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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10 14: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3-6-1 21:15 编辑

                                                                                   《棠梨花雨》


老五生长在一个偏僻而又贫穷山村茶乡里,兄弟六个,排行老五,就叫老五。老五5岁那年,邻居家生了个女孩,正值春天,门口池塘岸边的棠梨花开,爹娘就给女孩取名棠梨。棠梨有一对双胞胎姐姐,爹娘期盼的是个男孩,棠梨的到来无疑是给家里增添了更多烦恼。老五最喜欢骑的那头瘦弱老母牛,是棠梨家最值钱的财产,也因她的到来,被乡里搞计划生育的人给牵走了。


棠梨娘生了见好之后,不用再躲计划生育,屋顶虽然破的大窟窿小洞,但是家里的气氛日渐活跃。因此,棠梨的童年挖野菜、拣柴禾、瞧见好、放牛,采茶叶,山野四季都有她背着竹筐的影子。老五放学回来的路上最好四处张望,只要看见棠梨,他多远都会跑过去帮助她。在双方父母眼里,两个孩子好的像亲兄妹。


老五一次又一次问棠梨:“你爹娘咋还不叫你去上学呢?你已过入学的年龄了,知道不?”



“常听爹娘在夜里为钱吵架,爹不想让两个姐姐上学了,说家里没钱,没人干活。女儿家就是上了学,长大后都是人家的人。”棠梨想到这儿,勾着头道:“老五哥,你别管,我不喜欢上学。”她虽不再像往常那样,面对老五的问话张口结舌,却言不由衷。其实棠梨做梦都想走进学堂,就是不敢跟爹娘说。


时光的溪流悄悄流淌,棠梨像茶苗一样抽条长高长大了。


上中学的老五还跟小时候一样,在节假日里找棠梨一起去溪河山坡采茶、砍柴。他在溪河教棠梨游泳,手把手教棠梨在河滩上写自己的名字,以及简单常用的汉字,给棠梨讲《彩霞姑娘》和《小音乐家杨科》等故事。棠梨每回都听得如痴如醉,泪眼蒙蒙。他们十指相扣迎着太阳在茶山上奔跑,在茶树下捉迷藏,天空对他们来说是那么晴朗,绵柔的青草坡上,两人说着笑着就滚在了一起。


老五自从上了初中,开始学着写大字。每逢过年,山村很多人家都舍不得掏钱买现成的春联,而是用两毛五分钱买来一大张红纸,请老五帮忙裁写春联。他大笔一挥,写道:“大地回春,绿柳舒眉观新岁,红桃开口笑丰年,”等喜庆吉祥的佳句。


村里最有学问的四爷很欣赏老五写的春联,他道:“老五不光长的净呱,大字也写的好,好哇!将来靠笔杆子吃饭,没跑的……”



“老五不光是大字写的好,学习成绩也很牛B……”村里的年轻人都好这样夸赞老五。

棠梨听了很高兴,她在心里赞美道:“老五哥得喜报(那个时代中国穷,学校更穷,买不起奖状,班主任就买廉价的红纸,裁剪成书本一般大,用毛笔蘸墨汁,给优秀学生写份《喜报》,内容大意是学生在校的良好表现)了,老五哥真是太棒了……”











年复一年,寒来暑往。

老五从上一年级,每个假期都拿着《喜报》回来交给娘秀玲。秀玲得着老五的《喜报》宝贝一样保存着,过年拿出来帖堂屋墙上。这回老五拿回来的不是《喜报》,而是信阳县一高的录取通知书,他却不敢对爹娘说,犹豫着把通知书掏出来放供桌上。

“爹,娘,我五哥考上县一高了!我听同学说,凡是全乡年级段成绩一直排前十名的学生,只要考上县一高,就等于一只脚迈进大学门槛了。噢噢,我五哥顶呱呱呀!我五哥棒哒哒……”小六拿着老五的通知书欢呼道。

老五爹梁才蹲在门口杨槐树荫下眯着眼儿卷好旱烟棒,凶猛地抽嗒着。突然,他好像哪根神经搭错了弦,指着老五咬牙切齿地噘道:“老五,你个小狗日的,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你答应老子报考信阳卫校,咋又报考高中?这不是还要老子多供你上几年学?你说考中专多好,三年毕业就能挣钱。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妈、你、你……”他噘着噘着,猛然咳嗽起来。

忙着勾头烧火炒茶的老五抬起头来擦把汗水,望着愤怒的梁才,他不晓得说啥是好。小六无视气恼的梁才,他拿着老五的通知书还在转着圈儿欢呼。梁才听着小六的欢呼声越欢,他越是怨恨老五,越是咳嗽。



老五望着细脖颈儿大脑袋的小六拿着通知书还在欢呼,听着梁才的咳嗽声,他咧嘴苦笑道:“亲爹,亲爹,您别搭理六六,他还不懂事。我是听我班主任说,以我学习成绩考中专可惜!考上高中,再勤奋三年,没准能考名牌大学,毕业好分配工作。爹,名牌大学可是个好东西,它还能给您老人家光宗耀祖……”他努力勉强自己说些俏皮话来缓解梁才的心情。



小六听着老五的话,他停止转圈,也不吱声了,稚嫩的脸上满是诧异。


梁才气的朝老五翻白眼,继而又唉声叹气。



秀玲从破茅草屋端出满满一碗糖水,走到梁才跟前,道:“他爹,喝碗黑糖水补补气。这孩子的老师不是来跟你说过么?咱孩子在乡里占头10名,到高中再加把劲儿,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给咱争气张脸,你就随他去吧!”她小声低气儿地说罢,挨着他坐下。

梁才叹息道:“你知道个啥?前年三月倒春寒,不是下冷雹子,就是下雨、下雪、上凌冰,头道毛尖茶冻死了。去年三月,雨连着下七八十来天,头道毛尖茶也没来得及采下来,就成大茶叶片子了,去集上卖的钱还不够咱吃油盐。这几年手里没攒着钱,老大和老二接媳妇的彩礼钱还没还严,老三没过门的媳妇又闹着要瓦房,不然不打结婚证。接着就是老四,每人三间瓦房就是六间。老四过两年复员回来住哪儿呢?你能看着孩子错过年龄结不成婚?他打光棍,人家会噘咱老脸,我死不暝目哇!还有老六,这群狗崽子个个都是我心头肉哇……”

“唉!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些老话咋都不落空呢?”秀玲嘟囔道。她是老五的奶奶1959年在坟坡遇着救活的,没几天就给梁才圆房了。



梁才回想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大床上的岁月,当想到老大和老二结婚时没要到瓦房,儿和媳妇看她老两口的眼光就跟仇人样,一年到头不理不睬,他越想越伤心,用手背抹着眼泪。

老五家除了那个去当兵的四哥,其余的三个哥哥都是目不识丁的庄稼人,本份、憨厚、不言不语、守着贫穷而又落后的大山。



月朗星稀之夜,凉风拂动,蛙声鼓噪,萤火虫飞满茶垅。



棠梨蹲在门口棠梨树下的水摽上洗衣裳,心想:“老五哥会到县城上学吗?老五哥还会跟我好吗?” 微风漾起池塘水闪烁银色光波,棠梨又想起去年夏天还和老五在溪河坡放牛,两个人滚在河坡上。老五穿着花裤衩扯她下河,她也没觉着男女有别,现在想起来脸红到耳根子。

老五赤脚掂着鞋走近水摽,道:“棠梨洗衣裳呀?”



“哦,老五哥咋还没睡呢?” 棠梨闻声,大吃一惊。



老五仰望夜空长长叹了口气,道:“棠梨,该咋办呢?我很想上高中,将来能考大学,看着我爹娘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为我们兄弟几个苦扒苦捞,天天忙着砍树,烧炭,开山种茶,这些又不值几个钱,咱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要说咱这日子不好过吧,比着书本上的《卖炭翁》咱们又好过……”他把心里所有不满不快对棠梨倾诉,才能感觉到日子有些许轻松快意。

棠梨沉默好一会儿,也找不着更好的话来安慰老五,便道:“老五哥别害怕,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想太多哈。”

即没文化又没经历的人,语言多数是粗鲁、短浅、实诚的。








棠梨穿着半新不旧的牛仔裤,白汗衫,一头秀发梳成两个羊角辫,捧起清澈的溪河水洗脸的样子清纯而温柔。就连最亲近她的老五也是最新发现,他痴痴地望着棠梨,心头自然生出一种爱恋。

棠梨道:“老五哥,想啥子耶?”

“哦,我想再教你唱支歌吧?”

“好哇!”


“我教你唱《月亮走我也走 》,你学会了只许唱给我一个人听哈!”

“老五哥唱哪首啥歌都好听,你唱一句,我跟着你唱一句。赶明儿你去县城上学了,想你的时候,我会把你教我所有的歌都唱给咱这茶山听。”棠梨这句话让老五激动的无所适从,心想:“这是棠梨无意说出的情话 ,像一丛迎春花开在山卯上,是那么清新自然,又是那么灿烂美好。”他镇静之后,一遍又一遍地教棠梨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棠梨唱累了,不自觉地笑起来,老五也跟着笑。棠梨笑的差点儿掉进溪河,老五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棠梨,由于用劲儿过猛,无意把她拽进了怀里。棠梨猛然觉着老五毛茸茸的胡须触着耳根儿,心就要窜出胸膛,她慌慌张张地背起柴禾走了。



老五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棠梨的背影,好半天才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妮子真是人大心也大了。”一丝笑意漾在他嘴角上。

从此,棠梨见到老五没了从前那种立着脚尖和他比身高的自由自在,理所当然了,白嫩嫩的脸蛋上生起两片红霞。她白天和老五一起上山打柴,日落一起下山回家,刻意避免和老五肢体接触,心却想着“我们要时时刻刻在一起该多好!”

山里人家图省检,舍不得点油灯,晚饭比较早。



棠梨吃罢晚饭,天还没断黑,她看着猪、鸡、猫、狗都在院子里哼着、跳着、叫着要吃的,便伏在娘耳边,轻声道:“娘洗碗喂猪吧,我去找老五哥再学几个字。老五哥明天就要去县城上高中了,老五哥要是走了,我想学也没人教我了。”棠梨娘瞅着她漂亮的眉眼,心想:“这孩子叫老五哥,咋叫恁亲热?”

一个人若恋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把那个人装在心里,说话含着蜜糖味儿,总想找机会跟他在一起。


秀玲正在煤油灯下忙活着朝大瓦坛里装咸菜,梁才用手指蘸着舌尖上的唾沫点数着一大卷子毛票。小六用算术方式计算一学期有多少天,老五除了学杂费,一学期下来需要多少钱? 老五依着门凝神静气望着这一切,唯恐自己发出声响惊扰他们。

棠梨走进老五家感觉气氛跟往常不一样,又悄悄退出来了。

清早,棠梨拿着锋利的斧头和麻绳子上了东山,霹雳里啪啦砍下一大堆麻栗树枝桠子,她将把树枝桠子打好捆,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时,望着老五背着铺盖卷儿正朝山梁走来。

东山是山村人家走出大山的必经之路。

棠梨知道这意味着不能经常看着老五了,她心咚咚不停地猛跳。



老五微笑着走近棠梨,棠梨惊奇地瞅着老五从头到脚穿着都是崭新的,粗糙的白棉布褂子上钉着5个大马蹄扣,黑棉布裤子搭配着白沿条千层底小口布鞋,使老五显得很有文艺范儿。



这是老五从小到大穿的唯一一套新衣裳,是他娘的手工制品,也是他娘将近二十年的打算和愿望。


老五把铺盖卷儿挂在山道旁的麻栗树杈子上,咸菜坛子放地上,他由书包掏出两个熟鸡蛋给棠梨。棠梨不接鸡蛋,勾着头淌眼泪。她想对老五说出自己的依恋,却说不出口。老五和棠梨十指相扣,彼此沉默良久。

这对情窦初开的人儿感情是多么内敛多么深沉啊!

“别忘了练习我教你的字;别忘了唱我教你的歌儿。寒假我就回来了,得赶紧走,要不然,撵不上县城的车了。唱支歌儿为哥送行吧!想听你唱歌儿,喜欢听你唱歌儿。”老五说着,从树杈枝上取下铺盖卷儿撂脊背上,瞧着棠梨笑了,他才掂起咸菜坛子,走没几步,又回头微笑着望向生他养他的山村、心爱的姑娘,漫山遍野碧绿的茶树。

老五是这个山村头一个走出大山上高中的,他深深懂得人情世故,苦难生活让他的沉熟和稳重超乎同邻人。老五看得见棠梨的依恋,却没有任何力量对她说神圣而又甜美的“爱”字,他只能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埋在心里。

蓝莹莹的天空下,棠梨呆呆地望着老五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像风一样追去,当她爬上高高的山头,已经望不着老五的影儿了。她站在山头上,望着太阳升起的那个地坡,情不自禁地唱起:“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阿哥阿哥听我说,早把喜报捎回头……”她反反复复唱着那首歌,任泪水在脸颊上流淌。

这样的分别并非坏事,它能使人性成熟,情感上升。

二十多公里的山路,老五走了三个半小时,他矫健的脚步看似轻快,心情却很沉重,眼前浮现离家时的一幕幕,父老乡亲站在村头挥手远送.,使他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意品尝过透。

老五赶到SHG乡镇,撵上了去信阳县城的班车。客车在蜿蜒崎岖、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爬行颠簸三四个小时终于到了县城。他到信阳长途汽车站下了车,急匆匆走进他理想中的信阳县一高校园,新鲜感很快就被如何面对将来的日子淹没。  






冬的寒流早已深深浸入豫南大地,大地萧瑟,山野沉寂,成熟的茶籽落满地。


棠梨看着山村里的孩子们放寒假了,心里盼望老五赶快回家来。她挑着鸡粪去东山,把晒干的鸡粪捻一小撮埋在茶树根脚边沿儿,希望来年春天的茶芽更茂盛些。

阵阵寒风刮过山岗,棠梨头上还冒着细密的汗珠,她时不时地从茶垄站起来眺望老五归来的方向,哼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这首歌日复一日使棠梨在思念中愉快地劳动着。


山村的夜来得早。



棠梨凭着老五教她的那点儿东西写起了抒情诗:“老五哥:我是月亮 你是天空哪颗星星 和我遥遥相对 尽管咫尺天涯  我们心心相印 息息相通……”她在蜡烛的照亮下写着对老五的思情,一篇又一篇,“老五哥:星星看见我在你家门口张望 片片语言汇成风的呜咽 多想啊 你奇迹般的出现在我眼前 让我悄悄抓住你的温暖 漫步春天的茶垄间……”跳跃的烛火燃尽 ,棠梨进入香甜的睡梦。

生活若有情爱,就富有诗意,正是情爱和诗意支撑人们的生活。




五  



老五在学校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都在教室度过,他害怕饥饿,逃避体育课,不敢去操场活动。尽管如此,老五还是瘦得驼腰弓背,由于很少见着阳光,面色苍白,呈现一副病态相。


年到逼近。


茶乡政府下了禁令:“严禁捕杀野生动物,违者罚款,捕猎可耻……”还有人进入农户没收猎枪,和已捕杀风干的猎物。



贫寒的茶乡人家日子很难过,他们没有猎枪,照样冒险捕获野猪、野兔、野鸡、刺猬等。


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政府既然剥夺山村人家吃山的权利,又不给予补给,他们除了不顾羞耻,偷偷摸摸地捕猎,还能有啥办法呢?


老五忙着期末考试,考完最后一门课,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他是那么想念久别的山村,摊开日记本,回想着山村岁月,写道:“爹扛着犁,我牵着牛,看着夕阳默默照着茶乡, 山村炊烟袅袅。”写到这儿,他猛然调转思路写道:“青山座座,浩淼湖水,清清河流,微微细雨,浸润那绿也透亮,翠也凝碧,茶山更是满垅的晶莹,醉人画意,这是生我养我的茶乡山水风光……”就是这张水墨茶乡,让灵性十足的老五写了那么多乡土诗歌,他因本真感动读者。语文对老五来说是最轻松的一门功课,他拿住了作文,常得最高分,老师非常关注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学生。

全体师生集合在阔大的操场上,阳光下,校长讲话,最末后一句是学校放寒假了,祝愿同学们新年愉快!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的确是件愉快的事。



老五并无快意,他已经两个多月没吃过早饭了,穿着超短的破袄头,缩着脖颈儿,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回搓着几个五分的钢镚,咕嘟道:“饭票没了,但愿这些钱能够搭车回家,回家吃顿饱饭,宁当饱死鬼,不当饿死鬼。”他背着铺盖卷儿和满满一包书,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又扭头朝床铺下望那个灰不溜秋的大咸菜坛子,心想:“从上中学,离家太远,逢着老天爷打连阴,下大雪,山道难走,我要住校,娘在你肚子里装满咸菜,陪伴我春夏秋冬。今儿,你肚子是空的,我也得把你带回家,不然,爹瞧不着你,他会噘我,娘瞧不着你,她会吵我。开学时,娘还会借你肚子装满咸菜。你呀你,是我亲爱的老伙计,老伙计呀,老伙计,咱在此又消费了半年光阴,你还要伴我多少日月星辰……”就连他自嘲的白话,也包含十足的诗意。

老五挤上公交车,掏出六个五分的钢镚递给了年轻漂亮的女售票员,他没说到哪儿下车,售票员也没问,她数了数钱,也没给他撕票。半道上查票,售票员毫不留情地把老五撵下车了。

星星隐没了,寒风呼啸,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山道低处已被白雪覆盖,高处的雪多半被风吹走,山道隐约可见.。

饥饿使老五浑身绵软无力,头晕眼黑,不由自主地倒雪地上了,好在思想还是活跃的,他想着亲人、恋人、未来,不甘心就此死去,被雪埋了,便抓把雪填嘴里,一把又一把,冰凉击活全身干枯的血管。老五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才发现鞋头破了,走起路来有点巴儿拖拉,不得不放慢脚步,他望着走时还是碧海一样的茶山,此时却是白茫茫一片,心想:“这雪要是能再下一个小时,明年头采定然是绝佳收成,日子会宽裕些,爹娘也不用为我和小六的学杂费发愁了,没准还能把四哥当兵找大队干部走后门送礼的钱还上呢!棠梨要是看见这飘舞的雪花定然会很高兴。”他每回想到棠梨,都感觉着一种迷蒙的喜乐,紧捏着用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的稿费给她买的红纱巾,撩开两条长腿脚步越走越快。

严寒逃逸了。

漫长的山道上,老五走着想着:“感谢这艰险的山道,是你让我奋发向上;是你让我忠实地行走生活的道路……”一个趔趄,他差点儿没摔倒,脚上的破布鞋彻底岔鱼了,索性把破鞋丢弃,赤脚行走也不觉得冷。

寒冬冷过了,就不冷了。
生活苦过了,就不苦了。这是很多贫寒人家的感受和总结,也是老五的感受和总结。









狂犬猛吠,划破山野的沉寂,给人一种阴郁之感。


老五敲门喊道:“娘,娘开门,我是老五哇!”

离家归来的孩子头一声呼唤的总是娘,这是人之常情。

秀玲由睡梦中醒来,披衣点亮煤油灯,道:“他爹,我听着咱五儿回来了!”



“老婆娘,我听着了。老三媳妇要恁多彩礼愁死人,我成夜成夜睡不着,正想下床开门去。”梁才说着,披上袄子下床,打开门,惊呼道:“哟,下雪喽!”令他欣喜的不是老五归来,而是给山村人家带来希望的白雪。

老五道:“爹,这还是场大雪呢!我走路上不觉得冷,停下来觉得冷的很呐!您快上床去捂着。”他说着,抖抖身上的雪,跑进里房。

“下大雪,好哇!好哇!明年头采有收成……”梁才倚门望着白雪乐呵道。他好像没听着老五的话。


秀玲哆嗦着掀开被子,道:“五儿回来了,娘起来给你烧盆火暖和暖和。”



“娘,别起来,冷,我自己会搞。”老五把秀玲按进被窝,烧着炭火,烧盆热水。当他把脚放进热水盆的那一刻,感觉到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硬是憋着没叫出声。



秀玲还是起床来把剩稀饭热好,放点儿猪油和盐搅和搅和,捧到老五手里。老五坐在秀玲床头边,几口就把一大碗热稀饭喝完了。

油灯下,秀玲瞅着骨瘦如柴的老五心疼得哽咽道:“五儿,在学校的日子好过不?娘想你呀!”她说着,伸出粗糙的手来抚摸老五消瘦的脸颊。



“娘,我在学校好着呢,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就是瞌睡来了,可想睡。”老五很疲惫,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秀玲抑制不住心疼的泪水,道:“去牛屋跟你三哥同腿,暖和些。”



梁才瞅着老五好像大病初愈,他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这也许就是男人无可奈何时的深沉流露。

老三和小六知道老五回来了,朝床里头滚了滚,继续打呼噜。

老五上床熄了灯,山村又恢复了沉寂。

鸡叫三遍,梁才还是睡不着,摸索着起床,扫院子里的雪,他扫着扫着,倒在雪地上。

早晨,秀玲起床不见梁才,除了心慌,还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推开门看见他倒在雪地上,直着嗓子叫道:“老五,老三,你爹快不遭了……”



老三和老五赤脚跑出来,把梁才抬着放床上,慌忙去请医生。医生来诊断之后,道:“诊断不出来是啥毛病,反正不好……”



老五用架子车把梁才送进了几十里外的SHG乡镇医院也没检查出来病因(读者到此会知道山村医疗的匮乏。),他借遍乡邻亲友的钱,让梁才住了半年医院,末后交不上医药费,被医院撵出来了,还是欠下近千元的医药费。

老三的对象听说他家欠下近千元巨款,要媒人传话来说这门亲事算水了。秀玲从梁才病倒有泪也哭不出来了。



老五因梁才重病修学一年,他白天上山采茶,晚上回来检查小六的作业。小六的成绩跟老五一样,也是全乡年级阶段的尖子生,这是他家唯一的欣慰。

棠梨看着老五瘦的像根竹竿,心里很难过,跑回家哭道:“爹,你拿点儿钱出来帮帮老五哥吧!”



“你说啥子?你娘从生了见好,用药养着。乡里计划生育500块钱的罚款还是我找你大姑跟二姑借的,你知道不?到现在多少年了?也没还上。你两个姐姐才上一年半中专,还得一年半呐!见好跟小六学习成绩差不多,也要教学杂费。你以为我不想帮他么?咱家哪有一分多余的钱来帮他,拿啥帮他?”棠梨爹大发雷霆。



棠梨勾着头,没话说了。


棠梨娘从厨屋端出来一小竹筐鸡蛋韭菜盒子,要棠梨给老五家送去。这种饭食可是山里人家难得的好吃食。棠梨端着小竹筐子走进老五家,老五正在院子里烧火炒茶,便道:“老五哥,我娘叫我来看看大叔好些没?”



老五看见棠梨,眼里猛然生出精神的光亮,他一把抓住棠梨端着竹筐子的手腕儿,似乎在她身上能沾到一种挑战生活的力量。

棠梨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没有拒绝,两个人相看着,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

秀玲端着满满一筛子茶叶从门外走进来,老五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秀玲望着棠梨的眼神蓄满感激,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俊俏、勤劳、善良的姑娘。


棠梨爹站在老五家大门口,伸着头喊道:“棠梨,棠梨,棠梨快回来吃饭,吃罢饭咱去秧茶籽去。今年,咱争取把稻田都毁成茶垅。”



“大娘,老五哥,我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儿再来玩。”棠梨说着,朝老五摆摆手。



秀玲放下手里的茶筛子,把棠梨送到大门外,转身回来,道:“五儿,棠梨是个有心的好孩子,以后,你可记得对待起人家哈。”



老五发现娘好久没说恁多话了,朝她会心一笑,又精心挑捡着茶叶里细碎的黄叶儿。

棠梨的到来,成了老五家很久没有的开心事。

梁才因不能吃饭,家里也没有钱给他输液,停药没几天,就过逝了。



秀玲因梁才的死,成日跟傻子一样,不言不语,坐在门槛子上咕嘟道:“天塌了哇!天塌了哇……”给她吃她就吃,不给她吃,她不知道饿。



梁才过世五七那天早上,老五娘吊死在梁上。



村里年岁大的女人都说是老五爹舍不得老五娘,所以把她叫走了。也有人说老五娘得的是精神抑郁症,她才会自杀。 不少人都念叨着老人生前的好处,赶来哭一场。棠梨和爹娘也在为老五娘下葬的事忙碌着。

茶乡村民淳朴厚道,哪家遇到了这种事,村里人都会赶来帮忙。

老五想“老四在北疆太远了,爹去世没叫他回来,娘去世说啥也得把他叫回来。”亲自跑乡镇邮电局给老四发了电报,要他速回,参加母亲大人的葬礼。


老四接到电报第八天,走到村口听说他娘在家停尸三天头,就下葬了。他难以接受父母相继去世的打击,直接去爹娘坟地跪磕之后,又返回了部队。

夜晚,老五坐爹娘的坟地上想着老四回来不进家门,想着儿时家虽穷,弟兄几个在一坨儿和睦成长,想着爹娘在世的情景,伤心地吹起竹笛,笛声凄婉悠扬。家的变故几乎使老五崩溃,从今往后,他必须努力替代爹娘负担起这个破落的家。

棠梨听着老五的笛声,放下饭碗,来到村头的棠梨树下。 棠梨的爹娘早就看透棠梨的心事,只是不想把这事说破。

夜深了,棠梨娘在棠梨树下找到棠梨,道:“膀女子,恁晚了,还站在这儿干啥子?走,跟娘回家睡。”她把棠梨扯回家了。

早起,老五家大门敞开着,棠梨走进屋里静悄悄的。卧在门角儿的大黄狗看见棠梨走进来伸伸懒腰,慢腾腾地站起来摆摆尾巴,又卧下了。



“老五哥;老五哥。”棠梨轻声喊道。



老三端着饭碗从厨屋走出来,把一个纸袋递给棠梨,道:“老五上广州打工去了,他在家日子也难过。我爹有病,老五找大嫂二嫂要钱了,他答应他们这个钱保证还,要不然爹娘的那份茶山就归他们。这不,我娘前头走,大嫂跟二嫂就来找老五要钱又要山。老五说爹娘不是他一个人的爹娘,是弟兄六人的爹娘,非得犟着不还钱,也不分山,差点跟大嫂二嫂打起来。你知道,我大哥二哥都不当女人的家。也不知道老五听谁说广州开放,钱好挣,就跑去了,这是他叫我转交给你的信。”

“我走了,谢谢三哥!”棠梨接过纸袋,去村头的棠梨树下把信拆开,露出一抹艳红,扯开一看,是条红纱巾。她把纱巾围在脖颈儿上,对着清亮亮的池塘水照着秀美的面目,酷似一朵将出水的红莲。当她把纱巾取下来叠好,朝纸袋里装时,发现一张小纸条,迫不及待地展开来读:“棠梨: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得去广州挣钱,听说那是中国最开放最有钱的大城市,那里有很多工厂好找工作,钱也好挣。我想去挣钱还债,盖新房娶媳妇,还想让我六弟圆我的大学梦……”她看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五由信阳坐火车用了将近20多个小时终于到了广州,他行走在陌生的城市,单薄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庞大的人海里,消失在巨大的嘈杂。

秋季,连绵的冷雨刷刷地下着,茶乡日夜笼罩在雨雾之中。棠梨在念想中忧伤,常常对着凋零的山野吐出一声声长叹。

这年冬天,茶乡有了巨大变化,不仅是山脚下的稻田全部种了上茶籽儿,还有一条弯曲平坦的公路一直修到村口,连接着信阳县城。


光阴历逝,茶乡人家贫寒的光景即将成为过去,永远的过去。








一声炸雷滚过山梁,真正温暖人心的春天正朝茶乡走来。湖泊、河流,满是清粼粼的水,闪着美丽的光,发芽的茶树散发着清香馥郁氤氲着茶乡的梦境。


春天,棠梨出落得更加美丽,白净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清澈活泼的大眼晴盛满春光。她移栽一上午茶树苗儿,直起腰来眺望远近的茶山,喃喃低语道:“春天,春天来了,春雨浸润出雀舌一样的毛尖,一片片,一垅垅的茶树,将要变成茶乡的骄傲,怪不得老五哥说咱这地坡是一幅水墨画,写满水墨语言。”她想到老五,一股幸福暖流涌上心头。

清明前后,牛毛细雨最好在黑夜潜入茶乡。曙色正踏着昨夜的雨珠而来,满眼的山川染得翠绿欲滴。

棠梨爹扯着嗓子喊道:“棠梨,棠梨,棠梨快起来,赶紧上山打茶叶去……”


清明时节闭着眼睛采茶,个个都是雀舌一样的芽头儿,这样的茶好看也好喝,价格不菲,就是不顶泡,两道水之后就淡的没味儿了。山村茶农最忙也是这个时节,可以说是没日没夜。这个时节,高山雾大,多雨,毛尖也厚,春风依然带着冬的寒意。

棠梨整天戴着个斗笠,穿着大红色的土布衣小棉袄,腰间系着个防水围裙,胳膊上挽着竹篮,带着一群外来的打茶叶妮儿在茶山上忙活。午饭多是锅饼子,干饭、豆腐,红焖肉,和茶叶水,由棠梨爹挑上茶山。打茶叶妮儿除了吃饭时间,没人肯坐下来歇息,她们都想挣钱,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家,把湿茶过称,记账。打茶叶妮儿吃罢晚饭都倒铺板上睡着了,腿疼的在睡梦里呻吟。棠梨也是如此。


毛尖经不起暖日、柔风、雨露煽情。眨眼间,毛尖可能舒展成一芽一叶儿,身价比达标的毛尖茶又低一等。一芽儿一叶的茶即好喝又实惠,好喝茶的人都喜欢买谷雨之后二十天之内的毛尖茶。那可真是一道茶苦,二道茶涩,三道四道喝的舍不得。

这个春天,忙碌的不只是茶农,还有信阳政府。信阳新闻反复宣传报道:“信阳毛尖茶有多种作用与功效。信阳要举办第一届茶叶节,邀约名演员,当红歌星,他们都会准时来信阳赴约……”为了迎接茶叶节,政府实行城市创卫,争取靓化美化信阳市容。

春意盎然的茶乡沸腾了。

山村通往信阳县城的公路上一夜到亮都有人,有人半夜三更带着马蒂灯和现炒的茶叶赶到集上,有茶商带着手电筒和电子计算机赶来收购。茶农虽然劳累,笑容疲惫,内心充满对政府的感激。游人来茶园摄影留念,新闻记者实录山水风光,弘扬河南信阳毛尖茶文化。

有些游客和茶商还在棠梨家吃饭,棠梨在山坡上挖了野韭菜、掐蕨菜。棠梨娘就用野韭菜炒鸡蛋、用蕨菜焖腊肉。棠梨爹在门口水塘逮来鲢鱼做红烧鱼块,游客们吃得赞不绝口,走时还慷慨地放下百元大钞,于是茶山人家的饭菜有了新鲜的名字“地锅饭。”

图省事的茶农不用烧火炒茶了,新采的湿茶多数被茶厂来人收购之后运到茶厂。茶厂有炒茶机,揉捻机,高档包装,可以出口。

棠梨听茶商们议论道:”信阳毛尖茶在远古的时候就是十大茗茶之一,其名享誉海内外,可受人们青睐。毛尖茶好运,它又将进入强盛时期……”茶乡的人们听了这个好消息,把稻田全都改成茶园,就连房前屋后都埋上了茶籽儿。

有些人的品位始终固守着传统,宁愿掏高价也要喝手工炒的茶。茶山多的人家会请专业炒茶师傅,月钱开到八千至一万,一天三顿还管饭,顿顿都得炒六个盘,鸡鱼肉蛋不能少。

打茶叶妮儿的工钱论斤,湿茶五十块钱一斤,手头快的一天能打五六斤,也就是好几百快钱。四斤湿茶炒制一斤干茶,若是逢着雨过天晴,就得五斤湿茶才能炒制一斤干茶。一斤毛尖茶多则一千多,少则七八百。总而言之,还是茶农赚的多。

外来的打茶叶妮儿和茶乡的小伙儿在愉快的劳动中产生爱情,结婚了。

“茶山上的那个小阿妹
啊...耶...俏模样
引来了的那个对面坡上
耶......砍柴的少年郎
砍柴柴的那个小阿哥
啊...耶...嗓门亮
茶林里是飞出一对金凤凰……”杨钰莹用一曲《茶山情歌》,迷醉了茶乡的小伙儿姑娘。现实当真如《茶山情歌》所唱,茶山引来好些金凤凰,冲击茶乡张大嘴要彩礼的姑娘,她们彻底改变了理念,唯恐被茶山小伙淘汰。

棠梨在忙碌中也不忘想念老五,她望着弯曲平坦的公路,心想:“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哪儿?老五哥会在路的尽头吗?老五哥要是知道当今毛尖茶恁值钱,会回来么?”她想到这些,唱起:“晚风悠悠吹,小河静静流,阿哥阿哥听我说,早把喜报捎回头,捎回头……”


暖意宜人的春天,阳光照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人们走进茶山仿佛走进世外桃园,逍遥自在。当人们走近村头就会慢下脚步,棠梨因此而得名的棠梨树开满白雪样的棠梨花。 棠梨花飘落的季节,毛尖茶就不金贵了,多是一芽一叶的二等茶,这种茶量多,不像毛尖茶只有七天左右的时间可采。一芽一叶儿的茶可采一个多月。

茶乡姑娘手指芊芊舞动在晶莹的茶芽之上,茶山时常飘起欢快甜美的“茶山情歌。”茶山女人能不高兴吗?能不歌唱吗?茶商给他们公平合理的价格。前些年,茶乡因交通闭塞,走不出来。现在好了,一条通天的大路,让山里人都知道信阳毛尖在历史上就很有名气,这是不争的事实;信阳毛尖正以她海纳百川润物无声的大气,让人感知她灿烂而又厚重的历史。


傍晚,茶乡暮色格外蓝,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采茶的人成群结伴下了山坡。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山村已经亮起灯火。满天星星,山泉叮叮咚咚,茶山显得格外寂静。棠梨总是最后一个下山,她放开喉咙唱一曲“茶山情歌,” 再对着连绵的群山喊道:“老五哥,你在哪儿呀?回咱茶乡看看吧!我跟着电视学会唱茶山情歌,可想唱给你听喔……”

初恋像春天的茶苗一样鲜活在棠梨的眼里心里,山川河流回荡着她深情的呼唤。

棠梨爹用这一季春茶的收入还清了10多年前借棠梨两个姑的那500块钱,还有不少存款呢!他喜欢的买了好几包大前门香烟,送给村里的高龄老人,他们瞧着是带蒂巴儿的香烟喜得眉开眼笑。



妞妞的爷爷笑道:“看来咱这山沟沟儿的日子是越过越好啰!像康熙说的那样,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人都是累过,才知道闲,苦过,才知道甜。





  八


入伏,天气炎热。


棠梨常和村里的女人们在天亮之前上山采茶去了。伏茶多是一芽儿一叶儿,一芽儿两叶儿,下手一捋一大把。与春茶相比,茯茶多是大茶叶片子,即便采的是茶芽儿,泡出来的茶水也很苦,很涩。它不像春茶,即便是大茶叶片子,泡水也是清香甘甜的。

棠梨爹把炒搓揉制的茯茶背到集上,或是信阳县城,沿大街小巷吆喝着卖,下苦力的农民工和庄稼汉都会买这个季节的粗茶。销量大,比往年卖毛尖茶挣的钱还要多。

茯茶湿的卖给茶厂一斤值七八块钱,干茶出售一斤最少也得七八十块钱。因此,太阳再烈,风雨再大,茶乡人家也舍不得休息。女人采茶,男人赶集卖茶,钱赞足了,盖新房,买家电,奔小康是他们的理想。


自从信阳茶叶节过后,大人小孩都知道信阳毛尖茶是个好东西。


晌午,棠梨在棠梨树下的水摽上洗衣裳,心想:“老五哥走一年多了,咋不写封信回来呢?”



