伴把杨队长门口的青杏毛桃都摘光,后悔搞恁多坏事,当想到母亲在身边,也就不再那么害怕了,温热的土垃很快把我送入甜美梦乡。
   睡梦中隐约听着湾里的鸡鸣狗叫,嗅着八斗地的芬芳睁开眼睛,望着红彤彤的朝阳像对我表达深情爱恋,又似一团燃烧的红火,那红红火光把活跃的雀子染红了,八斗地里的坟坡映染了,大坝河水染红了,就连毛狗草和落生秧子也被染红了,整个八斗地都似红绸色彩。朝阳的红光越来越刺眼,我把右手伸开遮在面前,眯着眼从指缝里观望渐渐升高的朝阳,那迷人的红光慢慢消失了,热度很快烘干了我被露水打湿头发和衣裳。瞅着土垃里的小蚂蚁都在慌着搬运我昨夜吃过那些落生壳儿里没吃干尽的落生米,慌忙朝回跑。一件件往事环套着往事像闪电由我脑海、眼前划过。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鬼会来打父亲,便道:“海,咱回家去。”我牵着海的手走上坝埂,回头望八斗地,父亲和老水牛是模糊晃动的大黑影,他吸燃的烟火在暗夜里隐约可见一丁点儿微亮红光。我晓得那一丁点儿微亮红光对于父亲来说能照亮整个八斗地,它是父亲心中的太阳,相信有母亲在此能护着他。我和海翻过大坝埂,再也听不着父亲赶牛腿的声音了。
   走到三叉路口,我停下脚步,犹豫着该从哪条路回家。海道:“三姐,咱别走二老爷塘了,人家都说那地坡有鬼,我害怕!”我道:“咱走大堰埂吧。”说是大堰埂,其实就是弯弯曲曲狭窄的田埂,田埂的一边是稻田,一边是大堰,我们再害怕也无法手牵手并肩行走,只能一前一后,怕着走着。我们走到大堰北头,距离最近的水域倏然腾起巨大水浪,浪花溅多远,很快又恢复平静。海颤着声儿道:“鬼影出来了,快跑哇!”我跑着想着,六奶讲过很久很久以前,大堰有个淹死鬼想找替身好托身,天天都盼着太阳落,出来在水边寻游。一天傍晚,有个女人挖一大提框菜蹲在水边上洗,淹死鬼远远瞧着穿破花袄的女人洗菜,喜欢得潜到水底,游到女人蹲的地坡,准备伸手把她拽下水淹死。
   谁晓得女人洗了菜又洗脚,一只绣花鞋掉水里了。淹死鬼在水里举着绣花鞋引诱女人,女人下水伸手捞绣花鞋,绣花鞋朝前飘一点儿,她再朝前走一步伸手捞绣花鞋,绣花鞋又朝水里飘一点儿,她一连走了几步,还是差一点儿捞不着绣花鞋,她想着咋总是差一点儿呢?莫非水里有淹死鬼?她想噘淹死鬼又不敢,担心是个不怕噘不要脸的淹死鬼,故作轻松道:“这日子缺吃少穿,也没啥活头,就这一双像样的绣花鞋还掉水里捞不着了,不如投水淹死算了。”淹死鬼听着女人的话喜欢毁了,心想自己不用下手了,在阎王爷那儿少一层罪孽,不如把绣花鞋朝她面前送一点儿。女人瞧着绣花鞋又漂回来了,晓得是淹死鬼在试探她,叹口气说,“绣花鞋先放这儿,我回家梳梳头,换身干净衣裳来投水,就算死也得死体面些。”淹死鬼听了觉得有道理,把绣花鞋送到女人眼头上。女人瞅一眼绣花鞋,慌忙爬上塘埂,她想着鬼不是好哄的,放蹦子朝家跑。淹死鬼这才晓得上了女人的当,想去撵,晚了。女人那湾头上有好几棵大桃树,还有猎狗汪汪叫……
   海跟我跑到南畈塘埂上听着湾里的老公鸡打鸣了,二爹门口有狗叫,我们停顿了一下,继续跑。二爹家的狗越叫越凶,我们快跑到二爹门口时望着个黑影,胆战心惊地走近瞧着是小奶。小奶道:“我起夜,远远望着两个黑影,还想着不是眼晴望花了,就是两个小偷,再不然就是两个腌臜东西,没想到是你两个,三更半夜在田畈跑啥子?”我和海惊魂未定,不停地发抖,上牙壳子打下牙壳子,谁都说不出话来。小奶道:“你两个冷是吧?跟着我进厨屋来烧火把你们烤。”她在厨屋点着小煤油灯,淘米准备烧锅。
   我趴在柴禾上慢慢平静下来了,海还在打哆嗦。小奶以为海冷,微笑道:“你两个都靠我近点儿,我把火烧大些暖和暖和就好了。”我道:“送我大上南畈八斗地种麦子,瞧着大堰蹦出个可大的鬼影,吓不得了。”小奶边烧锅边道:“你大就是个憨胆大,胆大也是没办法,他白天要教学,还得摸黑耕种一大家子人的田地,得福他煞气高哇!南畈野的很。传说过去八斗地是个老寨子,老寨子是个大集市,南门到王山,北门就是大堰南头的老寨顶子,后来发天火烧了,大火烧了几天几夜,还烧死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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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鬼影乡土》乡村的童年,总是伴着各种鬼故事,那些鬼故事告诉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无法用文字记录的祖辈的足迹,“鬼”成了人们代代相传的言传身教的载体,它仿佛是无所不在的幽灵,又像是无处藏身的影子,与我们紧紧相随,无法摆脱,无法远离。它让我们对自然充满了敬畏之意;对先辈充满了敬仰之情;对弱者充满了怜悯之念;对勤劳充满了感激之心。它如广袤大地上的阳光、青草、空气、繁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份,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进出在我们的毛孔里。造福后人的二老爷,肥沃的八斗地,慈祥的小奶,善良的四奶,刀子嘴豆腐心的五保户老太奶……他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却活得极为坦率,“鬼”也奈何他们不得。文章虽以“鬼”为题,以“鬼”为线索,却满是烟火的味道,描绘出了又神秘,又温馨,又感人,又艰难的生活画面。当生活的基本要求都无法保障的时候,人与鬼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別,只有当生活水平提高了,文化水平提高了,“鬼”才会退出它的舞台。然而它所蕴含的做人的道理,有关它的故事给我们的启迪,连同那些我们再也无法见到的可亲可敬的人影,印在心灵上,刻进了脑海中。文章构思独特,语言朴实生动,读来彷如身临其境,推荐共赏,多谢赐稿山水。【山水神韵编辑:三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32217】





湾里的大孩们经常聚集在六奶门口,一个挨着一个地蹲在那儿说黑饭吃的是稀饭,稀饭太稀,尿泡尿又饿了,饿不得过,咋也睡不着。丝道:“我望着北畈八个瑭那几块田的豌豆角都有大半饱了,青秀秀的,生着连皮吃兴的很。”华道:“月亮头太大了,人又多,动静大,恐怕……”大孩们说着说着,脑瓜子都靠得更近了,附耳窃窃私语。
   我还是听见他们在商量着上北畈去偷八个塘的豌豆,说我们小孩儿都是跟屁虫,碍手碍脚,不允许跟着。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人,很快溜走一大半,光剩下我们年纪小的了。大孩们都溜着朝北畈跑了,我们小孩定然是要跟去的。
   八个塘一大群男女打着手电,拿着大棍吆喝着跑来撵我们,田畈到处都是将要黄稍的大麦和正在衍花的小麦,沟沟壑壑,潺潺流水,绿色葱茏,人随便朝哪儿钻都很难找着。我跟着湾里的大孩们逮着八个塘的豌豆和大麦连续偷好几个夜晚。​
   耕夫用犁铧把我们偷过的豌豆田翻过,我们望着那所剩不多的豌豆秧子和点巴子大麦头被盖进土垃里,都说可惜了,一窝蜂跑进其它田里扯豌豆秧,抱着就跑,跑慢了耕夫手里的牛鞭可不是吃素的。我们把豌豆荚生着吃了,大麦头烧着吃了,豌豆秧子扔田里沤绿肥,都希望庄稼能长好,多打些粮食。
   就在那个月亮将要圆满的夜晚,我们又去偷八个瑭的豌豆。我个子矮,腿也短,跑在最末后。八个瑭的人料到有月亮我们会去偷豌豆,早就埋伏在塘坎子下,不等我们下豌豆地,他们敲破盆吆喝着把我们都吓得朝回跑。
   我被大孩们闯倒滚进麦田沟里,吓得趴那儿不敢动了。人们都跑过去了,我感觉又转回来一个人,轻轻地翘起头来瞧着赖捡起一只鞋,站在三岔路口犹豫了一下。八个瑭的男人撵上来抓着他照脸打,鼻子也打冒血了,还把他打了补丁的黑棉布褂子也脱下来了。赖扯着那人的裤腿跪地上叽哩哇啦地求饶。那男人噘道:“你妈,我说你咋不晓得跑,搞恁半天是个膀货,还是个秃舌子,连话都说不清楚,给你。”他把赖的破褂子向高处扔,掉田埂半坎的蒿草上,晃两下掉我脚上了。我趴在田沟里吓得直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那男人大声叫道:“还不松手,你的布衫子不想要了。”赖松开手,扭头朝田沟瞅。那人走远了,赖把鞋穿上,正准备下田沟捡布衫,我吐口气,猛地站起来把褂子朝田埂上扔,赖吓得趴地上作死鬼蛙子叫唤。
   我笑着爬上田埂,跟赖手牵手跑到柳树塘埂上坐着,他下水边上洗鼻血,我把脚伸进水里泡着玩。水里的麻虾张开大钳子来夹我脚丫子,我猛地把脚抬起来,赖也猛地抬起腿爬上塘埂叽哩哇啦一句,我晓得他大意是说腿被啥东西咬了。我说是鬼咬的,吓得他掂着鞋就跑,我吓得也跟着跑。
   那一时,我受两回惊吓,连续发好几天烧。母亲惶恐,找四奶给我喊魂。四奶教我母亲每到傍晚用左手指轻轻地捻着我右耳垂,右手拿根柳树条池塘里摆一下,拿起来,等到柳叶不滴水了,再喊:“三儿,吓掉魂了,别害怕,妈喊你快儿回来呀!”母亲每回为我喊魂前,都嘱咐我答应说我回来了,还得数着数。
   我不会数一百个数,直到腿站疼了,才会对母亲说喊够一百句了。母亲就会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你以后要是饿了,就趴那睡一会儿,睡着就不饿了,忍着到吃饭的时候就好了。偷东西要是被人家逮着了会打死你。你是个女子,不能跟仔孩子一样野,晓得呗?你咋不脱生成个仔孩子呢……”
   年轮滚滚,豌豆青青。往事如霾,母爱澄清。时光似水,水里流淌母亲呼唤声声,那是贫寒岁月里最柔软最温暖的声音。​​
  
   河南信阳黄国燕原字于2016年6月






晌午,我们家人都在大过道坐着吃饭,忽闻天空响起银铃般的声音,抬头朝门外望着一大群银灰色的野鸽子由远而近。大姐道:“那响声就是鸽哨。”谁也没想到一大群鸽子盘旋而下纷纷飞进我家大过道,停歇在凉棚上头的櫺杠子上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父亲和姐姐们惊讶的表情将要转变成欢喜时,母亲严肃道:“我不许你这一个个的祸害这些鸽子哈,鸽子通人性,很聪明,识人心,它只会朝善良人家飞。”母亲话音将落,鸽子“咕咕咕咕”的声音停息了,它好像能听懂人类语言。母猫跑来蹲在我跟前,瞪着铜铃样的眼晴聚精会神地仰望着棚上的鸽子。我发现母猫专注的神情和逮老鼠时一模样,满含贪婪和杀机。​
   从此,群鸽在我家大过道棚上早出晚归,偶尔在晌午头上还会飞回来休息一会儿。母猫跟我一样,只是仰望它们,眼馋它们。湾里人都很眼羡我们家有一大群鸽子,说我家不缺肉吃了,他们哪晓得我母亲每天都会嘱咐我们不许动鸽子。
   父亲在湾里任民办教师,耙田还拿着书本读物理公式,腿被耙钉刺伤淌了很多血,虚弱得成天到晚睡在床上。母亲焦急着给父亲补养身体,却找不到荤腥的食物,实在没办法,叫我趁夜黑踩着梯子爬过道棚上,抓只鸽子拿到西沟活活淹死,烫洗干净装进沙罐子里加上水和盐放锅底炖化,给父亲喝汤。
   据湾里的老奶奶们说把活鸽子用水淹死,炖汤给体弱的人补虚是最好的。母亲听了她们的话,连续两天叫我爬过道棚上抓两只鸽子之后,鸽子都飞走了,不再回来。母亲既担心那些鸽子,又为没荤腥给父亲补养身体而犯愁。父亲脸上的气色虽说好些,还是不能下地行走。
   凑巧,母猫下了一窝小猫儿,它白天卧在窝里喂小猫奶,给小猫儿舔毛,很温情很慈爱的模样。到了夜黑,母猫开始捕鼠,它在屋里逮不着老鼠,就到外头捕食。天麻麻亮时,闻着鱼腥味儿,我爬起来开堂屋门瞧着母猫蹲在院子里,那灰褐色带着条纹的毛被露水打湿成一撮一撮的,好像个大刺猬,它面前的地砖上还有条尾巴会动的大鲫鱼。我拿着盆快速跑过去,把鲫鱼装盆里,交给母亲留着给父亲熬汤喝。
   天黑,瞌睡虫就爬我眼皮上来了,只要想着不睡瞌睡就能从母猫嘴里抢好吃的,瞌睡虫就会跑得无影无踪。赶着端午节,日子可过的人家都炸油果子,有新女婿上们送节礼的人家也有油果子、油角子、金棒条、枕头酥。母猫每到夜黑都跑外头偷这些好吃的回来喂小猫儿。
   我从猫窝里抢了一根油果子,才咬一口,被母亲瞧着了,伸手抢下我手里的大半截油果子,照脸一巴掌,厉声道:“不晓得要点儿脸,谁叫你上人家去的?油果子是谁给你的?”我委屈得哭道:“我哪儿都没去,油果子是从猫窝里抢来的。”母亲把半截子油果拿厨屋里切成一寸左右长,放在碗底,浇上稀饭,又从里房墙窟窿掏出一小包黑得像泥巴坨子样的糖,捏一小坨放在饭碗里轻轻地搅和搅和,叫我端给父亲吃,还嘱咐着我不允许对父亲说油果子的来历。
   夜黑,老母猫连续叼好几根油果子回来,都被我拦截下来了,可想吃,还是忍住没舍得吃。那油果子是真香啊!香味儿诱的我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特别是用黑糖水泡过的油果子,只有父亲和小兄儿可以吃,馋得我直吸溜哈喇子。
   晨光出来了,母猫又叼一根油果子回来了。我快速抢下母猫嘴里的油果子,正在为这一夜打劫好几根油果子得意,母猫猛回头,用两爪逮着我手恶狠狠地咬着指头不松口,疼得我直着脖颈儿叫唤,它瞧着我母亲跑来才松口,翘起尾巴跳上院墙,跑房顶上朝我“喵喵”地叫着不下来。
   母亲瞧着我手被母猫挠伤,咬伤,拉我到院墙边扣坷垃溜儿灰掩伤口,她扣的快,血很快就把坷垃溜儿灰冲掉了。母亲道:“自己扣,扣快些,你这是狗肉好的快,锅底的火还着得。”我把受伤的手指紧紧地贴在土墙的坷垃溜儿灰上,足有半个时辰,果然把血止住了。​
   “喵呜,喵呜——”我听着母猫叫唤,就晓得它叼食回来了。跑猫窝瞧,果然是一条又粗又长的大黄鳝,还是活的。母猫敌视着我,一边用爪子挠黄鳝,一边朝我发出抗议的低吼声,我照样还在母猫嘴里打劫食物。母亲把那条黄鳝和鸡蛋炖了给父亲吃。
   母猫生气了,趁着夜黑把小猫儿一个个地都叼邻居家里去不回来了,偶尔跳院墙上望望我们,任我和姐姐咋唤它都不搭理。我朝它走近,它就会逃跑。母猫离家出走大约一个星期,那群鸽子又回来了,母亲瞅着群鸽自言自语道:“难得你们相信我这一家人,是我对不起你这些有灵性的小东西,再也不动你们了,外头露重风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过了半个月,父亲的腿在母亲精心的照料下稍微好些了,母猫又把小猫儿叼回来了,四个嗷嗷待哺的小猫儿饿了,跳出窝来,满地跑着叫唤。逢着我们吃饭时,鸡,母猫,狗都跑来眼巴巴地瞅着我们,狗恨不得把嘴伸进我饭碗里,有时趁我不注意,鸡会跳着脚来叨我碗里的饭,狗伸出舌头来舔我和海唇边的饭粒子,母猫也经常朝我伸爪,发出“喵儿喵儿……”的叫声,它那低、柔、弱的声音,令人心软心疼。
   我们碗里的饭都是限量的,不到吃饭时就饿得难受,自己还不够吃。母亲说母猫不产儿从不偷嘴,产了儿就会出去偷嘴,它天天给小猫喂奶,还吃不到东西,跟人一样可怜,自己不吃还得把一群儿女喂饱……”母亲会在碗里省下饭放地上给母猫吃。
   狗嘴总是比母猫嘴快,母猫就会快速出击,伸爪照狗脸一巴掌,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低头走开,我总会笑话狗是个笨蛋,身个比猫大恁多,真是个窝囊废。大姐道:“我们家的狗更像个宽宏大量的仁义君子。”母亲朝父亲瞅一眼,表扬大姐说得真好!
   每回瞧着母亲给母猫留下小半碗饭,我就以为母亲人瘦肚子小,所以吃得也少,抬脚把小猫儿一个个地都踢一边去,伸手端起碗把饭吃了。母猫就会久久地敌视着我,朝我呲牙咧嘴地呼哧着。母亲用温柔的眼神瞅着我,欲言又止。两个姐姐都朝我瞪白眼,还说我是猪。我就会朝她们咕嘟道:“咱妈吃饱了,我还没吃饱。”我不跟母猫争嘴的时候,母猫蹲在旁边瞅着几个小猫儿围着饭碗伸出小舌头添食。母猫不吃,我以为母猫不饿。
   黄昏时,一阵银铃般的鸽哨由远而近,群鸽飞进我家大过道落在棚上,母亲仰望着它们流露出好久好久未有的和颜悦色。​​
   第二天早起,满院子零落的都是鸽子毛和血点子。母猫蜷缩在廊檐下,两眼望着院子当间的几个小猫正在嗷嗷地嚼食血淋淋的鸽子。母亲愤怒道:“我非打死你个祸害精,谁叫你祸害它们的?我成天就担心它们会被坏人猎杀……”她举着火钳的手朝母猫颤抖半天也没落下去。母猫抬头望了母亲一眼,又低下头安静地卧着一丝不动,淡定从容的样子。母亲嚷着要我把院子里的鸽子毛收捡干净。
   晌午,父母放工才回来,母猫也从外边回来,它走近我,两爪扒着我脚脖子,“噢呜噢呜”地痛苦地叫着,令我心颤。不大一会儿,母猫便倒地上口吐白沫,翻滚一会儿不动弹了。父亲说母猫很可能是吃了谁家拌了老鼠药的东西是毒死的。
   隔墙的瘫九爷听说我家母猫死了,大声吆喝道:“小三膀,快把死猫给我拿来,可别扔粪塘了哈,那可是一大块好肉哇!快拿来,好得了。等我把猫皮剥了,肉炖熟了香喷喷的,给你搞两块哈……”不管九爷说得多好听,我都没心情搭理他。
   我蹲在母猫身旁,抚摸它渐渐变凉僵硬的尸体,回想着它生前蹲在一旁瞧着小猫儿们趴在一起吃饭的温柔眼神,还有我和它抢东西吃的情景,心里可难受,不晓得该咋搞了。母亲道:“三儿,可不能把母猫扔粪塘,赶紧把母猫送屋后竹园刨个坑埋了,再去问问谁家要小猫儿,赶紧送走,不能把它们饿死了。”我抹去脸上的鼻子和眼泪,爬供桌上偷了三张父亲给老祖宗预备的纸钱,两张给母猫裹尸,一张划着洋火烧在母猫坟前。
   从此,鸽群再也没回来了。每逢刮风下雨,我听着屋后风刮竹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就会害怕;就会想起母猫生前哺育小猫儿温柔慈爱的模样;就会想起母猫死时痛苦悲惨的叫声,很后悔母猫给小猫儿哺乳时,我还在它嘴里抢夺食物。一九九六年秋,我为人母后才体会到七十年代母亲对母猫的那份怜悯,母猫为小猫儿偷嘴的行为,这种疼痛至今伴随着我。
  