“棠梨姐,快看,又来一个开小车的茶商。”邻家妞妞笑嘻嘻地跑过来道。



棠梨抬头朝村口望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旁,有个白胖胖的年轻女人挽着老五胳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用手背揉揉眼睛再看还是老五,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女人挽着老五的胳膊打棠梨身边走过时,棠梨想叫老五哥却没能叫出来,彼此勉强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山里人家最敏感,老五跑外地找个女人,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

早晨,老五看见棠梨蹲在棠梨树下的水標上洗衣裳,轻轻地走近她,微笑道:“你还好不?我以前天真地以为爱情是无比高尚、珍贵、伟大的,现实面包和爱情相比,面包不仅能养人,还能供养人到达理想的彼岸,满足人的愿望。穷男人和穷女人搭伙凑合过日子,有些人能勉强凑合,有些人就凑合不了。当代爱情是穷人消费不起的奢侈品,你说呢?”棠梨不大懂老五的话,也不知道该咋回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老五那浓密黑胡须当间的两片嘴唇。老五又道:“我现在的日子不愁面包,和她住一坨儿算是结婚了,过两年再要个孩子,凑合着过一辈子算了,你多保重!”他说罢,轻轻拍拍棠梨的肩膀,笑着走了。其实,老五笑的并不开心。

借用她人光鲜的幕布裹紧自己,很难把未来和前途推向光明。

从老五带回来个女人,棠梨难过的两顿没吃饭了,她把所有郁闷纠结化成力量,成天到晚砍麻栗树,翻晒着,留作秋的好烧炭。偶尔,棠梨坐在山崖边,眼前却浮现出老五瘦削的脸颊、生机勃勃的身姿,使她陷入一种说不清的思绪中,这种思绪散乱而漂浮,又是那么幽深莫测。她突然猛地站起来,似乎想冲出群山,看看山村之外辽阔的大世界。瞬间,这个坚强的姑娘吞咽着眼泪,朝着夜幕下的群山呼喊道:“嗨嗨嗨……”这是人积压郁闷发泄心里重担的一种方式。

棠梨娘一直等到很晚才把棠梨盼回来,她从锅里端出热乎乎的稀饭道:“孩子快吃吧!娘知道你心里苦,又说不出来,婚姻是前生注定今生的姻缘。你和老五是缘分不到,村里也有人说,你和老五姻缘不成可惜了。听说老五回来给他哥10万块钱,10万呐!叫他哥还完债,盖新房娶媳妇,供养小六上大学,老五这孩子也不容易,他哪儿搞恁多钱?还不是那女的。人家说老五在广州当了鸭子 ,跟婊子一样,专门骗富婆的钱……”这些话令棠梨想起“一个四川女子跑邻村来和一个老光棍同居个把月,她把老光棍的积攒的几百块钱骗走了,村里人都说那四川女子是个跑江湖的老婊子。”想到这儿,棠梨撕心裂肺地叫道:“娘,别说了,快别说了,老五哥不是人家说的那种人……”她哭着,又跑出去了。

原本一份玲珑剔透的爱情被老五亲自砸碎,被现实和世事分开,确实令人惋惜!

棠梨的爹娘受不了村里人说老五时捎带着棠梨,很快为棠梨订下一门亲事。媒婆对棠梨娘嬉笑道:“北湾的明君高高的瘦瘦的,很耐看,可惜没上过学,老实人,就是比棠梨大几岁……”棠梨突然想起那天从茶山拔草回来,在池塘洗腿,明君正好路过,死死盯着她的腿,她很讨厌他的眼光。受伤的棠梨无力抗争,她把自己的婚姻交给了爹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一生不能回避事,是人就有这样一种难以逃脱的法则。






老五在广州出车祸轧断了腿,截肢出院之后女人就不让他进家门了。老五精神受刺激跑没见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是老三告诉棠梨的。棠梨听着,看似平静,心里很难受,心想:“不知道老五哥今夜将栖息在何处?”老五的不幸很快传遍了整个小山村,有人不敢相信是真的;有人说老五对不起棠梨,恐怕是遭了报应。



因此,山村有些躲计划生育、想偷生仔孩的小夫妻都意识到结婚证的重要性。多数是女方非得要求打结婚证,不然终止同居,更别说偷生仔孩了。

结婚证虽然是个小本本,但它具有法律效应,不容任何人小觑。

棠梨思来想去,找老三要了老五曾经给小六写信的信封,又蛮着爹娘借300块钱,带着几个白面馍去广州找老五,她从没出过远门,心里感到有些恐惧,想着老五,心里的惧怕自然退却了。



火车上,棠梨跟谁都不搭腔,她望着车窗外,心想:“这天跟山村里的天是一样蓝,也有白云,就是没茶树。老五哥咋跑恁远呢?中国咋恁大呢?”这个第一次走出山村茶乡姑娘看到了山外的大世界。


“下车的旅客,请做好下车准备,广州站到了。”女播音员用温柔甜美的声音舒缓了棠梨紧张的心情。


南国的气温和北国的气温差距很大,人们都热的汗淌。



棠梨走下火车,随着人流走出站台,面对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广场,她茫然了,心想:“老五哥,天恁热,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她正要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坐车去寻找,突然听着凄婉悠扬的笛声  疑惑是幻觉,拧一把耳朵,还是笛声,慌忙对司机道:“对不起,不坐车了。”司机朝棠梨狠狠地翻着白眼,嘴里咕嘟着她听不懂的话。

火车站广场旁边一个垃圾桶,挨着垃圾桶坐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时不时吹笛。棠梨寻着笛声找到老五,她没上前,也没喊老五哥,只是泪眼蒙蒙地望着他。捡破烂的老阿姨走近棠梨,苦笑道:“姑娘,他有啥看头儿?一个疯不疯傻不傻的残废人,饿了捡人家扔的剩饭吃,吃了就睡,醒来就吹那个竹笛,谁也抢不走他的竹笛,有时还喊‘春天来了,棠梨花开;棠梨花开。’我听他口音是河南信阳那一片儿的,拣干净点儿的剩饭送把他吃。我是河南驻马店人,我们算是老乡。”

棠梨已是泪水满面,泣不成声道:“阿姨,这是我老五哥,谢谢您照顾他。”她在众目之下给捡破烂的女人跪下磕个头,表示最真挚的感谢!

捡破烂的河南女人由于自己漂流他乡,对出门落难的路人都有一种同情心。

棠梨把没吃完的白馍递给老五,老五快速伸出脏兮兮的手接过馍大口大口吃起来。棠梨蹲在老五面前,轻声道:“老五哥,你吃馍,我替你把笛子拿着。”老五用仅剩的一只脚踢棠梨,不耐烦地咕嘟道:“去,去。”他已经不认得曾经心爱的姑娘了。棠梨怀疑他是出车祸时摔坏了脑子,不然他看她的眼光咋能恁陌生呢?

当天,棠梨带着老五在广州火车站车警的帮助下踏上广州至郑州的火车,返回河南信阳。她带着老五回到山村,邻居们有人说棠梨真够胆大,有人说棠梨真傻,也有人说棠梨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棠梨爹知道棠梨蛮着家人跑广州去找老五,恼得咬牙切齿地噘她有娘养无娘教。他看着棠梨带着老五平安回来了,啥话也没说。

棠梨抽空就朝老五家跑,她突然怀念起记忆中那渐行渐远的晴空,老五和她十指相扣在茶垅间奔跑,老五教她游泳、读书、唱歌、写字……他是她人生经历最纯洁、最浪漫、最甜美的初恋。

一份单纯美好的初恋,足够一个人留作一辈子怀念!








棠梨鼓气勇气对爹娘说要把订婚的事退掉,话还没说完,爹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噘道:“你个不知屎臭尿骚的西,咋想着嫁一个残废人?亏你想得出来,拿婚姻当儿戏……”棠梨又跑去找到刘媒婆,一起上明君家要求退婚。

明君道:“棠梨,你做人咋能这样?咱们聘礼也下了,就等中秋婚庆典礼了,村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媳妇了。你想要退婚,早搞哪儿去了?我这脸朝哪儿搁没?听说你是放不下那个谁,你带着他嫁过来我也答应,就是不能退婚……”他以诚恳态度许下诺言。棠梨看明君态度诚恳,当真以为他是个有包容心的男人,还有点儿感动。

男女之间那点儿事最容易牵动山村的神经,棠梨千里寻找老五的事,早已人尽皆知。

眨眼间到了中秋,山乡天空依然湛蓝;山水风光依然明媚秀丽。满山满野飘漾着茶花的清香,蝴蝶对对蹁跹在茶垅间。

棠梨带着丰厚的嫁妆,想着老五给她讲过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走进了婚姻生活。新婚的当天夜晚,明君折磨棠梨一夜。棠梨和一个连好感都没有的男人同床共枕,第一次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

天将才蒙蒙亮,明君就要棠梨上茶山修整茶垅。

新婚三天,棠梨按照山村习俗回娘家,明君不许。棠梨执意不肯,明君扯着她头发拳打脚踢地噘道:“你个不要脸的女人,这才几天啊?你就想他,我这两条腿的在你眼里还不如那个一条腿的……”噘打声引来村庄里的人们围观。


棠梨做梦也没想到明君是如此劣质,她一头撞在门前的青石磨盘上,再也没有醒来。

偏僻传统封建的山村女人大多数把名声贞洁看得比生命还可贵。

棠梨撞死的消息很快传到娘家,老三听了很生气,对老五吼道:“都是因为你,棠梨死了,她死了你知道不?我非得去把那狗日家的茶树刨了,都刨了,叫他吃狗屎……”他噘着,扛起大䦆头就要去刨明君家的茶树。



“茶树无罪,是棠梨不知道命金贵。两口子哪能不吵嘴磨牙。人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她倒好……”路过的棠梨爹皱着眉头,朝老三嚷道。





老五听说棠梨死了,依稀记起棠梨,他突然恢复常态,杵着拐棍可以慢慢地行走了。

茶树是山村人家祖宗传下来的,也是山村人家一辈又辈的生活依靠,在老三心里刨茶树就是对明君最大的报复和惩罚。他为了感恩棠梨,跟着棠梨爹去了明君家,老五也跟着去了。老三把明君揍个半死不活。



老五搂着棠梨冰凉的躯体好半天才哭喊出来:“棠梨,五哥对不起你呀……”他要把棠梨背回家,棠梨爹坚决不答应,非得把棠梨埋明君的祖坟地里。老五用一只手支撑着棍杖,一只手拍着胸脯道:“我带棠梨回家,看谁敢阻拦?你不答应是吧?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围观的人们议论道:“两个孩子可怜,把棠梨埋明君祖坟里也不受待见,不如埋进老五家祖坟地里。老五的爹娘生前都可待见棠梨,进了他家祖坟,就等于进了他家门……”棠梨爹被众人说动,他答应了老五。

坚持真理的善良人,总会惧怕他人为爱以命相拼,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旧情可念。

老五坚持请求三哥连夜把棠梨抱回家来葬在溪河岸自家茶园边缘,末后,捂着脸泣不成声道:“哥,我要是死了就葬在棠梨的坟墓旁,咱娘叫我这辈子对得起她。哥,是我对不起棠梨,我对不起棠梨……”泪水从他手指缝儿流淌出来。

棠梨的死,让她爹娘很自责,尽管心里对老五的行为不满,却不好再说。

老三道:“谁也别劝慰他,叫他哭吧!痛痛快快哭上一阵,也许他心里就会好受些。”他知道老五心中的憋屈和痛苦,为了这个家放弃上学,放弃青梅竹马的爱情。棠梨的死叫他清醒,也叫他崩溃。

老五走了他娘走的路,上吊自尽。老三和小六把老五葬在棠梨身边之后,趴坟上痛哭。小六哭的肝肠寸断,并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替五哥圆梦的誓言惹村里好些女人也跟着他哭起来了。

孩子的悲伤最容易感动人心,何况不大的坟场,有他爹娘,有他五哥,还有他没过门的嫂子。

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的时候,却猝然间凋谢了,是最令人痛心难以接受的,凋谢的花朵也是美丽的。

又是春天了,万物复苏就是生命的写照。

山野又飘荡起《茶山情歌》,盛开的野樱桃花、杜鹃花、棠梨花,红火、白亮、如烟、似霞。溪河水绕着茶山依旧唱着眷恋的歌。

说来奇怪,棠梨和老五的坟墓前各冒一棵棠梨树,树杆相扶、枝叶繁茂,笼罩着茶园。清明时节,雪一样的棠梨花开,令人赏心悦目。

每天早起,棠梨花瓣在晨风里飞洒着丝丝缕缕、如烟似雾的水气弥漫茶山,滋润着柔嫩的茶芽儿。茶乡人道:“这就是棠梨花雨。仰望过棠梨花雨的人眼晴就会变得更加清明,山村恋爱的青年男女在清明时节手牵手走来沐浴一次棠梨花雨,就会很幸福!”



有茶商曰:“棠梨花雨润仙茶,即采即发芽叠芽。茶香引来天下客,村姑擎杯请喝茶。”棠梨花雨不仅是信阳茶乡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也是信阳茶乡一处独好景致!





黄国燕原字于2011年2月 倒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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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0 14:5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3-5-31 07:51 编辑


                                                                              《 三福的叹息》



夏天,湾儿里将要出穗的稻田干得擦火就能燃烧,年轻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相继外出。不识字的南下广州,识字的上北京。三福这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站在湾儿西头的柳树下望着一个个离家远走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你们走吧!都进城去发大财吧!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留在湾儿里好好种田地养活老娘,不信老天爷会灭绝咱庄稼人。”

湾儿里的老年人听了,都为三福的孝心感动。

有人道:“老天爷有眼呐!三福娘这辈子的苦头儿没白吃啊……”

三福八岁时,他爹两眼一闭,翘腿儿了,撇下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把三个不能劳动只会吃孩子撂给三福娘担着。三福的爹死去三年后,湾儿里善良的奶奶们都劝三福娘趁年轻赶紧改嫁,谁也没想到这个外表漂亮柔弱的女人宁愿在风雨里哭着爬行,也要守护公婆和孩子。三福娘白天在庄稼地里干活,把他留在家里照看一个得痨病的爷爷,和一个瘫痪的奶奶。他家那土坯墙茅草屋,让人看了就担心随时会倒下来,吓的过路人都躲着走。因此,三福就没上学堂的条件和机会。

三福娘四十五岁那年埋葬了两个老人,不久,她眼晴因为交不起公粮,在跟大队的人发生争斗时哭瞎了。

不知不觉乡间的凄风苦雨把三福打磨成铁骨铮铮的汉子。二十五岁的三福不仅成熟稳重,田地活儿也干得很漂亮,庄稼长得特别好。他除了还爷爷奶奶生前治病欠的旧债,老娘治眼病的新债;还必须攒钱盖新房,若是不盖上三间体面的砖瓦新房,就得打光棍。前后左右湾儿的姑娘们,只要听说三福有个瞎眼老娘,都把头摇成扑浪鼓。

是啊,谁能看上三福那个苍凉、苦寒、清贫的家呢?!

尽管三福很无奈,还是坚持把债还完了,家里渐渐有了盈余,瞎眼老娘开始请媒婆为他说亲事。

那个年代,在农村,二十五岁还未婚嫁,注定被人笑话瞧不起。

三福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常遭那些个男人们嘲笑道:“三福,那个东西长在你那两腿叉子上也是活受罪……”

“享福受罪扯你鸡巴蛋疼了。”三福只好苦笑着回应。

男人们自称好心,还有人提醒道:“三福哇,可别洋判,到了一定年龄,你那个东西自然会变成老绵羊尾巴(翘不起来),哈哈……”

三福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坐在门槛子上捧着头,十个手指插进头发里,一声声的叹息。


三福娘晓得三福又在外面被人逗弄笑话了,便把平日舍不得吃的鸡蛋摸索着一筐又一筐地送去请求媒婆帮忙,也没等来好消息,她也经常跟着三福叹息。

叹息是苦难的伴侣,他们也只有叹息。


这年冬天,淮南雪下的紧,到处都是冰天雪地。

媒婆外出好些日子,才从淮北正阳关带个二十八岁的瘸女人回来,直接送到三福家。三福正在给牛添料,头蓬得像个野雀子窝,他见到瘸女人,激动的浑身颤抖。

瘸女人站在堂屋门口,眼前呈现出一个破落的家。她瞅着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三福,害羞的勾下头,黄瘦的脸庞漾起幸福涟漪。

“三福长相配自己是无可挑剔,何况自己还是残疾,因为不能生育,以前的男人和婆婆常打骂自己是个不下蛋的老母鸡……”瘸女人想着想着,眼泪顺着脸颊淌。

三福眼尖,伸手把瘸女人拉进里房,关上门,小声道:“大姐,别哭哈,你要是看不起我这个穷家破屋,我就送你回去。”

“俺不是嫌弃你,俺是怕不能给你生娃儿,俺是因为不能生养才跟他离婚的。”瘸女人说罢,破涕为笑。她更相信媒婆说,三福是个老实可靠的男人。

三福激动的颤着声儿道:“没,没关系,咱们慢慢来。有娃儿没娃儿,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你要是愿意,我今晚就、就娶你,娶你。”

瘸女人一下子搂住三福的腰杆子痛哭起来,似乎要把以前所受的憋屈全部倾诉给这个男人。

三福抚摸着瘸女人浓密的秀发,咧开嘴笑,道:“天呐!我有女人了!我三福终于有女人了!”他们相拥着,彼此都觉得有种至亲至爱之感。

人不知命苦,亦不愿命苦

饥不择食,是对穷人而言的,即穷就没有挑剔的权利。

当晚,三福放了鞭炮,杀鸡宰羊,用米溜酒(米流酒又叫明流酒,清澈透明,是用大米酿制的,度数仅有30度,味道绵甜爽口,十分好喝,信阳淮河这一带的乡下人还管此酒叫“见风倒。”喝过茅台酒的人又叫它米流酒为“土茅台。”据《镜花缘》记载,明朝明流酒为全国三十六名酒之一。)置办了几桌流水席,招待村庄里的相亲们。

这是淮南民间美好风气,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留存与体现。

席间,三福鼓起勇气牵起瘸女人的手给乡亲们敬酒,他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时不时地抚摸瘸女手的小手,心想:“这双小手跟娘年轻时的手一样,干过多少活儿?吃过多少苦?他想着想着冷不丁儿地道:“那个老叫驴日的,咋就不晓得心疼女人呢?”

喝酒的人们个个惊愕的张大嘴巴望着三福。只有瘸女人晓得三福噘谁,她掩口窃笑。

闹洞房的人们散后,瘸女人跟三福喝起交杯酒。从不沾酒的瘸女人,三杯酒下肚就醉,靠在三福怀里很快睡着了。三福把瘸女人抱上床解开她的扣子,她不想动,脱去她的衣裳,她也不想醒来,直到……

冬天的雪住了,日头暖暖地照着乡间,融化的冰雪汇成溪水绕着村庄潺潺流淌,阳坡上的草芽子探出绿色的眉眼。春天悄无声无息地回到庄稼人苦寒的心里。

瘸女人以前那张黄瘦的脸庞变的白皙红润,她在暖阳下忙活针线,心想:“平时那个到月来一点儿,这两个多月一点儿也没来,是不是怀孕了?不,医生说俺这辈子是不会怀孕的。”她不敢想“怀孕”这两个字。

淮南民俗:“二月二龙抬头,不动剪子不动锄。”乡间习俗是头一天包饺子,留着二月二早晨吃。

瞎眼娘要瘸女人拿筐子 ,跟着邻居六奶去田畈野挖地菜,包饺子用。

瘸女人一边剜地采,一边道:“六奶呀,俺挖的地菜咋都开花了呢? ”

“媳妇呀,我挖的地菜都是带娃儿的……”六奶说着笑着。

单纯的瘸女人没听懂,她反而直起腰来,摸摸自己日渐鼓起的肚皮。

四月的早晨,露水冰凉,瘸女人欲要下秧田里拔秧,三福道:“你别去,我紧把手就赶过来了。”

瘸女人掀起衣襟,把三福粗糙的大手放在她那所有人都以为是吃胖发福的肚皮上。

“娘啊!这是啥东西在你肚子里滚动?”三福惊叫起来。他那瞎眼娘闻声惊慌地摸索着走过来,反复抚摸瘸女人的肚皮,笑道:“福儿,我要当奶奶,你要当爹啰!”

从此,三福更加细心地呵护着瘸女人。

每天早起,瘸女人都会挺着大肚子,站在村头望着绿色的田野坦露出舒坦幸福的微笑。

湾儿里有女人道:“这个瘸女人命真好!嫁给三福这样的好男人真是有福……”

秋日灿烂,稻谷飘香。

三福独自在田里收割完稻谷,汗流浃背地走上田埂儿。他深深地叹息之后,又得意地吹起小曲儿,高天的流云也随着曲意去飘飞。这是他心中多少年来的积郁终于释放了,是因为瘸女人给他生个双胞胎儿子,取名“国富、民强。”

三福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又遭遇村里的男人嫉妒。

有粮道:“三福,真有个狗命,从前以为你长的是个骡子鸡巴(余的),真没想到你长的是个驴屌,赖货一下子日弄两个出来,还都是带蒂巴儿的。”三福听他们如此说话,咧着嘴巴笑。

日新月异。

瘸女人道:“三福,你别恁邋遢,应该剃头刮脸,穿干净点儿,人家看了得劲儿些,运气也会跟着好转。”

“没女人,想女人,找个女人是个嘀嗒货,真克烦人。”三福还是头一回跟瘸女人犟嘴。

“你那尿臊胡子实在难看,俺懒得跟你说。”瘸女人生气黑着脸噘。

三福乖乖地听了女人的话,拿三块钱跑集镇上的理发店剃头刮脸。他从娶来瘸女人,命运真的好转了,家里盖起砖瓦新房,很是气派。两个儿子给他争光,国富考上河南新乡师范学院,民强跟湾儿里的年轻人下扬州打工,他家成了湾儿里人羡慕的对象。

田间地头干活时,有个男人瞧着三福,笑道::“三福就是三福,现在烧包宰大蛋了,剃头还跑集上剃,真是想不到哈,就你那个鸡巴屌样儿,一下子还能日弄两个种儿出来,个个都聪明。”

“兄弟,我有的是劲儿,要不,今夜黑儿,我去帮你的忙好呗?” 三福最好用这句话,把那些嘲笑他的男人们噎得脸红脖子粗。

三福不再是没娶女人的三福,他回击的理直气壮。

当实力和尊严遭到轻视和鄙夷的时候,必须得选择还击。

前不久,民强从扬州打工回来,还领回来个大肚子小媳妇,是湖北人。

三福和瘸女人乐开了花。

小媳妇道:“要不在信阳县城给我们买套新房子,就不办结婚证,去医院堕胎……”

三福听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说这些话,由然想起那年自己25岁,她28岁,如今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眨眼间,就要给儿子办婚事了。这一夜,三福没合眼,他高兴这喜事来的太突然,说啥也要答应儿媳妇的要求,在信阳县城里买套新房,年下好抱孙子。

天刚蒙蒙亮,三福醒来,想起湾儿里的丫头就住在信阳平桥。他慌忙喊起瘸女人和儿媳妇,进城找丫头。

丫头见到三福带着瘸女人领着儿子媳妇来,打心里为他高兴。她回想起1986年,三福结婚的那个夜晚,自己不懂事,吃了喜糖也不走,跟在一群大孩子们屁股后面蹲在三福家的窗台下偷听悄悄话,眨眼功夫就是二零一一年,真快啊!

人生岁月,四季更迭,无休止的运行就是如此奇妙!

丫头打车把三福他们带到平桥区,房价每平方是3800至4600;然后到浉河区每平方是3500至4800;再到羊山新区看看,最小的套房也是120多平方,精装修,最低也得5000多块钱一平方。每到一处,售楼小姐都是温柔可亲接待着,介绍着。民强听罢每一处的房价都会低声地咕嘟一句:“妈的巴子…… ”

三福每到一处听完房价,都会惊愕得张大嘴巴,末后道:“家里的积蓄和民强打工挣的钱总共才十二万块,这些年在庄稼地里苦奔苦扒,他娘忙着喂猪、养鸡又养鸭,以为我们家够富裕的。谁晓得这房价咋恁贵?唉!”三福从售楼部出来,坐在人行道上,那落寞的样子,跟二十多年前被村里的男人们嘲笑他娶不着女人的情景一样,捧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要人感到压抑。


过了好半天,三福才抬起头来,道:“ 这可咋搞是好哇!八十多岁的老娘还等着抱重孙儿呢!你说咱老百姓用血汗浸透的钞票,面对这城里的房价咋就贱如坟头的纸钱呢?唉!”

“他爹,俺不急,等下秋,俺把那头小牛犊子卖了,两头猪卖了,把那百十只鸡、鸭、鹅也卖了……”瘸女人对 三福盘算着所有家产。

三福无奈的叹息道:“卖了、卖了、你以为你喂的那些东西都是金疙瘩蛋呀?那些东西能卖几个钱呦?我的膀(傻)女人,唉!”

明强那个小媳妇见这阵势,闷闷不乐地嘟囔道:“不看了,不看了,回家。你们那十万二块钱还不够买人家的屋角子,白费力气了。”

“福儿,房子买好了,咱们尽快给孩子办喜事儿,我得赶紧抱抱我重孙儿,再去阎王爷面前报到,也好跟你爹说,咱有重孙儿了!”

这年代,中国农产品多是依靠进口,本土农产品贱的不能再贱了。说是和谐社会并不和谐,城乡民众生活差别巨大。

“瞎眼婆,别做美梦,明天,我就去堕胎。明强是个大骗子,你说你们家是湾儿里最幸福的人家,连套房子都买不起。我堂堂大学毕业生,找你这个初中生搞么事? ”不谙世事的小媳妇对着老人和明强吼叫道。

邻居听不下去,打趣道:“明强,在大城市里咋找这么个知书达理、孝顺又贤惠的媳妇蛋子……”

明强勾头不语,羞得面红耳赤,他劝慰小媳妇就是不听。

小媳妇不依不饶,非要在信阳县城买套新房子,她等了半个多月,也没能如愿,最终还是去乡镇医院引产了。半个月后,小媳妇就要回湖北老家,他伤心地躺在床上哭。

善良的瘸女人拿出一万块钱塞给小媳妇,又叫三福送她走进信阳火车站。三福觉得是自己没本事,买不起楼房,很对不起这个小媳妇,他望着她远走的背影,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三福的瞎眼娘晓得金贵无比的孙媳妇堕胎走了,伤心地哀嚎,她担心两个孙子会因为买不起房子,就会跟他爹一样二十五岁还娶不到女人,又会遭人笑话。这个年事已高可怜的老人因着急上火患了心脏病住进了乡镇医院,三福坐在医院的花池边沿上想两个儿子都要娶媳妇,都要在城里买新房,咋搞呢?他再次用手捧起头,任由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脚前,嘴里时不时地大声道:“愁哇!愁哇!”末后,又低声道:“亲亲的钱啊!万恶的钱啊……”



宜居信阳  黄国燕字于2011年8月19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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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19:03: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3-6-4 11:29 编辑

                                  第六届中国网略爱情《白花了》
                    

(一)

台湾的冬季与春秋相比差别不是很大,短暂的冬季若有若无地过去了。春天的阳光照着台北高楼大厦的玻璃墙,呈现出辉煌繁华景象。


一身清雅之气灵巧之韵的叶子站楼台上勾头侍弄君子兰,她抬头叹气的当儿,望着片片白云由眼前飘过,心想:“绵密细碎的云朵真像故乡鸡公山坡上盛开的白花了,还有他的气息,要是伸手能留住这美丽的白云该多好……”她想的不只是故乡,还有最初的爱,自然流露出甜美幸福的微笑。

鸡公山位于河南省信阳城东南,冬暖夏凉,泉水清澈,风景秀丽 ,经历过烽火岁月,因而与其它山不同。鸡公山山顶没和尚,也没道士。登鸡公山的人不是为了浏览山水风水韵,拜望蒋介石住过的防空洞、美玲舞厅、 马歇尔楼等历史遗迹,就是去山庄小住避暑。


风儿瞧着叶子凝眸望向远方,笑嘻嘻地走到她身旁,道:“外婆,快对风儿说说您在想什么?从我记事没见您笑过,外公去逝也没见您哭过。我爸爸妈妈都说您这辈子无忧无愁,无悲无喜。外婆今天是您怎么了?脸上有笑还有泪。您若不说,我这就回去告诉爸爸和妈妈,外婆不但会笑还会哭,可稀罕呦!”


“以前,外婆是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呀!人有血有肉,有感触,谁能无忧无愁,无悲无喜呢?”叶子轻声对风儿解释着,不停地抚摸她乌黑发亮的长秀发。


风儿依偎叶子怀里,娇声道:“好外婆,我妈妈说您心里埋藏着和中国一般大的秘密,不,和我们头顶上的天一般大,您有这么大的秘密吗?我将来要回大陆找婆家的秘密告诉您了,咱们交换秘密好吗?好外婆,说说您的秘密吧!”

“风儿,你爸爸妈妈给你去大陆旅游的费用了吗?”叶子关切地询问风儿,她还轻轻地拍着她的后心窝,流露出无限疼爱。

风儿满脸不悦,噘着嘴巴嘟囔道:“我妈妈说大学毕业应该先工作挣钱,然后再出去旅游。爸爸不给钱,他极力反对我去大陆十五日旅游。要是外公还活着就好了,他会支持我,即便我是故意去犯错……”她想着外公生前对她的疼爱,不禁泪眼婆娑。

“你外公是个大好人,外婆知道风儿很想念他,可是他、他——你去大陆旅游的费用外婆给,去吧,去河南信阳鸡公山,嵩山少林寺,洛阳龙门石窟,开封清明上河园,北京长城,颐和园,天安门,这些全都是中华文化……"叶子安慰风儿的同时,也很想念阔别大半辈子的大陆,可是她杵着拐棍不便行走。

风儿回忆着过去和叶子相处的的幸福时光,道:“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河南信阳鸡公山,还记得小时候外婆最好对风儿说‘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这就是故乡鸡公山幽境的写照.……”

“鸡公山上有小鸟儿为我风儿带路,山风会撩起我风儿的长发,让我风儿美得像春天!要不是腿脚不便,我真想跟风儿一起回故乡,唉!风儿快去吧,我们生命的源头就在那里。”叶子说罢,用灰色小方格手娟儿檫去眼角的泪。


风儿兴奋道:“海峡两岸要是早些统一就好了,来去自由。外婆的腿疾也没恁严重,还有外公陪伴您回大陆……”

“风儿,别说了,你不懂。”叶子说着,从朱红木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沓人民币,和一张英俊青年男子的照片。

风儿瞅着青年男子的照片,惊呼道:“外婆,这个人好眼熟,我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

“好风儿,回到大陆之后,请代替外婆去河南信阳灵山寺庙打听有没有和照片上面貌相似的和尚,要是打听不到,再找当地政府帮忙。他叫石头,记住他叫石头,姓刘。要是能从信阳鸡公山带回来一株白花了更好……”叶子说着想着,满面羞涩地把钱和照片都递给风儿。

风儿道:“外婆,照片泛黄,说明年代久远,这人究竟是谁?要不要我把这个刘石头请到您面前?再不然我跪菩萨面前替您许个愿?保佑我一定能够找着他。”她笑着,把两个大拇指并一坨儿。

“这是外婆的秘密,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等风儿从大陆平安回来,我保证说出这辈子所有秘密。”叶子说着,紧紧抱住风儿,她认为女儿白花和风儿是石头这辈子留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唯一的血脉延续。

“外婆,咱们勾指为誓。” 风儿说着,伸出小手指,还用脑门贴着叶子脑门,无比亲密的模样。


(二)

风儿有了叶子支持,她已开始大陆之行。

叶子成天到晚想象着鸡公山和石头的模样,心版回放着情犊初开的美好时光。笔墨和着悲伤的泪,促使叶子在信笺上写道:“其实,很早就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女儿和外孙女,只是碍于他的面子,不得不一直深藏着。现在,他去世两年多了,我不爱他,也不恨他。他待我们的女儿和外孙女视如己出,还说守护我们就是幸福。他临终时,我拉着他的手,窝着眼泪,道:‘谢谢你用一生来守护我!’他就这么爱我一生一世,无怨无悔地闭上眼睛,安详地去了。然而,我觉得他比我有福气。人死了,再也不受情爱和世事的折磨困扰!”