   河南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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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母爱】世界上有什么困难能够战胜这伟大的母爱。母爱,是世间最美的彩虹,我们用最美的言语也表达不出。不管是天空飞翔的鸟类,还是地面上行走的动物,连水里游走的鱼类。都是有感情的,也有母爱的。很多在关键时刻它们却表现出相同的壮举,这就是母爱的驱动。母爱是一种本能的流露。是一种只管付出不求索取的伟大情怀,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全篇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我们为母性情怀所感染。质朴流畅的文字,蕴藏着作者细腻的感情,情真意浓。感谢赐稿山水!创作愉快!【山水神韵编辑:gaogao

高原】







农家都喜欢喂养家禽,多半是鸡鸭。春天,屋前屋后都是毛茸茸的小鸡小鸭扑棱着嫩嫩的小翅膀,它们是农家生存的指望,指望它们下蛋来补贴零零碎碎的家用。初夏,鸡鸭最易得瘟疫,能存活下来的不多,这时我会为鸭子祈祷,让鸡子去替鸭子死,鸡子到处屙屎,早晚还得喂粮食。鸭子很省事,它早起去大塘觅食,一直到太阳落山回来。只要田畈有蛙鸣虫声,鸭子就该开窝下蛋,鸭子下蛋常在夜晚。
   我家有五只瘦瘦的老麻鸭子,早起能捡五个鸭蛋的日子不多,基本上都是两三个。我奶奶嚷着叫我父亲每天早起逮着鸭屁股一个个地扣摸一遍,说是瞧瞧鸭子屁股门口是否有蛋,有些鸭子不待规好丢蛋。要是鸭子屁股门口有蛋,父亲就会把它关起来,嘱咐道:“三儿,这鸭子屁股门口有蛋,先把它关起来,等个把时辰再放它出笼哈。”父亲有了扣摸鸭子屁股的经验,预算得八九不离十。
   有一回不准,我中午打开鸭笼,没瞧着鸭蛋,鸭子从笼里窜出来,嗖地飞到大门口停了一下,又飞到大塘边。我之前瞧着野鸭子能飞,没想到家鸭子也飞恁利索。我留意着那只鸭子,抽空儿就在大塘埂上转着找鸭蛋,始终没能找着,被父亲揍了一顿。
   一场暴雨从早下到晚,把田畈下成了汪洋,我们湾的鸭子都被大水冲进大堰不见了,有人说是庙下湾的人用网逮去了。庙下湾特别大,人口多,狗也多,还可恶,我们害怕狗咬,谁都不敢带头上庙下湾去找鸭子,就盯着西畈水田里从八个塘冲下来的那一大群鸭子,大孩们都下水田逮,逮着了就抱回家。
   我也跟着他们逮了一只鸭子抱回家,站在院子里对父亲说鸭子就找回来一只。父亲瞅瞅我,瞅瞅鸭子,又瞅瞅我,满脸严肃,没说话,他那眼光瞅得我心发抖。其实,搭眼就能瞧出鸭子不是我们家的。
   听着群狗狂叫,我跑大门口望,听说八个塘来十多个大男人都拿着大棍在我们湾挨家挨户找鸭子。我慌忙跑回院子把鸭子抱进猪圈关着。找鸭子的人上我家时,鸭子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那一会儿“嘎嘎”地大叫起来。找鸭子的人闻声跑进猪圈搂着鸭子出来嚷道:“还有不?都交出来,否则我们跟你不客气。”
   父亲拿出一毛二分钱一盒高级芳草牌香烟,点头哈腰地敬他们,算是赔礼道歉。找鸭子的人走了,我吓得站大门外,用一只眼睛偷偷地瞄着父亲,他长叹一口气,恶狠狠地朝我瞪一眼。他这回没打我,也没噘我,我心里更惶恐。
   有人家把鸭子头剁掉了;有人家主动把鸭子交给八个塘找鸭子的人;有人家想着自家鸭子被人家偷跑不甘心,撵着八个塘那群来找鸭子的大男人日妈道娘地狠噘。琴娘站在门口噘着噘着,咧开大嘴仰面朝天嚎啕大哭起来了,哭得泪由脸淌到下巴,掉进地上的泥巴浆子里。二奶和九奶打赤板子踏着泥巴走近琴娘,九奶道:“几只鸭子没见找不回来是怪叫人心疼的,你也不能站雨里哭哇!搞坏了身子小孩谁来照护?”琴娘听了九奶的话反而越哭声音越大,越哭越悲痛,引得半拉湾的大人小孩都来围观。
   二奶道:“她咋能不哭呢?半个月前,这女子跟我说,娘家嫂说没钱给她娘家妈瞧病,越来越严重就送她家来了。她带着她妈上南湾找黄富民瞧,黄富民说人只要得了捞笈鼓算去球了,为人子女给老人家搞点儿好吃好喝的,尽尽孝心算了。这女子想着黄富民是土医生,不相信他说的话。我对这女子说黄富民瞧捞笈鼓是最待招的,信阳县城那当官的、好样的,得了捞笈鼓都开小包车来请他瞧。这女子不相信,又用架子车把她妈拉着上果店找王玉成瞧,王玉成说她那是肝腹水晚期绝症,就算上信阳县医院也瞧不好了。她妈跟这女子说不想死,想上县医院瞧,还想多活几年。带她妈上县医院瞧更是不可能,哪儿有钱呢?唉!她妈在她家住两天,有心想给她妈炖一罐子老鸭汤喝,又没舍得。鸭子正在下蛋,她想积攒点鸭蛋卖钱,买两根新檩杠子,把房梁上被虫锯得要断的檩杠子换下来。还说等过一段时间鸭子歇窝了,再逮两只鸭子送给她妈吃,还没一个星期她妈就死了,没想到她死恁快。这不,她娘家妈鸭子也没吃着,六个老母鸭都被人家偷跑了。寒霜单打苦命人,死老天爷咋不睁开眼瞧瞧穷人日子咋过哟……”​
   大雨又来了,人们都慌着各朝各屋跑,就连那些老奶奶们也都回家去了。最后走的一个是三奶奶,她满脸严肃道:“琴呐!将才人多我没好意思说你。你这会儿哭断肠子都没用,世间啥都有卖的,就是没卖后悔药的。你说你都当两个孩子的妈了,咋不晓得羊羔跪乳呢?雀子都比你懂事,母雀子老了,雀儿都晓得叨个虫儿把老雀子吃。对生养你的亲妈咋能小鸡摸(抠门)呢?自家喂养的鸭子,你都舍不得叫你妈临死前喝一口鸭汤,这也算是养妞儿,唉!人生自古多磨难,活成个人不容易哟!”她说罢,踏着稀泥,杵着拐棍一歪一歪地走了。
   琴娘一动不动地站大雨里仰着脸闭着眼晴哭嚎,好像在对老天爷忏悔。
   我找不回鸭子不敢回家,跑到六奶门口的屋檐下站着抹去脸上的泪,抱紧膀子紧帖着墙头,茅檐下的雨水还是淌到头上,又一滴滴地落到脚前泛起大水泡,自然形成一溜儿都淌大塘里去了。我时不时地伸头望雨里的琴娘,头发和衣衫都湿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着凹凸有致曲线优美的身体,她不哭了,慢慢地走进那随时都有可能会倒塌的破茅草屋里。
   天黑透了,雨还在下,我困了,提心吊胆地悄悄溜回家,还是被父亲逮着用麻绳捆着狠狠地抽一顿,问我找鸭子找哪儿去了,还问我贪玩不?我挣不脱,也逃不了,在心里仇恨父亲。
   日子似一湾缓流清溪,我常常望着那群麻鸭子在清溪里悠哉地游来游去,快活得“嘎嘎”地叫着。多年以后的雨天,我撑着花雨伞走在城市的街追忆着过去,仿佛望着那群鸭子还在清溪里游,它已悄无声息地成为我对那片土地深深的眷念,不由得捂着脸痛哭。鸭子,我的回忆;我的暖。
  
  
   河南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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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鸭子》作者笔下的鸭子,是一个时代的乡村记忆,那时候鸡蛋鸭蛋是农家主要的经济来源。脆弱的生存环境,即便是精打细算,那些骤然发生的天灾或人祸也会让村民们简单的生活愿望破灭。一场大雨都可以让老百姓的日子陷入绝望的境地。为了防止鸭子将蛋丢在外面,父亲有了扣摸鸭子屁股的经验。为了给快要坍塌的房子换两根檩杠子,孝顺的琴娘都没来得及让病重的母亲喝上一口老鸭汤,而鸭子最终却丢了。所有这些都生动地再现了属于那个时代的艰辛与无奈。作者笔墨朴素细致,没有过多的渲染,昔日的场景却都历历在目。问好作者,推荐共读,祝你在山水创作愉快!【山水神韵编辑:滦河晨曦】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315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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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7 17:0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4-3-27 17:21 编辑