“因为他,父亲到死都不肯原谅我不接受他。虽然一直生活在孤独思念之中,但也不后悔。一个女人一生能够有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和被爱就足够了。想想,他真爱过我,我也真爱过他,这辈子比我母亲强多了。我父亲为遵奉父母之命,娶了门当户对的母亲。其实,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早已各有所属,却碍于传统的百善孝为先,遵从父母之命而结合。母亲生下我之后郁闷而死,父亲为了抚养我一直没续弦,更是可悲!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抛弃石头哥,跟着父亲来到台湾。”

“那是1945年8月,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战胜利,日寇刚一投降,国民党反动派就在美帝国主义的扶持下准备发动内战了。我父亲成年累月忙于生意,收田租,很少归家,把15岁的我交给管家夫妇照看。我们村只有寥寥几户,天一黑,我就黏着管家婆婆。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上管家的儿子石头哥,像尾巴一样常常跟在他屁股后头,上鸡公山砍柴、打猎。跟他去山涧挑水、逮鱼……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东北三省的那年,石头哥出远门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1938年秋,听说日本人已经占据信阳县城,很快就要打到我们居住的小山村,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有些人家带着老人、孩子、家畜,迁移到深山的山洞里。我跟着老管家,想着我爱的石头哥,并不觉得日本人有多可怕。”

“1949年仲夏,那个夜晚,天将才下过雨,明亮亮的月亮出来了,多年不见的石头哥突然回家来。他长变了,变得更壮实,黝黑粗壮的臂膀闪烁着古铜色的光。他吃一大碗猪油炒干饭,又喝一大瓢凉水,牵着我的手上鸡公山顶看白花了。我想着小时候,石头哥最好从鸡公山顶采来白花了插我头发辫子上,说‘叶子妹儿眼睛晶亮,头发乌黑,最适合戴这白花了。白色是最美的颜色,跟叶子妹儿一样纯洁无暇 。’ ‘石头哥,你总是说我好看,我要快点长大,石头哥娶我做管家婆婆好呗?’ ‘好哇!等着叶子妹儿年满18岁,鸡公山上的白花了开了,我就迎娶。石头哥拥抱着我答应的很爽快。”

“童年的事情虽儿戏多于真实,但它毕竟美好地刻在我心底,成为不可磨灭的烙印。”

“我跟石头哥上鸡公山顶的路上,他要我保证不把他说的话告诉父亲。我答应他之后,他才对我讲:‘ 打日本鬼子时,我们几十个弟兄还不是正规军,但我们和那些正规军一样深爱着我们的国家,拼命保护我们的国家。直到1945年我们才被正规军收编。1946年,我们解放军在白雀园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白雀园是丘陵地带,不利于作战,我们不得不把敌人诱进大别山,大别山,山大山厚,便于我们机动隐蔽,我们在大别山上竖起革命红旗,配合全国解放,说解放,谈何容易?当我们进入大别山腹地,松子关,这是豫、鄂、皖三省的咽喉,是我们作战取得胜利东进的必经之路。我们遇着敌人攻击,一场水火不容的厮杀,敌人伤亡惨重,我手胳膊中弹了。’石头哥讲道这儿,我心很疼,紧紧地抱住他。石头哥低低地对我说:‘别怕,那些伤早都成为过去了,留下大小不一的伤疤瘌。1947年,我加入了***,入党的时候,我们都会宣誓打倒帝国主义,要消灭蒋介石反动派。1947年到1948年来的每一场战斗都打得很艰苦,每一场胜利带给我们的心情比飞云急雨都来得奔腾畅快,只有亲身经历了艰苦战斗中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胜利的喜悦!如果我能把这几年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将是一本厚重的中国历史,最惨烈的悲情!城里到处贴着打倒土豪劣绅的标语,我很为你们家担心……’ 纵然是夏夜,我感觉寒冷彻骨,依偎着石头哥,他把我抱进山洞里,寂静的山洞里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石头哥发誓:‘叶子妹儿,我这辈子非你不娶,不然,宁愿上灵山剃光头当和尚。’ 石头哥留下誓言,连夜离开了小山村。”

“我随父亲离开山村的那个傍晚,天突然下起急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从天上倾倒下来,把鸡公山坡上的白花了打的稀巴烂。父亲就这样带着我跟随国民党军来到台湾。我父亲虽然不是军,但他和那些军都很熟,因为他们都认为鸡公山是风水宝地,迷恋鸡公山,长期在鸡公山生活,所用大米白面都是我们村的人家供给。走时匆忙,不知道石头哥究竟在哪儿?也没和管家婆婆道别,不是不想和他们道别,而是我父亲绝不允许。从此,我在台湾想念鸡公山上的白花了,特别是石头哥离家出走的那几年。白云最懂离别,经常在傍晚燃烧起熊熊火焰,映红鸡公山上的白花了,连同满山翠绿……”

“自古忠孝难两全。”

“父亲逼我再嫁他人的时候,我也想过死。死需要勇气,生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不能死,生命已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怀着三个多月的孩子嫁给了他,也只是名义上的,一间卧房两张床。他从没冒犯过我,我们相敬如宾。我身心依然属于石头哥,这么多年,他真会去灵山寺庙剃度做和尚吗?石头哥会不会埋怨我?流年承载几十度春秋风雨已走远,再不见他踪影。”

“只有在梦里看着绿树环抱的故乡鸡公山上开满白花了,每一朵白花了都像石头哥对我说的情话。石头哥家那半掩的柴扉,抬腿就能跨过的土坯院墙,门前,棠梨树上挂的那些小瓦罐儿里四季装满野果酱,还没焖熟的是酸涩,焖熟透的是甜香如酒。多想回到故乡,品尝那小瓦罐里的野果酱,那美味是管家婆婆和管家老爹给予我的慈爱慈祥!”


“春天,鸡公山下牛哞激发水田的温柔,农事展开千年流传农谚的经典。我和石头哥仰躺在鸡公山用青草野花织成的地毯上。凉风阵阵,漫过山岗,一条条山泉素练一样冉冉飘拂,迟疑着不肯坠落山谷,一旦坠落,便产生奇妙的云朵。清清山泉,幽幽鸟鸣,美丽的鸡公山是我的故乡,终年飘着花果香,是我和石头哥定情的地方……”叶子不断地追忆着青春年少的岁月,抒写着青春年少的故事,她面容流露出幸福的红光。

可以说叶子和石头的爱情宛如一朵将才绽放的白花了,硬是被时事风雨无情地打落,带给读者美好而又忧伤的情绪!鸡公山的风景的确很美,鸟儿也特别多,无论是黎明还是黄昏,密集清脆的鸟儿鸣从树枝上滴落下来汇成溪河。

叶子把信纸折成纸鹤,放在桌上,闭着眼睛叹息道:“我和石头哥的故事写不完呐!往事如同珍藏在岁月深处的绸缎,虽柔软,却经不起触摸。”

回忆似红叶,凝聚着化不开的浓情。饱蘸情感的文字越写越伤,它能让人感到美好幸福,也能让人心痛晕眩到虚脱。


(三)

十五天眨眼就过去了。风儿回到台湾没回家,她直接去探望叶子。

叶子拥抱着风儿,道:“风儿回来了!风儿回来了!这十五天太漫长了!”她喜极而泣。

“外婆,这是我从河南信阳鸡公山带回来的白花了,皮纸包裹着湿润的泥土和根系,够宝贝不?它正在开花呢! 明天,咱打电话请养花的人送来一个特大的花盆,专栽白花了。”

“石头是灵山的和尚,不过,他也有腿疾,早就过世了。这是蒜瓣酱,夹馍好吃!这个是板栗汁,可好喝!这个是糯米糍粑,用清油炸熟才好吃……”风儿抱着一袋子河南信阳特产小吃,只顾愉快地对叶子述说着在大陆吃过的美食,和亲眼见闻,她对叶子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

叶子瞅着来自故乡的特产,心想:“我的腿疾是来台湾下船时摔的,石头哥的腿疾是咋得的?”她不确定风儿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只管和着眼泪笑。

故乡的小吃也能把游子牵绊。纯洁的白花了是叶子对石头一辈子的思念,此刻就在她眼前。

中国解放初期,确实有个退役军人来灵山寺庙削发为僧,遗憾的是在二十多年前圆寂了。多少春夏秋冬,叶子想过无数回和石头相逢的情景,为他长寿吃斋念佛,盼来的却是他先她而去。

叶子把白花了放在石头的照片前,闭着眼睛,哽咽道:“这辈子咱们是见不着了!见不着了!再也见不着了……”她似乎要把憋了一生的眼泪倾尽。

人生万事皆不能随心所愿,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在事实面前都得认命!

风儿走过来,瞅着白花了前的照片,好奇道:“外婆,这照片上英俊的男子是谁呀?他和您是啥关系?您的秘密呢?”

叶子擦干泪,把风儿拉进怀里,道:“这照片上的人是你亲滴滴的外公,你母亲的亲生父亲。风儿,这信就是外婆的秘密,拿回家去转交给你母亲。”她把千纸鹤轻轻地放在风儿手里。

风儿那双又圆又大的杏眼满了惊讶,她又仔细瞅瞅石头的照片,道:“外婆,我这就把信拿回家给妈妈看,明早晨再来看您,再见!” 她下楼时,忽然想起临去大陆之前,外婆说‘你外公是个大好人,外婆知道风儿也很想念他,可是他——’外婆是不是想说他不是亲生的?为何又把话转折了……”

叶子好像没听见风儿的话,专心瞅着石头的照片,仿佛看见故乡浸在季节的明眸中。她满脸都是笑意,那笑意是幸福,还是凄苦绝望?!

生命与爱情,是不变的刚与柔,已引领传统古典为红尘万丈喝彩!

夜,银色的月光柔和的飘洒着、流泻着。叶子由睡梦里回到故乡,草木依旧是柔软的绿,白花了依旧楚楚的盛开,山泉素练依旧在风中轻轻地飘,是它们用五颜六色装饰鸡公山的岁月,将沉浮沧桑掩藏在身后。鸡公山依旧雄赳赳地昂首呼唤永恒的动律,开放在中国豫南大地,四季游人不断……

(四)

早晨,台湾遭遇前所未有的暴风雨。白花和风儿看着叶子头戴一朵白花了,穿过一条深长的路。她对爱情的忠诚,真切地演绎过平淡渺小的人生。

血红的残阳,悄无声息扶起暮色,好像要把叶子和石头的爱情在此时此刻收藏。

白花看完叶子写的长信,才晓得自己生命的源头在大陆。她站镜子跟前瞅着石头的照片,发现现世还有两双和他一模一样的大眼睛。这就是强大基因遗传,生命美好延续。她越想越感动,越哭越悲痛。

风儿看完叶子的长信,才晓得妈妈白花的名字是以大陆山花为名,来自外婆家乡。她泪眼迷离,把叶子留下的信笺,和一朵雪白的白花了放在叶子身旁,轻轻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河南信阳平桥大道大道发型屋 作者黄国燕字于2011年9月7日雨





                                          白花了《后记》

创卫的日子,城管可流氓,令我憋闷的透不过气,情绪非常低落,可想不堪癌症折磨上吊自杀的老顾客汪叔,他是我奶奶娘家湾儿的人,有点儿沾亲带故。王叔曾经对我讲鸡公山《白花了》的序语是:“发现黄妮话不多,爱读书,读的还是好书,这是好现象。我给你讲个鸡公山《白花了》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是我亲戚,他们是跟老蒋去的台湾……

我晓得信阳肖王乡有好几个老人在台湾,其中有我姥爷和大舅。母亲说他们都是因为拥护过国民党,不得不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

不只是因为我母亲生前常念叨台湾,还是因为《白花了》这个爱情故事感人,我决定躲避创卫的城管,去鸡公山寻找白花了,拜望白花了,书写白花了。

放生自己走进丰腴柔美的鸡公山上,天空流云飞渡,和风习习拂面,粉红的樱花瓣飘落在绿草上,黛玉伤感的葬花吟回荡我心间。陌生的中年男人拿着像机朝我走过来,道:“你看看。”是我成全他镜头,没想找他要照片,慌着朝鸡公山顶跑。

跑到鸡公山顶,我傻脸了,放眼眺望,千沟万壑,莽莽苍苍,不晓得该上哪儿寻找白花了?无精打采地走着走着,在宋美玲舞厅旁边瞧着汪叔所描述的白花了,叶子新绿,花朵洁白,开得平和安详,很是清纯!

坐在两株白花了交错重合的阴凉地,我想:“在无限之生里,人的生命只有几十年光景,而《白花了》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叶子为了一场真爱,倾其一生等候初恋——那个叫石头的男人。叶子的一生,正如我眼前的白花了,清纯绝美,她那一世深情会不会在下一个轮回遇到彼此,会不会在生命某个转角,眸光发亮,惊见前生的因缘牵绊?在厚重历史下,人的命运细若纤尘,许多缠绵哀婉的爱情故事就这样湮灭在光阴里。这些白花了是否还记得叶子和石头的爱情?花开花谢,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为《白花了》的故事流泪。

轻轻折一朵白花了,夹进《白话的中国》,想着平桥大道发型屋,想着日子再难过还要继续过,转身朝回走。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我行脚孤寂,路上瞧不着人影的时候有点儿害怕,宁愿手机欠费,也要打电话找个从未谋面的男网友聊着走着。我打上车,挂了电话,为自己的坏笑了。

回到平桥大道发型屋,我趴书桌上,心想:“哪年哪月才有能力让《白花了》这个爱情故事根植信阳的土地呢?”我几乎每天夜晚都会打开《白话的中国》来阅读,白花了已枯死、泛黄,紧粘着钱理群先生的《在阅读中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一文。

我读累了,想着白花了,拿鼠标不停点击QQ日志信纸,还在QQ空间写道:“那些黄钻专用信纸好美啊!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就是一张也好哇!开通黄钻的人又不爱写日志,那些美丽信纸像黄花大姑娘独守闺房,等特有钱人来娶?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瞅着,满怀遗憾!”

QQ好友符合道:“你说的真好,比喻好恰当,把我心中的感觉完整地表达出来了。遗憾,但是没有必要,灿烂的文章不在乎什么纸,只要有知音读。”他哪晓得我在努力练习说话,是为了准备书写《白花了》?

夜晚下班走到团结路一中门口,昏暗的路灯下,风把一张残缺的《青年导报》吹到我脚面,捡起来瞧着一首诗歌:“想起那个人的时候,真有云从我的窗口飘过,轻轻飘来的云朵,衬着蓝蓝的天空,很像谁的生活,其实这完全是一种巧合……”作者雷抒雁。他这首诗歌让我把《白花了》的故事联想到一起,不能不说这的确是一种巧合。我特别热爱雷抒雁先生这首诗歌,每天早晚读一遍,直到背的滚瓜烂熟,才把脏兮兮的破报纸丢掉。

吃罢晌饭,可想写《白花了》,我准备在信纸上草稿,瞧着卫生局的小伙子进门来,敢紧站起来。小伙子用强硬口气说了三个字,也许是他瞧着我惊慌的样子,又改口道:“你吃饭了吗?下午两点半,市卫生局来检查卫生,你快把这地上的毛扫扫。”我打扫完地,扔下笤帚趴书桌上睡着了。

醒来又想雷抒雁的《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我着手写酝酿已久的《白花了》,一半心思用来想着创卫的,只要发型屋门口有点儿动静,就以为是创卫的,猛地站起来望向门外,并没有,才发现我不只是皮肤好过敏,神经也好过敏。

没想到我把《白花了》写成了达标的情感小说。尽管文笔拙劣,我还是很努力,想写柔缓舒畅些。让那年那月、那山那水、那花那人、那个时代见证了无数坚贞不渝的爱情,虽历经久远,再让鸡公山上的《白花了》在笔下重现,是我非常想做到的。

放下《白花了》已是傍晚,我为实现心愿而高兴,趴沙发上不觉不由睡着了。来个男顾客轻轻地拧着耳朵把我叫醒来,一本正经地责怪道:“一个女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睡着,真是不像话。你那壶水烧开了,我替你灌进暖瓶,一壶水灌满两个暖瓶,你还不醒。我下回来,你再敢这样睡,非得把你背跑。”我每回读着《白花了》都会想起那个男顾客,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话。

每年都会把《白花了》修整一遍,终于找着白花了来报答汪叔生前那两年剃头刮脸都在我发型屋,不想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和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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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0 18: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3-6-3 09:30 编辑


                                                                                        《大杂院的糗事》


二十一世纪初,XY城有不少棚户区大杂院。大杂院人家姓氏多,姑娘多数不外嫁,她们就嫁在本院,多是亲连亲,亲牵亲。大杂院人家多是自由职业,他们经常因猪鸡猫狗噘架,打架。好噘架打架的人家差不多都吃低保,住廉租房,他们都好斗牌,多数都是来钱的,有钱大赌,没钱小赌。还有极少数人即好吃,又好赌,穷的跟共产主义社会挂不上钩儿,他祸害起来,令人发指——
(一)

正月初,XY城处于冰雪封冻之中,大杂院有人烧煤取暖,有人烧劈材取暖,也有人用电暖器和空调取暖,烟熏火燎,热气腾腾。

六喜吃罢早饭,喊强子找人斗牌,两人踏雪来到木牛门口。

木牛道:“三缺一,咱站门口再等等。”他们急等着有人来凑手,碰巧团子走过来,便笑着招呼道:“团子,想斗牌不?火盆已经点着了,一点儿也不冷。”

“我急的跟屌熊样,正在找有热空调的牌场儿。你跑货车瞎挣恁多钱,搞个熊劈材烧,冒烟呛死人,真是屌粘!”团子说话不紧不慢,就是嗓门大,唾沫星子飞溅。

木牛笑着解释道:“屌了,你也不用遭饥我。那劈柴都是我老马子在煤厂卸煤时捡回来的,不要钱,随便烧,烟火味儿,闻着舒坦。”

“团子是个小鸡摸壳儿,他来牌过硬呗?我看你是大姑娘腰里装副牌,谁来跟谁来。”六喜贴着木牛耳朵道。

木牛又伏在六喜肩膀子小声唧哝道:“咱们来的不大,小钱儿他能输不起呀?你别门缝儿里看人。”他们四人就这样搞到一张牌桌上,一直斗到晌午十二点半。

“输两千多块,下回再来牌,我先洗手焚香,求菩萨保佑。”
正月初,XY城处于冰雪封冻之中,大杂院有人烧煤取暖,有人烧劈材取暖,也有人用电暖器和空调取暖,烟熏火燎,热气腾腾。

六喜吃罢早饭,喊强子找人斗牌,两人踏雪来到木牛门口。

木牛道:“三缺一,咱站门口再等等。”他们急等着有人来凑手,碰巧团子走过来,便笑着招呼道:“团子,想斗牌不?火盆已经点着了,一点儿也不冷。”

“我急的跟屌熊样,正在找有热空调的牌场儿。你跑货车瞎挣恁多钱,搞个熊劈材烧,冒烟呛死人,真是屌粘!”团子说话不紧不慢,就是嗓门大,唾沫星子飞溅。

木牛笑着解释道:“屌了,你也不用遭饥我。那劈柴都是我老马子在煤厂卸煤时捡回来的,不要钱,随便烧,烟火味儿,闻着舒坦。”

“团子是个小鸡摸壳儿,他来牌过硬呗?我看你是大姑娘腰里装副牌,谁来跟谁来。”六喜贴着木牛耳朵道。

木牛又伏在六喜肩膀子小声唧哝道:“咱们来的不大,小钱儿他能输不起呀?你别门缝儿里看人。”他们四人就这样搞到一张牌桌上,一直斗到晌午十二点半。

不是一路神,未必不能聚一坨儿,只能说相聚的时间有长短之分。

“我一千多块钱,输的还剩三百了。日妈,谁赢老子的钱,他要是敢走,就是个野狗日的。”团子瞅着干瘪钱包狠噘。

强子指着团子,恼怒道:“大过年的,要玩就玩个痛快,别噘人哈,没意思。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我小舅头今儿来回年,这一圈儿来了,不来了哈。吃罢晌午饭,咱们再来木牛家继续斗牌。”

“那不能,我赢钱的运气将才上来,你就要走?”团子说着,朝强子瞪着眼珠子。

红玉一回又一回来木牛家,催道:“强子,家里来客了。小兵虽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可是我家人,你必须得回家陪他喝两杯,这都快下一点了……”她瞧着强子只管出牌,不答话,便站木牛家门口等着。

“这回赢的钱不要了,你们分也好,谁输钱多,谁拿去也好。我必须得回家陪小舅头儿,再晚就不像话了,抱歉!抱歉!”强子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木牛慌忙把牌桌收起来,道:“吃饭,吃饭,你们也回家吃饭。吃罢晌饭,咱们接着斗!”

“晌午穿了,我饿的难受,最少得吃三大碗。”六喜笑着,随声附和木牛。

团子还是不愿意,他指着强子噘道:“日妈强子,你就是个野狗日的, 赢了钱就跑,是孬种!”

“日妈,你噘我得了惯儿。你头一回噘,我想着大过年的,不跟你计较,你还噘。要不是大过年头一回来牌赢钱,我准备把赢来的八百多块钱都还给你,以后不跟你来就是了。我又想咱是邻居,这样做恐怕你没面子,还拿你当个纯爷们,懂不?你妈你个脚踩货,我看你是身残,心残,找揍!欠揍!再噘我一句试试看?”强子指着团子的鼻尖噘罢,狠狠地抽他一个大嘴巴。

团子前胸挺多远,身个儿还没强子大腿高,想还手也还不了,更何况还有六喜和木牛都说他不论理,死死地拽着他不松手。直到强子和红玉走远,六喜和木牛才松开拽着团子的手。

团子望不着强子了,又大声噘道:“日妈,你给老子等着,早晚叫你好看。”他在心里盘算如何报复强子。

六喜偷偷对母牛耳语道:“咋样儿了?我看人一看一个准儿,这恐怕是他来牌输钱最多的一回。”

“看着团子经常在牌场上窜,谁知道他咋这福德行。”木牛说罢,长叹一声。


(二)


吃罢晌饭,阳光照人暖暖的,懒懒的。大杂院有人在家午休,有人聚一坨儿晒太阳斗牌。

强子家的小花猫躺地上打个滚儿,伸着小爪子试图挠摸樱雪小辫子上戴的大红绒花,它逗的她咯咯笑。

红玉和强子送走客人,便回到屋里对着镜子秀恩爱。他们听着樱雪的笑声,手牵手走进院子,一起蹲下陪樱雪逗小花猫。

强子搂着樱雪跟小花猫撩摸斗爪之后,站起来道:“我出去交电话费,不然要停机。”

“我也去,爸爸背我。”樱雪说着,抱紧强子的大腿。

强子道:“雪儿,听话,我去交了话费就回来,顺便给你买橙子味儿的棒棒糖,咱拉钩。”他就这样把可爱的樱雪推进红玉的怀抱。

隔墙团子那双贼眼透过腐朽的烂砖墙窟窿儿偷窥着强子家的这一幕,他望着强子走远了,跑大院门口烟酒门市部买两个棒棒糖回家,快速杠上大门,又趴墙窟窿儿偷窥红玉和樱雪。

红玉和樱雪正在挑逗小花猫打滚,珠珠,腊梅,杨艳来笑道:“红玉,咱够手了,快支开麻将桌,咱们斗牌。”

“珠珠再不来,我准备带着樱雪去找你。”红玉说着,慌忙从屋里搬出凳子,支开麻将桌,开始斗牌。

小花猫可能是看着人多,爬起来夹着小尾巴窜到团子家门口犹豫了。它看着樱雪来了,便从门缝儿钻进团子家,又趴地上从门缝儿伸出小爪子来逗樱雪。

樱雪趴在将近腐朽的木门上道:“芝麻开门,小猫出来!芝麻开门,小猫出来!芝麻开门,小猫儿出来……”

“雪儿,跟团子爷爷去后头玩会儿,这两个棒棒糖都把你吃,有苹果味儿,还有橙子味儿。”团子开门出来说罢,锁上大门。他剥开橙子味儿的棒棒糖搁樱雪稚嫩红润的唇上。

樱雪伸出小舌头添了一下棒棒糖,害羞地朝团子笑道:“甜,谢谢爷爷!”

“雪儿,跟爷爷走,快点儿。”团子笑着说罢,把棒棒糖包着装进口袋,就朝大院后头走。

樱雪在团子背后叫道:“团子爷爷,等等我,等等我呀!”

团子回头望望前后左右没人,拿着两个棒棒糖朝樱雪晃晃。

樱雪小跑着,叫道:“爷爷抱抱,爷爷抱抱我呀……”

团子和樱雪的距离拉的不远不近,他回头望着她脚步若是慢了,就举着棒棒糖招呼一下。樱雪望着棒棒糖,小脚就有了奔跑的力量。


(三)


七八十岁的了婆婆因眼神儿不好,腿脚不便,穿的腌臜,一个人经常坐在屋山头晒太阳,大杂院的大人小孩儿都知道她是个瞎子,还有神经病,没人敢走近他,也没人理会她。

了婆婆很少见着人朝屋后头去,她望着团子走过来,便拿拐棍挡着路,道:“别过去,别过去,屋后头有碎砖烂瓦,还有个破澡堂子,那里头有鬼,你听。”

团子怒视着了婆婆,心想:“都说她有神经病,是瞎子,她是真神经还是假神经?她是真瞎还是假瞎?老东西废人一个还管恁宽。”他把了婆婆当成废人,推开她拐棍,径直走过去。

“小乖儿,别过去,小乖儿,别过去,屋后头有个大狼巴子,会吃人的大狼巴子,呜嗷,呜嗷……”了婆婆说着,用拐棍拦着樱雪,把她吓的要哭。

团子举着棒棒糖朝樱雪招呼也没用,只好返回来牵着樱雪的小手朝屋后走去。他就这样把樱雪引诱到大杂院最后一排屋后废弃的破澡堂,关上锈迹斑驳已近腐烂的大铁门。

“团子人品在大杂院数得着,他带谁家的小乖儿进破澡堂子弄啥?”了婆婆嘟囔罢,杵着拐棍慢慢站起来,朝屋后头摸索着,大叫道:“小乖儿,小乖儿出来呀!团子,团子,团子……”

胖女人魏琴正在屋里睡觉,迷迷糊糊听着了婆婆的叫声,以为她出事了,慌忙起来跑到屋后,左右瞅瞅,只见了婆婆一个人杵着棍站在碎砖烂瓦渣堆上,她恶狠狠地噘道:“你个死老妈子吃饱撑的,瞎个熊眼睛还不老实。那儿有恁多碎砖头烂碗渣子,小心磕着瞌死你,让你不早不晚替人叫魂,吵死人。”她噘罢,屁股一扭,回屋里倒床上继续睡。

了婆婆听着魏琴的声音,忙道:“琴,琴,琴呐!团子,团子,澡堂,澡堂啊!小乖儿……”她越叫越急,眼前突然变成一片漆黑,跌倒晕过去了,她手掌和额头磕的滴血。

了婆婆不是一点儿看不着,只是一时时的。了婆婆不是正常人,但她有时一点儿也不糊涂,这些不良状态,很可能跟她心情有关。


(四)


红玉突然发现樱雪和小花猫都没见了 ,便一边打牌,一边扭头朝屋里连声喊道:“樱雪,樱雪,樱雪把小花猫抱出来玩儿,晒晒太阳补钙,好长高些。”她以为樱雪在屋里玩,喊不出来,也不喊了。

杨艳洗好牌,瞅瞅手腕上的表,嘟囔道:“四十多分钟,我没开壶儿,活打渣子不?红玉这回打牌叫我赢,开个张。”

“樱雪,樱雪,樱雪,你不出来,妈妈进去打你哈!”红玉一边捋牌,一边朝屋里大声喊,还是不见樱雪答应。她想上屋里找樱雪,又怕杨艳输了钱会不高兴,一心想着尽快把牌出完。

杨艳把牌摊桌子上,拍着手哈哈笑道:“我赢了,赢的真漂亮!”她说罢,慌忙收钱。

腊梅和珠珠唯恐有诈,仔细瞅着杨艳摊倒的牌。

红玉趁洗牌的空,跑屋里瞅瞅还是不见樱雪,又出来道:“咦!这个樱雪,跑哪儿去了?你们瞧着没?”

三个女人都没搭腔,各自数着钱包的钱。

珠珠笑道:“我带二百多块钱,快输完了,你们谁赢了?”

“我一百多块钱,输的还剩二十多块钱。暂停,先去找妞儿,等我回来咱们接着斗。”红玉说着,朝大杂院门口跑,她看着理发店的云站路边上晒太阳,便上前道:“云姐,有没有看着我妞儿跑出来?”

云瞅着焦急的红玉,道“我在这儿站好一会儿了,没见樱雪。你回大杂院好好找找。”

“樱雪!樱雪!樱雪……”红玉扭身又朝大杂院后头跑着喊着。她头一回感觉棚户区大杂院一条南北巷子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安静、空旷、深长、阴森。


(五)


团子由破澡堂出来,望着了婆婆一动不动趴在几尺远的一堆碎砖烂瓦渣堆上,脑门即刻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便捏手捏脚依着墙根儿轻轻地溜。他将才溜出去,惊慌之中撞着红玉。

红玉心情焦灼,没好气地嚷道:“团子,你慌恁很嘎子?看着我妞儿了不?”她犀利的眼神让团子两条腿发抖

“没、没没,绝对没。你要不信,我敢对老天爷发誓。”团子结结巴巴回答道。这是他做贼心虚的表现。

了婆婆苏醒来,听着团子说话,她有气无力地叫道:“团子,团子,救命!救命!来人救命……”

红玉隐隐约约听着屋后头人喊,心想着樱雪,慌忙朝屋后头跑,看着了婆婆倒在碎砖烂瓦渣堆上叫团子,她又回头叫团子,他已经跑没影儿了。

团子惊慌地跑到他母亲刘自英家,杠上大门。

刘自英瞅着团子,道:“你咋没去来牌?太阳打西边儿出了?”

“跟强子来牌没劲,他输钱了,好噘人。他上回来牌输钱,还打过我,六喜和木牛都可以替我作证。跟强子来牌实在没劲,就跑回来了。”他说谎话跟真的一样。

团子好像忘记不满六岁的樱雪,光着屁股被他丢弃在破澡堂。

七十多岁的刘自英倒杯白开水,端给团子,道:“多喝白开水,多解几回小手儿,好排毒。不是我说你,想女人,就正儿八经找个伴儿结婚,不能朝三慕四,更不能把理发店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引回来,招晦气。俗话说野鸡上堂,家破人亡,你妈我还不想死。等着天真正暖和了,跟我一路上广州找你大儿、我小孙儿去。你和秀娟离婚归离婚,孩子毕竟是咱的根儿……”

“你还有完没完?别啰嗦了!别啰嗦了!你自己去找他,别牵着我。你找他回来,你养活!”   团子不耐烦地嚷道。

刘自英唾沫星子飞溅,狠噘道“我日你妈团子,狼巴子还没吃儿的心。我恁大年纪还得养活你,敢不听老娘的话,从今往后别想找我要钱。你大不值钱,牛大才值钱……”

五十多岁的团子自知大半辈子游手好闲,啃老理亏,他勾着头,不吭气。


(六)


红玉听着了婆婆总是叫团子,以为是团子伤害了婆婆。她将要弯腰搀扶了婆婆 ,了婆婆道:“快去澡堂,澡堂,团子带着小乖儿进澡堂去了。”她说着,想站起来,因为腿疼跌倒,又晕过去了。

红玉突然听着樱雪撕心裂肺的哭声,飞奔过去,推开澡堂的破铁门,看着樱雪光着下身趴地上哭的像泪人儿。小辫子上的绒花掉在地上,裤子也在地上 ,她愣愣地站着。

樱雪哭喊道:“妈妈,妈妈,我冷!屁屁疼,这儿疼!”她说着,把一只小手搁在阴部。

红玉感到彻骨的寒冷,她脱掉羊绒褂子裹着樱雪,抱起来朝外跑。   
  
强子回到家,只见珠珠,腊梅,杨艳,不见红玉和樱雪,笑道:“我老婆孩子呢?”

“红玉找樱雪去了,要不然,你先替她来一会儿。”珠珠说着,拍拍红玉空出的座椅。

强子扭头朝外走,碰着红玉抱樱雪回来,她手里还拿着两个棒棒糖。

樱雪看着强子,泣不成声道:“爸爸,我屁屁疼!屁屁疼……”

“了婆婆说是团子那个老畜生把她弄到院后头那个破澡堂子了。还有,了婆婆在那儿不能动了,珠珠快去救她,救她呀!”红玉涕泪交流地嚷嚷。

珠珠,腊梅,杨艳这才从愣怔之中反应过来。

珠珠道:“腊梅,杨艳,你两先去。”

腊梅和杨艳一起朝大杂院最后一排房子跑去。

强子心疼地搂过樱雪,道:“红玉,快看樱雪耳垂下咋弄冒血了?”

珠珠快速从口袋掏出干净的餐巾纸来抹去血,并没见伤口。

强子慌了,他抱着樱雪朝人民医院跑。

红玉紧跟强子背后,跑了几步,猛回头道:“珠珠,快去看看了婆婆。”

“你放心去。”珠珠说罢,转身朝大杂院后头跑。


(七)


了婆婆趴在碎砖烂瓦渣堆上好像睡着了,伤口上的血已凝固。

腊梅想着了婆婆有神经病,犹豫着慢慢地把手伸到脖颈上摸摸大动脉还在跳,就和杨艳把她抬到家门口。

“魏琴,魏琴,魏琴……”杨艳大声喊。

魏琴从梦中惊醒,蓬头散发,睡眼惺忪地趿拉着拖鞋跑出来,没好气地嚷道:“你催命呐?哪儿着火了?”当她看着珠珠和腊梅抬着了婆婆,惊慌道:“我妈这是咋弄的?”

“你老婆子咋摸到屋后头磕晕死过去了,还是红玉最先瞧着她。”珠珠如实说。

魏琴掐着了婆婆的人中,道:妈, 妈,妈呀!快醒醒,可别吓唬我呀!你说你坐那儿晒太阳,朝屋后头跑啥子?”她说着,大哭起来。

“我已经叫人拨打120,叫救护车来,赶紧送她去县医院抢救。”腊梅说着,握住魏琴的手。

魏琴哭道:“我当家的为了躲赌债,跑出去打工,好几年没寄一毛钱回来,也没打个电话,有人说他又搞个小婆,还生有孩子,他不管我们死活了。你们看看这三间破屋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不?我天天出去打工,不是剥虾仁儿,就是剥板栗壳,撵着逢年过节还得加班,挣钱来供养两个孩子,一个老人。昨儿,我剥板栗,手扎冒血感染发烧,今儿在家歇着,吃点儿消炎退烧药。你们说,我哪儿弄钱送她上医院?快给她灌碗红糖水,暖和暖和……”

“你冰箱在哪儿?”珠珠道。

魏琴停止哀嚎,道:“没冰箱,糖和暖水瓶都在厨房,你快去弄来。再把电饭煲的鸡汤也热开。”她把红肿的手指头伸到腊梅眼前。

腊梅看着魏琴边说边流下无声的泪水,她的泪水也跟着狂奔。

珠珠抹着泪跑厨房为了婆婆冲红糖水。


杨艳把每间屋都瞅一遍,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是二十世纪21寸的日本松下。她好奇地按下开关,电视屏幕飘满雪花,吱吱拉拉地响,半天也看不着清晰的图像,便咕嘟道:“你这是个啥电视哟?”


“我家两小孩忙着读书写作业,都说不爱看电视,我也顾不得。她喜欢看,又说眼睛瞎了,又怕耗电,电视在我们家没用。”魏琴说着,用一只手拿着干毛巾蘸腊酒给了婆婆清洗了伤口,又灌她一大碗红糖水。

没两分钟,了婆婆睁开眼睛,拉着魏琴的手,道:“快去破澡堂子看看,团子带着小乖儿进去了。我去找,啥都望不着了。人老无用,无用啊!”她说着,想挣扎着起床。

“妈,别急躁,眼睛就好了。你管团子嘎子?他又不是你儿。即便是你亲儿六子,腿长他身上,你照样管不了。”魏琴这样回怼了婆婆,说明她没完全听懂她的话。

了婆婆闭着眼睛道:“琴,别哭,我这辈子没妞儿,等我哪天死了,你再好好哭,给我个面子。我生了六个孩子,就干腰了。六个孩子夭折五个,就成了六子这个独种。六子的老头儿(父亲)嫌弃我,他宁愿去死,也不跟我过苦日子。我带着六子勉强能吃饱饭,也没给你挣点儿家业。今晌午,你难得炖一回鸡肉,还给我盛一大碗,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听话,去,快去找团子,找小乖儿。我听着,他俩就在那破澡堂子。”

杨艳,珠珠,腊梅都以为了婆婆是瞎子,有神经病,听她说话跟正常人一样,她们满脸诧异。

珠珠为了婆婆的善心感动一塌糊涂。

魏琴又上火了,厉声道:“咱娘俩扯拉一大圈子,你又扯到团子。我看你真是老神经了,爬着去找团子,再磕着了,死那儿好了,别磨我。张嘴闭嘴都是团子,团子,团子是你啥人?”

了婆婆望着魏琴,不敢再说了,她委屈的像个小孩儿,瘪着嘴。

“了婆婆,团子早跑了。红玉抱小乖儿回家了。”腊梅握着了婆婆的手道。

了婆婆感叹道:“唉!他跑了好。小乖儿回家了好,好哇!”

“哎哟!哎哟!哎哟……”救护车呼叫着跑进棚户区大杂院。

大杂院的人们闻声都跑出来伸头望。相互询问:“谁病了?”

“老人家好了,不用去医院,对不起哈!”杨艳出来解释。

救护车又“哎哟,哎哟”地叫着跑走了。

杨艳拉着魏琴坐床沿儿上悄悄私语。

魏琴听着听着,满脸都是疑惑的表情,她猛然站起来,道:“不可能让那个王八日的得逞,都怨我太大意了……”


(八)


珠珠走出魏琴家,望着晴朗的天空,长舒一口气,她先到团子家门口,没听着一点儿动静,又跑到团子妈刘自英家门口,一会儿听着屋里有人说话,一会儿又没音儿了,她趴木门缝儿朝屋里瞄。

团子也正趴门缝儿朝外瞄,细小的缝隙两只眼睛相遇,一只装满惊恐,一只装满仇恨,彼此都被对方吓的倒退。


(九)


强子为樱雪挂了急诊,检查结果是樱雪阴道撕裂,发高烧,必须住院。

“红玉,我回去。你看好樱雪,不能再让她出事。”强子有气无力地小声说罢,从医院跑了。

红玉害怕强子找团子算账,她用医院大门口的公用电话给珠珠,腊梅,杨艳分别打电话,请他们把这事保密,看着强子,别让他找团子打架,劝他为樱雪以后着想,吃个哑巴亏算了。

珠珠,腊梅,杨艳答应红玉的都是“好”字。

珠珠口是心扉,心想:“如果团子糟践的是我妞儿,我会活活宰了他个畜生。”她想劝强子,让法律制裁团子,还樱雪一个公道,转身拨打110报警。

强子跑回大杂院,先到团子家,没人。大杂院住着团子二十多门亲戚,强子为了找团子,跑的满头大汗,也没找着。

腊梅,杨艳看着强子,一起围上来问樱雪的伤势。

强子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道:“别问了,你们谁见过团子?”

“团子在他妈家。跑不了,一定要让法律制裁他个畜生。”珠珠心直口快,她最好打抱不平。

强子道:“你说的没错。”他找到刘自英家,逮着团子用拳头暴打。

珠珠,腊梅,杨艳听着团子杀猪似的嚎叫声,害怕出人命,一起跑进去拉强子。

珠珠害怕强子把团子打死,对不起红玉的嘱托,她紧紧拽着强子,道:“打死人得偿命,不值呀!这不是还有法律吗?你可以上公安局报案,还可以上法院告他。”

这个年代的公检法早已经变质,否则社会上也不会流传着“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吿”的民谣。尽管如此,多数老百姓碰着这窝心事还得找他们。

刘自英听说强子因为斗牌打过团子,正恼恨着,她以为强子来打团子又是因为斗牌,便拿着笤帚一边狠打强子,一边道:“日你亲妈,斗牌惹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谁叫你跟他斗?牌桌上一块钱,五毛钱,一分钱,都比你爹妈还亲。斗牌输赢是常事,你还敢撵他妈面前来打,夯死你个不懂规矩的鳖孙,再去见你亲妈。我忘了,你那个下贱的亲妈,趁着你亲爹尸骨未寒,她就跑去给你找个小老子……”她噘到强子的痛处。

强子气的发疯,他不打团子了,准备用脚朝刘自英肚子踹。刘自英就势躺地上闭着眼睛,不动弹,也不吱声儿。

团子的大哥林,二哥木,大姐芳,二姐华,二姐夫钱国梁,三姐苔花 ,小妹香香,小妹夫钱国宝,都由大杂院跑来围着刘自英,末后,又一起转身围住强子。

团子的大侄子俊俊拿来尼龙绳子,道:“敢把我奶奶打死,把他捆绑起来,用钝刀宰了他,剥了他,刮了他,以命抵命……”他用绳子朝强子脚脖子和手腕上套。

“珠珠和腊梅拉着我,并没揣着她,咋死了呢?”强子望着刘自英不动弹,梦呓似的咕嘟道。

珠珠和腊梅相互望一眼,都明白刘自英是装死,很可能要讹诈强子。珠珠眼看强子要吃大亏,想着红玉不单是她闺蜜,又是为自己保媒才得以嫁到棚户区大杂院,过上爱情甜美,物质富足的小康生活。她想到这儿,扶起刘自英,哭道:“婶儿,婶儿,醒醒,咱是邻居,相信您是长辈比我明白事理。是团子把樱雪弄到院后头破澡堂糟蹋了,正在医院里,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叫人去医院看看,还可以问腊梅和杨艳。”

杨艳望着珠珠,就是不说话。

腊梅道:“我们三个亲眼看着红玉从澡堂把樱雪抱回来,她脖颈儿上还有血,不过,都没看着伤口儿。魏琴的老婆子亲眼看着团子把樱雪弄进澡堂去了。”

“那个瞎眼婆能看着啥?她个老神经病的话能相信……”团子跟他的亲人说话,差不多是一个腔调。

俊俊瞪着腊梅道:“你们别听了婆婆那个老神经病瞎胡扯。”

“魏琴早都说了婆婆是个神经病,死瞎子,任啥都看不着,才吃上低保。她咋可能看着团子带樱雪进那破澡堂?放她妈的老臭屁。”香香冷笑道。她语言粗俗,说明维护亲人态度坚决。

刘自英知道团子好出去嫖娼,还好把妓女带回来睡,理由是上招待所开房还得掏钱。她没想到团子干出恁葬良心的事,睁开眼睛站起来,道:“俊俊住手,你们去打听一下,要真是这样,咱还得给强子赔礼道歉!”

“我这就去找那个老神经病,死瞎子,问他认得我是谁不?”俊俊说着,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出门了。


(一零)


警车鸣着警笛来到棚户区大杂院。俊俊不敢去找魏琴了,他躲墙旮旯站着。珠珠听着警车终于来了,她跑去迎接。

三个年轻警察,一个拿着相机,一个拿着文件夹,一个空甩手,他们在珠珠的带领下跑破澡堂取证后,把强子和团子都带派出所去了。

俊俊望着警车走了,跑到魏琴家,自己搬椅子坐那儿翘着二郎腿。

魏琴知道俊俊可流痞,不理他,只管忙活。

俊俊觉得没意思,“哼”一声,抬腿又走了。

刘自英感到不妙,又见俊俊勾着头回来,就吩咐所有亲人赶紧想办法托人找关系,她唯恐团子在派出所吃亏。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又一辆警车驶进棚户区大杂院。从警车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警察,高个子提着公文包,他朝站在家门口的六喜招呼道:“你知道魏琴住哪儿吗?”

“跟我走。”六喜说着,往大杂院后头走。

矮个子警察道:“魏琴有个婆婆是瞎子,还有神经病,你知道吗?”

“她老婆婆是瞎子,有神经病。这院最所她家穷,没人跟她搭腔。” 六喜常年在外跑大货车,对了婆婆并不了解,给警察的答复只是听说而已。他把警察领到魏琴家门口,大声道:“魏琴,警察找你老婆子来了。”

魏琴将才喂了婆婆喝碗鸡汤,看着警察来了,有点儿心慌,碗掉地上打的粉碎,她道:“我们不上医院,是我们的家事。你们想嘎子?”

“你不用怕,我们是来调查团子的事。强子说这事魏琴的婆婆知道。团子说魏琴的婆婆是瞎子,有神经病,她好瞎胡叼嚼。我们就是来了解清楚。”高个子警察解释道。

矮个子警察也跟着解释道:“我们只是来了解事情是否属实。”

“说我妈一点儿看不着,那是瞎话。说我妈是神经病,也是瞎话。她腿脚不便,我白天又不在家,害怕这院的大人小孩祸害她,就对这院的人说我妈有神经病。你们看我这破屋有啥子?我们是穷,穷的只剩一颗良心来维护正义,算是修来生。我妈当着珠珠,腊梅,杨艳的面,对我说团子带着小乖儿进破澡堂去了,她因为上屋后头去找团子摔坏了,你们看她这头上,手上,都是今晚上磕破的,救护车还跑来了。这大杂院住恁多人,她为啥偏偏说是团子,咋不说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们跟团子无冤无仇,对你们实话实说,你们得保证我们安全。”魏琴实话实说,说完又害怕团子、以及他的亲人会找她麻烦。

警察道:“别害怕,我们给你保密,备案!”

“阿姨,你说我和他谁高些?”高个子警察为了证实了婆婆是正常人,他考验她。

了婆婆指着高个子警察,笑道:“年轻人,要恁高的个头儿嘎子?又不去参加篮球比赛。邓小平个头儿不高,他把慈嬉太后卖出去的香港要回来了,这是大孙儿对我说的。”

“阿姨,我问你知道太阳从哪儿出来不?又落到哪儿不?”矮个子警察也要考验了婆婆。

了婆婆笑道:“我知道你没他个头儿高,也没他块头儿大。你们还是不相信我。跟你们说,晌午,儿媳妇炖的鸡肉,她叫孙妞儿给我端满满一大碗。我端碗闻着肉香,想着我那不成器的六子最喜欢吃鸡肉,喝鸡汤,他跑了,吃不成 。苦了我儿媳妇,苦了我的孙儿,伤心的过不得。小孙妞儿说奶奶别哭,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你们说太阳打哪边出?打哪边落?”

两个警察做了笔录,确认了婆婆是正常人,眼睛并不瞎,还让她摁手印。

警察又找到珠珠,腊梅,杨艳问话。珠珠和腊梅如实回答。杨艳又拒绝回答。末后,警察跟了婆婆耳语几句,了婆婆点点头,他们把魏琴也带派出所去了。

珠珠担心强子,就站大杂院大门口等,她知道强子是云理发店的老顾客,便上前道:“你说强子可怜不?这种事咋能临到头上?”

“啥事?红玉还没找到樱雪?”云反问道。

珠珠叹息道:“找是找到了,团子把樱雪糟践了——这会儿强子和团子都在派出所……”

街头巷尾每天都有故事发生,令云想不到的是强奸幼女案竟然发生在自己理发店旁边。

腊梅走过来道:“我早就听说过团子骚,他趁晚黑把个俄罗斯女子带回家睡了。天麻麻亮时,他又把那俄罗斯女子朝外送。刘自英从他二妞家回来碰着了,她害怕走背时运,掏钱请阴阳仙来烧纸放炮,瞎胡叨嚼, 除晦气……”

“我娘家那湾儿,田地被占,每家都赔不少钱。赔钱那天,全好不在家,他女人秋霞去领的钱。全好回来找秋霞要钱,秋霞不给,俩口子因为钱连续争吵一个多月。秋霞把钱搁哪儿都不让全好知道。全好说田地没了,钱也没了,往后日子咋过?钱拿出来咱对半分,秋霞死不答应,她理由是全好好来牌。从那,全好和秋霞为了钱不是噘就是打。过了大半年,全好不找秋霞要钱了,湾儿的人都以为他俩口子和好了。有一天早晨,可冷。秋霞起来煮稀饭,回里房发现全好把小鱼儿奸淫了。小鱼儿不是全好亲生的,她是秋霞带来的。你说全好四十多岁,他啥都懂,咋还恁缺德……”杨艳说的故事绝不是虚构,云晓得。

九十年代初期,全好就在XYPQ大道国家粮食储备库扛包。

“都怨法治惩罚流氓奸淫女童罪太轻了,依我说,三十岁以下奸淫女童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最多减刑两年。三十岁以上奸淫女童判有期徒刑三十年,不得减刑,剥夺政治权利。看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敢明知故犯。”珠珠咬牙切齿地说罢,伸头朝大杂院瞄一眼。


云朝珠珠苦笑道:“你说的镚儿棒,我顶你!不过,这是天大的遗憾……”

无论是市井,还是校园,奸淫幼女和少女案频发。不得不说,中国司法不是残疾,就是病重,还有日美间谍渗入到中国高层,他们借法制故意搞乱社会。

“强子没事吧?”珠珠望着魏琴和失魂落魄的强子回来,上前迎接道。

强子道:“谢谢你们关心,那个狗日的被派出所扣下了。我回来拿钱,还得立马去医院,有两个警察到医院找红玉和樱雪。”他眼里满了泪水。

刘自英看着强子回来,却不见团子回来,便大放悲声,她大杂院亲戚有的慌着朝派出所跑,有的慌着从派出所朝回跑,他们都在为团子找关系,一直慌到半夜,也没人能把他带回来。


(一一)


团子被派出所拘留,强子还不罢休,这事牵动整个棚户区大杂院的神经。了婆婆,强子,红玉,樱雪,团子等人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团子的亲人在刘自英的催促下仍然还在为他忙活。

刘自英看着樱雪出院回来了,她护儿心切,便拿两万块钱来找强子家,先鞠躬,再请求私了。

强子恶狠狠地瞪着刘自英,一句话也不说。

红玉伸手把钱接着走到强子跟前,道:“咱就以她说的私了吧!别闹的人尽皆知。以、以后,咱们还是邻居。”她被强子冰冷仇恨的眼光逼退到一旁。

刘自英以为强子嫌钱少,又回家拿三万块来摆他面前,道:“你嫌钱少,再给你加三万,是我没教育好团子,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请求你体谅当妈的心……”

“拿着你的臭钱滚!”强子说着,拿起五万块钱狠劲儿朝门外扔,百元大钞随风飘散。

因此,大杂院有人说强子是傻货,不费力能搞五万块钱的好事,打灯笼难找……

红玉帮刘自英把钱捡起之后,被强子左一脚,右一脚踢出家门。红玉跪家门口痛哭道:“他弟兄姊妹七八个,个个都有钱,就算那个畜生判刑,又不是死刑,他要不了几年回来,能饶了咱?强子,我求求你,开门呐……”

珠珠听腊梅说,三更半夜红玉还在门外哭的可怜,她带着男人长生来喊强子,他才把门打开,搀扶红玉回家。

长生道:“强子,咱们从小玩到大,我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人证物证都有,能把团子送劳改队去,那也是有期徒刑。他爹妈退休金高,有的是钱,给你,你不要。她拿五万给人家,自然有人出来替她办事,现在的法律是墙头草,谁有钱,给谁搞。即便是杀人犯,只要有权,又有钱,就可以买命。你既然跟团子搞到这种地步,就得坚持到底。刘自英给你一百万也不能动摇。你是个男人,别在家里跟自己的老婆过不去,有力气跟那个让你不痛快的人搞,搞死他……”

“我表舅住肖王张新店,他说新店学校有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教小学,每逢轮到那个女孩扫地,他就以写作业为名,把女孩叫到办公室强奸。女孩不敢哭,也不敢说。时间长了,女孩瘦的不成样子,原来可好的学习成绩下降到一塌糊涂。有一天晚上,女孩放学回到家,瘪嘴要哭。女孩的奶奶张老婆儿发现她走路腿岔岔的,就问她,女孩说屁股疼的受不了。张老婆以为是她裤子穿的不得劲儿,就叫她换条裤子。张老婆看着女孩下身有血,闻着还有异味儿,心想这孩子还不满十一岁,不会是……她就问女孩跟男人抱过不?女孩说实话了。张老婆就给女孩在南方打工的父母打电话说这件事。女孩的父母回来就把那个男教师告了,判的是有期徒刑。男教师的儿说,他是作死,要不几年就退休了,一个月退休金好几千快。他恁缺师德,最好让他死监狱别回来,太丢人了!那个女孩的父母,姑姑也都可心疼,可勇敢。这年头儿,这样的事太多了,强子想开点儿,越是处于逆境中,你越要积极应对,一家人生活仍要继续……”珠珠说的也是真人,真事,真心话。


(一二)


正如长生所说,在人证物证,和铁的事实面前,团子罪有应得,他被法院判有期徒刑七年。

从此,刘自英要是带着她的几个儿女或女婿去探监,去探监的前一天,她会站大杂院门口噘半天,有时还会提名道姓噘强子。

红玉总觉得棚户区杂院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樱雪。

团子的小老表胡勇拉着樱雪,道:“你屁屁还疼不?想你团子爷爷不?哈哈哈……”

强子听着了,跑回家拿斧子在大杂院撵胡勇,差点儿没砍住他。

强子和红玉吵嘴打架也变得频繁,原因是红玉经常埋怨强子不该报警,闹的人尽皆知,大人小孩儿走在人前都直不起腰,抬不起头,遭人闲谈,戳脊梁骨。强子不再是从前的强子,他变的懒惰,还好酗酒,酒后发疯,对红玉不是打就是噘,吓的樱雪哇哇大叫。强子清醒时,看着伤痕累累的红玉,又搂着她痛哭道:“对不起!我发誓再也不打你了……”

有一回,强子和香香迎对面走,香香由嗓子眼咳出浓谈吐强子脸上。强子气的在门口小酒馆醉酒之后,回家把红玉的胳膊打断了。

红玉去医院接了骨,回来不吃不喝,连续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起来,她哭道:“这日子不能再过了,一离婚,二搬家……”

“死也不跟你离婚,咱搬家,我不想酗酒,这日子太难过,太难过了。我生不如死,要不是你和樱雪,非宰他……”强子说着说着,流下无声的泪。

红玉搂着强子脖颈道:“咱不离婚,想办法搬出去,慢慢地忘记。”

尽管强子不再酗酒,依然被愁思忧苦笼罩着,他想念往昔的日子,想念红玉和樱雪的欢声笑语,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三)

日子难过,年好过,眨眼五年即将过去。

六喜和几个大老爷们站在棚户区大杂院门口议论道:“团子在监狱表现的好,减刑两年多,他马上就要回来了……”他们语音未落,团子提着大包兴冲冲地回来了。

“团子,阔别五年回来是稀客呀!”六喜笑着朝团子招呼道。

团子丢下大包,双手叉腰,岔开两条小短腿儿,哈哈笑道:“五年就像擦洋火样,嘶啦一声过去了。他那小女子没扎毛的嫩B老子日了,日了就日了,日了算日了,日了白日了。他还能把老子咋得,舔老子蛋皮,咬老子脚丫子……”他每噘一句,还特意挺起小肚子。

“他自己也养有妞儿,咋说得出口?畜生。强子俩口子要是听团子这样噘,还不得活活气死呀,可怜!团子葬良心,老天爷有眼,咋不让车撞死他……”大杂院正派善良的女人们看着团子满嘴喷粪,偷偷诅咒他。

杨艳道:“恁长时间,你们看着强子和红玉没?”

“听我妞儿说,期末考试之前,就没见樱雪去上学。有人说她转学了,不知道转哪个学校去了。”腊梅摇头叹息道。

青莲道:“团子就是个人渣,谁跟他在一坨儿缠,还不如跟鬼混。那年,我男人晕蛋跟团子斗牌,从早上打到后半夜,团子输了二百块钱,晕蛋赢了五十多块钱, 还有那谁也赢了。晕蛋熬的受不住,就说不来了。团 子不愿意,他日妈到娘地噘。晕蛋说上厕所解手,团子就跟着他。晕蛋饿的实在受不了,他翻墙跑了。团子可鸡心道眼儿,早把他妞儿那个了,早晚是车撞死的货……”


(一四)


云在理发店早就听人说团子胸脯畸形是他年轻时趁着晚黑去偷鱼,被人家逮着打残的。也有人说别看团子那熊样儿,年轻时娶个农村女人可漂亮,给他生个儿,他还嫌弃她是农村户口,把她打跑了。还没一年,团子又带回来个女人也可漂亮,生个妞儿。他妞儿八岁那年,女人跑了。

团子经常打云理发店门口路过,她和他目光相遇几回,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贼溜溜的,不像好人。

云用棉球蘸着酒精擦着镜子,念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 ,莫使有尘埃……”

团子偏偏进理发店来道:“老板,我理发,给我理好看点儿。”

云摸着团子的发质,发型已在心版呈现,自信让只管剪。她剪了之后,用热水把团子头冲洗干净,然后再用剃头刀把他鬓角和后脖颈儿上的小杂毛刮干净。

团子对镜子照着,道:“这就好了?恁快就理好了?”

“理发不计时间,理好就好。正常理个男的头,一般都是十分钟搞定。”云说罢,站理发店门口,心想“强子从少年就是理发店的老顾客,娶个漂亮姑娘当妻子是他年轻浪漫的梦想。在品貌和房子具备的情况下,这样的梦想很容易成真。千禧年的春天,强子如愿以偿。又一个春天,强子家院子的樱花开时,他喜得千金,喜不自胜,就给千斤取名樱雪,包含千斤出生的季节和天气……”

团子道:“给你钱。”

“你搁桌子上。”云说着,瞅团子一眼。

团子前脚走,云随后进理发店,翻开日记本,准备写日记,发现圆珠笔没水写不显了。

珠珠满脸不悦地来理发店,道:“云姐,我来剪刘海,望着团子将才从你理发店出去,你咋给他理发耶?没见过钱呐?”

“说实话,团子将才进来,我内心可紧张。过一会儿就好多了,给团子理发不是因为钱,而是不想得罪他,我谁都得罪不起。”云说的是心里话。

珠珠道:“团子个老叫驴日的从劳改队回来还兴唧唧的,经常站门口说屌痒了。你说他恶心人不?他用两个棒棒糖把樱雪哄到废弃的洗澡堂里奸淫了。强子可怜,因为他个老畜生变的人不人鬼不鬼……”

云每回听人家说起樱雪,强子,红玉,除了心酸,还是心酸。她沐浴夕阳,祈愿樱雪,强子,红玉,能感受朝阳和夕阳的天色涂抹于身时,同样能成为灵魂最美的启迪。


(一五)

又一个正月初一,早晨,棚户区大杂院除了守孝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贴了红色春联,唯独强子家大门没贴。珠珠和腊梅听说了,一起跑来拍着门板叫道:“红玉!强子……”她们喊了好半天,也无人答应。

“他们走了也好,团子恁多姊妹弟兄都住大杂院里,勾头不见抬头见,强子和红玉窝气。我要是红玉,早把团子头剁了。”珠珠同情强子一家,她对团子是嫉恶如仇,以及他在大杂院所有的亲戚。

腊梅跑来找珠珠斗牌,听了她说的话,笑道:“那是因为你男人长生有本事,还有五个大哥,个个都为人正派。他们不说话,连鬼都害怕。如果强子要有长生五个那样的哥哥,借团子一百个胆,他也不敢糟践樱雪。”

珠珠念着红玉的好,伏在腊梅肩上笑着抹去眼泪,道:“你说的也是,强子要是有一个硬邦亲戚在这大杂院就好了。红玉可怜,从小妈死了,她爸给她娶个后妈,只知道打她,骂她。我从小到大跟红玉分别最长时间,就是她出嫁前半年。半年后,红玉就把我介绍到大杂院……”

“珠珠,腊梅,我打听了,咱这大杂院的人都不知强子搬哪儿去了?”杨艳跑来道。

珠珠和腊梅都不跟杨艳搭话,两人手牵手一起走了。

杨艳望不着珠珠和腊梅的背影了,扭头望着强子的屋,勾下头。她知道珠珠和腊梅不搭理她的原因,后悔了!

六喜和木牛不知不觉也来到强子家门口。六喜道:“我最喜欢跟强子斗牌,他钱不多,干啥都过硬。驴日的团子不是个东西,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跟他斗牌。我要是再跟团子斗牌,你把我手剁了。”

“这熊货搬家也不说一声,他搬哪儿去了呢?”木牛说罢,独自走了。

秋天,大杂院终于有了强子的消息,他们一家搬到XY城东郊区。强子因为团子服刑不满五年,在劳改队表现良好减刑,提前释放回来了,他窝气酗酒,快死一年了。红玉头发白一半了,她为了养活樱雪,骑三轮车收破烂。

细雨蒙蒙的清晨,团子骑车送个老妓女回家,行至XY城西郊火葬场那条路上,他钻人家车裆撞死了。奇怪的是老妓女跟团子一起钻进车裆,她竟然毫发无伤……

大杂院那些咒诅过团子早晚会被车撞死的女人们笑着说,人家大货车停路边上,团子钻车裆撞死了,他家人还找车主赔钱。团子到死都不干好事——蹊跷的是强子周年,恰好是团子祭日……”








河南信阳黄国燕字于 2018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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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14: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3-6-4 21:28 编辑

                                                                  第六届网略爱情《贫贱夫妻》


      杨素兰出生在河南驻马店汝南农家,上过两年学堂,认识不少汉字,爱好舞蹈,挑花篮,扭秧歌,打花鼓,她和自家屋的婶子泽芳好的像亲娘俩。泽芳因丈夫去世后,改嫁到信阳平桥唐家湾儿,成为周全文的婶子。

       三年后,泽芳去驻马店汝南祭拜前夫,她瞧着十八岁的杨素兰貌美如花,便想到周全文比妹妹金桂大好几岁,金桂已经出嫁两年了,他还没对象,当即决定为杨素兰说媒。


       夜黑,杨素兰跟泽芳睡,听她讲周全文从小到大确实没少受罪,他错在给周家引来个千斤周金桂。周家夫妇去上工,嘱咐七岁的全文在家好好瞧金桂。金桂蹒跚学步时,摔倒在门口的石头上,脑门磕个青紫色的大疙瘩。全文既心疼妹妹,又害怕挨打,他瞧着父母放工回来,躲进门旮旯,被养父周怪头拽出来,打的顺头淌血,还惩罚他不许吃饭。家有好吃的,养母余玉清让金桂先吃,她吃剩下的,有时全文能吃着,有时他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周怪头吃。金桂到了学龄,乐呵呵地背着书包去学堂。全文放牛,出工挣工分,他在这种环境长大,自然老实忠厚。金桂早就出嫁了,全文还是光棍,唉!


       第二天,泽芳吃罢早饭,就要回信阳平桥唐家湾。天真烂漫的杨素兰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粗棉布褂子,跪拜了父亲杨明辉,母亲朱义荣,掂着蓝底白色碎花小包袱,就这样跟随泽芳走出家门。

       朱义荣望着杨素兰的背影,哭倒在杨明辉怀里。


   杨明辉道:“都怪俺命不好,仨闺女都是替人家养活。俗话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哭啥哩?她婶子对俺说,这时候的信阳跟过去大不一样。信阳路宽,能走架子车,有的路还铺上砂石,下雨鞋上不沾泥,还有望不到边的大水库,常年淌水的浉河。信阳山绿水清,有吃不完的大米白面,喝水还要烧开,加撮儿毛尖茶泡着,俺不用替兰儿担心。”


   “俺一想到信阳五九年饿死人的事,就心惊胆颤。兰儿真是跟泽芳去吃香喝辣,比跟俺过苦日子强……”朱义荣说着哭着。


   杨明辉道:“咱这辈子就仨闺女,最数兰儿心思细,会疼人,俺也舍不得她走远哩!”他跟朱义荣抱头痛哭。


   “大姐!大姐!大姐……”素洁牵着素华在素兰背后撵着喊。


   素兰回头朝素洁和素华挥挥手,毅然决然地跟泽芳来到信阳平桥唐家湾。她瞧着唐家湾的茅草屋脊都是青色的小瓦扣成,感觉很美。


   全文远远望着素兰身材高挑,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心想:“这辈子若能娶这漂亮的女子,会一辈子待她好……”


   世道不公平,佛渡有缘人。


   泽芳亲自带着素兰去周家相亲。


   周全文见到素兰,一改平时的老成持重,沉默寡言,他道:“婶子,素兰要是不嫌弃,我想跟她尽快结婚。”


   泽芳惊呆了,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瞅瞅余玉清,又瞅瞅周怪头。


   余玉清对泽芳微笑道:“我养个半吊子儿,尽说半吊子话。只要这女子不嫌他,不嫌我家穷,当老人家的没啥说。他们想结婚,可以打结婚证。”


   “我跟老姊妹想法儿一样,只要俩个孩子相中了,当长辈的应该成全。兰儿,究竟咋想?给句痛快话。”泽芳话是这么说,她早已胸有成竹。


   素兰想着全文的故事,朝他瞅一眼,又害羞地勾着头,道:“俺、俺愿,愿意!”