我说的是寒风呼啸,霜露厚重,草枯木调的阴历十月,豫南的女人们特别关注十月的两个日子。
  
   一
   阴历十月初一,俗称鬼节。
   传说,阴历十月一的早晨,阎王爷出门瞧着阳间的麦已种罢,农活彻底结束了,他在傍晚打开阴曹地府之门,放鬼自由,鬼可以到阳间找亲人要钱财,要寒衣。第二年清明时节春耕忙,阎王爷担心鬼在阳间祸害人,又把鬼都招呼进阴曹地府锁起来。因此,有了“早清明,晚十月一”的说法。
   阴历十月一,我湾的女人们赶集买些黄、蓝、白纸裁剪成衣裳的样子,再用浆糊粘着,等太阳落了,连同冥纸一起送到坟地烧,有那特别讲究的人家会等到夜深人静去烧。阴历十月一,人们尽量避免出远门,摸黑走路,害怕遇着孤魂野鬼缠着要钱。
   邻居老太奶道:“出了门的姑娘不信上坟地烧十月一,否则会给娘家兄弟带来背时运;出门的姑娘若上坟地烧十月一,最厉害的是把娘家兄弟烧成绝户头……”我湾出了门的姑娘都不敢破坏这个规则,她们有心为亡故的亲人送寒衣和钱财,只能把人民币给娘家兄弟,拜托他们十月一多买些冥纸,多糊些寒衣,以表牵挂和思念。
   我头一回陪母亲在西大路口为姥娘送寒衣,母亲在路边随手捡起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大半个圆,道:“三儿,这个圆圈不能封口,算是留门,以便你姥娘进来取寒衣和钱财。烧纸只能在圆圈里烧,否则会被没儿没女的孤魂野鬼来抢走了。在圈外头烧一点儿,算是送给孤魂野鬼。”我跪地上烧罢冥纸和寒衣。母亲道:“三儿,快磕头,喊你姥娘来接着钱财和衣裳。”我磕第二个头时,熄灭的灰烬堆里猛然着起火苗,窜可高,把我头发也烧了。
   母亲道:“别害怕,八成儿是你姥娘瞧着你,想亲亲你呢!”我道:“没瞧着我姥娘来呀!”母亲道:“人死后只剩下魂灵了,你姥娘的魂灵来了,她头一回瞧着你,肯定喜欢!”
   没有星星月亮的黑夜,冷风阵阵,阴森森的,我吓得抱紧母亲的胳膊,因此对十月一的印象非常深刻。
   九十年代,我来到信阳平桥,这地坡只有少数人注重阴历十月一。2000年后,注重阴历十月一的人越来越多。
   城里人烧阴历十月一,大多都是去寿衣店给亡故的亲人买现成的寒衣。天将才断黑,人们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路口烧十月一。
   近年,每到阴历十月一,信阳平桥只要有路口,就有人烧十月一。我瞧着平桥大道十字路口最多有百十人烧十月一,他们一点儿也不讲究,更不虔诚。无风还好,有风,满j街都是烟灰纸屑。装冥纸的都是大黑塑料袋子,随地扔,有些塑料袋子趁风飞上树。
   阴历十月一的夜晚,我特别想念饱受人间疾苦的母亲,很难受,不愿一个人呆着,也不想打扰别人,跑澡堂洗两小时,还是得回家。回家的路上瞧着各个路口都有燃烧过的纸灰,心想:“每一小堆儿纸灰都是一份哀思,一份怀念!明早起,清洁工又得忙活。”
   记得二零零八年阴历十月一的夜晚,我在平西路口,瞧着一个纸灰堆旁边有几个大包子,从没见过烧十月一上供品的。我把包子捡起来,站路灯下把粘着灰的面皮揭掉,咬开瞅瞅,有鸡蛋馅,有大肉馅,还有点巴儿温热,吃着可香!兰兰不让吃,她皱着眉头,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别吃那东西,不害怕呀?”我道:“实在馋的慌。”兰兰道:“信者有,不信者无,我说你以后最好别吃人家给死人的供品……”我吃饱了,冲兰兰那木瓜脸笑笑。
   今晚,我在发型屋写日记,嗅着呛人的烟火味,好像阴历十月一的味道,扭头朝门外望,好几个黑蝴蝶在门前飞,有两个落树杈上了,一个飞进屋里落地上了,我上前瞧,是一片燃烧过的冥纸,瞧瞧日历,正是阴历十月一,由然想起往昔的阴历十月一。
  
   二
   农谚曰:“阴历十月十六,寒毛捡柴日。”
   我湾的奶奶和母亲在阴历十月十六来临之前连夜挑灯赶着缝棉衣,待到阴历十月十六早晨,湾里的大人小孩都会穿上干净暖和的棉衣,以此迎接寒毛从大北方来豫南捡柴禾。据说寒毛身上的寒气特别重,他走到哪地坡,哪地坡就非常冷。”
   七八十年代,逢着阴历十月十六早晨,母亲就会给我们穿上大棉裤和大棉袄,一遍又遍地嘱咐道:“今儿,寒毛来捡柴禾,都别冻着了,冻疮不容易好,一年冻,年年冻。棉袄棉裤都穿上了,不能朝坐地上,吃饭小心点儿,别把脸面前搞饭粘子了……”我晓得这身棉衣得穿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拆洗,逢着天阴,母亲得生火烤干,连夜缝好。天亮,我们起床又穿上了干净暖和的棉衣。
   那是哪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是阴历十月十六,半上午,天突然刮起阴冷的风,槐树上掉下来可多干枯的小树枝,我和小伙伴都笑嘻嘻地抢着捡树枝,留作烧稀饭锅,就连树叶儿也扫回家了。我们捡着扫着,不约而同停下来了,都担心没柴禾可捡,寒毛不来。四爷哈哈笑道:“十年九不遇,寒毛可来了。”我们异口同声道:“寒毛在哪儿?”四爷道:“寒毛早来了,他在来福那柴禾垛头上藏得;寒毛早来了,他在田畈那水咕噜沟里蹲着,你们跑快去找;寒毛早来了,他在南畈坝埂上摔跟斗了,点不好滚掉河去了,你们快去把他捞上来……”我们到处跑着找寒毛,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见他影儿。
   我在竹园给寒毛留不少树枝桠子,就是不见他来捡。鸡鸭回笼时,冷风还在刮,树枝桠子还在掉。我跑门口大声喊道:“六奶,您们都说今儿寒毛来捡柴禾,他咋还没来?”六奶先是抿嘴笑,末后朝我翻着白眼儿,没好气地嚷道:“你个小嘴子包,成天到晚,不是问东,就是问西,给你说了你就笑,不给你说,小脸说变就变。”蛮六爷黑拉着脸,嘟囔道:“她生成的狗脸,咱该她个小鬼娃子了。”六奶道:“寒毛是从坷垃缝儿蹦出来的孤儿,穷的叮当响,年年阴历十月十六出来捡柴禾,他走到哪地坡,哪地坡就冷的很,不是刮风下雨,就是下雪,冻手又冻脚。不过,那个冬天冷的不长,不会冻死猪狗牛羊,不会冻死人,说明寒毛来把寒冷都捡走了,这就叫寒毛捡柴禾。要是阴历十月十六那天有大太阳,不刮冷风,说明寒毛没来捡柴禾,那个冬天坏菜了。咱们都得赶紧把咸菜腌上,米面磨好,晒干的柴禾堆满厨屋,大水缸也得挑满,准备下雪上光头凌冰。冬天长,冻死猪狗牛羊,也可能会冻死人。你个膀女子,懂了不?爬去找你亲奶奶,别再来打搅我。”
   隔墙的瘫九爷吆喝道:“老熊,放你姐的老臭屁,确(哄骗的意思)小孩嘎子呦?”六奶扯着嗓子道:“老九,放你妹儿的芝麻油屁,我哪儿说错了?”九爷道:“小三膀,别听你六奶的哈。寒毛多少年都不来咱这地坡捡柴禾,今年可来了,那冷风就是寒毛,他在凡间成不了人形儿。因为寒毛出生在天庭,他不好好上学,也不好好种田地,好吃懒做,还不听大人的话。老天爷一气之下把寒毛踢到凡间,叫他年年阴历十月十六出门捡柴禾,他还照样偷懒。寒毛不出门捡柴禾的那个冬天,凡间到处都是冰天雪地。最所大北方冷,那地坡的人出门耳朵鼻子都冻掉了。寒毛十年八年不来咱这儿捡一回柴禾,他来一回,手脚还不干净,扯咱房顶上的茅草……”我朝房顶上望,茅草真像旺民的头发,一撮撮的,都翻翘起来了,有的掉地上了。
   我爷爷扛着粪耙子走过来道:“三儿,别听你九爷的。你小爷说寒毛不是人,也不是怪物,它是个不起眼儿的小节气……”我也不晓得该信谁?自言自语道:“寒毛要是年年阴历十月十六都来捡柴禾,冬天就不冷了该多好!”爷爷道:“你这孩子说的额是膀话,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该冷不冷人口不稳,这是千年流传下来的农谚……”
   九爷和六奶因为我问寒毛噘起架,他们越噘嗓门越大,越噘越赖。我捂嘴偷笑,跑墙旮旯躲着偷听。尿儿的妈在门口一边拨拉稻草,一边笑道:“老头子,老妈子,都活成老妖精了,吃饱撑的,见面噘,隔道墙还噘。”六奶可能是听着尿儿的妈说话了,也可能是噘累了,她道:“老九,我老了,脑子不清楚,老是丢三忘四,咋搞呢?”九爷道:“老熊,咱们的路都到头了哇!想年轻时,咱精神头多旺,谁害怕过冬……”九爷和六奶又言归于好。
   千禧年之后,每逢阴历十月十六早晨,不管寒毛来不来,我都会不自觉地穿上大红色的羽绒服,站平桥道上仰望天空,仿佛听着来自湾里的声音,瞧着那亲切的面孔,以及阴历十月所有温暖的场景。我好想好想回头细细解释往昔的年华,那是不可能的,心如同落叶穿梭在寒风中,所有思念和忧伤都淌进阴历十月的胸怀。
  
   河南信阳黄国燕字于11月23日
  
  
 雪花飘飘,风声如箫,犬吠声迎来一个穿着黑棉布衣的老头,挑着两个木箱子,颤微微地走进湾里,他在我大娘门口的墙根下搁了担子,用衣袖抹去滴在白胡茬子上的清鼻涕,慢慢地打开木箱,拿出破个窟窿的大铜锣使劲地敲着,吆喝道:“玩皮影,看皮影嘞……”

   湾里的孩子们闻声欢呼道:“快,跑快呀!看皮影哟……”人们闻声,像出圈笼的鸭子扑向那一池春水。
   玩皮影的老头瞧着男女老少都围过来了,放下大破锣,支起戏台,又提起大破铜锣敲着吆喝一圈,微笑着钻进白色的幕布。我们好奇地瞅着那白色的幕布,不大一会儿,头戴凤冠翎子,身披霞装的美貌女子深情款款地走近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男子。
   国林姐露出惊喜的神情,道:“这是虞姬和霸王,他们是一对相爱的,可怜,两口子命都不好……”
  