   “等我结了婚,唐家湾就没寡面条子,他们再也不会拿我取笑……”全文想着,跑集上买一斤水果糖。他弯了多年的脊梁,因杨素兰的到来终于挺直了。


   素兰和全文顺顺当当领过结婚证。


   泽芳陪送素兰一个小红木箱子,用一件大红花布衫压箱底。一床红绸子棉被,一对鸳鸯绣花枕,一个红双喜洋瓷盆,一把梳子,一面镜子。


   唐家湾的女人瞧着素兰丰厚的嫁妆,都眼羡不已。


   有那女人道:“素兰不是泽芳亲生亲养的妞儿,她拿她当亲生亲养的妞儿陪嫁……”


   “他老俩口子都不讲脸面,不爱排场,娶个恁漂亮的儿媳妇,舍不得摆酒席,活是个老鳖一。”唐家湾的男人们直接当周怪头的面这样说。


   周怪头道:“把他捡回来养活恁大,我也不容易。脸面是个啥东西,讲不起,我也不在乎。”他从容坦然的态度令人哑然无语。


   “兰儿,你命中注定该填泛全文,不然,经俺一说,你们的姻缘咋就成了呢?从今往后,你和全文踏踏实实过日子,再给周家添个毛娃子,妥了!”泽芳说着,把素兰的手交到全文手上。


   素兰和全文不约而同朝泽芳露出腼腆的微笑,这也是一种表示感谢的方式。


   新婚的日子,全文跟素兰跟得紧,唯恐她跑了。唐家湾的老年人瞧着全文和素兰走路肩并肩,就说他小俩口都是不成仙的东西。中年人偶尔瞧着素兰牵全文的手,说他俩口子都不待规。


   赖货瞧着全文带素兰出工,直接对他笑道:“原先,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噘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膀货,这辈子打光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你不花钱,还娶个比你小七八岁的娇滴滴,真是膀人有膀福气……”


   全文的脸红了,他憨笑着,啥也不说。素兰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朝赖货微笑着点点头。




   二




   素兰从嫁到周家头一天,想着爹娘的嘱咐,当人家儿媳妇,每天起早些,手脚要勤快;当人家儿媳妇要长眼色,学会看事。因此,她每天早起给余玉清到粪坛子,出工、烧锅、刷碗、扫地、洗衣裳,剜猪草,啥活都干。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周怪头和余玉清开始比鸡骂狗,闹腾分家。全文和素兰不晓得老人家为啥要闹分家,他们不想分家,也不搭腔,尽量躲避。


   余玉清每回瞧着素兰吃南瓜糊涂也要到醋搅和搅和,都会很生气。这不, 余玉清又瞧着素兰用醋拌饭,便夹一筷子炒韭菜送嘴里,嚼着嚼着,“嘎嘣”一声,她把两个小白盐粒连同唾沫吐素兰脸上。 全文惊呆了。周怪头啥事没发生一样,他只管吃饭。


   素兰用手慢慢地擦去脸上的唾沫,继续吃饭。


   余玉清用筷子指着素兰,道:“小侉婆娘娃子聋了,还是哑了?想害死老婆子,没得门儿。算命瞎子说了,老家伙寿命长。你嫌弃我,也死不了。没三媒六聘,谁叫你嫁给全文?不想过,滚你那老北乡去。”


   “分家,分家,这还得了哇!今儿不分家,她迟早把老家伙害死。”周怪头说着,把舔干净净的粗瓷大碗摔素兰跟前。


   素兰猛地站起来,瞅一眼周怪头恼怒的脸,又勾头瞅着满地碎碗渣子,好一会儿,她昂起头来,面对余玉清,道:“妈,俺头一回心疼,是为了离开汝南娘家来你家。第二回心疼,是为了你们跟俺闹分家。菜是俺炒的,盐没化,咯着你牙,俺有错,俺给你赔不是。晌午,放工晚了,俺还没顾得把盐圪垯捣碎,以为炒炒它能化。想分家,好说好商量,千万别发脾气,邻居听着笑话。”


   “哎,这就对了!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吃分家饭。现在就分家,你们立马搬出去,搬出去。”周怪头说着,指向大门外不远处的两间稻草棚。


   余玉清道:“头前,还在生产队吃大锅饭,家里没任啥,能给你们的都给你们。”因此,全文得到两条打补丁的小白洋布袋,分别装米面,总共有十来斤。一口小水缸,从缸口裂一道曲流拐弯的小细缝儿。一口用壹分、贰分、伍分钱补好的铁锅。一个用贰分钱补了底的洋瓷盆。一个破黄泥炉子。半瓦罐黑黢黢的棉籽油。两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两双筷子,半盒洋火。一把盛饭的大铁勺子,是唯一新物。


   素兰和全文把坯头子搬进稻草棚垒起来,棚上箔莲子,然后,铺上稻草栅子,算是把床铺好了。


   周怪头瞧着里房还有大半截坯头子没搬走,慌忙把它搬放堂屋门旮旯,他出去了。


   素兰瞅瞅屋里的家伙什,道:“屋里没个墩儿,好得那屋还有大半截坯头子,俺去搬回来当墩儿。”她跑过去,不见那半截坯头子,正纳闷,眼角余光瞧着半截坯头子在堂屋门旮旯。


   余玉清站堂屋门口,嚷道:“你别搬坯头子,放下!放下!这半截坯头子留着金桂来当坡坐。你去问问,唐家湾哪有大嫂跟小姑子争东西?”


   “不把半截坯头子放下,无法走出堂屋门,俺不要了。四把椅子,俺得搬走两把。”素兰想着,放下坯头子,抓住椅靠子。


   余玉清道:“坯头子不能搬,这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更不能搬,你不能动这屋里的东西。”她掰开素兰抓着椅靠子的手,末后,照她脊背狠推一把。


   素兰脑门磕门框子上,她顾不得疼痛,转身照余玉清胸前推一把。


   余玉清就势坐地上,哭道:“自古以来,唐家湾只见老婆子打小媳妇,没见哪过小媳妇打老婆子呀!往后,再进我屋子,你就是个赖皮不要脸……”


   “俺打你了?信你推俺,不信俺推你么?就是俺亲爹亲娘,也得讲道理。”素兰说的轻松,她步履沉重,慢慢走出住了半年的屋子。


   余玉清瞧着素兰走出大门,不哭了,她大声嚷道:“只有拉蛮的父母,没得不下雨的天。你个死不要脸的小侉女人,敢打老婆子,遭雷劈……”


   全文蹲门槛子上想该咋应对往后的日子,听着余玉清哭着吆喝,他瞧素兰回来了,猛地站起来,甩她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素兰捂着半边脸,用哀怨的眼神瞅着全文,末后,她回里房拿出来时的那个小碎花包袱,要回汝南娘家。


   全文瞧着素兰将要迈出门槛子的那一刻,他一把抓住她胳膊,屈膝跪地,哀求道:“兰儿,别走,别走!我对老天爷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打你,求你饶我这一回……”


  “俺敢赌咒,谁要打你妈,谁是七孙,赖爪。俺长头发辫子剪的像个秃尾巴鸡,还是天天忙的屁股不得占地。俩老的毒气,非得分家,俺到底哪儿错了?哪儿错了?可该唐家湾的人说,驴不走磨不转,不是儿媳妇不孝,就是老婆子不贤。你不信俺,还打俺,这日子还咋过?让俺痛到骨头里,苦到心窝里。”素兰是抱怨全文,也是诉说内心的委屈。


   全文轻轻揽着素兰消瘦的肩膀,道:“信你,我信你!咱不能责怪父母,不管咋着,是他们把我捡回来养大。咱们年轻,都是硬劳力,多挣工分,往后会过上好日子……”


   “信你,往后会过上好日子。俺问你,这眼巴前儿的日子咋过?厨屋碗架上有半罐儿盐,你进去抓一把。俺把那破煤炉子用塘泥糊糊,用它生火。晌午,搅咸面汤喝。”素兰说着,抹去眼泪。


   全文抱着膀子蹲门槛上,道:“他瞧着,不是噘,就是打。我不吃,也不去。”他瞧着素兰把一条破裤子折叠起来,装进包袱,以为她又要回汝南,忙道:“你别走,别走!我去,我去哈。”


   素兰把差点儿裂成两半的黄泥炉子小心翼翼地搬到太阳地,去挖泥巴。


   全文走进厨屋,瞧着盐罐子,心跳加速,他捻两个牛眼睛大的盐坨子,将才走出厨屋门,被从外头回来的周怪头撞个正着。全文胆怯,他把捏着盐坨子的手藏背后。


   周怪头厉声道:“龟孙儿,把手伸出来,伸出来,是不是摸鸡窝了?是不是偷老家伙鸡蛋了?”


   “不、不是鸡蛋,是盐、盐坨子。”全文说着,把捏盐坨子的手慢慢地伸到周怪头面前。


   周怪头夺过盐坨子,照全文脸左右开弓,道:“日你妈,欠剋,谁教你不待规?说,还敢偷老家伙不?”


   全文眼含泪水,浑身哆嗦,他瞅着周怪头狰狞的嘴脸,无话可说。


   素兰捧着黄泥巴回来,瞧着周怪头收拾全文,由然想起初嫁到唐家湾,有人说全文是个噘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膀货。她扔了泥巴,捡起大坷垃头子,朝周怪头举着,嚷道:“为两盐圪垯,你动手打他。再敢动俺男人一根手指头,俺拍烂你头,信不信?那一只鸡,昨儿嬔个蛋,今儿还能嬔个蛋?整个唐家湾找不到十只鸡,鸡蛋老金贵,俺从来不敢动。你凭啥诬赖人?别说两个鸡蛋能卖壹分钱,就是一个鸡蛋能卖壹毛钱,你应老子,也不该打他。更何况他没拿鸡蛋,就是拿了,也不算是偷。你把唐家湾的队长喊来,评评这个理……”她像竹筒倒豆子,数落到痛快为止。



   “你敢,他是你老子。”余玉清说着,照素兰的脸“啪啪”两巴掌,她瞧着邻居围来了,便拽住素兰拿大坷垃头子的手,可怜兮兮地哭道:“素兰,不能,你不能打他啊!他是你长辈,小辈打长辈是天打五雷轰顶的罪……”



   素兰和全文呆呆地瞅着余玉清,他们被她变脸的速度搞蒙了。


   唐家湾的人听着吵闹声,都朝周怪头家门口跑。人们不晓得周怪头因为啥打全文?也没瞧着余玉清打素兰,他们都瞧着素兰拿大坷垃头子要拍周怪头。


   有人坏笑道:“周怪头,这样的儿媳妇少见,你狠劲儿打,不然,她敢上房揭你屋脊瓦。”


   “全文走的啥狗屎运?娶个小侉婆娘娃子,瞧着是个花滴滴,娇滴滴。你们望望,她哪儿像个新媳妇?打起架来比咱大老爷们还彪悍。她更像电影里的女悍匪,在汝南嫁不出去,才跑信阳平桥唐家湾来嫁给周全文这个老寡面条子。”赖货说罢,哈哈大笑。


   素兰甩掉余玉清的手,丢下大坷垃头子,怒视着周怪头,走进厨屋,先抓把盐装进兜儿,然后,拿起水滴滴的炊巴子,和用细麻绳敹过的破葫芦瓢,高举着,嚷道:“你当老的不要脸,俺当小的也不要脸。伍分钱一斤的盐圪垯,少了它,人没力气,俺非得抓一把盐圪垯。这炊巴子,还有门旮旯的笤帚,扁担勾子,都是俺摸黑费力砍的,费力扎的,俺想拿就拿。”她把炊巴子和破葫芦瓢撂门口,跑走了。


       全文回家不见素兰,就在唐家湾找,他走到泽芳门口,趴门缝儿上听,没动静,便回家坐门槛子上捂着脸,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泽芳为素兰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个小手巾包,道:“这是在汝南卖房子的钱,除了给你叔买几斤纸钱,俺没舍得用。早就预料到余玉清不会善待你俩口子,俺既然把你带到唐家湾,保大媒让你嫁到周家,就得想办法帮助你度过难关。这总共是拾块钱,贰拾斤粮票,你先拿去用。有钱了,你还俺。”


   素兰焦虑伤感的心得以平复,她紧捏着钱和粮票,跑回家门口,瞧着屋里漆黑,文全坐门槛子上。


   全文猛地抱住素兰的腿,哭道:“以为你跑回汝南,不跟我过这苦日子了……”


   “你要不打俺,俺就不跑。这钱和粮票,都是找婶子借的,她说了,有钱就得还。买盐,买锅铲子,还得买火钳,用烧火棍掏煤灰不方便,也不是常事。这一大卷子可不是小数目,没想到婶子有恁多积攒,她会这样帮俺。”素兰说着,脸上流露出舒心的微笑。


   全文不哭了,也不说话,他在想:“咋样才能留住素兰?咋样才能过上不愁米面下锅的日子?”


   素兰双手在锅里搋面,扭头朝全文笑道:“你笑一笑,俺烙馍你吃。单开火,有讲究,一人吃一口,也得是干的开头儿。俗话说,干的,稠的,满锅台,猪鸡猫狗全都来。男孩,女孩,满地跑,患难夫妻搁到老。”她不见全文笑,又道:“咱比七仙女董永富裕多了,他那破寒窑能挡风雨,咱这可是两间稻草棚……”


   全文抬头瞅着素兰鼻尖粘有白面,他笑她变成花鼻子猫。


   素兰道:“昨儿,黑饭没吃饱,半夜饿的睡不着,俺把认识的熟人想一遍,末后,俺想到你妹子有工作,旱涝保收,她嫁个红军,品格好,工资又高,两口子都端铁饭碗,一辈子不愁吃穿,真好!”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眼羡不了恁多。想办法把咱的日子过好,行了!”全文虽然不识字,但是他说话很在理。


   素兰无话可说,她拧着脖颈儿朝全文瞪白眼。全文和素兰对着瞪。











   全文叹息道:“总共十来斤米面,你还打发要饭花子好几把大米。就算咱顿顿喝稀的,勉强能撑一个月,很不错了。”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再动用借来的钱和粮票。俺相信,穷苦这个瘟神捆不住勤快的手脚。”素兰说着,轻轻拍拍全文的肩膀。她半夜三更起来偷偷上农村买菜,然后挑到平桥兴隆街卖钱,还不耽误回唐家湾上工。


   全文道:“这些年,年年到了农闲,不是出工打山洞,就是出工修路,挑塘泥,修大水库。去远坡,晚上回不来,还得带盖的。去近坡,晚上能回来,我下浉河摸鱼,咱就不愁吃了。”


   “近坡公家不管饭,去远坡还好些,有公家管你吃顿饱饭,那大锅熬萝卜汤有点巴儿油腥味儿,人人都能盛大半碗,好解馋!俺可想去干一天,吃顿饱饭。远坡,公家不叫女人去,没法儿。等你哪天不出工了,引着俺下浉河,教俺摸鱼。”素兰说着笑着。


   人一生会经历很多苦难,就应该自信,微笑面对。


   全文出工小歇时,望着浉河尽显温婉。他和素兰吃罢黑饭,借着月光下浉河,从枯草窝摸起来的大翘腰有尺把子长,大鲫鱼足有五六两,肉乎乎的大麻虾令人欢喜。


   素兰
把活鱼掂集上卖,把死鱼择净,撒点儿盐焖熟当饭吃。碰着天暖和,鱼便宜,也不好卖,她不得不把鱼论堆儿卖,活蹦乱跳的鲫鱼,叁毛钱就能买满满一大秤盘子,那一大秤盘子足有七八斤。


   天寒地冻,庄稼人不出工,彻底清闲了。这时节的鱼难逮,却很好卖,没有低于壹毛钱一斤的价。


   全文扛着大䦆头,光脚去浉河砸冰摸鱼,他脚疼似刀割,想着摸鱼卖钱,跟素兰的日子就能过下去,他心里仍然热乎乎的。


   素兰左手掂着大木桶,右手拿着冰块,在岸上慢慢地走着嚼着,同时,她巴望全文快摸些大鱼,尽早上岸回家。


   好一会儿,全文才摸一只小脚鱼,他笑道:“兰儿,我摸个小家伙儿。”


   “俺在老家听年纪人说,上岸的乌龟和脚鱼不能逮,它们上岸是为了嬎蛋孵儿。谁要是逮了嬎蛋孵儿的乌龟和脚鱼,十有八九倒血霉。乌龟和脚鱼只能逮半斤以上的,贰叁两的放生,留着它们传宗接代。活脚鱼两毛钱一斤,就是卖不出去。死脚鱼好卖,和鲫鱼一个价。鲤鱼、螃蟹、疙瘩丁、麻虾、黄鳝、泥狗子,贵贱卖不出去。”素兰说着,接过小脚鱼,瞅瞅又瞅瞅,末后,她把它放回浉河。


   “鱼卖不出去,咱留着当饭吃。不管是干焖鱼,还是水煮鱼,不着油,我吃着都可香。吃不完的鱼熥干,保存起来。”全文说着,双手又插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搜摸。


   素兰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双眉紧蹙,道:“全文,上来,不管大鱼小鱼,赖好总算摸几条,够吃两顿了。”


   全文听着素兰温柔的呼唤,他不觉得冷了,指着浉河南沿儿,笑道:“你望,你望,河南沿儿也有人摸鱼,人家能受冻,我也能受冻。”他坚持在水里搜摸的不仅仅是鱼,也是未来的日子,美好的憧憬!


   浉河从南湾湖下来,一心向东,历经波折,呈现智慧,为两岸居民带来福利,正因如此,信阳人又称浉河为母亲河。




        进九头一天,信阳平桥出现多年未见的暖阳。


   吃罢晌饭,素兰拧根稻草绳子系全文腰上,他们提着大水桶去浉河摸鱼。几寸长的鲫鱼卧在浅水处的枯草丛里,好像特意等着需要它的人。


   全文小心翼翼地把活鲫鱼撂上岸,笑道:“听说信阳城比平桥人多,信阳城的人比平桥人有钱,信阳城的鱼价,比平桥鱼价贵贰叁分。明儿,你把这些鱼掂信阳城去卖个好价钱。”


   “你别摸了,别摸了,快上来,洗洗手脚,把这大半桶活蹦乱跳的鱼掂信阳城去卖个好价钱。”素兰的话,全文不敢不听,他自觉遵守誓言。


   全文掂着鱼,地走到信阳城,吆喝道:“活翘腰,活鲫鱼,壹毛贰分钱一斤……”


   来问鱼价的人多,买鱼的人也多。


   全文八称就把大半桶鲫鱼和翘腰卖光了,总共赚了叁块贰毛钱,他把钱揣进棉袄内兜,心想:“最所这回摸的鱼最多,也所这回卖鱼赚的钱最多。抽空赶集,给兰儿买双黄球鞋,她肯定可喜欢……”他想着走着。


   天黑了,素兰做好饭,坐在锅门口,想着头一回来平桥经过平西涵洞时,泽芳说平桥所平西涵洞最野,抢劫,强奸,杀人的事常有。她再也坐不住了,拿着烧火棍去平西涵洞口迎接全文。


   全文走进黑咕隆咚的涵洞,感觉阴森森的,有点儿胆怯,不觉不由地加快脚步,他将要走出涵洞口时,却被俩蒙面匪用刀架住脖子。


   其中一个蒙面匪厉声道:“把钱掏出来,否则要你亲命。”


   “你要亲命,我也没钱。”全文叫嚷着,感觉脖颈儿右边被刀划破皮的刺痛。


   昏暗中,素兰听着全文的声音,她冲过去,照俩匪连夯几棍。


   俩匪以为来者是个凶猛的男人,他们犹豫着后退。


   素兰从全文手里接过水桶,拽着他的手道:“跑,跑,快跑!”


   俩匪听着是女人的声音,壮了贼胆,他们穷追不舍。


   素兰将跑过涵洞上坎,破鞋掉一只,她感觉匪徒近在咫尺,下意识地丢下大水桶。大水桶照直朝坡下滚,正好绊着俩匪的腿脚。素兰和全文跑过平桥,放慢脚步,小跑到家,才晓得脚掌被槐树刺扎冒血了。


   全文在土坯墙上抓两把坷垃流灰朝脖子上摁了,他找来大针,用煤油灯照着,一边为素兰挑脚掌上的刺,一边道:“涵洞恁黑,没夯着我怪好,你不比花木兰差。”


   “俺听着走路的响声,就知道是不是你,何况你腰上还系着稻草绳子。得福涵洞那个大堵坎子,帮了大忙,算是躲过一劫。大水桶可惜了,还用黄铜油漆过。”素兰说话的空儿,全文已为她挑出脚掌上的黑刺。


   素兰瞅着伤口冒出血,道:“娘娘娘……”


   “你叫娘,娘能给你止疼?”全文说着,在土坯墙上抠坷垃流灰淹住素兰的脚伤。


   素兰抹去眼泪,瞧着伤口不冒血了,她笑道:“叫娘能止疼,不过,你这坷垃流灰真管用,它能止血。”


   全文抱着素兰受伤的脚连亲两下,他心疼她,舍不得放手。


   过了一会儿,素兰坚持用一只脚站起来,盛一大碗鱼汤泡面片递给全文,微笑道:“俺吃过了,这一碗是留给你的。”


   全文喝着热乎而又浓稠的鱼汤,道:“你把鱼刺择净了,这个做法儿麻烦,吃着是真香啊!”


   “这是今晌午吃剩的鱼汤,把它烧开了,停火。抓两把面,用清水搅成不稀不稠的面浆子,淋在发烫的铁锅上,再把鱼汤烧开,面片子就熟了。吃的时候,先把鱼汤盛碗里,再把薄溜溜的面片子铲起来搁鱼汤碗面上,有嚼劲儿。”素兰说罢,搲一瓢凉水喝了充饥。


   远远近近的犬吠,和着不知疲倦的西北风,把唐家湾的夜营造得格外安静。


   全文掏出钱,在油灯下数一遍,搁床头上,道:“鱼没卖上壹毛叁的价,壹毛贰一斤卖了,总共卖叁块贰毛钱,头一回搞恁多钱。把个大水桶搭进去,实在太可惜了!”


   “别念水桶了,舍财免灾。那鱼俺称过,四十二斤半。”素兰说着,拨去灯花。她用手指在舌尖上蘸了唾沫,把钱数一遍。


   全文道:“有那买鱼的女人,非得叫抛两条,我是个男人,没法儿说。她们自己伸手在桶里捞条鱼,拿着就走。”他瞅着素兰皴裂的双手,从兜里掏出一小盒蛤蜊油轻轻地为她涂抹。


   素兰道:“你啥时候买的蛤蜊油?别瞎胡乱花钱。”


   “有个买鱼的女子,她钱不够,就用这个抵了。你是我女人,我不心疼,谁心疼?”全文说着,一个劲儿地为素兰搓揉双手。


   “别搓了,俺来数数卖鱼总共积攒多少钱。没米没面,拿鱼当饭,只有这样,才能节余点巴儿小钱。”素兰说着,把积攒的钱都拿出来,用指头蘸唾沫细数一遍。


   全文瞅着床头堆着壹分、贰分、伍分、壹角、贰角、伍角的钱,轻声道:“日积月累,小钱也能积少成多。要是能有一张拾块头儿的该多好!该咱婶子的钱,赶紧还了。时候长远了,我怕婶子不喜欢。”


   “壹块头儿的能见着,两块头的少见,伍块头儿的更少见,你还想见拾块头儿的钱,难!要还婶子钱,你去还。这些钱,粮票,都给你。”素兰说着,把钱朝全文手里塞。


   全文摇头摆手拒接,钱洒落地上,他惊慌道:“这个家你当,你当。你做啥饭,我吃啥饭;你说干啥活,我听你吆喝。从今往后,买卖活儿,千万别叫我。”


   “这年头儿,不想当家作主的男人很少见,整个唐家湾就出一个周全文,俺遇着了。俺跟你说,这是钱种,它好比你妈那只嬎蛋的老母鸡,俺得尽快想办法儿让它嬎个蛋,再还回去,婶子也喜欢。”素兰说着,蹲那儿把钱捡起来,又用手指头在舌尖上蘸唾沫,仔细数了一遍。


   全文搲来热水为素兰洗了脚,他用白眼瞪着她,小声咕嘟道:“等你借来的老母鸡嬎蛋,老驴会冒角。你给我生儿,传种接代,才是最当紧的事,稳打稳的……”


   “生,生,俺生七八个,养活他们,累断你脊梁筋。”素兰说着,和全文对着瞪白眼儿。


   全文道:“小眼睛瞪不赢大眼睛,不过,有一样,我准能赢。”他笑着把灯吹灭了。




  四




   年关,义珍瞧着金桂和丈夫保国掂着竹框回娘家送节礼,她朝蹲在屋山头剖鱼的素兰招招手,小声道:“兰,麻些扭头瞧,你婆姑金桂来了,不晓得她掂的筐子是几样礼?我估计不是四样礼,就是六样礼。要是六样礼,应该有你两样。”


   “就算有,她上有老人健在,俺也不能吃,还得添两样礼回过去。”素兰说罢,扭头望着金桂穿着绿军褂,脖颈系着红头巾。保国穿着墨蓝色的中山装,显得斯斯文文,精神头儿十足。


   义珍道:“保国可是咱唐家湾最有学问,最有本事的女婿。金桂跟他吃香喝辣,一辈子不愁没钱花。”


   “嗯,享福受罪各人有命。”素兰心不在焉地回应着,目光转到穿着滴溜打挂的全文身上。她不仅有了给全文做身新衣裳的想法,脑海中浮现出他穿中山装的模样。


   吃罢黑饭,全文跟往常一样抢先洗碗,跟往常不同的是洗了碗,不见宝兰,便站门口望着漆黑夜色飘起白色雪花,纳闷地想:“今儿,宝兰出门咋不打招呼呢?她平时不会这样,会不会嫌弃我穷,是不是跑回汝南……”他忐忑不安,越想越虚弱,一屁股坐门槛子上。


   “大冷天,你不睡,坐门口弄啥?俺去找婶子借来叔的一身好衣裳,你穿着试试。我估约莫,你穿着应该差不多。”素兰说着,把折叠好的蓝涤卡衣裳抖开,将要朝全文身上套。


   全文又一回搂着素兰的腿痛哭,他一直担心她不跟他过穷日子。


   素兰道:“俺那回说不跟你过日子,回汝南娘家,是瞎话。要不是你拽着,俺去南畈霸王湖一头栽下去淹死了。从今往后,你把心放肚里,俺杨素兰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俺争取跟你把日子过好,让你走出去排排场场,光光堂堂。”


   全文不哭了,也不说话,紧紧地拥抱着素兰,他的心由冰冷转变成赤灼的炭火。


   好一会儿,素兰挣脱全文的拥抱,笑道:“俺忙活一天,说不累是瞎话。你试试这身衣裳,俺瞅瞅合身不?”


   全文不明白素兰为啥让他半更三夜试穿借来的衣裳,但感受到她对他真诚的爱。


   素兰瞅着全文穿上一套半新不旧的蓝涤卡中山装,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把打了补丁的黑棉衣遮盖得严严实实,显得他身材挺拔,面目精呱,她不觉不由地叹息道:“怪不得人都说,人要衣装,马要鞍。你穿身新衣裳,换了个人样。”


        全文轻轻地把衣裳脱下来,素兰接着把它叠平整搁床里角。


   夜半,素兰听着全文香甜的鼾声,悄悄起床透过朦胧的窗花望着雪停了,她从箱底拿出连襟盘扣的大红花布衫,落泪了。


   全文用酣梦迎来黎明。


   素兰已做好早饭,收拾好包袱,她换上大红花布衫,道:“全文,快起,吃罢早饭,把布袋的干鱼背着,跟俺回汝南娘家。”


   全文惊得一个鲤鱼打挺,慌忙穿棉衣。


   素兰又把借来的衣裳朝全文身上套。


   全文嘟囔道:“你应该提前说一声,我剃个头,再跟你回娘家。搞的胡子拉渣,不嫌我丢你人?”


   “你长的俊,不用拾捣。”素兰说着,手指插进全文浓密的黑发,连续捋几下。


   全文背着一布袋干鱼,朝素兰咕嘟道:“说风就是雨,你呀!”


   “跟俺地走到信阳市,能省壹毛的搭车钱。”素兰说着,一边朝全文瞪白眼,一边锁门。


   全文和素兰地走到信阳市,买了四样礼,才搭上马车。马车由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奔跑到汝南,他们下了马车,还得再转乘马车。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素兰道:“再跑二十里地就到杨庄儿了,千万不能对俺爹娘说,俺和你父母吵架,还差点儿打起来。尽量把俺在唐家湾的日子往好处说,不然,对不起婶子对俺掏心掏肺地帮扶。”


   全文闭着眼睛,回想素兰嫁到周家,无论做干饭,还是稀饭,饭熟了,先盛满三碗,她自己端的那一碗饭很少盛满过。他想到这儿,不觉不由地握紧她的手,道:“兰儿,对不起!跟我过日子,让你吃苦受累了。”


   “跟着你,挨饿受冻,吃糠咽菜,俺心甘情愿;跟着你,让俺心苦寒,俺算是苦尽了,寒透了。”素兰说着,眼睛潮湿了。


  天将要落黑, 马车把素兰送到娘家大门口,她掏出小手巾擦干眼睛,见到娘家人又笑了。


   杨明辉和朱义荣瞅着素兰衣着光鲜亮丽,带来一大布袋干鱼,足有三十多斤,还有四样礼,特别是那宽大的礼条肉,足有四斤多,他们真以为她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素洁拿出红头绳,道:“大姐,这是俺用麻绳头儿,破鞋底,找小卖货换来的一丈红头绳,给你留着。你大头发辫子呢?”她满脸诧异,
睁大眼睛瞅着久别的素兰


   “别惊诧,姐没你勤快,不想梳长头发辫子,红头绳留着你自己用。等过二年,你再长大些,俺在信阳平桥给你找个婆家,吃大米干饭,白面馍,那清亮亮的水,不放糖,喝着甜丝丝的……”素兰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两截儿红碎花洋布,分给素洁和素华。


   素华朝素兰嚷道:“给俺扯花布衫,你也不能带走二姐。”她这句话把全家人逗笑了。


   吃饭时,朱义荣瞧着素兰消瘦很多,便把她扯进里房,悄声道:“你比着当姑娘时瘦好些,是不是害喜了?”


   “没哩。俺是想你们,吃不下饭。这不,俺回来了。”素兰说罢,塞给朱义荣四张伍块头的钱,便走出房门,她端起一碗白面鱼狼吞虎咽。白面鱼是那个时代汝南农家招待新女婿最美好的吃食。


   朱义荣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瞧着恁多钱,也是头一回摸着恁多钱,她勾头瞅着钱,激动的手不停地颤抖。末后,她把钱装进裤兜,走出房门,瞧着素兰的吃相,在心里嘀咕道:“她说没害喜,是不是有病?”


   素兰吃罢饭,出去串门,瞧着邻居在油灯下织的土棉布厚实,她以壹毛捌分钱一尺的价格,收购了叄拾陆块钱的土棉布。


   杨明辉和朱义荣透过窗格瞧着素兰和邻居把成卷子的土棉布扛回家,他们有点儿害怕。


   素洁走近素兰,一本正经道:“大姐,爹娘都在厨屋,叫俺来问你,搞投机倒把,怕不怕吃落生米?怕不怕蹲小黑屋?”


   “吃啥落生米?蹲啥小黑屋?尽瞎说。去对爹娘说,这些厚实的土棉布是俺私下给唐家湾亲戚邻居捎带的。”素兰说话理直气壮,让娘家人信以为真。


   全文小声道:“兰儿,这是要搞倒买倒卖?万一被红袖章逮着了呢?我去武家坡劳改队喝稀饭,你别哭。”


   “呸呸呸。俺卖布,你望着,千万别打马虎瞪。害怕红袖章就没日子过,俺买菜卖菜,比你清楚。”素兰说的轻松,心里直打鼓。她收购了土棉布的第三天,便急火火地要回信阳平桥唐家湾。


   朱义荣听素兰说要走,她哭道:“哪有妮子出嫁将近一年才回一趟娘家,住两天又要走?下回来是猴年马月呀……


   “隔不几个月,俺还回娘家来吃白面鱼。俺在信阳做梦都想吃娘蒸的窝窝,给俺带两个,回娘家的路漫长,回婆家的路也漫长。俺等会儿就走,最好明儿走到信阳不过午。”
素兰说的轻松,心里酸苦,她笑着用脸颊帖着朱义荣的脸颊。


        夜半,朱义荣用袖子擦擦眼泪,她为素兰收拾满满一包袱。


   杨明辉掏壹块钱,从邻居家租来一头小毛炉,他亲自套车,把素兰和全文送到汝南车站,天还没亮。













   全文和素兰到信阳城下了马车,背着沉重的土棉布,逢人便小声道:“要土棉布不?自己织的布,可厚实,不要布条,价钱好说好商量。俺这一搾是五寸,两搾是一尺,准的很。”他们饥肠辘辘,还在车站转悠,问了好些过路人。那些过路人,不是朝素兰摇摇头,就是摆摆手。



   饥饿迫使素兰坐在潮湿的地上,本想在包袱里掏窝窝头,却掏出一把崭新的王麻子剪刀,两包枕头酥,两包黑糖,两包猪头肉,一个黑黄色的杂面馍,她嘴一咧,哭道:“枕头酥,猪头肉,都是大份,总共值叁块钱,是俺孝敬爹娘的。他们舍不得吃,又回过来了。糖贵贱不说,没糖票买不成。还有这把剪刀,都是俺娘家的回礼……”泪珠滴在窝窝头上,也不耽误她吃。



        “小歇一会儿,咱回平桥。背恁多土棉布在这地坡瞎转悠,我是真害怕。回家问问唐家湾有人要棉布不,尽早把本钱挣回来,放心些。”全文说着,把大红色的土棉布抖开披素身上,又伸手为她擦去眼泪鼻涕。


   素兰道:“俺跟婶子来信阳之前,娘家人说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住家过日子,不缺油盐柴米,一辈子平平安安,妥了。说不好听的,你干啥事,是前怕狼后怕虎;说好听的,你干啥事,是谨小慎微。俺嫁了你,就得跟你夫妻同运。红袖章要是把你逮着了,俺陪你。不管你咋说,俺也得把这些土棉布卖出去,这是咱家的全部。”她把杂面馍掰一大半给全文。


   全文嚼着杂面馍,凝视着素兰红彤彤的苹果脸,黑黝黝的头发丝,乌溜溜的黑眼珠,心想:“我周全文何能何德让这漂亮的女子陪着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他咧嘴笑,笑的很苦涩。


   脸庞黑瘦的大肚子孕妇走来,摸着素兰披的土棉布,微笑道:“大妹儿,你这红棉布在哪儿扯的?多少钱一尺?”