   “大王待我有情意,山崩地裂不分离……”我听见虞姬忧伤凄婉的声音来自白色的幕布里,好奇地走近墙根,撩开幕布,只见老头双手拿着棍儿,棍儿上系着细细的麻线绳儿,牵动着两个小皮人儿,独不见那美妙女子的声音来自何处?惹得我很纳闷,不得不转身又走向前台,看见虞姬倒在霸王怀里――
   “本王强忍眼中泪,实在难舍美貌妻……”随着这哀怨的唱词,力拔山,气盖世的霸王拔剑自刎了。
   国林姐抹着泪,说:“这老头好本事,用皮影演的《霸王别姬》真感人……”老头从幕布里钻出来,双手抱拳作揖,咧嘴笑着吆喝道:“乡亲们好,给我一分钱,舍我一把米,盛碗饭都是心意,我给父老乡亲作揖,作揖了……”老头说着,把流出的清鼻涕又吸进了鼻孔,双手抱拳。
   大人们嬉笑着纷纷散去,国林姐摸摸袄子上的口袋,又摸摸裤兜,重重地叹息一声,也跟着走了。只有我们好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还围着玩皮影戏的老头恋恋不舍。玩皮影的老头缩着脖颈,站那儿吸着清鼻涕,霎时,他满是皱着脸上的笑容被严寒凝固了。
  
   洁白的雪在人们脚下变成了污泥。
  
   我笑嘻嘻地跑回厨屋,母亲把盛满的干饭碗递给我,道:“玩够了?”我接过饭碗,在小菜盆里夹两筷子萝卜条儿,笑道:“妈,皮影戏可热闹了了,国林姐说演的是《霸王别姬》。”母亲惊讶,道:“哦,那可是大戏呀!咱湾大一茬的女子就你国林姐上中学了,要是她说的就没错……”
   我捧着饭碗吃一口,还想上大娘门口看皮影,将走出大门,玩皮影的老头把生锈的大瓷碗伸到我面前,用祈求的口吻道:“小丫头,给我盛碗饭吧!”我把碗里的干饭碗倒扣进瓷碗里,他吃着走着。我家大黄狗不依不饶地在他背后追着嗷叫,还跳起来咬他胳肢窝夹的长棍。二奶家的狗,尿儿家的狗都跑出来一起追着玩皮影戏的老头凶恶地嗷叫着,他只顾低头吃饭,根本不理会群狗的追咬。
   挨门的六奶走近我,指着我脑门道:“真是个膀女子,晓得你昨儿祸害,你大为啥打你不?因为这个玩皮影的老头才是你亲大,前天来跟你乃发爹相亲的侉女人才是你亲妈。”“呸,骗人。”我朝六奶吐口吐沫,转身跑回厨屋,掀开锅盖,锅里没饭了。母亲满脸诧异,道:“这小孩儿把饭搞哪儿了?咋吃恁快?”“你养的这个膀女子,把饭都倒给玩皮影的老头子了。”六奶说着,走到我家门口。
   母亲怨道:“你呀,你是我捡来的孩子,那玩皮影的老头是你亲大,你赶紧跟他走。”我把饭碗放在锅台上,跑到大娘门口,人家都说玩皮影的老头朝西走了。我跑到西沟头的大柳树下,望着老头儿佝偻的身躯,挑着两个大破木箱,沉重的步履把白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一行深深的脚印随着越来越小的黑影延伸向远方——雪花飘飘,风声如箫。我哭着朝家跑,六奶还站在我家大门口笑。
   母亲叹息道:“我的膀女子,咋不跟你亲大去呀?你不是喜欢他的皮影吗?去去,跟他走……”我哭得更悲痛,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事隔几十年,那雪,那人,那皮影,都在这冰封大地的日子想起——目光如炬,手持利刃的西楚霸率领千军万马,那哗哗作响的胜利旗帜,让衰朽的秦王朝闻风丧胆,却斗不过汉刘邦,风烈烈,残阳如血,霸王别姬,壮烈的爱情惯穿着今朝的雪花;贯穿着同一的爱;也惯穿着同一的我。
  
  
   宜居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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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回忆》此篇散文,作者以独特的地方特色语言讲述了一段关于皮影老人的痛苦的回忆。皮影,作为一种古老的戏剧艺术,至今已经很稀有且珍贵。而文中的背景是一个贫瘠的时代,人们过着清苦的日子,当时的皮影老人是带着一手好手艺表演了“虞姬和霸王”的凄惨爱情故事,而迫于生计不得不伸手像人们掏口饭碗,却遭到湾里人的无情拒绝,连有学问的国林姐也掏不出半毛钱给老人。“洁白的雪在人们脚下变成了污泥”,这里是指人心的污染,人们的善良被那个时代的贫寒所淹没,人心变得麻木不仁。而当时的“我”出于同情心将自己的米饭倒给了老人,老人是带着无奈带着悲伤带着人们的嘲笑离开的,能看出老人也是被生活所迫将手艺当成果腹的饭碗。而之后“我”却挨了一顿无情的骂。能想象到这种心酸的痛的回忆当时是深刻地烙在了作者幼小的心灵。此篇文笔成熟厚重,结合时代背景与艺术文化,赋予了文字深度,开篇进入主题,引人入胜,结尾回归到现实,体现出当时人心的冷漠,和当时背景的疾苦。而那雪,那人,那皮影……将成为作者永久不能忘怀的记忆!欣赏问候,好文推荐共赏!【山水编辑:禅香】


   冬月的清早,我和小奶踏着细白的霜花翻过大坝时,朝阳已从南河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着八斗地里一座座高大的老坟。我跑母亲坟前磕三个头之后,跟着小奶走下河坡,一眼瞅着从前来南河习惯解手的地坡,不再像从前那么凹,上面满是枯黄的茅草,隐约觉得比从前凸起一点儿。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那地坡还想解手,便道:“小奶,我走不动了,咱歇歇吧。”我说着,走上凸起的茅草坡,欲退裤子蹲下来解手,小奶惊慌地拽着我的胳膊,嚷道:“三儿,可不敢,这可是你六爷的老坟哪!”
   我吓得滚下坟坡,道:“这咋可能呢?我小时候每逢春头上跟着四奶来南河摸河蚌,每回走下河坡,想着冰凉的河水就想解手,四奶总是指着这地坡说,去蹲那个凹塌儿尿。再说了,就算我六爷没得儿,还有娥子姑,不是说只有无儿无女的绝户头才埋下河坡吗?瞧那八斗地里我九爷和九奶的老坟又高又大,这哪像个老坟?”
   小奶坐在阳坡上解释道:“你九爷九奶虽说没儿,两个妞儿可是亲生的。老日进中国,你亲六爷年轻气盛,非得跑东北去打老日,直到中国解放也没回来。他走的时候,你六奶怀着你娥子姑八九个月了,哭得死去活来,劝他别去抗日,谁都留不住他。没多长远,就听说他被老日打死了。咱湾里有人说他该死外头,你六奶不相信,找个算命瞎子来报上你亲六爷的生辰八字,算命瞎子说他生来短阳寿,该是那个死法,还说你六奶命中注定有两个男人。”
   “你这个打铁的蛮六爷从四川要饭跑咱湾里,他不晓得老子娘是谁。兵荒马乱的年月,土匪到处抢杀。你六奶害怕夜黑,你这个蛮六爷晓得了,白天出去要饭,夜黑,不管路多远,他都会跑回来蹲在她家大门口守着。说句难听的,他就像你六奶家的狗一样。”
   “中国解放好几年了,你亲六爷还没音讯,你六奶算是对他死心了,她听你蛮六爷说会打铁的手艺,就把他招坐堂了。你老太爷说你蛮六爷是个苦命人,怕他下世后咱湾里人会欺负他是个外姓人,就给他取名叫黄训金。黄训金比你六奶小十岁,你六奶虽年轻,再也没生育了。”
   “你六奶死后埋进祖坟了。她死第二年的春头上,你六爷就病了,你娥子姑来伺候他,用架子车拉着他去集上的医院瞧病,买药,没少给他花钱。一直到栽秧的时候,你娥子姑回家去,再没来了。那时候,粮食不值钱,老农民没医保,更别提养老院。你六爷没钱买药了,越病越重,不能动弹了。湾里人家有剩饭就给他端一碗,一天天的好几个人都给他送饭;一天天的没一个人给他送饭。冬天了,他躺床上吃,躺床上屙,湾里没人给他擦屎尿。末后,他不能吃了,屋里骚臭味儿熏人。湾里人都想着他多活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还不如早死早脱生的好,没人给他端饭了。有一天,你琴娘瞧着他窗台上趴可多绿头苍蝇,还想着这大冬天哪儿来的绿头苍蝇呢?她叫你爹进屋瞧,你六爷死了。他身上的皮肉都烂了,嘴张得像个小屋,瘦成一把骨头了。”
   “你爷叫你爹把你娥子姑叫来哭你六爷一场,给他扯两身装老衣裳,又请木工来把他院子里的两棵大椿树放到,打口棺材。你大用写大字的黑墨给他棺材涂抹得黑油油的,就把你六爷入殓送这地坡埋了。你六爷下葬那天,突然变天了,雪下可大。你娥子姑说,你六爷下葬的日子跟你六奶是同一天。头年清明,你大还给你六爷挖个坟头,烧把纸钱。末后,再没人给他上坟了。湾里没人愿意给绝户头上坟,谁都怕沾上晦气。”
   我的心沉沉的浸入悲哀,仰天叹息,道:“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孤坟?我亲六爷的坟在哪儿呢?娥子姑的心肠够黑的,六爷病重的时候,咋能忍心不管他呢?!”
   小奶解释道:“你娥子姑生养三个儿,连娶三房媳妇,盖三回房子,她很不容易,也顾不了恁多。老话说的有,久病床前无孝子……”
   我仰躺在小奶身旁的草地上,很难理解娥子姑,心想:“亲六爷好了不起!敬佩服之余,再无想头,到是这个打铁的蛮六爷给我很多往事的回想。”
   七十年代,我很小的时候,可喜欢头发老白一半的六爷,六爷却很讨厌我。六奶的晚饭总是比我母亲做得早,她家的饭菜有油盐,吃饭的时候,我总能准时跑到她家。六爷总会对我翻着白眼,恶狠狠地噘:“死鬼娃子,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只要锅掀开,你就跑来了,赶紧滚,赶紧滚……”
   我坐在六奶家的门槛子上赖着不走,捂着脸,听着六奶和六爷吃饭砸吧嘴的响声,等着他们吃饱了,六奶准会把锅底里的一点儿稀饭,锅巴,或面条盛给我。六奶总会问:“三儿,好吃呗?”“香,真好吃!”我总会这样说。六爷便说:“三儿,瞧好你家的猪,别叫它拱我的墙根脚哈。下雨,水把墙头子泡涨了,整个房子都会倒。你要是不听话,再有剩饭把狗娃吃也不把你吃了。”“晓得了。”我点头应道。
   夏夜,微风清凉,月光如水,槐树影似凝固的浓墨,飘摇在平静的水面上。
   我和伙伴提早相约,等辛劳一天的大人们吃罢黑饭上床睡了,再悄悄地呼应着溜出家门藏猫,柴草垛,树影里,塘坎里,凡是黑暗的地坡都是我们的藏身之地,也有胆大的跑到紧挨着湾西头的大老坟坡后面趴着。
   那一夜,我和伙伴在井塘坎里瞧着三个黑影,眨眼间黑影隐没进槐树影里,消失了。我们都以为眼花了,愣了一会儿,继续藏猫,直到夜深,湾里的狗汪汪狂叫着奔向湾西头。我们好奇地跟着狗跑到西沟头上,望着坟地里有两个黑影,想着那是藏猫的伙伴,当我们走近,瞧着又一个黑影是从老坟里钻出来的时候,以为是传说的鬼,都吓得跑,我落在后头吓得哭。六爷闻声扛着铁锹跑来瞧见了,握着我的手轻声道:“三儿别害怕,小心着跑快回家喊你大来,那黑影不是鬼,是盗墓贼,他们可能有枪。”我跑进湾里,只听六爷大声吆喝道:“哪儿来的盗贼?别跑,别跑,快来人抓盗墓贼……”
   大人们白天干农活特累,无人起来帮六爷抓盗墓贼,六爷气得咕嘟道:“我应该说秧田的水跑求了,南湾的人把高大塘的水都放完了,保险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湾西头有十二座老坟,两个最高最大的老坟被掏开了。从此,年复一年,无论白天黑夜,我只要路过老坟坡,就会不由自主望向那两个黑乎乎的大窟窿,总会想起那个夜晚的黑影,身上凸起鸡皮疙瘩,直到感应六爷粗糙温暖的手心情才会平复。
   寒冬,六爷总会在六七平米的过道里点燃炉火,风箱拉得呼呼响,煤火烧得旺旺的,湾里的队长带着男人们拿着破镰刀,锄头,锈迹斑斑的铁耙钉,破犁垡等,来找六爷。六爷慌忙朝勃颈上挂着长到脚脖的牛皮围裙,接过这些家伙什放炉火里烧透,便用大铁夹子捞出来,放在铁铺上,先抡起大铁锤叮铛叮铛地敲打,然后,再用小铁锤细细地敲打,那声音响遍整个湾。
   天寒,我穿得单薄,只要听着六爷打铁的声响,就想那燃烧的炉火很暖和,便悄悄溜进他家过道里,站在门旮旯里不吭声,听男人们谈论着昨晚黑偷听敌台的事。六爷一边抡着大锤打铁,一边道:“那个快嘴丫子站那儿得,可别瞎胡说,要是上头晓得了,捉你们关小黑屋喝稀饭,可别怨我。”乃斌老爹一把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扔到门外,对着门缝儿噘道:“小死女子,滚,滚远点儿。”我扁着头想从们缝儿挤进过道,乃斌老爹慌忙把过道门关严实插住了。
   我跑回家搬个板凳踩着,从院墙上爬进六奶的院子,悄悄溜进火星四溅的过道里,蹲在男人门背后。我怕那闪着火光刺眼的火星,吓得用手捂着脸,以为这样六爷就瞧不着我了。我可以从指缝里瞅着抡大锤的六爷穿着汗褂子,脸上的汗水直淌。在一旁围观的训明爷和训梓爷争论着1946年1月10日的停战书,到底是党中央下的,还是国民党下的?眼瞅着他们就要争恼了,六爷慌忙把打好的弯镰噗呲扔进院子里的大水盆里,扯着搭在脖颈儿上的破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道:“你们别争了,都别争了。那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商量着一起下达的,说好的1946年1月13日生效。国民党多滑没?给党中央一个棒槌,党中央就当针。事实上,国民党在停战公布之前,先向他的大军发出了抢占战略要点的密令……”
   “哟呵,啥叫战略密令?你个蛮熊晓得个啥家伙?人家说话你也接下巴壳子,赶紧搞活。”队长打断了六爷的话。六爷又从旺旺的炉火捞出个小剜铲来搁在铁铺上细细地敲打着,提高嗓门道:“那年,我要饭到正阳关,过淮河的时候,碰着两个骑高头大马挂着盒子枪的兵说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还说国民党的营长的洗脸手巾搞没见了,就扇勤务兵的脸,小勤务兵有气,就噘,哪个挨枪的把咱营长的洗脸手巾拿走了,拿去擦你妈的屁眼子呀……”
   男人们都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六爷不笑了,狠狠地照我头上敲两啄栗子,道:“你个小猴精还翻墙不?女子不像个女子,比个仔孩子还祸害,院墙都是你搞垮的,再敢出去学舌,叫你六奶用大底针把你嘴缝上。”我想着还要继续听他们说话;还要继续暖和,忍着疼痛,憋住没哭出声来。
   八十年代,我最好偷偷溜进六奶家的过道里,偷拿大板锄,大钉耙,镰刀等农用工具,用完了再偷偷地送进去,包括过道墙上挂的大蒜头,我也会偷着吃。六爷逮住了,气得用手指着噘:“你个小土匪,啥都捞,用坏了朝那儿一撂,你不管了,我得忙活半天……”他头一回噘,我还跟他记好几天仇,心里很不是滋味。
   六奶不得劲儿了,站门口喊道:“三儿,我难受呀!快来给我捏捏痧……”我给六奶捏过痧之后,又开始偷拿六奶家的东西,六爷碰着了又气得噘:“你个小土匪,小心我逮着了一巴掌拍死你。”他噘也不管事,我该偷还偷,不晓得为啥,总觉得六爷搞的农用工具,用着都比我家的顺手轻便些。
   夏夜,六奶最好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乘凉,我拿个破竹席来铺在她脚跟前,躺在凉席上听着田野传来青蛙的鼓噪声,眼瞅着六爷骑在大板凳上低着头替湾里人家磨菜刀、剪刀、镰刀等。空旷的大院子被月光淹没,六爷唰啦唰啦地磨着刀,他的身躯有节奏地摇曳着,时而,会停下来由身旁的破木盆里撩些水洒在磨刀石上;时而,会用拇指肚儿紧贴着锋刃轻轻地试探一下。夜深了,落凉了。我和六奶各自回屋里睡觉,偶尔,梦醒,还能听着虫叫和蛙鸣伴着六爷唰啦唰啦地磨刀声……
   “三儿,醒醒,你额头发烫,不是你六爷责怪你了,就是你妈亲热你了,起来,去给你六爷磕三个头,咱回家。这南畈到处都是老坟,阴气重得很,你身体不好,煞气低,压不住,不叫你来你非得来。”小奶说着,用手反复抚摸着我的脸,我感觉浑身发冷无力,末后的事不记得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天将麻麻亮。小奶站在窗前,用一双筷子在装满白水的瓷碗里一边轻轻地捣着,一边轻轻地念叨:“是训金责怪孙妞儿呗?孙妞儿不晓得那是你的老坟,别跟孙妞儿一般见哈,是训金就站着,站着……”我偷偷地爬起来瞄着小奶手里的筷子,心想:“一双筷子咋可能在装满白水的碗里立正呢?”只听小奶又道:“咱孙妞在外头受委屈了,跑回来瞧瞧,你还责怪她,是训金就站着,叫孙妞赶紧好了,明年清明我叫乃勤给你上坟,要不是她老太爷,这河坎子里咋会有你的三分地呢?恐怕你的骨头早都叫野狗啃了……”小奶说到这儿,两根筷子真的在水碗里站住了。
   我惊讶道:“小奶,好奇怪哟!”“三儿退烧了,昨晚黑烧得烫人,我急的不得过,还真是你六爷责怪你了,起先我还以为是你妈亲热你了。你昨儿一天都没吃没喝,我上厨屋煮点儿稀饭你吃哈。”小奶说着,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上厨屋煮饭了。我站在大门口久久地眺望着南畈八斗地里一个个高耸的坟头,想着河下坡六爷的孤坟,他生前噘过我,打过我,说话让我开心地笑过,我无数回冒犯他,他无数回原谅我。从此,我认识六爷孤坟里埋葬着和我有关密切的岁月之后,无论苦寒恶署,想起那片土地上的坟和孤坟,心里由然生出春天般的温馨温暖。
  
  
   宜居信阳黄国燕字原记于2005年冬月整理于2015年5月22日22点住笔阵雨温度猛地降到24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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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孤坟》这篇散文描述了老一代人艰难曲折的生活经历,写出了他们凄苦的人生命运。尤其是六爷,年轻气盛,为了民族解放捐躯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六奶却守着一种念想,期待着六爷的归来,一个人的执着和对爱情的坚守,让人感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个老人成为野地里的孤坟。作者透过这一段绵长的历史的描写,穿插着自己童年的生活经历,写出了人生的艰难和贫困生活状态下的无奈。文章格调重在写实,包括那些地方语言的运用,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这是一篇接地气的文章,充满着作者对人生命运和人性的深入思考。感谢作者赐稿,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2011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和父亲在淮河边的沙滩上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道:“三儿,你望望天上黑云彩恁重,好像要下雨,咱回家去,淮河没啥瞧头,我年轻时把这淮河趟了无数遍,除非逢上打连阴,淮河涨水,那算是不敢趟了,得坐船。人没吃的了,饿得半死不活,划船的人也没了。有个星期天,我回来拿糠面馍,赶上太阳落,走大李湾那后岗上,瞧着死人直一条,横一条,死尸被人削去了大腿和屁股,大月亮照着血淋淋的,吓得我头发毛都竖起来了。”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紧紧挽住父亲的胳膊沿着淮河朝西走着,好奇地问道:“您为啥把淮河趟恁多遍?咋会有恁多死人?那些死人的大腿和屁股都搞哪儿去了?”“唉!说来话长。听你爷说,高关山屋里冒烟,整个湾的人都以为他家在做饭,慌忙跑去抢,把他的锅掀开一瞧,煮的是死人肉。那时候我在明港上高中,就从这地坡趟,末后想趟也趟不成了,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包头去了。这些都是大跃进惹的祸,比思想先进,浮夸风。鸡公山亩产水稻40000斤,西平小麦亩产7320斤,都上河南人民日报了。你说亩产40000斤,上头按一人一亩产6000斤收,亩产2000斤收,老农民都不亏吧?五九年,粮食还没打下来,上头就把收粮的人派来了。有经验的老农民瞧着粮食都快收走完了,在稻草垛里围点巴子粮食,先进分子瞧着了,跑上头汇报说有露洞,上头来人把队长搞掉,叫先进分子来当队长。”