   素兰慌忙站起来,神秘兮兮地对大肚子孕妇耳语一番。


   全文道:“还有三中颜色,你瞅一遍,相中哪个颜色?扯哪个颜色。”


   “这布脸宽,扯六尺半大红色的,我给大丫头做棉袄。要是有多余的,再给她做双红棉鞋。”大肚子孕妇说着,把红色的土棉布贴胸前,爱不释手的模样。


   两个中年男人听着他们对话,扭头转过来,瞅瞅摸摸土棉布,道:“这棉布咋卖?”


   “你们摸摸这土棉布,多厚实哟!信阳哪有卖红色的棉布?信阳哪还有不要布条的棉布?”大肚子孕妇抢先答了,她朝四处望望,又对中年男人耳语一番。



       素兰瞅着热情的大肚子孕妇,乐呵道:“你相信俺,还帮俺卖布。俺也要对得起你。说实话,这土棉布缩水,你扯六尺半,俺饶你一搾零两扁止,总共是七尺多。”她的诚实,让大肚子孕妇成了卖布的好帮手。


   大肚子孕妇拿着红棉布,在人多的地坡慢慢转悠,她逢人便介绍不要布条的棉布,为素兰招揽生意。


   汝南的土棉布厚实,有饶头儿,还不要布条。因此,吸引来的买家围成一大堆。素兰和全文一个卖布,一个收钱。由此可见这是个布条紧缺、物资匮乏的时代。



        大肚子孕妇望着两个红袖章,正朝素兰所在的地坡走,她用一只手托着大肚子,像企鹅样跑着,吆喝道:“土棉布,土棉布,快跑哇!红袖章,红袖章来了……”


   已经把土棉布扯到手,付了钱的人们听说红袖章来了,慌忙逃离现场。


   全文听着大肚子女人呼叫,抬头望着两个中年男人,身穿蓝衣裳,胳膊都戴红袖章,正朝这边走,他一手搂着剩余的土棉布,一手拽着素兰,道:“再不跑来不及了。”他们往东跑了好一会儿,累的气喘吁吁。


    
“别跑了,没见红袖章的影儿。咱搁这儿卖,还有走路的人。你胆小,你先跑。”素兰停止奔跑的脚步,回道望不着红袖章,喘着粗气,还朝全文嚷嚷。


         全文脸上的汗水直淌,他点点头,抖开布包。


   素兰用手搾着剩余的白棉布和黑棉布,道:“剩下的不卖了,将好够你做两件汗褂子。要是有多余的,留着当鞋面布,请婶子替俺给你做双小口鞋。”


   “没想到汝南的土棉布在信阳城恁好卖,好险呐!”全文说着,用手背抹脸上的汗水。


   素兰道:“俺买了四五家的布,他们总共饶俺的有两三丈,根本算不上一毛八分钱一尺的价。上哪儿找不要布条的布?卖家少,才稀罕。”他们地走到平西,天已经黑透了。


   全文望着不远处人家窗口隐约透露着灯火,近处是黑咕隆咚的平西涵洞口,他脚步放慢了。


   素兰轻声道:“想到你卖一回鱼,碰着俩土匪,俺心惊胆颤。这涵洞就是鬼门关,俺也得冲过去。”


   “这地坡,天一黑就没人敢走。”全文说罢,抓着宝兰的手,一直跑到家。他进门掀开水缸盖子,搲瓢凉水喝了几口,递给宝兰。


   素兰接过瓢一饮而尽,小歇一会儿,笑道:“俺拿一包枕头酥,一包猪头肉,一包糖,去还婶子钱。你把衣裳脱下来,俺得空洗了,再还。”她能这样做,不枉费泽芳的信任和帮扶。


   泽芳接过素兰送来的礼品,钱和粮票,打心里喜欢,她道:“老古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俩口子还怪好,把穷日子过的蜜里调油,暖呵呵的。不像人家俩口子那样,因为争吃争喝,三天两头吵嘴打架……”她夸奖到位,令素兰很高兴。


   素兰告辞了泽芳,她在心里盘算着除了花掉的钱,送礼的钱,还账的钱,还剩叁拾陆块钱,是仅有的家底。


   金钱不仅能维护亲情,爱情,友情,还能给人带来精神和力量,它的确是人见人爱的好东西。


   全文因为喝了生水,感觉一阵胃疼,他想着快过年了,勉强站起来,把一包猪头肉拆开,拨下来几块,又重新包好,连同枕头酥,都送到周怪头屋里。


   周怪头和余玉清瞧着全文把纸包放桌上,不吱声就走了,谁也没搭理他。周怪头瞧着全文走出大门,道:“这是肉和点心的香味儿。算他还有点儿良心,娶了媳妇没忘娘。”他急不可耐地打开纸包,抓起猪头肉就吃。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余玉清说着,把筷子递给周怪头。


   周怪头道:“养个人,还是比喂个狗强。”他张嘴说话,没嚼烂的猪头肉掉地上。余玉清把掉地上的猪头肉捡起来,吹一下,塞进嘴里,嚼的有滋有味儿。


   素兰回到家,瞧着枕头酥没了,碗里有几块猪头肉,便道:“你胃不好,还吃凉猪头肉,真是狗窝藏不住剩馍。”


   全文害怕说出猪头肉和枕头酥的去向,素兰会生气,他勾头烧锅,不敢搭话。


   素兰道:“要是俺爹娘在跟前,这猪头肉,枕头酥,就得分成三份,不然,俺吃不香。”她这句话令全文感到无比惭愧,又感到无比愉悦。


   全文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慌忙给素兰赔不是。


   素兰朝全文淡淡一笑,他却忐忑不安














    年如期而至,还捎来冰雹和大雪。人们踏雪慌着去平桥镇置办年货,小孩们聚一坨儿在雪地里放炮,炸雪堆,唐家湾沉浸在欢悦之中。


  素兰想着正月初一,必须得敞开家门迎财接福,有人来就得招待,便上街买了一张毛主席像,对联、鞭炮、鱼、肉、糖果、瓷盆、瓦罐等,基本上把平日欠缺的家用置办齐了,她把五斤肥肉炼成猪油,油渣儿剁成馅,蒸了四个包子,还饱了二十个饺子,纯粹是为了应年衬景。


   大年三十晚上,全文和素兰贴了门画,煮了一小锅鱼豆腐,他捧出一小坛腊酒,倒满两个粗瓷大碗。


   素兰在小锅里放了几坨猪油渣,满屋飘香。


   全文笑道:“一年下来,吃不上三顿肉,油渣煮鱼,跟肉一样香,好吃,真好吃!要不是兰儿胆大,偷着买卖,这年……”他话说了半截,唯恐不吉利,咽下去了。


  “卖肉没肉票,这五斤肥肉是俺咬牙掏高价找屠夫舍着买的,仔细着能吃一年。油渣还有一大碗,留着过端午,八月十五吃。俺人缘不好,搁不住公公婆婆;俺有一头好,财运亨通。俺还有一头好,找裁缝给你做一套中山装,穿上试试。”宝兰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套时新的蓝涤卡中山装。


   全文很激动,他道:“咱结婚也没能穿上恁漂亮的新衣裳,先搁那儿,留着陪你回汝南娘家穿。上工穿,搞的泥巴蟹狗,糟蹋好布料,可惜了!”他穿上之后,又脱下来,折叠的平平整整。


   “那不过是一身好衣裳,它不是老母鸡,也不是老母猪,你搁那儿八辈子,它也不会嬎蛋,下崽儿。”素兰说着,用白眼瞪全文。


   全文也用白眼瞪素兰,末后,还是他视力微弱,笑着认输。


   瞪白眼也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它包含着爱恨情仇。


   正月初一,早晨,北风还在刮,大雪还在下,信阳平桥唐家湾处处都是白雪。


   地上的积雪没过大人腿肚,也阻挡不了好玩好吃的孩子出来挨家挨户拜年。大孩踩着别人的脚窝,蹦跳前行。年岁小的男孩受雪阻,便由积雪上滚。小女孩儿胆小,她们蹦跳不过,又怕新衣裳搞腌臜,不想在雪上滚,便叫道:“哥哥,姐姐,拉我一把呀……”


   素兰给每个来拜年的孩子抓一把熟落生,然后,再加两个水果糖,这在唐家湾算得上好打发。


   义珍瞧着了,她朝素兰笑道:“穷大方,我没你讲究。孩子来我家拜年,给他一捧炒米,算了事。”


   “这是过年,打发孩子喜欢。俺在娘家,就喜欢吃糖。娘把一个糖枣儿,咬成三小坨儿,分给俺和两个妹妹。说你不信,俺小时候巴望天冷,下大雪。俺用铁勺子砸开水缸里的冰,敲断屋檐挂的凌冰条,当冰糖吃。妹妹也是,冻得通红的小手举着冰块,咬一大口,嚼得咯嘣咯嘣……”素兰无意穿过时光,用语言描摹了童话背景。她好像回到汝南村庄,和两妹妹在洁净的雪地里吃冰打滚。


        冰冷的雪景也能给深情的人儿带来温暖甜蜜的回忆。


   过罢正月十五,春节就过完了。


   素兰家除了泽芳来回年,再也没来一个客人。


   全文蹲门口用零碎的木块打造小板凳,他心里还想着金桂,时不时地发出叹息。


   素兰站屋檐下晾晒腌好的鱼,叹息道:“穷在深山有远亲,富在闹市无人问,这是老古话。发愁,叹气,你妹儿不踩你门槛子。”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冰雪融化,柳树发芽。


   对于勤快的庄稼人,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周怪头瞧着地面干透了,他从仓库搬出犁、耙、铁锹、锄头,镰刀、䦆头等农用工具,开始拾捣。


   余玉清道:“唐家湾有恁多人,他们一把不摸,来瞧一眼都嫌多。你倒好,非得摆置那些坏东西,烂东西。”周怪头不搭余玉清的话,只管用瓦渣把锄头口打磨明晃晃的,生锈的弯镰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镰刀口闪烁犀利的光芒,他才心满意足地停歇。


   因此,唐家湾有人道:“周怪头缺点儿就是脾气大,优点是个细作人。无论大活小活,他搞起来钉是钉铆是铆,不服不中。”


   这是庄稼人给予庄稼人不赖的点评。


   宿雨初晴,风和日暖,小麦拔节,油菜花开,娇莺婉转,乡野尽显春光靓颜。


   全文用碎麦草参泥土踩熟后,把屋墙糊一遍,去大门口的池塘洗手,他瞧着垂柳撩起水面点点涟漪,桃花恣意盛放,心想:“花木跟人一样,都能开花结果。” 突然,唐家湾上工铃声响了,随后,队长吆喝去挑塘泥上田。全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家,拿出箢子和扁担。


   素兰慌忙掂起暖瓶准备朝水壶灌,才发现暖瓶的热水不多,心想:“再烧已经来不及了,有多少灌多少。全文有口热水喝就好。”她准备走时,瞧着扁担勾子差一点儿劈开,便朝全文笑道:“他走了,你妈在屋,快去拿扁担勾子。两人都挑,挣工分多,分的粮食自然也多。晚上放工回来,俺找个合适的树杈儿,再砍一个扁担勾子。”


   全文尽管心里很害怕,还是犹犹豫豫地走进厨屋,拿着扁担勾子走出大门。


   周怪头犯了烟瘾,转回来拿烟叶子,他瞧着全文,厉声道:“还敢来吸摸老家伙,打不死你个狗熊。”他举起巴掌正朝全文盖。


   全文头一偏,躲过周怪头的巴掌。他跑回家瞧着母鸡飞上锅台屙屎,随手捡个小坷垃头儿朝鸡砸。周怪头出来瞧着了,焯起棍子朝全文夯过来,好像他不是他的养子,而是仇人。


   素兰双手叉腰蹦过去,挡在瘦弱的全文前头,指着周怪头,道:“他撵鸡,也得挨你打。你打他打得了惯?你也不用赖,周全文有孩子不会叫你爷,等你老的不能动,俺有饭喂狗,也不给你吃;等你老死了,俺不埋你。俺说到做到,要是做不到,把俺杨字倒着写……”她咬牙切齿的狠劲儿,瞧着吓人。


   唐家湾的人听着素兰噘周怪头,有人说她应该改名叫杨疯子,有人怂恿周怪头去告她,还有人说周怪头捡个儿瞎鸡巴养活恁大,娶个儿媳妇不卖你账,算屌粘……


   周怪头又举起棍,准备夯素兰。



       义珍出门瞧着了,她惊叫道:“周老爹,打不得,打不得呀!你儿媳妇出怀了,瞧着没?瞧着没?我的老天爷巴子呀!你这一棍夯下去,恐怕是一尸两命……”


   素兰勾头瞅着自己凸起的腹部,长叹一口气,她在心里自问:“俺怀孕了?俺怀孕了?”



         全文和所有围观的人一样,也用诧异的眼神瞅着素兰凸起的腹部。


   余玉清朝全文嚷道:“别装迷瞪,你见过谁吃南瓜糊涂还要用醋搅和?没分家之前,她能把半坛子酸醋吃的一滴不剩。”


   全文想起素兰吃醋的情景,如梦初醒。


   义珍道:“这可不能打,今儿,你要敢下手打儿媳妇,等于和孙子结仇。唐家湾的人还会噘你,是、是、是……”


   周怪头撂下棍,拧着脖颈儿慢慢地朝后退,他踩着烂菜叶子,前后打跐,歪几歪,差点儿没摔倒。


   全文望着周怪头走了,他朝素兰瞪着白眼,道:“你不该那样,毕竟是他把我捡回来养大。咱们上工去,你身子重,从今往后,别挑担了。”


   “把个狗娃子喂大,它也知道跟家主亲,何况是个人。”素兰说着,朝全文狠狠白瞪一眼,扛起铁锹独自走了。


   赖货挑着箢子,走进素兰,他前瞅瞅,后望望,没瞧着全文,便坏笑道:“呦呵,太阳打西边出了,真稀罕!你跟全文好的像蜜钵子,这回咋单独行动?牙齿咬着舌头了?你没听人家说,小俩口杠祸不记仇,天上有雨地下流……”


   素兰瞅着赖货不高,小眼睛,大嘴巴,几根山羊胡子翘跐着,左耳朵门边几绺油腻的长发霸气地横跨光亮的秃顶,耷拉在右耳朵门下。她不搭理他,加快脚步,走到人多的地坡。


   女人挖,男人挑,大家说说笑笑,干的热火朝天。女人解开扣子,男人敞胸露怀,彪悍的年轻男人素性把外衣脱了。


   半晚上,素兰觉着口渴,拿起水壶拧开盖子,她想着全文有胃病,掂着脚尖,在忙碌的人群里寻找他。


   全文挑着空箢子走近素兰,道:“别找了,我在呢!”


   素兰瞧着全文挑着空箢子,站在跟前,正对自己微笑,便把水壶递给他。


   全文以为素兰喝过了,他把热水喝的一滴不剩。


   素兰口渴的难受,她等全文挑塘泥走远了,便拿着水壶,去不远处的咕噜沟喝水。


   赖货撂下箢子,也去咕噜沟喝水,他走近素兰,冷不丁地照她屁股捏一把,道:“侉婆娘娃子脸蛋好,屁股蛋子圆鼓鼓的,翘多高。你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咋样儿了?”


   “你人丑,心赖,对着这咕噜沟的水好好照照……”素兰说着笑着,狠甩赖货一个大嘴巴,转身走了。


   赖货呆若木鸡,等他反应过来,素兰已经回到人群,继续挖塘泥。








   素兰和全文结婚十来年,经历新旧时代交替,如:电灯取代煤油灯,小土路变成大路,汽车取代马车,送妹子出嫁,土地改革,井水变成自来水,她那两间稻草棚修补五六回,最末后一回是昨夜经过一场狂风暴雨。


   早起,太阳如常升起。唐家湾的人们差不多都在忙活着踩泥搭墙,修补房顶。全文和素兰糊了墙,又用叁拾多块钱的新茅草把房顶重铺一遍。


   全文从房顶顺着木梯子爬下来,仰望着茅草屋,微笑道:“这回茅草铺的可厚实,它比稻草沥水,耐沤,等咱翻过身,盖三间大瓦房。”


   “好得俺生养了银、富、山,孩子给这个穷家添人气。可怜,俺生这三个孩子,没吃一个鸡蛋,也没做一个月子,起三更,摸半夜,敹不完的破衣裳……”素兰说着,停下针线,又朝全文笑道:“三个仔孩子长大了,还能跟俺睡一间屋?睡一个铺?做梦都想他们长大能住上大瓦房,俺这个梦要是能灵验多好!”她眼前的茅草屋好像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贫穷可以左右人的命运;贫穷限制不了人的思想。


   银、富、山,这三个虎头虎脑的仔孩,并没给周怪头和余玉清带来欢喜。


   唐家湾的女人们闲暇时,聚集一坨儿论家长理短,她们瞧着余玉清,故意大笑道:

“鸡皮贴不到鹅身上,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中。她三个孙儿,一把不摸,照样当奶奶……”
余玉清听着,面子挂不住,她站门口望着素兰洗衣裳,山哭闹着要抱。


   周怪头走过去,道:你没一点儿眼色,站路上头望啥?”


   “当家的,去把山抱回来。”余玉清说着,还眼巴巴地望着山。


   周怪头恼怒了,拧着眉头道:“孩娃子,鼻子拉稀的。要抱,你去抱,我不去。”


   “今儿,你不瞧小孙儿,别想吃饭。要想吃饭,你自己做,我不伺候了。”余玉清说话语气像下达命令,她用手指朝周怪头的鼻尖狠狠地戳几下。


   周怪头摇摇头,走近山,笑着伸出双手将要抱。素兰想着周怪头打全文的样子,她黑拉着脸,把拧干的衣裳又甩进水盆,道:“别抱,别抱,俺儿还小,他经不起你一巴掌。”


   周怪头瞅着素兰的脸色,他伸出的双手尴尬地僵在那儿。山哭着抓住周怪头的衣袖,他可爱可怜的小模样令人心疼。


   周怪头把山抱到家门口,鸡啄米一样亲他脸蛋。


   义珍伸头朝素兰笑着,小声道:“瞧瞧,你老公公多喜欢山。山长的像谁?多像他爷爷哟!”


   “你说山长的像他爷,那是瞎话。不亲孙子,等他老的不能动,谁端饭他吃?不亲孙子,等他老死了,谁来抬棺材?不亲孙子,谁给他挖老坟头……”素兰说着,把拧干水的衣裳搭在铁丝绳上。


   余玉清听着素兰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觉得有道理。从此,她瞧周怪头闲着,就朝他嚷道:“去去去,去抱咱小孙儿。”


   周怪头就去把山举脖颈儿上驮着,学舞狮子。 山咯咯笑着,他清亮亮的口水淌到周怪头身上。


   全文望着周怪头如此喜欢自己的孩子,霎时,觉得他不是他亲生的那种身世彻底融化了。


   流年也有情,它能塑造人,也能感化人。


   铺天盖地的大雪送来新年,唐家湾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腌制好的腊肉和咸鱼,空气里弥漫着萝卜炖猪肉的香味儿。


   银、富、山拿着大炮插在雪窝里,用洋火点燃,把雪堆炸崩,他们喜欢的直蹦。


   年三十,素洁蒸大肉包子,想着信阳城郊的日子,和汝南老家的日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大肉包子蒸好了,她捡些油渣,红薯丸子,和叄拾个大肉包子送给素兰。


   素兰和全文用海带炖了猪蹄子,熬了鱼豆腐,还饱了大肉饺子。银、富、山瞅着丰盛美食,他们肚子撑圆鼓鼓的,却不晓得饥饱,因为这是一年中难得吃着最美味的吃食。。


   全文瞅着银、富、山狼吞虎咽的吃相,笑而不语。


   素兰道:“随便三个兽头吃,一年到头就这两天有好宵。”


   山抓起两个白净净的大肉包子各咬一口。


   全文道:“这孩子不光贪吃,他还护食。”


   山笑着钻进里房,把肉馅掏吃了,他把包子皮藏枕头下的稻草窝里。


   开春,阳光普照大地。


   全文晒被子,发现银、富、山枕头下的稻草里都藏着几个生了霉醭的包子,只是包子里的肉馅都没了。


   素兰瞧着,苦笑道:“俺苦吃苦扒养三个兽头,个个都不知道粮食金贵,没治。”她瞧着银出来了,伸手照他股拍一巴掌,以为可以解气。


   “枕头下的馍,不是我弄的。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银委屈地哭道。


   全文哆嗦着,小声道:“兰儿,咱家穷,三个孩子跟着咱吃的不如人,穿的不如人。往后,你别打孩子,我见不得,见不得……”他说着,用头撞墙。


   素兰吓的抱着全文,大叫道:“全文,全文,俺听你的,听你的,保证不打孩子……”
  

       假如素兰和全文晓得银、富、山把馍搁在枕头下,应了“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美好农谚,他们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银、富、山好像白杨,一年年长高长大。两间屋住不下,更别说储存粮食了。素兰拿出所有积蓄,指挥全文又盖一大间茅草屋,用土坯搭一大铺。


   银、富、山在这间茅草屋里嬉戏打闹,或是以各种姿势倒铺上读书,做梦。他们不光能吃饭,还要上学,穿衣,样样都得花钱。


   素兰卖了菜,收了粮食,精打细算,为了细水长流的日子,她只能节衣缩食。


   没油水的饭菜,让银、富、山像喂不饱的鹰。特别是山,他望着周怪头端碗,便拿筷子敲着碗朝他家跑着,道:“爷,奶,我饿了!我饿了!”


   周怪头把一小块儿锅巴给了山,瞧着余玉清进厨屋,心想:“不用我给,他奶会把锅巴渣儿都铲给这个小东西。”他又把山手里的锅巴抢过去噻嘴里。


   山很生气,他扯掉裤子,朝周怪头撅起半拉雪白的屁股蛋子,嚷道:“你这老头儿吃萝卜,放倒屁,把给人家又要去……”


   “你个小鬼头儿,好吃嘴,打烂嘴,推小车,买棒槌,棒槌掉,砸狗腿……”周怪头噘着噘着,伸手抓住山,笑嘻嘻地拍他屁股蛋子。


   余玉清拿着锅巴出来笑道:“这世上哪有爷跟孙儿杠祸的,老脸不要了?山,跟奶奶说说,是你妈叫你来的?还是你爸叫你来的?”


   “不是,不是,都不是。是我大姑说,肚子饿了找奶奶。奶奶屋里有糖,还有点心。”山的话,让余玉清和周怪头面面相视。


   余玉清瞧着山把锅巴吃完了,她又进里房拿出两块枕头酥,放他碗里。山得了枕头酥,转身往家跑。


   素兰在门口勾头打草绳子,她嗅着香甜味儿,猛抬头,瞧着山端有点心,便道:“山,别吃独食,把点心端给你爸尝尝,他天天喝药,嘴苦。”



   富伸手拿起枕头酥狠劲儿朝嘴里噻着嚼着,他那吃相像饿死鬼脱生。


   山瞅着富把枕头酥吃了,他拿起最后一块枕头酥狼吞虎咽,无人搭理素兰。


   素兰瞧着富和山的吃相,嚷道:“人家都说三岁看到老,没一个养老子的儿。”


   蹲门口择菜的义珍笑道:“谁说噻?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你那是三个儿……”


   素兰朝义珍笑着摇摇头,她也没办法,只能拼力在贫穷的漩涡中挣扎。


   全文招呼道:“吃饭,吃饭,都来吃饭!”


   银、富、山,很快拿着饭碗,围住锅台。


   山吃着吃着,噘起嘴道:“爸妈加起来都没奶奶做饭好吃,奶奶的饭香,菜更香。”他说着,夹起一根萝卜条,撂进装满清水的洗脸盆。


   “不用瞅,也飘不出一丁点儿油花花。”银说着,朝山翻白眼。


   富叹息道:“咱是唐家湾最穷的人家,弟兄三个穿的补丁摞补丁,像个要饭花子。过年,妈也不给做新衣裳,缩气死了。”


“我不穿这破褂子了。”山恼怒地嘟囔着,把褂子脱下来撂地上。


   素兰厉声道:“你个熊孩子蛋儿,把衣裳捡起来,穿上。周总理不光吃剩饭,他还穿补丁衣裳。你穿不得?”


   山不搭理素兰,他端着碗跑余玉清家去了。


   余玉清道:“你咋又来了,喊奶奶。”


   “奶奶,奶奶,奶奶!”山喊的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深情。


   余玉清把一点儿剩菜汤倒进山碗里搅和两下,就这,他闻着猪油味儿,吃的喷香。


   义珍瞧着了,她指着山,朝素兰笑道:“听听,你儿喊奶奶喊的多亲热哟!我在屋里都能听着。真是人恋恩情,狗恋食。”


   “三个孩子愿意跟谁亲跟谁亲,他们是老周家的后人。俺这辈子不搭理她,全文也不能说啥。”素兰说的不是赌气话,她忘不了十八岁那年,余玉清噘过她,还打过她。


   有些往事如尖峰芒刺,深深地扎进人的骨子里,无所不能的时光也难以拔去。


   金桂也和从前大有不同,她带保国回娘家,非叫全文陪客。


   余玉清道:“你哥有胃病,不能喝酒,别叫他。”


   “大哥不能喝酒,不让他喝,我喊他来吃点儿好的。”金桂说罢,去了全文家。


   素兰明明瞧着满脸笑容的金桂走来,她把头扭一边,就当没瞧着。


   金桂从兜里掏出叁块钱,朝素兰手里塞着,道:“大嫂,我空手来的,这钱留着给三个孩子买东西吃。我大哥呢?”


   “你大哥不得劲儿,躺床上。”素兰说着,朝里房指。她捏着叁块钱的那一刻,就想给全文买药。


   金钱能让人反目成仇,也能化干戈为玉帛,它的魅力无限!


   全文想着周怪头,他胆怯,不敢去。金桂好说歹说,硬是把全文拽上饭桌。


   全文坐上饭桌,瞅着周怪头和保国满面和颜悦色,头一回感觉被敬爱亲爱的人看重,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顾不得胃难受,头一盅敬周怪头,第二盅酒敬保国。


   余玉清炖猪肉粉条的香味飘满唐家湾,强烈地吸引着银、富、山,他们端着饭碗朝她厨屋跑。余玉清用一大坨白猪油,炸点儿葱姜,放点儿酱油和盐烧开,给银、富、山各搲一勺汤泡干饭,就这也能消除他们肚子里的馋虫。


   素洁听说余玉清如此招待银、富、山,她心疼三个外孙,便把一块干蹦蹦的腊肉皮送给素兰。


   素兰瞧着素洁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还梳着整整齐齐的学生头,穿着鲜亮的红格子褂,蓝裤子,黄球鞋,跟结婚时一样漂亮。而素华为了给爹娘养老,招个上门女婿。汝南由于偏僻,庄稼人的日子没啥好转。可多年轻人为了过活,学唱戏,还有些老年人以乞讨为生……她想到这些,忘了接腊肉皮。


   素洁把腊肉皮塞素兰手里,她缓过神儿来,笑道:“得福把你婆家说到琵琶山,还有亲人来瞅俺一眼。等着日子好过了,俺一路回汝南娘家瞧瞧爹娘,怪想的慌。”


   “一家不知一家难,俺天天想来瞧瞧大姐,活老多,走不了。昨晚黑,俺梦着爹娘,早起来细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块腊肉皮新鲜的时候有洋瓷盆底儿恁大,有五六两重。你用热水把它烫烫洗洗,剁碎了,再用葱姜炖烂乎乎的,留着下面条,或是淋糊涂,给三个孩子解馋。”素洁说着,转身要走。她也是上有老,下有小。


   不年不节,庄稼人很少吃到荤腥。素兰怕汤水会洗掉腊肉皮上的油脂,她把腊肉皮用清水冲洗一下,搲两瓢清水泡在锅里。


   傍晚,素兰和全文从地里干活回来,瞧着银、富、山在写作业,自然喜欢。


   素兰道:“三个兽头知道学习是好事,俺擀面条用肉汤下。”


   全文把水烧开,腊肉皮滚两滚,胀大了。素兰下面条时,她把腊肉皮捞上来了。那一刻,银、富、山的眼光都注视着动欷歔香喷喷的辣肉皮,个个都馋的吞咽口水。


   素兰道:“这块腊肉皮,谁也不许偷吃,留着明晚黑再熬两滚,煮面条油冒冒的,是真香!”


   “你妈说话等于皇后下懿旨,都记住了。你妈天天忙活,咱们别惹她生气。”全文说这话,是担心银、富、山不听话。他要维护素兰,管教孩子。


   一块腊肉皮,煮了好几回,眼瞅着快煮烂了,素兰也舍不得让银、富、山吃。


   夜半,山想着那香喷喷的肉皮,在床上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于是,他悄悄起床,溜进厨屋,把腊肉皮偷吃了。


   素兰让银、富、山挨着站好,硬是把他们审个遍,得知是山偷吃的,她愤怒的举起的巴掌,又慢慢放下。


   再煮面条时,素兰用一根筷子在油罐子里蘸一下,朝锅里滴几滴罢了。腊肉皮熬油水下的面条,成了银、富、山的想念。








   傍晚,素兰闻着唐家湾有鸡肉香,慌忙喂鸡,数数少了两只母鸡,自言自语道:“早起,鸡出笼还是六只,晚上回来咋少两只?咋少两只?咋少两只?找哇,快出去找哇!”她心疼颤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该不是黄皮狼子叼跑了?”全文说着,慌忙出门找。


   天黑了,唐家湾不见鸡群,满是猪哼狗叫。


   素兰深信鸡是被人偷吃了,便在唐家湾慢慢地走着噘着,她噘到半更三夜,也不停歇。


   全文想着素兰省吃俭用买二十多只小鸡儿回来,掰着嘴喂成八只,丢的还剩六只。六只母鸡是一家人吃油盐,穿衣裳的来源,这下子,又被人偷两只。他心想:“兰儿去噘,只要她解气。”


   第二天早起,唐家湾有人道:“杨素兰就是个疯子,噘死人不偿命的主,害得人家一夜没睡好……


   间隔没两天,唐家湾又飘荡着浓浓的鸡肉香。那香味儿,嗅着令人垂涎欲滴。


   素兰闻着鸡肉香,就慌着喂鸡,鸡又少一只。


   全文道:“咱闻着鸡肉香,又能咋得?无法确定是从哪一家厨屋飘出来的鸡肉香。”


   “你妈的,三天两头偷吃你姑奶奶的鸡,叨哽饥,屙黑血……”素兰的诅咒令唐家湾的人更厌恶。


   唐家湾叫素兰“杨疯子”的人更多了。


   从此,杨素兰不管干田地活有多累,只要是鸡丢了、鸭丢了、猫丢了、猪被人砍了,菜园子被偷了,她都会在唐家湾狠噘,出出气。


   全文看不惯素兰噘人的样子,他说她好几回。


   素兰不听全文劝,她得空儿掂着粪院子,一边捡粪,一边吆喝道:“谁敢偷吃鸡,我就敢噘他祖宗十八代,赌咒他断子绝孙……”


   全文想着素兰噘人,也是事出有因,他拿她没办法。


   唐家湾硬是把天真善良的素兰变成泼妇,是谁之错?


   义珍端着碗站门口吃早饭,瞧着银、富、山,肩挂书包,她朝素兰笑道:“你望望,这个三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多招人喜欢哟!”


   “三个马驴猴一顿得三碗米干饭,他吃的锅巴渣儿不剩。个个都不愿意喝稀饭,吃面条,个个都要下筷子捞,都不喝汤。面条汤是俺跟全文喝。要是饭不够吃,汤汤水水也喝干净净的。今儿,不是银的裤子短了,明儿,就是富的布衫子小了。不是富的裤裆欻了,就是山的胳旯肢欻了,俺敹不赢,昨晚黑敹到半夜,还没敹完。”素兰说着,还在飞针走线。


   义珍神秘兮兮地笑道:“素兰,瞧着你老婆子没?”


   “害怕俺偷她,早晚出门都把大门锁着。”素兰说着,东瞅瞅西望望。


   义珍道:“你老婆子去霸王湖捞水草,她跟人家争一耙子草,两人噘起来了。我听说,有人要打她。”


   “谁欺负个年纪人弄啥?这咋掰?全文不在家,他瞧病拿药去了。”素兰说罢,拿起翻柴禾棍,撒腿就朝霸王湖跑。


   义珍望着素兰拿着翻柴禾棍朝霸王湖跑,她掩口窃笑。


   素兰用了大半个时辰,围绕阔大的霸王湖跑一圈,瞧着十来个人捞水草,唯独没瞧着余玉清,她又朝唐家湾跑。


   唐家湾的女人瞧着素兰坐门槛子上,捂着胸脯喘气,都朝她哈哈大笑。


   义珍笑道:“早起,我瞧着你老公公老婆子穿干净净的,估计去走人家了。不是跟你老婆子记仇么?说人家打她,你咋不愿意?”