   “还不到八月十五,大部分人家断粮了。咱家里有点儿能吃的,你老太爷给我留着。你爷听人家说小禹州和尚桥那地坡有红薯,带着你发爹去捡红薯,捡着两个小红薯,背一捆红薯藤子回来煮着吃,两个小红薯放锅底里烧熟留给你老太爷吃,你姑不懂事,偷个小红薯藏茅缸里吃,你爷还打她一顿,不久就饿死了。你发爹还不到12岁,饿急了,一个人从十八里庙扒荒车跑到小禹州和尚桥,白天要饭吃,夜晚蹲人家红薯井里。人们只要听说哪地坡有吃的,就朝哪地坡跑,将开始还随便跑,末后,上头着人抓流窜犯,逮住了不是关起来,就是枪毙,大人都不敢朝外跑了。你爷说:‘跑出去叫抓流窜犯的逮着枪毙了,还不如饿死屋里。’有一天,我从屋里回学校,在洋河西边卧牛店的车站,我进车站,碰着你发爹提着半网兜小红薯,他跟我说:‘人家认我当干儿,给我吃顿饱饭,还拿小红薯给我吃,我舍不得吃,趁他们不注意,我拿回家给咱家人吃。’他将出车站,红薯被十来个人围着抢光了。我上午到学校,他扒车晚上找到我学校。我没办法,上课时只好把他关寝室里。每顿三碗稀饭,他喝两碗,我喝一碗,那稀饭稀得能照人,天天饿得难受。有天早起,我问你发爹扒车害怕不?他说不怕,怕饿死。我叫他回家,他说不回,回家会饿死,瞧着他饿得面黄肌瘦,眨巴着大眼晴,叫人心疼。晌午下课,吃饭的时候,寝室同学这个说糠面馍少一块,那个说杂面馍少一块,你发爹把人家的糠面馍和杂面馍吃了好几块,整个寝室都炸锅了。”
   “我在学校是生活班长,害怕被扣上‘对粮食政策不满的帽子’挨批斗,那批斗起来狠得狠,教师有被批斗至死,何况我还是个学生。你小爷黄训佑在彭家湾长岗教学,我连夜给他写封信,他写封信给内蒙包头华建第二局,第五公司的黄再秀(黄再秀是你小爷教过的学生),又给我30块钱买火车票。”黄再秀的爱人郭长庚是局建委干部,他托人找到华建第二局的第五子弟小学的校长万新春,阳历年那天安排我任教,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星期天上黄再秀家里吃。学校一个月给我发32块钱的工资,还有洗澡票,理发票,跳舞票,也有人找我跳舞,跳不心里去,每到星期天趴被窝里想走的时候,家人都饿得歪歪倒倒,不知是死是活,想着哭着,睡着了。肚子饿醒来,到吃饭的时候了。那面糊搅薏米,包谷糁,大米饭烙成的馍,加的有糖精甜丝丝的,二分钱一块,我一顿吃好几块。”
   “60年的阳历年,华建二分局准备办中学,到呼浩特学习培训抽的有我,记得有咱河南南阳的张玉香,总共是两男两女,到那儿了,人家改规矩了,说我们新来的不稳定,说好听的是盲流,说不好听的我们就是流氓……我想那届学生都毕业了,大胆地跑回来接着把高中上完,高中上完了,赶着上头提倡大学不办地球照样转。”父亲讲到这时,我不想再听了,朝淮河大桥上跑,父亲跟着我上了淮河大桥。我跑淮河大桥下,父亲也跟着走下淮河大桥。
   淮河滩上满是一丛丛五颜六色的野花,和翩翩起舞的彩蝶,一群群小螃蟹在水边上爬,我一会儿抓住十来只,心想:“带回家装瓶子里养着玩。”父亲皱着眉头,道:“都还没长成,放了它。”我很不情愿地把小螃蟹扔进淮河里,脱掉鞋,撩起裙子下水里。父亲又厉声道:“你不想活了?这淮河跟从前大不一样,瞧着那桥墩子旁边抽沙的机器没?现在这淮河里到处都是大坑。周口,焦作,多远的大车都跑这淮河来拉沙,照这样搞下去,这座淮河大桥还能撑多少年?”
   我上了河岸,沿着淮河慢慢地朝西走,父亲只好跟着我走,接着讲道:“1978年,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基础教育,全国大型教育普及中学,各乡村都办中学,缺少教师。黄堂大队支书卫书华在咱湾里招教师,黄乃权,黄乃简,黄国林,这三个人哪们课都中,就是物理和化学不中。怪凑巧的,我在路上碰着大队支书卫书华了,我说:‘卫支书给我个机会,叫我站你那磅上衡量衡量我有多重好呗?用不用都在于你。’卫支书眨巴眨巴眼晴,朝前走两步,又转过来说:‘前天大队开会,我叫你那湾的小队长杨尚勤通知你,昨天我们等你到太阳落,还见不着你人影儿,杨尚勤说你摆臭架子。黄大庄的黄训贵在大队门口拿根筷子敲着破葫芦瓢唱着说我不公平。明天,你上大队补考。’我听了卫支书的话,懵了。从那以后,卫支书晓得小队队长不想叫我上学校去。信阳县里举行考试之前,我白天上班,杨尚勤夜晚叫我守场,顾不得复习。”
   “芒种的那天早上,我在东畈耙田,东王湾的王从功瞧着了,他说:‘大队副书记黄训减叫我通知你上肖王公社中学考试,再不走来不及了。’我慌忙卸牛,把它放在田埂上吃草,耙扔田里没扛,打赤脚跑回家夹着双破鞋,拿两块锅炕子馍吃着跑着,跑到公社门口河里慌忙洗脚穿上鞋,朝考场跑。主考官是邱家权和王凯琪,分数公布出来了,我在黄堂大队考第一名,在肖王考第二名。肖王公社的的支书黄再地不同意收留我,他的理由是我成分高,是地主。邱家权代表县里,说:‘人才缺乏,用人之际……’他通知了黄堂大队的卫支书,卫支书通知咱小队的杨尚勤。杨尚勤还是不答应我上学校去。大队支书晓得杨尚勤把黄堂小队的肥料私下把给他老岳父那湾了,择他这个错,把他的小队长搞掉了,把黄乃现选为小队长。栽秧的时候,我耙田把脚耙坏了,黄乃现通知我上黄堂学校去教学。”
   “1990年,全国中学物理竞赛,咱们黄堂村中学头一回参加,考场设在龙井学校,黄堂中学两个名额,我叫徐良和张武去。肖王中学6个名额,那时候黄守禾是肖王中学校长,他说了算。徐良和张武把卷子做完交到他手上,他拽下来一张卷子是张武的,可惜了。比赛成绩公布出来,徐良在咱河南省是三等奖。我没见着奖状,谁把一本教学通顺,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放我办公室桌上了。”91年至92年度物理竞赛,没人通知黄堂村中学了。”
   “92年,暑假,马家勇通知我上肖王辅导站开会。肖王乡长李亿安宣布:黄乃勤,黄国民,马泽华,饶春明调肖王中学任教。我当时跟李亿安说:‘我家有父母都80多岁了,有两头猪,有个小家伙在上学,还有10来亩田地得种。’李亿安说:‘有困难我给你解决。’肖王中学把两头猪买着过八月十五杀吃了。两个月后,李亿安调到彭家湾当乡长了。周元明调肖王来当乡长抓教育,他说:‘你的困难我给你解决,拿钱多少叫你吃饱。’我和你兄儿一顿两毛钱半斤票,吃是吃饱了,离家远,家里顾不上,稻子淋雨都出芽了。92年至93年度,全国物理竞赛,肖王初三有6个学生参赛,没能取得名次,因为头年给街上的孩子打交道,我掌握不住。93年至94年度全国物理竞赛,考点设在信阳市九中,肖王乡中学参加6个,黄其刚获得省级物理二等奖,吴欣在一年内获两个物理奖,分别是信阳地区物理优胜奖,和信阳县级物理奖,王林获个县级物理奖。”
   “叶幸林担任肖王中学校长时,搞93年至94年度的优秀教师当众评选,文科是张多勤,理科是我——黄乃勤。星期天给学生补课,下课后无意走进辅导部,看报上去的优秀教师栏里没我名字,之后,教导主任陈熙明找我要去省级物理二等奖的奖状,说是学校复印存档。他不给我了,我找他要,他说:‘你的奖状可能搞丢了,给你找找。’我每回找陈熙明要奖状,他都推脱,直到学校放假也没要着。陈熙明和叶幸林都是信南人,陈熙明是九店中学调来的。”
   “九月份开学了,我又找陈熙明要奖状,他不耐烦地说:‘你的奖状没见了,找不着了。’我跟他吵起来了,同事私下劝我,说:‘奖状是有用的,你的奖状肯定找不回来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第二天,我正想着问那个同事奖状到底有啥用处?学校通知开会,新调来的肖王书记刘德友在会上说:‘不论功过,服从调动是国家的需要……’刘德友把我调黄堂学校去了,把黄堂学校的杨正兰调到肖王中学搞印刷。当年,杨正兰和陈熙明都转正了。陈熙明转正后调到肖店去了,我是没法找他要奖状了。末后,又参加几回物理比赛,材料都被发水淹了,这些就不说了。
   “2002年,黄守禾跟你阿姨开玩笑,说:‘黄乃勤再不转正算去求了……’你阿姨跑回家哭着说我工资少,我说咱尽人事听天命,你哭我也没办法。阳历年,民办教师普转,我转正后,就退休了,才听说,那时候民办教师评职称,转正,必须得有省级奖状。我白天教学,夜晚种田,咱家的事,不说你也晓得,磕磕碰碰奋斗一辈子,黄土埋到脖颈,我还享着天福了。人生真像甘蔗,没得两头甜啊!”父亲眼里旋转着泪水,语气是淡然的,表情是微笑的,田野是宁静的,淮河是柔和的,血红的残阳冲破灰暗的云翳,把黄昏营造得很美丽。我很想安慰父亲,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心儿颤抖着激动。
  