   “霸王湖恁大,跑一圈,累死俺了。不管咋说,她是俺男人的妈,俺儿的奶,不能让旁人欺负。俺爹说过,国民党和共产党是死对头,瞧着老日打中国,还知道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俺娘说过,老古话说,猪蹄子煮一千一万滚,它也是朝里勾,不会朝外拐。全文知道人家欺负他妈,绝会不答应。”素兰说着,不停地拍胸脯。


   义珍和几个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们面面相视,各自缩回屋。


   关键时,素兰关注的是大家而非一己,言行表明她是一个智者,而非是个受害受难者。


   富放学回来瘪着嘴,拽着素兰的衣裳角儿,带着哭腔道:“妈,大字本买回来了呗?”


   “一个大字本得要伍分钱,你爸买药了,哪还有钱?你等一会儿,俺去借。”素兰说罢,硬着头皮走进义珍家。


   义珍道:“人不怕穷,就怕疾病缠身,你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我手头也不宽裕,点巴子钱,当家的拿得,我不比你,能当男人的家。赖货说,他们这一茬的人,有可能最先死的就是全文。”


   “没借着壹分钱,还得听你瞎放屁。”素兰咕嘟着回到家,她朝富瞪白眼儿。


   富没要到大字本,他委屈的蹲墙根下哭。


   义珍想到远亲不如近邻,后悔不该那样对待素兰,又拿伍分钱送到她手里,道:“对不起!对不起!”



   “邻居借俺是人情,不借俺是本分。放心,俺不赖账,尽快还你。”素兰说着,握住义珍的手。


   全文在里房听着义珍和素兰在大门外对话,他恨自己身体不争气,不想成为这个家的累赘,便把井绳甩到大梁上,打个套儿朝里钻。


   素兰回来瞧着了,她抱着全文的腿,哭道:“周全文,你敢上吊,俺敢抹脖子,把你三个孩子撂下。没了你,俺的天就塌了。有你陪着,就算吃苦受累,俺这辈子就是好光景……”


   全文自己解套,不敢再有轻生之念,他还朝素兰苦笑道:“你前世肯定是个孙猴子。”


   “你前世应该是打不死的程咬金。”素兰说着笑着。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便日子清苦,也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十天头儿,素兰为了表示感谢义珍,还她陆份钱。


   义珍笑道:“素兰,这是快借快还,再借不难。借的浅,还的满,赶门儿孙中状元。”


   “真有那一天,俺请你喝喜酒,吃大块肥肉。”素兰嘴上回应,眼瞅着三个仔孩子将要长大成人,她是一半欢喜,一半忧愁。








   吃罢黑饭,全文睡了。素兰从窗外瞧着银、富、山围在电灯泡下写作业,便安心地坐床边为他们补衣裳。


   山听着蛙声蝉鸣,停下笔,他瞅着窗外的星天,和流动的萤火,小声道:“大哥,二哥,想吃肉不?田鸡肉,你们吃过不?”


   “甜鸡肉?没吃过,我吃过咸鸡肉。不年不节,哪儿来的鸡肉?除非发鸡瘟。”银说着,头也不抬。


   富不搭话,他只管写作业。


   山道:“我同学说青蛙还有一个学名叫田鸡。他爸背着铁锹去田畈瞧水,拍死二十多个大青蛙,扒了皮,肉可细化。用葱、姜、青椒搁一坨儿爆炒,吃着可香啊!我同学还说,他一个人把一盆青蛙肉斗一干二净……”


   银和富不约而同停下笔,听着田畈传来稠密的蛙声,异口同声道:“走,咱们去逮田鸡,明早起来,用大椒炒吃它。”


   山早已准备好两个抓捕青蛙的舀子,他从门旮旯拿出来,分别递给银和富,道:“大哥二哥负责逮青蛙,我负责掂蛇皮袋子,咱们去霸王湖,那青蛙不光大,还可多可多!”
   银、富、山用手电照着,沿田埂朝霸王湖走,他们瞧着月亮,星星,流动的萤火,让万物重现真实面目。流水,清风,和着沙沙的响动,显得特别神秘。


   事实如山说的一样,霸王湖埂上到处都是绊脚碰腿的大青蛙。银和富想着青蛙肉香,忙着捕获。山每从银和富手里接过青蛙,捏着它两条后腿就势扯开扒皮,然后,装蛇皮袋子。


   寡淡的伙食让正在成长发育的银、富、山把“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忘到九霄云外,他们满载而归。


   银、富、山想着明早晨有田鸡肉吃,咋也睡不着。百分之百是神经兴奋导致失眠。


   天不亮,素兰已经烧开稀饭锅,她准备去信阳市卖菜。


   全文胃疼,他从床头摸出药瓶子,道:“兰儿,瓶子又空了,盛碗热米汤来。”


   “稀饭锅将才烧开,米汤烫,等着温热喝。买药的钱不够,你先扛着,俺把黄瓜卖了,再去平桥镇医院给你买药。”素兰说着,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汤搁床头。


   全文拽着素兰的手,道:“往后,你别说俺、俺、俺,要说我,免得出去碰着坏人好欺生。”


   “钱不够买一瓶药,我得把菜卖了,再去给你买药。你忍着,忍着哈。”素兰说着,挣脱全文的手。


   富听着素兰说话,他爬起来道:“妈,我爸胃又疼了?”


   “你爸胃疼,不能起来烧锅。叫你哥别睡,起来读书,弄饭吃。”素兰说罢,挑着满满一大挑子黄瓜走出家门。


   富撵到门口,拽着素兰的衣襟,道:“妈,卖菜有钱了,给我买双新凉鞋。”


   “天热,不用穿鞋,打赤脚板子,跑的快。你爸一年瞧病得多少钱?不知道你妈当家有多难!”素兰说着,只管走。


   富跟不上素兰的脚步,他不得不松手。


   天麻麻亮时,素兰走到平桥平西涵洞口,脚步犹豫了,只好转回头朝大白山商场去。
   这年头儿,平桥平西涵洞在依然上演着邪恶,令人望而却步。


   银打开装着青蛙肉的蛇皮袋子,不但臭气熏人,还招来成群的绿头苍蝇,他只好把它倒进粪塘边喂鸭子。


   山睡到饭熟才起来,他噘着嘴道:“大哥,田鸡肉呢?吃光了?”


   银指着大门外的粪塘,道:“青蛙肉在蛇皮袋子里捂臭烘烘的,都倒粪塘了。瞎忙活半夜,作业还没写完,都怨你个熊孩子……”


   “昨晚黑,听你个熊孩子的话,去逮青蛙。作业没写成,早起除了写作业,我还得背书。你睡到饭熟,还满不足?”富说着,朝山瞪白眼。


   银盛一大碗白米稀饭,搲一小勺盐,挑坨儿白猪油,到点儿辣椒面,搅和搅和,道:“没炒菜,咱们吃淡稀饭,咽咸稀饭。”


   山端着饭碗,噘着嘴,他去找周怪头。


   周怪头把咸鸭蛋啄个小圆孔,用筷子把蛋清和蛋黄轻轻捣碎,蘸着吃稀饭。


   山瞅着周怪头反反复复把筷子塞进鸭蛋壳里掏黄黄白白的鸭蛋吃,他道:“爷爷!爷爷!爷爷……”


   周怪头把掏空的鸭蛋壳伸到山面前,笑道:“拿去,拿去,拿去。”


   山笑嘻嘻地拿着鸭蛋壳跑里房拉开电灯泡,学着周怪头把筷子塞进鸭蛋壳里戳一下,然后,再把筷子拿出来,用舌尖舔一下,他眯细着眼睛,好像当真吃着咸鸭蛋了。


   富进里房拿书包,瞧着山吃咸鸭蛋,他伸手就抢,鸭蛋壳捏碎一地。山咧嘴哇哇大哭,瞧着银和富背书包走了,他也背着书包朝学校跑。


   晌午,素兰把满满一大挑子黄瓜以一毛钱六斤的价格卖出去,她去平桥镇医院找医生买了药,已饿的头发晕,用仅有的伍分钱买两根油馃子,想着全文有胃病还没吃上油馃子,便用菜叶子裹着拿回家。


   全文喝了药,拿着一根油馃子将才送到嘴边,望着银、富、山放学回来,由然想起孩时,金桂吃剩的油馃子都是周怪头吃,便把两根油馃子递给山,道:“拿去,你们分着吃。”


   山接过油馃子,他笑着,一蹦多高。


   银、富、山商量着用剪子、石头、布,定输赢。山输了,他不愿意,哭着反悔。


   银从书包掏出尺子,道:“咱来把油馃子用尺子测量平均分。”


   山破涕为笑。


   银、富、山几口就把油馃子吃光了,芝麻油香还残留在破烂不堪的茅草屋里,他们成长中的咸涩,在时光里终会如轻烟一样,自然淡去。


   素兰给全文蒸了一碗鸡蛋,还滴了两滴芝麻油。


   全文嗅着香味儿,把一碗鸡蛋送给周怪头了。


   素兰朝全文瞪着白眼,道:“可怜,你胃疼,吃不下干饭,特意给你蒸碗鸡蛋。你不是搲给三个马驴猴,就是端给俩个老人家。我恨的牙根儿痒,拿你没整。”



   全文不说话,他这回没和素兰对着瞪白眼,而是用温情的眼神望着她。


   谁说这不是爱情的依据呢?






   银上完初中,在金桂的帮助下走进恒达磷肥厂干了两月临时工,他道:“爸,妈,我打工挣的钱自己拿着哈,找女朋友得请客喝茶,吃饭,看电影,买衣裳,都得花钱……”


   全文勾头砍镰刀把,他猛抬头,愣愣地瞅着银。


   站猪槽边滗淘米水的素兰觉得这一晃,银长成大人了,自己也快当老婆子了,她笑道:“女朋友家是哪儿的?”


   “她家离咱这地坡不远,你们别担心。我谈恋爱,绝不是干坏事。”银说着,瞅瞅素兰,又瞅瞅全文。


   素兰道:“早日成家也好,有女人管着你,不用你妈你爸操心。记着,千万不能和那些流皮孩子一起瞎胡混。偷鸡摸狗,扒火车,派出所逮住了,不是枪毙,就是送去劳改,丢祖宗十八代的人。”她经常对银说末后一句话。


   “我娶回来的媳妇,不一定谁管谁。我上班去了。”银说罢,大步走出家门。


   全文目送朝气蓬勃的银走远,咕嘟道:“儿了,争口气,咱家穷,最好能找个像你妈这样的好女人。”他生于贫穷,长于贫穷,自然希望银也能找个吃苦耐劳的女人。


   毋庸置疑,全文对素兰的爱有多深,依赖感又有多强。


   富瞧着全文胃病没好,腿又患风湿,不能下田地干重活。素兰一个人在庄稼地里忙活,像颗孤星。他中学没上完,自愿回家帮忙放牛,种庄稼。


   金桂听余玉清说富不上学了,她掂一包旧衣裳给素兰,并劝富继续上学。


   富道:“大姑,我从小到大,瞧着人家一年过三大节。我们家只过年,三十晌午吃顿肉,三十晚黑吃顿鱼,初一早起吃顿大肉饺子。平时,再想改善伙食很难!我踏课有两个多月了,不上也罢,帮我妈把田地种好,不愁吃穿就是好日子……”


   “富,别说了,都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害苦了你们。金桂,别劝了,劝也没用,这个孩子死犟死犟的。”全文心情不好,说话也累的喘气。


   素兰道:“前几年,为了你们上学,我找邻居借钱,借了就得操心还。邻居说我借的浅,还的满,赶门儿孙中状元。我做梦都想有那一天,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应你们。你们不去上学,我说不得,也打不得。好好劳动,不偷不抢,活成个本本分分堂堂正正的人,也中。”


   “仔孩上学有后劲儿,越大越知道学习。相信山肯定能考上大学……”金桂用良言安慰素兰。


   山朝素兰扮个鬼脸,掂着书包,跟伙伴一起跑了。


   素兰望着山两条撒欢的腿,苦笑道:“乖乖儿,能不能考上大学呢?你要有那个命考上大学,累死你妈也高兴。”她的心愿能否实现,得等时间来证明。


   公企转型,私企兴起,招商引资,全民创富。大批外国农产品进入中国,本土的农产品低价亏本也难卖出去,很多庄稼人进城打工,把田地撂那儿荒着长草。


   素兰和全文商量捡人家丢弃的荒田种庄稼,旱地种菜。粮食多,不值钱,可以用来喂鸡、鸭、猪。收了菜,可以起早挑街上卖,有钱了,准备盖瓦房,迎娶大儿媳妇。


   社会在变化,人的思想也在变化。


   富改变了辍学时的初衷,他宁愿淌汗流血,扛一吨大包,挣两块钱,也不愿意种田地了。


   素兰嚷道:“你下学时,说好好的,帮你妈种田地,咋变卦了?翅膀硬了,你妈管不了你是吧?这房子哪天倒了,它能砸死人。挣钱都得给你妈,准备盖新房子,给你大哥结婚。”她语气可强硬。


   “克烦死人,天天啰嗦,田地庄稼,田地庄稼,田地庄稼是你命呐?种恁多年田地,搞到钱了不噻?种田地的收成,除了交给公家,剩下的勉强只够吃喝。盖三间房得叁肆仟块,上哪儿搞恁多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指望种田地盖房子,累死你,一辈子爬不起来。”富头一回朝素兰大声发泄心中的不满。


   银道:“富说的没错,我赞成,当装卸工,也别种田地,没啥种头儿。你瞧瞧,唐家湾的年轻人都跑南沿儿打工去了,谁还种田地?”


   “二哥,往后别听咱妈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鸟儿是有虫吃,早起的人只有田地活干,没钱赚。我不去上学了,学着卖猪肉,顿顿有肉吃。二哥去扛包,加油!加油!为了中国人民币,它可是个好东西!”山说着,高举拳头。


   “熊孩子,一边去。我要问大哥,还没把女人娶到家,挣的钱都把她花,不信拿回来交给咱妈呀?在这个家,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没出息。”富不但不感谢银替他说话,反而还责怪他。


   银道:“只要唐家湾有红白喜事,都是我拿钱为这个家立门头,不信问咱妈,她说咱家穷,唐家湾的人瞧不起。再不随礼,唐家湾的人更瞧不起咱。”


   富听着门外有人喊卸车,他拿着洗脸手巾搭脖颈儿上,撒腿跑了。


   素兰想着山不去上学了,富不种田了,她坐门槛子上哭道:“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我顾了外头,顾不了里头。一个坏蛋,两个臭蛋,三个寡蛋,没得一个成事的,没得一个囵正的,没得一个成仙的。都不听话,将来你们会后悔……”


   “兰儿,别哭了。别逼孩子,最好顺其自然,你逼急了,适得其反。富倔犟的性子像你。山心眼儿多,还算机灵,随他去闹腾,只要他们不犯法,由他们去。”全文说着,拍拍素兰的肩膀。


   素兰生养三个儿,即是三个美好愿望,曾如流萤般在心底欢喜闪烁,今儿,全都黯然失色,她越哭越伤心。


   由此可见,无论多坚强的女人有铠甲,也有软肋。


   金桂听说素兰要盖房子,她主动拿钱来帮助素兰,还道:“我就这一个大哥,不帮他帮谁?”


   全文听了金桂的话,无比欣慰,他的病痛好像去了一大半。这是来自没有血缘胜似亲情的力量,帮他暂时击退疾病。


   素洁听说素兰要盖房子,她掂一大提框鸡蛋来,道:“大姐,咱爹娘都老的能吃不能动了,由我和素华负担着。不能帮你多,还能帮你少,特意买双黄球鞋送来,大姐试试合脚不?”


   “我总打算着,抽空回汝南老家瞧瞧咱爹娘,就是走不了。这也有俩老人家,能吃不能动。婆姑说俩老的瞧病钱,我出一半,她出一半。我还得给俩老人家洗洗涮涮,做饭他们吃。好得有素华照护着爹娘……”素兰想着汝南的娘家,泣不成声,泪流不止。


   女人的泪水也能为她一生经历的故事增添斑斓。


   在泽芳和金桂的支持帮护下,素兰找人来,忙活两三个月,牛毛毡铺上了,却筹不到买瓦的钱。


   全文道:“亲戚家都借过了,邻居能借的也借过了,房子盖个半茬子,成笑话。不光得筹买瓦的钱,咱还得筹盖房子的工钱,咋搞呢?”


   “家里能卖的,早都卖了。几只老母鸡不能卖,要是卖了它,吃油盐指望啥?逢着大雨天,这牛毛毡漏水不说,时间长远了,还会漚烂。昨儿,我一夜没合眼,愁的睡不着,眼睛疼的过不得。”素兰说着,揉揉眼睛。她一门心思想早日把钱还上。


   不凑巧的是,素兰家嬎蛋的母鸡偏偏又丢一只,她像丢了魂,在唐家湾慢慢地走着噘着。


   唐家湾有人笑道:“杨疯子噘人病又发了……”


   银、富、山都认为素兰噘人是很丢脸的事,弟兄仨商量着,硬是把她架回家。


   富道:“人家既然敢偷鸡,就不怕挨噘。噘人也累,粘不到人家身上,噘有啥用?要是能把鸡噘回来,我们都陪你出去噘。”


   “兰儿,孩子都长大了,你噘人会影响他们名声。你说,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杨疯子当儿媳妇?你也不想咱三个儿打光棍,是不?想买瓦,咱慢慢筹钱。”全文说着,倒杯温热的茶水递给素兰。


   素兰捧着水杯,不吱声,她在心里默认富和全文的话。


   富凝望着新房子,嘟囔道:“房子要是上瓦,就美观多了。该人家钱,咱拿啥还?”


   “那年,我来到信阳,看着青龙街,六里棚,四里棚有瓦房,觉得可稀罕!唐家湾,有得几十户人家,都是一色的茅草棚。间隔二十多年,这唐家湾房子是越盖越漂亮,门户也越来越多,就连信阳平桥也改头换面了。你妈不死,肯定把欠人家的钱还清。”素兰说着,流露出微笑。


   对于任何人来说,只要专注、自信、坚定,朝着一个目标奔,迎来的结果都不会差。


   一眨眼,大半年过去了。素兰和全文去平桥砖瓦厂卖回青瓦,铺上房,他们准备迎接大儿媳妇。


   银道:“妈,明儿就该迎亲了,我想给你儿媳妇买个戒指,没钱咋弄?还有彩礼……”


   “你姥爷姥娘年纪大了不说,还有病,我嫁给你爸,就回汝南看过他们一回。你幺姨也想来,她没钱,来不了。他们都来了,谁给他们出路费?住哪儿?明儿,亲戚朋友,你同学同事,都会来。你妈没钱,也得先备齐烟酒,还得买菜,摆酒席。你把媳妇接过来,结婚戒指先该着她,实在找不着人家借了,没办法。”素兰一边说,一边忙活。


   富道:“哥,丢人不?要是有女人敢张嘴找我要彩礼,宁愿打光棍,也不娶她。”


   “二哥说的对,大嫂要是真爱你,就不会为难你。用毛狗草编一个戒指,当彩礼。”山说着,笑喷了。


   银觉得富和山的话有道理,他把新娘子顺顺当当娶回来了。唐家湾有不少人家来随礼,他们瞧着新娘子陪送的嫁妆有洗衣机,还有日本进口大彩电,自然称赞。


   周怪头和余玉清望着屋里屋外帖的红双喜字,觉得成婚的银就是血亲的孙子,他们喜欢的合不拢嘴。


   全文对素兰笑道:“我想当爷爷,早些抱孙儿,哪天闭眼了,少些遗憾!”


   “不光你想当爷爷,我也想应奶奶。人活一辈子,就是投个后继有人。百年之后,这破板凳,烂桌子,还有后人捡起来当念想。”素兰笑的比全文还要开心。他们的姻缘似前世注定,痛并把快乐尝尽。




十一



   银所在的恒达磷肥厂被私人承包更名为明远磷化,效益远不如从前,他最高兴的事是得个儿,取名攀。周怪头和余玉清终于盼来重孙儿,全文和素兰也如愿当上爷爷奶奶。
   富没想到会有绣球砸上头,他被唐家湾的小妹追求。素兰和全文听说这等好事,自然喜欢。


   全文道:“富没上成学,可惜了!他要想结婚,咱尽量操办,都是我害了这孩子,唉!”


   “富床头上堆的都是书,他好学,运气好。我也相中那妮子了,她去地里帮我干过几回活。富没准像他爹一样,捡个不发钱的媳妇回来,妥了。”素兰尽管很心疼,她还是用俏皮话安慰全文。


   全文道:“没想到咱能熬成大家人口,要不是我常年吃药,贴膏药,咱家的日子会宽裕些。把他姥爷姥娘都接来,住些日子,享享福。”



   富摇摇头。


   素兰满脸都是得意的笑。


   富为人民服务,他用行为证明,唐家湾的队长慧眼识人。他给富一个偶然的奇遇,这个偶然的奇遇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这个偶然的奇遇,又像捻子,燃亮他与人为善的故事,令素兰和全文感到无比欣慰。


   城乡和谐的年头儿,唐家湾的田地占完了。素兰得了一大笔赔偿金,便把全文送医院住着,希望医生能治好他的胃病和腿疾,她花多少钱都乐意。


   全文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清楚地认识这是个充满伤痛、死亡、恐惧、无奈的地坡。他对医院失望了,再也不愿意吃药打针,坚决要回家。


   素兰拿全文没办法,只好随他回家。


   医院的确是开启希望的地坡,也是令人失望的地坡。


   唐家湾没田地,素兰也闲不住,她除了捡人家的田地种,还用头开荒田地,用埌耙埌。


   全文道:“兰儿,辛苦一辈子,别干了,好好歇歇。”


   “不种田地,我心发慌。再说了,咱许儿媳妇的结婚戒指,还没兑现。你想赖账?还有,许咱孙子孙妞将来考大学的奖金,我都得挣回来。”素兰说着笑着,她把上大学的美好心愿,转移到孙子孙妞头上。


   全文笑着,不说话,他希望孙子孙妞能把素兰的心愿实现。


   老天爷下着瓢泼大雨,素兰为了确保丰收,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照样跑去整田栽秧。


   粮食不值钱,全文就用大米喂猪。素兰把卖大猪的钱,还了亲戚,邻居,剩余的存进中国人民银行。


   夜晚,素兰和全文在电灯泡下瞅着存款本上增长的数字,说出共同的心事。那就是唐家湾家境好的人家娶儿媳妇,都买婚戒。银、富、山结婚时,买不起婚戒,亏欠三个儿媳妇的,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尽力给他们补上。


   早晨,全文胃病发作,疼得狼狈不堪,银、富、山把他送进县医院。医生检查过后,通知银把全文弄回家,并叮嘱他给病人好吃好喝的伺候。


   全文回到家,一觉睡到天亮,感觉精神好很多。他握住素兰的手,想着初见的情景,微笑道:“兰儿,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娶了你。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娶你,愿意呗?”


   “人家女人身上都有香味,自己不是挑大粪,就是捡猪屎,身上经常有汗臭味儿,土垃味儿,你不嫌弃,是我的福气……”素兰说着,害羞地勾着头,脸庞漾起红晕。


   全文道:“兰儿,我想你扭大秧歌,听你唱《东方红》。”


   素兰瞧着全文精神头好,她开心地扭动腰肢,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呀……”


   全文也跟着素兰一起唱,他唱着唱着,用白眼瞪着素兰。这一回,素兰没瞪赢全文,用手轻轻地为他合上眼睛。她仿佛瞧着给全文做一身蓝卡其中山装,他舍不得穿,又脱下来,搁在床上铺平,精心折叠的模样。


   素兰突然哭出声来,数落道:“你吃了大半辈子药,我没能给你做一顿像样的茶饭,可怜!棉花准备好了,我想今年冬天给你缝一身新棉衣……”


   贫贱夫妻的爱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缘于一诺相许,彼此懂得珍惜!


   全文辞世,亲朋好友闻讯赶来。


   素洁瞧着素兰哭的眼睛肿了,嗓子哑了,便道:“姐,别哭了,你这辈子对我周哥尽忠了。”她说罢,搂住素兰的肩膀。


   “你周哥是个可怜人,我们结婚头一晚黑,他说胃疼,一夜没睡。忍着不敢吭声,没钱买药,也没找医生。他活一辈子,受一辈子……”素兰哭着说着……


   银、富、山带着亲朋好友送全文出棺,前往震世雷山。


   浩浩荡荡的队伍打平南大桥上走,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欣赏那白净的孝衣,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圈,以及被风吹起的挽联。


   唐家湾好些老年人站门口道:“全文的大儿下岗做小生意,二儿进了好单位,三儿卖猪头肉,盖小洋楼。你望那些抬棺的人除了银、富、山的老表,舅头儿,还有他们的同学、同事、朋友……”


   风把这些话吹进素兰耳朵里,她不哭了。想着自己年轻时对全文许过的诺言,她觉得这辈子不光赢了自己,也对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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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4 17:2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3-6-4 17:30 编辑

      
                                                                                  《祸从口出》



      那年头儿,春草发芽的季节,湾里多数人家想吃顿干饭是做美梦,于是有了“大头,大头,睡到饭熟,听到碗响,爬起来就抢,碗抢打了,大头气傻了”的歌谣。


   贾大头瞅着从年轻守寡到老的瞎妈吴玉兰,满腔说不出的心酸。因此,他夜半掀开四 张锅,闻着香气扑鼻的白米干饭,给瞎妈盛满满一大碗。瞎妈没吃几口,碗掉地上打碎了。贾大头瞅着地上的白米干饭,大叫道:“亲妈呀,可惜了哇!”


   “大头,大头,醒醒,快醒醒,是不是魇住了?你听,熊队长又在打铃,快起来。”陈谷子叫着,把贾大头扯下床。


   贾大头一边穿裤子,一边道:“哎呀!我最近老是做梦给咱妈盛干饭,土地爷偏偏跑出来跟咱妈争嘴,我一着急就叫唤,你说奇怪不?”他说罢,趿拉着破布鞋朝大门外的茅缸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点儿也不奇怪。” 陈谷子拿着笤帚苦笑道。


   熊队长把大铜铃猛敲一阵之后,满湾吆喝道:“老少爷们,上头有重要通知,赶紧上仓库门口开会……”他叫群众开会,总是急得火烧屁股一样。


 “女人,你望熊队长那个死味儿呦!走路还背着双手,像个官大爷,瘦得猴样,干活没劲儿,打铃开会可有劲儿,他要不是有个表舅头在大队当支书,算是鸡巴屌粘……” 贾大头一边说,一边提着裤子从茅缸出来。


   熊常胜指着贾大头的鼻子道:“你噘谁耶?狗日的活腻歪了是不?敢背地里说我大坏话,打不死你个靠熊。”他照脸给贾大头一巴掌,两人扭打起来了。


   陈谷子拉架,她偏向熊常胜,还被他踢了一脚。



      熊常胜又给贾大头两拳,道:“给老子等着,回来再找你们算账,狗男女。”他说罢,跑去撵熊队长。


  “我、我从茅缸出来,没没、瞧、瞧着他呀!这该、该、咋掰呦?他、他……” 贾大头望着熊常胜的背影嘟囔着,呆愣好一会儿。


  陈谷子道: “你急的话说不囫囵了,急有啥用呢?咱该背时,从来不敢站外头说人家嫌话,说一回,他儿听着了。你赶紧去开会,队长捻不着碴巴儿,他不能把咱咋着。”她掏出小手巾擦去贾大头嘴角的血迹,末后,又抬手照他脊背和肩膀拍打几下,细细的灰尘在明媚的阳光里轻舞飞扬。


   贾大头瞅着陈谷子深陷的眼流淌着暖暖的爱意,打起精神走了几步,背后传来陈谷子的嘱咐“大头,散会早点儿回来,我把那小半碗米嘴子熬成稀饭,咱们好好吃一顿。”他扣摸着眼角,转身对陈谷子微笑着点点头,往会场去了。


   羊娃子到了仓库大门口靠着土坯墙坐下,捋起裤腿掐虱子,不大一会儿,他两个大指甲盖沾满了鲜红的血。



        贾大头瞧不过意儿,把小半截儿虱子药掏出来道:“羊娃子,给你虱子药。”



        羊娃子头一回听说虱子药,他不晓得咋用,双眼直勾勾地瞅着虱子药。


   贾大头蹲羊娃子面前,拿着虱子药朝他裤边缝头檫,虱子即刻翻滚几下,蹬腿不动了。极少流露欢喜的羊娃子瞅着死去的虱子抖一下就掉地上了,他用感激的眼神瞅着贾大头,咧嘴笑了。



         贾大头叹息道:“唉!你还笑得出来,我这心怀好像揣着几只兔子,妥莫跳,妥莫跳。”



         羊娃子不解,他用疑惑的眼光瞅着贾大头。


   过了半个时辰,开会的群众基本到齐。熊队长举着右手道:“老少爷们,静一静哈,听我说,今儿开会呢,有大事要宣布。首先,我要嘱咐老少爷们好好背《毛主席语录》,高举毛主席思想伟大旗帜。老少爷们千万记着,记着最高指示:咱们要进一步节约闹革命。这个、这个最高指示:要进一步节约闹革命,马上就要印在代粮卷上了。这个代粮卷由肖王公社承印,有半斤、一斤、五斤、十斤的,遗失不补,盖章有效哈。”


   “还有个事呢,就是吃罢早饭照常出工,咱湾儿和黑门路联合一坨儿修高大塘。咱湾修北头,黑门路俢南头,老少爷们别站错队了。我就不多说了,散会,散会。”


   贾大头望着开会的群众走了,就连熊队长也走了,他跑进家门,接过陈谷子端来的洗脸水,笑道:“熊常胜是雷声大,没打点儿。熊队长除了叫咱背《毛主席语录》,高举毛主席思想伟大旗帜,就是说要印代粮卷的事。没咱啥事,放心吧。”他话将才落音,狗在大门口嗷嗷叫。


   “大头,大头,快出来,队长叫我来找你有事——”女会计俊萍站在贾大头门口一遍遍地喊。


   贾大头听着俊萍喊话,心想:“坏了!坏了!千不该万不该还手打了熊常胜!”他感到末日来临,腿发软,双手颤抖着端起饭碗,一口气喝干米汤,把稠的倒进瞎妈碗里,双膝跪地,道:“妈,慢慢吃哈。”他用袖子照嘴巴左擦擦右擦擦,末后,朝大门外跑着,应道:“哟!哟!哟!”


   “熊队长叫我来吩咐你从今儿起瞧仓库,这个差事多少人都想,只有你大头好福气。将才驴拉来好几车黄豆饼和芝麻饼,我当你面把仓库的东西点个数,算是交代清楚。”俊萍微笑道。


   贾大头心想:“没想到因祸得福,我的个老天爷巴子哟!这可是个干净又轻松的好差事。”他浑浊惶恐的眼睛放射出喜悦的光亮。


  “一定要把仓库瞧好,这里有好些都是种子。这是仓库钥匙,千万不能丢了,也不能让老鼠偷吃。” 俊萍把仓库存放的东西当贾大头的面清点一遍,站仓库门口嘱咐着,从口袋里掏出仓库钥匙。



        贾大头接过仓库钥匙,无比激动,一个劲儿地朝俊萍点头。


   庄稼人都晓得种子是精挑细选,特别珍贵,它寄托着来年的希望!


   湾儿里有年轻人议论道:“瞧仓库是好差事,这回贾大头可斗住事了。他抓两把稻米熬稀饭,抓把豆饼能吃饱。”也有人道:“贾大头老实憨厚,少言寡语,不会小偷小摸,他瞧仓库咱们信得过。”不管人们说贾大头是好是坏,他听了,都会咧嘴一笑。


   上年纪人听说熊队长让贾大头去瞧仓库,多数都会摇头叹气。

   

     “大头孝顺,可要争气,我担心你望着粮食受不住哇!世仇还长在熊狗子心里……”最年长最有学问的杨爷望着贾大头站在仓库门口,他自言自语地咕嘟着。


   中华民族千年传承百善孝为先,在饥饿面前,在生死关头,又有几人能做到只知奉献,不求索取呢?


   如杨爷预料,贾大头守着粮食,再也瞧不得瞎妈挨饿,他趁夜黑,把芝麻饼和黄豆饼装一升端着朝回跑。被熊常胜瞧着了,他慌忙跑回家对熊队长道:“大,大,我亲眼瞧着贾大头偷一升饼,咱们该咋处理他?”