   宜居信阳黄国燕字于2015年2月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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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父亲的倾诉》:在现实生活当中,人的命运总是曲折的,困苦的。造成这种凄苦命运的原因主要有两种:一是天灾;其次就是人祸。从自然规律方面去看,天灾或者三十年一遇,或者五十年一遇,那是我们人类无法抗拒的的事情。而人祸则不同了,当人性的丑恶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有了滋生蔓延的土壤时候,对人的残害、凌辱是无限的,甚至是一棍子打死之后,还要再踏上三脚,子孙后代永世不得翻身。这种痛苦是惊心动魄的。这篇散文里的父亲,经历真可谓艰难曲折。读书期间正赶上五八、六0年的吃食堂,一阵子浮夸风,让大锅里饭变得可以当镜子照。出现了横尸遍野的局面,甚至是人吃人。这时的饥饿摧残了人的生命,更泯灭了人性。父亲总算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可有遇到了一种新的麻烦。因为自己是地主,在教书的问题上一再受阻,空怀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殊不知,这种摧残是刻骨铭心的,是一种撼动人灵魂的怨!在教师转正的问题上,这位父亲又遇到了以权谋私的捉弄,一张奖状算不得什么,可那却是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稻草绳”!自己的成绩被权利窃走,命运遭到有一次的捉弄。文章横跨几十年,真实的再现了父亲的命运之苦,读之,让人悲痛欲绝,义愤填膺。在行文上上面,作者采用诉说的形式,自然婉转,语言朴实,结构合理。这是一篇感情真挚的叙事散文,文笔细腻,体现出写实主义的艺术风格。感谢梅芯佳作,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
拔稗子的时候,父亲最好说:“大署过罢,该立秋了,立了秋好。晚稻抽穗,早稻熟。等下个月亮圆了,捡棉花,割稻子,刨落生……”每逢这时,我想着一季子农忙下来累得脱层皮,就会和父亲瞪眼儿。

   立秋,晴朗的夜空是湛蓝的,满天星儿簇拥着一弯清瘦的新月,相互辉映,竭力地向乡间的黑夜投放着微弱光亮,模糊的照出村庄和田野,隐约可见农家屋脊上那一溜儿黑色的小瓦儿,长蛇似的静伏在毛草屋的顶端。点点闪烁的萤火由田野飞进村庄,停歇在墨绿的槐树叶上,空气里漾着瓜果的香甜,蛐蛐和稻田里的青蛙好像懂得这如画般的美景,乐此不疲的繁鸣。
   这个时节,我们白天忙着拔草、积肥、平整稻场。吃罢晚饭,父亲在院子里开始修理镰刀和犁耙,等损坏的农用工具。我用洗碗刷锅的水搅和了稻糠喂了猪狗,收拾满满一大盆脏衣裳去村头池塘的水摽上搓洗。末后,就了池塘的水洗了脸和脚,端着洗净的衣裳回家,煤油灯也舍不得点燃,摸索着上床。
   夜半,星月隐没了,乡间如墨,一道道电光夹以訇訇的炸雷声从屋脊掠过,接着是澎湃的雨声,雨水很快浸透茅草屋,滴答滴答的雨水乱溅,凉嗖嗖的。父亲闻声起床,拿来水桶,瓷盆,瓦罐,放在每一个露雨的地坡,接满了慌忙端着泼出去。漫长的雨夜里,我们只有沉长无奈的叹气,盼望天亮,等待雨过天晴。
   到了收成的日子,天一落黑,月亮很快就会从南河窜出来。我挑着水桶走向南畈的大堰,看橙色的月亮又圆又大,沉重的连天空也快承载不住了,低悬在高高的大坝上。眨眼功夫便已升高,诱人的橙色也随之淡化去,银盘一样冰清玉洁,散发着明亮的清辉,好像特意在这个时节照耀乡间。
   已收割后稻茬子田还没顾得上翻耕,人们正赶忙着日夜打场,把新打下来的稻谷、大豆、棉花等农产品晒干整净后,得赶紧送到乡镇上去交公粮,每一架子车粮食,换来的都是征粮部门给打的“欠白条。”就这,我们还得赶在规定限制的时间内,争先恐后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否则就得遭受超期罚款。交了公粮之后,除了一家人紧紧巴巴的口粮,多余的才能卖给粮贩子,得了钱才能买化肥,畜牲、穿衣的布料等,多数生活开销,都得依靠这一季子秋粮。
   我走着听着,正在碾场的庄稼汉吆喝着拉石磙的老牛,那套石磙的木架子“吱扭吱扭”地响着,很有节律地伴凑着老牛迈着沉重的步履。偶尔,碾场的汉子哼唱起无名的曲调,抑扬凄婉,乍听要人心酸,却能给人以振奋,也许这是他哼唱给老牛的提神剂……
   夜越深,月亮愈高,星儿变得愈稀小,略略觉着凉意浸人。
   我将才走上水標准备提水,一条白鱼跃起,搅烂水中的亮,慢慢的在我眼前还圆了。我瞅着水中的月亮,小心翼翼地用扁担钩子挂着水桶投进大堰提水,月亮还是被我搅破碎了。我将挑起水桶,发现月亮跳进水桶里来了,正在快活的舞蹈。我挑着月亮笑着往回走,不妨,踢着一只昼伏夜出的刺猥,它坚硬的刺扎疼了我赤裸的脚趾,吓唬我一跳,它却细着声儿“叽叽”叫着缩成一团。我将放下扁担,想脱了布衫包住它,送给爷爷剥了皮煮熟下酒。它飕溜钻进苇林里了,惊起一只夜鸟,扑淩起翅膀,清脆的叫一声向远方飞去,消失在夜色中。
   当大雁南归,浮云急奔,秋风扫落了树叶,日渐消瘦的月亮在苍穹轻快地移动着,乡间依然享受着月的白光。满心期待来年丰收的父亲,特别遵崇自然规律的时节,就是整夜不眠,也要争取尽快把小麦播种下,一道道将翻耕的坎垄含着水分,在月光下显得银光闪烁。
   父亲猛地一甩手里的赶牛鞭子,吆喝道:“驾!驾!”空旷的田野霎时传来苍凉悠长的回音,不知由哪儿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再加上不远处坟地里那古老的幽灵忽明忽暗,要我心跳急剧加速,明知是一种自然现像,还吓得喊道:“爸,老坟圈地里有一小团火,会跳!”
   “别怕,它怕烟火,你赶紧刨田旮旯,啥事都没得哈。驭!”父从停下来从裤兜里掏出旱烟棒来吸燃红亮的烟火,用以平息心头的恐惧。硬撑着耙完最后几道坎垄,那舒缓的坷垃在月色下很快恢复了坪坦。
   夜转寒冷,霜打秋草。
   父亲的头发,胡渣,肩膀,在月下凝聚着一层霜白。暗然瘦小的残月已移到遥远的西天,村庄和田野陷入黑暗、岑寂。父亲卸下牛轭,仰望苍穹长叹口气,拖着长腔喊道:“得福这天上的月亮,咱回家嘞!”也许是父亲在给自个减压;也许是给我壮胆,却招引来嗅觉灵敏的黄狗由乡间的小路疾驰而来。
   瘦长的黄狗为我们庆功似的摇晃着尾巴,哼哼叽叽的磨蹭着我的腿,活像个扑进娘怀撒娇的孩子。我对它训斥道:“狗东西,快回家瞧门去。”黄狗夹起尾巴低头,小声的哼几声,好像受了委屈。之后,它抬起头来向着远方的田野替驱赶邪灵似的狂吠几声,引起远处人家村庄的群狗跟着狂吠,一阵接一阵响雷似的,淹没了田埂上秋草丛里寒蝉凄切的叫声,乖巧的黄狗夹着尾巴跑回家尽守职责去了。
   乡间秋月,有晴也有阴;有阴也有晴;有圆也有缺;有缺也有圆;由东到西;由西到东,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更新着,然而,农民的命运似乎永远都笼罩在阴历月末那荫蔽的月光下。
   忙忙活活,一年到头,穷得连件新衣裳都穿不上。听说城里的钱好挣,我抱着发财梦跑城里打工。漂泊的日子,心版时常回放乡间月下,跟父亲劳动的场景,相比之下,总是城里的日子好过些。
   时隔多年,我读着“乡情醉了溪水和田园,蛙鸣叫颤了茅屋的星天,当阳光点燃大地,石头和游子也温暖。耕牛的汗水湿了梯田,农人的脊梁金灿灿……”那谁的小诗,写得真好!令我眼前呈现家园的情景画面,好像回到乡间,看见月亮窜出的夜晚。
   中秋,我跑回家园。
   父亲说:“晓得你喜欢吃鱼,城里吃卖的鱼多数都是人家用饲料和化肥喂养的,没得咱这塘里的野生鱼吃着香,我拿网撒去,你掂城里留着慢慢吃。”
   “爸,您还喜欢这天上的明月呗?”我一把拽住父亲的衣角,幸福和酸楚一齐涌上心头。
   父亲凝神仰望天上的圆月,久久沉默,叹息道:“那个年代的农民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中国的每一个农民一辈子活下来,都没少受劳苦,苦得说不出。现在好了;咱再也不用交公粮,杂税了。慢慢的城里人有的,咱农民都会有,党的政策叫这月亮圆进人心窝……”
   我闻着父亲由衷的赞叹,拿起笔儿趴在院子里的碾盘上,蘸着月光写:“乡间的回忆若能下酒,我想同乡亲斟上梁米蒸馏,把酒樽,接这轮无价的圆月永驻村庄;永驻心头。我是村庄一粟,我的欢悦开放在乡间秋月的光华之中!”
  
  
  
   宜居信阳黄国燕原稿手记2008年10月2009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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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乡间秋月》这篇散文用细腻而充满感情的笔触描写了作者成长与生活的感悟,真实再现了当时那个年代里的既辛苦又快乐的劳动场景。文章巧妙地将辛苦的劳动与如梦如幻的自然环境结合在一起,充满了诗情画意。通过这些对劳动的细节的描写体现出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勤劳、善良的传统美德。特别是文中对父亲的描写,生动、形象,韵味十足,给全文增加了亮色和厚重感。生产力的不断解放,使农民从繁重的田间劳动中解放出来,然而劳动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本性,是爱好,是美德。过去已成为故事,也是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文章语言朴实无华,文风庄重典雅,特别是一些方言的运用,凸显出地方色彩,增加了文章的厚度。结构稳健,层次、条理清晰,前后照应,结尾升华主题。感谢作者赐稿,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1214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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