   “熊孩子,有话等着天亮说。先别管他,咱放长线钓大鱼。”熊队长说罢,翻过身又睡了。


   早晨,熊队长起床,就去俊萍家,道:“你现在去把仓库所有东西仔细地再检查一遍,最好当着贾大头的面检查。有情况要及时对我汇报,没情况就算了。”他说一,俊萍不敢说二,这就是队长和会计高一筹的区别。



    俊萍又和贾大头把仓库清点一遍,啥都没丢。她发现一窝老鼠儿,让贾大头豁出去,用脚踩死了。


   熊队长没见俊萍来报,说民贾大头偷的不多,犯的不是大错。 由此可见姜是老的辣,一点儿也不假。


   贾大头瞅着皮包骨的瞎妈卧病在床,她嘴唇干裂苍白,回想起幼时生病,瞎妈脱下身上仅有一件御寒的破棉衣来包裹自己,心疼的抹着眼泪道:“妈,妈,等我,到天黑就好了。”他说罢,急匆匆地到了仓库,瞅着一个个大麻杆篓子装满稻种,和红、黄、黑、绿豆、芝麻、花生,恨不得即刻端些回家。


   时间对于等待的人来说停滞了一样,不过,只要等待有时,它终究会如人所愿。


   夜黑,贾大头心想:“我不能让含辛茹苦的老妈当饿死鬼……”一个麻大杆篓子搲一瓢,他偷了一布袋稻子,还把黄豆装满两裤兜。


   陈谷子端着小油灯,照着贾大头从裤兜掏出半葫芦瓢黄豆,叹息道:“有了这些黄豆,咱妈兴许还能多活几天。”


   “快、快去,把黄豆拿厨屋煮了,很煮很煮,煮烂乎乎的,喂咱妈。有多余的,就给振良吃两口。我得去守仓库,你把大门插好,谁来都别开门,千万记着。”贾大头说罢,轻轻地走出家门,唯恐惊动湾里的狗。


   陈谷子把散发鸡汤味儿的黄豆端到吴玉兰床前,先搲一小勺黄豆汤喂她嘴里,接着是烂糊糊的黄豆。吴玉兰吃了几口,累的气喘,她有气无力地推着陈谷子端碗的手,道:“去、去,给良儿吃,他是咱老贾家的长孙,老贾家的根儿。”陈谷子转身走了一步,吴玉兰又道:“谷子,黄豆是哪儿来的?”


   “妈,黄豆是大头上我娘家借的,等咱分了黄豆还她。”陈谷子面不改色,对答如流。



   吴玉兰道:“既然是借来的粮食,斗个命算了,要省检。”


   昏暗之中,陈谷子望着吴玉兰欲言又止。


   天黑了,又亮了。


   贾大头东瞅瞅西望望没见人,拿出干饭团走着吃着,碰着迎面走来无精打采的羊娃子朝他伸手,便掏出一大把没嗑完的稻子装进羊娃子兜里,小声道:“磕稻子别让人家瞧着哈。”他说罢,又把仅剩的一口干饭塞羊娃子嘴里。羊娃子把干饭吐手心捏着,冲贾大头眨巴一下眼睛,跑了。贾大头望着羊娃子的背影,轻轻地摇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道:“你长恁精呱,打光棍可惜了!”




   “奶奶吞下去,这是我找贾大头要的,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 羊娃子回到破不烂堪的家,就把干饭塞进和他相依为命的老奶奶夏荣花嘴里。



        夏荣花多年疾病缠身,除了会吃,她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地上撒了一粒干饭米,羊娃子捡起来吹吹灰塞进嘴里,朝夏荣花笑道:“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夏荣花多年疾病缠身,除了会吃,她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有人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羊娃子的孝心早就让湾儿里人长见识了。


   熊常胜瞧着贾大头的大门近来总是关着,跟原先不一样,得空儿就趴门缝儿上望,他望着贾振良半晚上拿块锅巴坐在过道吃,又跑田畈对正在上工的熊队长说。熊队长对熊常胜耳语道:“先别管他,心里有数就好。”


   “大,恁大的事,你也不管?”熊常胜猛然提高嗓门,惹得劳动的群众都停下来朝他望。


   熊队长把熊常胜拽到地头上,小声道:“你忙活去,我心里有数,到时候跟他算总账。”他说罢,又去叫俊萍当着贾大头的面把仓库清点一遍。


   俊萍把仓库里的东西仔细点点,一样东西也没少,纳闷地咕嘟道:“没进没出,他叫人多此一举。”


   “是,是,我除了上茅缸,回家吃饭,白儿黑儿都在仓库守着。”贾大头说的当真样。


   人不晓得知足,是最大的坏毛病。


   贾大头有吃的,还想有穿的,为了给吴玉兰瞧病,他偷的豆,稻,麦,积攒多了,用驴子驼到县城去卖,被熊常胜带人跟踪,抓个现形。熊队长说贾大头哪天偷的,叫俊萍哪天清点过仓库。



        俊萍害怕冤枉贾大头,蛮着熊队长把仓库的粮食重过一遍称,跟记账本上的斤数对不住了,她也恼恨贾大头。


   熊队长逮着大铜铃猛劲地狠敲一通之后,吆喝道:“都到仓库门口开大会,湾儿里的大人小孩都得参加。”


   陈谷子害怕吴玉兰晓得贾大头犯事,她把大门锁着,去了会场。


   熊队长大声道:“等会儿老少爷们都上大队去开大会,贾大头偷东西是人赃并获,上头叫他去老改队好好学习《毛主席语录》!”


   陈谷子跪地,抓着熊队长的破裤腿,哀求道:“队长,不是大头的错,是我不会过日子,家里断粮几天了,孩子饿的过不得,瞎妈也饿的哼唧,我想炸的油都交上头了,豆饼,芝麻饼是牛料,吃了不会犯罪。大头心疼瞎妈,想把粮食卖了,给瞎妈买药,我求求你,饶了他吧!”


   熊队长要借这个机会好好耍耍威风,他指着陈谷子道:“东西是大头偷的,就得审判他。你这个贱货,别求我。会计失察,也有责任。”俊萍没想到熊队长连她一事怪罪,不由得打个冷颤。


   陈谷子听熊队长噘她贱货,自己站起来了。


   小包车当真开进湾儿里来了,下来两个穿蓝咔叽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他们拿手铐把贾大头双手铐着塞进小包车。



         吴玉兰不晓得大头出事了,听着小包车喇叭响,她笑道:“小包车喯喯,上头做个黄世仁,黄世仁心眼儿黑,拿钱财比亲爹,亲爹没得钱财长,钱财能换花姑娘……”


   贾振良认为贾大头偷东西很丢脸,他想回家,又进不了门,索性钻进麦草垛洞里不露头。



        小包车载着贾大头绝尘而去。  



        陈谷子哭着撵着,她跑累了,一屁股坐西大路上呼天抢地的哭嚎,泪水大滴大滴砸进灰土窝里。有女人来劝慰陈谷子,瞧她哭的悲痛,也跟着流眼泪。”


 从此,只要熊队长打铃吆喝上工,陈谷子准时到,从不踏班,她说大头不在家,得挣工分替他养儿,和瞎妈。



       湾儿里人都说陈谷子贤惠,要换另一个女人摊上这事,该改嫁了。陈谷子每回下班,先跑西大路上坐着哭一场,起初还有人去劝她。长远了,有女人打陈谷子身旁路过,就像没瞧着她。从那以后,陈谷子再也不哭了。


   贾大头逮走两个月,吴玉兰听说他因偷盗判刑五年,一口上不来归西了。陈谷子托人打听到贾大头被关武家坡劳改农场,趁湾儿里歇伏跑去探望,回来后好像变了个人,穿花布衫,裤子贴屁股上,没一点儿宽余,她见人不笑不说话。



        人人都喜欢朝陈谷子望,人人都背着她唾弃。老年人指着陈谷子脊背道:“四十岁的人了,还那样穿衣裳,不晓得丑气。”


   忙田地活时,陈谷子先跟熊队长后头,连跟他两回,不跟了。变成熊队长跟陈谷子,他一直跟到棉花白,还再跟。湾儿里人晓得熊队长在打陈谷子的注意,也不敢多言。


   无知的庄稼人不仅敬畏鬼神,更加畏惧权力。权力戴着迷人的光环,权力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晌午头,人都放工走了了,陈谷子还在棉花地里转着找秋豇豆。



        熊队长站门口树荫地里望着田畈除了陈谷子,再也望不着人影儿,他拿个馍去找陈谷子。陈谷子望着队长来了,她蹲棉花地沟里。熊队长走到陈谷子身边道:“你饿呗?我给你捎个馍来。”

  “秋老虎真厉害,热的不得过,见到你更热,得把汗褂子解开。我也有馍,你想吃呗?”陈谷子朝熊队长嗲声嗲气地说着,她接过馍,装进裤兜。


   熊队长喜欢的连声道:“吃、吃、吃,我不吃白不吃。”


   “我叫你吃了也白吃,吃了还想吃。”陈谷子说罢,笑嘻嘻地朝熊队长抛个媚眼。


    熊队长得意忘形地笑道:“麻些,麻些,麻些。”他急不可耐地伸手把陈谷子的汗褂子脱到肩膀。


   “救命,救命,救命啊!”陈谷子突然大叫。



          熊队长心想:“这大晌午头,田畈瞧不着鬼影儿,你逗我玩呢。”他越发来了兴致,一把扯掉陈谷子的裤子。


   俊萍、清华、永红,这三个女人掂着几把秋豇豆,和半提框结了籽儿的老马儿菜跑过来,瞧着陈谷子头发散乱,哭的满脸泪,个个都惊呆了。


   俊萍道:“青天白日,你们在嘎子?”她说罢,蹲下来为陈谷子穿上裤子。


   清华和永红用藐视的眼光瞅着熊队长,异口同声道:“你是色胆包天呐!”


  “好了,熊队长强奸陈谷子,这也是人赃并获,捆着他手脚,送大队去开大会。”不晓得羊娃子从哪儿钻出来了,他打着赤脚板子,掂三个用稗子草串着的小死鲫鱼他见鬼似的朝湾里跑着吆喝着。


   贾振良听着羊娃子吆喝,把两个妹妹拽进屋,紧闭大门。



        熊常胜听着羊娃子吆喝,恼怒地冲过来抓住他打着,噘道:“我日你个死妈,还敢有牙无口的瞎说不?”他打的越狠,羊娃子叫的声音越大,把湾儿里人都招来了。有那好事的人,直接跑大队去告发熊队长。


   羊娃子挣脱熊常胜的手朝田畈跑,熊长胜穷追猛打,好瞧热闹的人们也跟着朝田畈跑。



       熊常胜瞧着俊萍、清华、永红,这三个女人押着熊队长。他不撵羊娃子了,跺着脚,嚷道:“大,你这是咋啦?到底是咋啦?”


   熊队长勾着头,百口莫辩,他晓得乱搞男女关系,比偷盗罪还严重,已是追悔莫及。


   俊萍朝熊常胜理直气壮地大声道:“你大把陈谷子的汗褂子,裤子都扒掉了,算是强奸未遂,对不?我们三个女人,和羊娃子都可以为陈谷子作证。”



            陈谷子羞愧难当,她晕倒在地上。


   “好了,熊队长是个贱货,他这也是人赃并获,捆着他手脚,送大队去开大会。”羊娃子又吆喝一句,提醒了围观的群众,又去搀扶陈谷子。


   有人道:“是陈谷子和会计联手演的捉鳖。”有人道:“最毒不过妇人心。”有人道:“熊队长不成事,早就在打陈谷子的注意。靠堆贾大头去劳改队,他是罪有应得。”



      “常言说,母狗不掉腚,公狗不哼哼,你们得把陈谷子也送大队去……”熊常胜咬牙切齿噘着。


   羊娃子扯着陈谷子的两条胳膊,背起她就朝湾儿里跑。围观的群众望着羊娃子这举动,都想不通,他为啥要帮陈谷子。除了贾大头,只有天地知晓,羊娃子是贾大头用一口饭喂成的恩人。


   天落黑时,小包车来了,还是那两个穿着两个穿蓝咔叽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他们先拿手铐把熊队长双手铐着,脚也戴上了脚镣。熊常胜弟兄五个都出来了,只有熊常胜过去和熊队长说了悄悄话。



         谁都没想到陈谷子也跑过去和熊队长耳语一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膀不膀刁不刁的羊娃子跑着吆喝道:“熊队长是个贱货,贱货!”

   

          熊常胜朝羊娃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好像要吃人。




      河南信阳黄国燕字于2019年3月10日夜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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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7 17:2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24-3-27 17:29 编辑

夏天,村里将要出穗子的稻田干得擦火就能燃烧,年轻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相继离开村庄。不识字的南下广州,有文化的北上北京。三福这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站在村头望着一个个离家远走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你们走吧!都进城去发大财吧!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留在湾儿里好好种田地养活老娘,我不信老天爷会灭绝咱庄稼人。”
   村里的老年人听了,都为三福的孝心感动得说:“老天爷有眼呐!三福娘这辈子的苦头儿没白吃啊……”
   三福八岁时,他爹两眼一闭,翘腿儿了,撇下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把三个只会吃不能劳动的负担都撂给三福娘担着。三福的爹死去三年后,村里善良的奶奶们都劝三福娘趁年轻赶紧改嫁,谁也没想到这个外表漂亮柔弱的女人宁愿在风雨里哭着爬行,也要守护公婆和孩子。三福娘白天在庄稼地里干活,把他留在家里照看一个得痨病的爷爷,和一个瘫痪的奶奶。他家那土坯墙茅草屋。让人看了就担心随时会倒下来,吓得过路的人都躲着走。因此,三福就没上学堂的条件和机会。三福娘四十五岁那年埋葬了两个老人,不久眼晴哭瞎了。
   不知不觉中,乡间的凄风苦雨把三福打磨成铁骨铮铮的汉子。二十五岁的三福不仅成熟稳重,田地活儿也干得很漂亮,庄稼长得特别好。他除了还爷爷奶奶生前治病欠的旧债;老娘治眼病的新债;还必须得攒钱盖房,若是不盖上三间体面的砖瓦新房,他就得打光棍。前后左右村庄的姑娘们,只要听说三福有个瞎眼老娘,都把头摇成拨浪鼓样。
   是啊,谁能看上他那个苍凉、苦寒、清贫的家呢?!
   三福尽管很无奈,还是坚持把债还完了。他家里渐渐有了盈余,瞎眼娘开始请媒婆为三福说亲事。
   在乡间,二十五岁的大男人,还娶不到女人,是注定要被人笑话瞧不起的。
   三福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常遭那些个男人们嘲笑道:“三福,那个东西长在你那两腿叉子上也是活受罪……”
   三福苦笑回应道:“享福受罪扯你鸡巴蛋疼了。”
   男人们自称好心,提醒道:“三福,你可别洋判,到了一定年龄,那个东西自然会变成老绵羊尾巴(翘不起来),哈哈……”
   三福垂头丧气回到家,坐在门槛子上捧着头,十个手指插进头发里,一声声的叹息。
   叹息是苦难的伴侣,他也只有叹息。
   三福娘晓得他又在外面被人逗弄笑话了,便把平日舍不得吃的鸡蛋摸索着一筐又一筐地送去请求媒婆帮忙。
   这年冬天,雪下得紧,到处都是冰冷的。媒婆外出好些日子才从淮河北边的正阳关带个二十八岁的瘸女人回来,直接送到三福家。三福正在给牛添料,头蓬得像个野雀子窝,见到瘸女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瘸女人站在堂屋门口,眼前呈现出一个破落的家。她瞅着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三福,羞涩的低下头,黄瘦的脸庞漾起幸福的涟漪。
   “三福长相配自己是无可挑剔,何况自己还是残疾,因为不能生育,以前的男人和婆婆常打骂自己是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瘸女人想着想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三福眼尖,伸手把瘸女人拉进里房关上门,温柔道:“大姐别哭哈,你要是看不起我这个穷家破屋,我就送你回去。”
   瘸女人听三福这么说,更相信媒婆说的话“三福是个老实可靠的男人。”破涕为笑,道:“俺不是嫌弃你,俺是怕不能给你生娃儿,俺是因为不能生养才跟他离婚的。”
   “没,没关系,咱们慢慢来,有娃儿没娃儿,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你要是愿意,我今晚就,就娶你,娶你。”三福激动得语无伦次。
   瘸女人一下子搂住三福的腰杆子痛哭起来,似乎要把以前所受的憋屈全部倾诉给这个男人。
   三福抚摸着她一头浓密的秀发,边哄边咧开嘴笑,道:“天呐!我有女人了!我三福终于有女人了!”
   饥不择食,是对穷人而言的,穷就没有挑剔的权利,三福觉得眼前的瘸女人使他有种至亲至爱之感。
   人不知命苦,亦不愿命苦。
   当晚,三福杀鸡宰羊用米溜酒(米流酒又叫明流酒,清澈透明,是用大米酿制的,度数仅有30度,味道绵甜爽口,十分好喝,信阳淮河这一带的乡下人还管此酒叫“见风倒。”喝过茅台酒的人又叫米流酒为“土茅台。”据《镜花缘》记载,明朝明流酒为全国三十六名酒之一。)置办了流水席,来招待村庄里的相亲们。
   这是我们豫南村庄美好的风气,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留存与体现。
   席间,三福鼓起勇气牵起瘸女人的手给乡亲们敬酒,他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时不时地抚摸瘸女手的小手,心想:“这双小手跟娘年轻时的手一样,干过多少活儿?吃过多少苦?他想着想着冷不丁儿地骂道:“那个老叫驴日的咋就不晓得心疼女人呢?”
   喝酒的人们个个惊愕得张大嘴巴望着三福,瘸女人掩口窃笑。
   闹洞房的人们散后,瘸女人跟三福喝起交杯酒,从不沾酒的她三杯酒下肚就醉了。她很累,靠在三福怀里很快睡着了,三福把她抱上床解开她的扣子,她不想动,脱去她的衣裳,她也不想醒来,直到……
   冬天的雪住了,日头暖暖的照着乡间,融化的冰雪汇成溪水绕着村庄潺潺流淌,阳坡上的草芽子探出绿色的眉眼。春天悄无声无息地回到庄稼人苦寒的心里。
   瘸女人以前那张黄瘦的脸庞变得红润白皙,她在暖阳下忙活针线,心想:“那个已有两个多月没来了,是不是怀孕了?不,俺是不会怀孕的。”她不敢想“怀孕”这两个字。
   豫南淮河畔的民俗:“二月二龙抬头,不动剪子不动锄。”
   乡里人家的习俗是头一天包饺子,留着二月二早晨吃。瞎眼娘要瘸女人拿了筐子,跟着邻居六奶去田野挖地菜包饺子用。
   瘸女人道:“六奶呀,俺挖的地菜咋都开花了呢?”
   “媳妇呀,我挖的地菜可都是带娃儿的……”六奶听说瘸女人是不能生育才离婚嫁给三福的,想法儿来嘲笑她。单纯的瘸女人没听懂,她反而直起腰来,摸摸自己日渐鼓起的肚皮。
   四月的早晨,露水冰凉,瘸女人欲要下秧田里拔秧,三福道:“你别去,我紧把手就赶过来了。”
   瘸女人掀起衣襟,来把三福粗糙的大手放在她那所有人都以为是吃胖发福的肚皮上。“娘啊!这是啥东西在你肚子里滚动?”三福惊叫起来。他那瞎眼娘闻声惊慌地摸索着走过来,反复抚摸瘸女人的肚皮,笑着说:“福儿,我要当奶奶,你要当爹啰!”
   从此,三福更加细心地呵护着瘸女人。
   每天早起,瘸女人都会挺着大肚子,站在村头望着绿色的田野坦露出舒坦幸福的微笑。湾儿里的女人们说:“这个瘸女人命真好!嫁给三福这样的好男人真是有福……”
   秋日灿烂,稻谷飘香。三福独自在田里收割完稻谷,汗流浃背地走上田埂儿。他深深地叹息之后,又得意地吹起小曲儿,高天的流云也随着曲意去飘飞。这是他心中多少年来的积郁终于释放了,是因为瘸女人给他生个双胞胎儿子,取名“国富、民强。”
   三福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又遭遇村里的男人嫉妒:“三福,真有个狗命,从前以为你长的是个骡子鸡巴(余的),真没想到你长的是个驴屌,赖货一下子日弄两个出来,还都是带蒂巴儿的。”三福听他们如此说话,咧着嘴巴笑。
   慢慢地,三福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瘸女人道:“三福,你别老这么邋遢,应该剃头刮脸,穿干净点儿,人家看了有得劲儿些,运气也会跟着好转。”
   “没女人想女人,找个女人是个嘀嗒货。”三福还是头回跟瘸女人犟嘴。
   “你那尿臊胡子实在难看,俺懒得跟你说。”瘸女人生气黑着脸骂道。
   三福乖乖地听了女人的话,拿三块钱跑集镇上的理发店去剃头刮脸。他从取来瘸女人,命运真的好转了,家里盖起砖瓦新房,很是气派。两个儿子给他争光,国富考上河南新乡师范学院,民强跟村里的年轻人下扬州打工。他成了湾儿里人羡慕的对象,田间地头干活时,男人们又说:“三福就是三福,现在烧包儿了,宰大蛋了,剃头还跑集上剃,真是想不到哈,就你那个鸡巴屌样儿,一下子还能日弄两个种儿出来,个个都聪明。”
   “兄弟,我有的是劲儿,要不,今夜黑儿,我去帮你的忙好呗?”三福用这句话把那些嘲笑他的男人们噎得脸红脖子粗。
   三福不再是没娶女人的三福,他回敬得理直气壮。
   当实力和尊严遭到轻视和鄙夷的时候,你就必须得选择还击。
   前不久,民强从扬州打工回来,还领回来个大肚子小媳妇,是湖北人。
   三福两口子可乐开了花。小媳妇道:“要不在信阳县城给我们买套新房子,就不办结婚证,去医院堕胎……”
   三福听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说这些话,由然想起那年自己25岁,她28岁,如今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眨眼间,就要给儿子办婚事了。这一夜,三福没合眼,他高兴这喜事来得太突然,说啥也要答应儿媳妇的要求,在信阳县城里买套新房,年下好抱孙子。
   天刚蒙蒙亮,三福醒来,想起村庄里的丫头就住在信阳平桥。他慌忙喊起瘸女人和儿媳妇,进城找丫头。
   丫头见到三福带着瘸女人领着儿子媳妇来,打心里为三福高兴,回想起1986年,三福结婚的那个夜晚,自己不懂事,吃了喜糖也不走,跟在一群大孩子们屁股后面蹲在三福家的窗台下偷听悄悄话。眨眼功夫就是二零一一年,真快啊!而今,三福带着瘸女人来给儿媳买房子,憨厚老实的三福要当爷爷了。她不得不感叹:“人生岁月,四季更迭,无休止的运行是如此奇妙!”
   丫头打车把他们带到平桥区,房价,每平方是3800至4600;然后到浉河区每平方是3500至4800;再到羊山新区看看,最小的套房也是120多平方,精装修,最低也得5000多块钱一平方。每到一处,售楼小姐都是温柔可亲接待着,介绍着。民强听罢每一处的房价都会低声地咕嘟一句:“妈的巴子……”
   三福每到一处听完房价,都会惊愕得张大嘴巴,末后道:“家里的积蓄和民强打工挣的钱总共才十二万块,这些年在庄稼地里苦奔苦扒,他娘忙着喂猪、养鸡又养鸭,我以为我们家够富裕的。谁晓得这房价咋恁贵?唉!”他从售楼部出来,坐在人行道上,那落寞的样子,跟二十多年前被村里的男人们嘲笑他娶不着女人的情景一样,捧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要人感到压抑。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又道:“这可咋搞是好哇!八十多岁的老娘还等着抱重孙儿呢!你说咱老百姓用血汗浸透的钞票,面对这城里的房价咋就贱如坟头的纸钱呢?唉!”
   瘸女人流露着小鸟依人的温柔,牵着三福的手安慰道:“他爹,俺不急,等下秋,俺把那头小牛犊子买了,两头猪卖了,把那百十只鸡、鸭、鹅也卖了……”
   “卖了、卖了、你以为你喂的那些小东西都是金疙瘩蛋呀?那些小东西能卖几个钱呦?我的膀(傻)女人,唉!”三福无奈的叹息道。
   明强那个小媳妇见这阵势,闷闷不乐地嘟囔道:“不看了,不看了,回家好了,你们那十二块钱还不够买人家的屋角子。”
   回到家里,三福的瞎眼娘说:“福儿,房子买好了,咱们尽快给孩子办喜事儿,我得赶紧抱抱我的重孙儿,再去阎王爷面前报到,也好跟你爹说,咱有重孙儿了!”
   “瞎眼婆,别做美梦,明天,我就去堕胎。明强,你是个大骗子,你说你们家是湾里最幸福的人家,连套房子都买不起,我堂堂大学毕业生,找你这个初中生搞么事?”不谙世事的小媳妇对着老人吼叫着。
   邻居都听不下去,打趣道:“明强,在大城市里咋找个这么个知书达理、孝顺又贤惠的媳妇蛋子……”
   明强低头不语,羞得面红耳赤。他劝慰小媳妇就是不听。小媳妇不依不饶地非要在信阳县城里买套新房子不可。她最终还是去乡镇医院引产了,半个月后就要回湖北老家,明强伤心得躺在床上哭。
   善良的瘸女人拿出一万块钱塞给小媳妇,三福送她走进信阳火车站,觉得是自己没本事,买不起楼房,很对不起这个女子。他望着女子远走的背影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三福的瞎眼娘晓得金贵无比的孙媳妇堕胎走了,伤心得哀嚎。她担心两个孙子会因为买不起房子,就会跟他爹一样二十五岁还娶不到女人,又会遭人笑话。这个年事已高可怜的老人因着急上火患了心脏病住进了乡镇医院。三福坐在医院的花池边沿上想两个儿子都要娶媳妇,都要买新房,咋搞呢?他再次用手捧起头,嘴里时不时地大声说:“愁哇!愁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脚前,末后,又低声地道:“亲亲的钱啊!万恶的钱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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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农村家庭两代男人因为家穷没能解决住房而难以娶妻的故事。憨厚老实的三福因为穷得当当响,住着土坯墙茅草屋,欠着一屁股债,心中还是有一个“老天爷不会灭绝咱庄稼人”的信念。但是,要建砖瓦新房娶妻谈何容易!饥不择食的三福只能娶了一个被怀疑没生育能力而遭遗弃的瘸女人为妻,所幸瘸女人为三福生下了一对双包胎儿子。儿子都长大了,家里也富裕了,也盖了新房。在扬州打工的儿子民强领着一个怀了孕的小媳妇回来,可是,却因为不够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小媳妇堕胎离开了民强。多少无奈,尽在三福的一声声叹息中......拜读欣赏。【编辑:蝶梦子逍遥】



我们湾儿里的老辈们都管巴爷喊:“杨老巴。”听老辈们说:“杨老巴有个哥叫杨有才,兄弟两人的名儿寄托着爹娘的希望。日本鬼子进中国那年,正在读私塾的杨老巴和杨有才一前一后都搞没见了,直到一九四七年过年关时,杨老巴人不人鬼不鬼地又跑了回来,却没见杨有才的影儿。不幸的是杨老巴的爹娘饿死于一九五九年的粮食关。杨老巴瘦得皮包骨,硬是用一张破芦苇席子裹着爹娘的尸体埋在东岗子上,他把脑门子叩得滴血,一声儿也没哭出来。媒婆给他说女人,他说:“咱不能要人家女人跟着我活受罪。”杨老巴四十五岁那年冬天,淮河北岸来一群唱大戏的,有个唱旦角儿的侉女人自愿跟他相好,他也不要人家。为此,湾儿里的人们都说杨老巴是活二百五、活傻吊、送到嘴边上的荤腥都不晓得吃……”
   我爷爷要是听见人们这样说巴爷,就会黑拉着脸,道:“都别胡扯八道,谁再敢嚼牙巴骨,我打他嘴。”
   人们望着我爷爷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下去,等我爷爷走远了,扑哧一笑,接着道:“杨老巴两腿叉子上的那个东西八成儿是一条老绵羊尾巴——翘不起来的东西,嘿嘿……哈哈……”
   巴爷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一道深深的伤痕由眉头穿过黑黑的脸膛,直到下巴。除了冬天,巴爷一直穿着草鞋和一身黑色的粗棉布衣裳,肩膀和膝盖上补着奇形怪状的补丁,胸前五个大马蹄子扣子,很少见他扣过。裤腰上用根白麻绳儿打个活结子系着,朝外翻露着一条儿脏兮兮的白洋布。
   大集体干活歇息时,奶奶们就拿巴爷取笑。她们偷偷地捻住巴爷裤腰上的一根细麻绳头儿,只要轻轻扯一下,巴爷的裤子便会掉到大胯下,奶奶们又围着扯巴爷的裤衩子,巴爷赶紧用手死死地护住裤衩子。我和伙伴看见巴爷露出的蓝裤衩子和两条长满黑毛的大腿,也跟着奶奶们“嘻嘻……哈哈……”笑得前俯后仰。奶奶们扯了一辈子,也没能把巴爷的裤衩子扯下来看个究竟,他那两腿叉子上到底是不是人们传说的长着一条翘不起来的老绵羊尾巴。年少的我,很好奇,心想:“巴爷是个人,咋能会长出条老绵羊尾巴呢?”
   我打小就爱缠着巴爷讲解放战争的猫话儿,湾儿里的人们也都很喜欢听。特别是夏天,月亮温润如玉,把柔和的光辉洒满人间。湾儿里的人们吃罢黑饭,便不约而同地搬着小马扎朝湾儿西头的大槐树聚来乘凉,闲聊家长里短和或国家政策,同时,也盼望巴爷快点儿到来。巴爷来了,好说些奇闻趣事,讲些猫话儿来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来释放情绪、娱乐精神。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巴爷给我讲的最后一个猫话儿《大别山路》。
   那天,刚吃罢晌饭,连续下过两天两夜的暴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彩虹横空,晚霞烘彩,空气非常清新。
   我和伙伴们拿着渔网跑到北畈冲田的水咕噜沟里下了渔网之后,提议:“咱们回湾儿里找巴爷给咱讲猫话儿好不?”
   “好哇!咱们现在就去。”伙伴们异口同声称赞道。我们勾肩搭背地跑到巴爷家门口,把低矮的柴门堵得的水泄不通。
   巴爷瞧着我们,嘿嘿笑道:“你们这些小孩儿是想咋得?又想听猫话儿是呗?”
   我们望着巴爷,笑而不答。
   “这个三儿最捣蛋,你们先去大槐树下等着,我马会儿就去哈。”巴爷说着,用手指敲打我的头。
   “啊,巴爷答应了!”我拉着伙伴们高兴得雀跃着跑到大槐树下,争着坐大槐树凸起来的那根最粗大树根上,不耐烦地听着青蛙和蝉的鼓噪声,眼巴巴地盼望着巴爷。
   “巴爷来了,您坐那根最粗的树根上,肩背靠在大槐树会舒坦些。”伙伴们恭敬地把坐着最舒坦的大树槐根让给巴爷。
   我们即刻安静下来,只有大槐树杈子上的雀子还在唧唧喳喳,也无碍我们听巴爷讲猫话儿。
   巴爷使劲儿地干吭两声,清清嗓子,道:“今儿,巴爷来给你们讲个猫话儿,是《大别山路》哈。话说咱们这大别山不光是山厚实,也是哺育红军革命的摇窝子。那是一九四五年,日寇将投降,美国就加紧了对中国的事儿干涉,妄想在战后代替老日的地位,想把咱国变成他的地盘儿。老蒋也想独吞抗战胜利的功劳,在美国的帮护下准备发动内战。老毛不服他的气儿,便在延安开大会,说:‘我们要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我们要反对内战,力争和平。’老蒋和老毛把《双十协定》都签了,谁晓得老蒋又不守规矩,说话不算数。第二天就开始打老毛的军。第一仗,老蒋的军就输了。第二仗又是老蒋的军先进攻老毛的党区,那一回老毛的军一下子就把老蒋的军活活打死三万多人。冯玉祥瞧不过意儿,在重庆开大会,说:‘日本已败,忠魂可慰,打来打去,叫人咋活?’他的话也不顶个屁用。狗日的美国想法儿挑拨老蒋打内战,老蒋在美国的帮助下像疯子样围打咱中原六万军,老毛可不是吃素的头儿。老蒋见硬的不中就来软的,他要求跟老毛谈判。老毛说:‘谁怕谁,要谈咱就谈。’谁不晓得这个老蒋真是个洋信货,把谈判权交给了一个美国人种,他叫美国人种来过问咱们中国的事儿。那个美国人种说:‘从陇海线为界,蒋毛一人一份儿。’老毛发威了,吆喝着:‘我不愿意,我坚绝不愿意,是中国人都不会愿意。’老毛急得没门儿,声明反对美国军事援华也没得用。接着全国人都开始议论说:‘老蒋干的这是个啥事儿呀?他干的这事儿跟卖国没啥区别。’接着全国开始打内战了。
   “过去的人都说:‘要得天下,就先得中原。’蒋、毛都是个活人精,各自拿出各自的军马,开始在咱这大别山区你死我活的打拼。大别山山高林密,行动隐蔽,最所在咱们这大别山区打的时间长。刘伯承、邓小平都是老毛的军头子,这两个军头子领着野战主力军队钻进大别山,那可是相当的厉害呀,一下子吸引老蒋三四十个旅的军力。大别山的路可不是好走的,无论黑儿白儿、阴天晴天,那枪炮声,哒哒哒,轰隆隆,一直都不停。老毛的军头子直接对军们说:‘想走大别山的路,就得长前后眼,不小心脑瓜子就让枪炮打开花了,那可不是玩儿的哈。’大别山里常看见横七竖八的死人和一堆堆掘起的新坟土,能叫你由揪心断肠地疼痛看习惯成自然。个个军头子都可听老毛的话,带着军们快速从大别山向豫西打。军们就得幸苦地走,不要命地打,一回又一回地打破老蒋军的堵截。”
   “老蒋的军马多,仗着有美国佬儿的帮护,叫他的军在大别山区乱砍伐树木筑起上万个碉堡,到处都是他设的防线、哨卡。老蒋的军在大别山最多一次围歼老毛的军有三十多万人。老蒋的武器先进,还有空军帮忙。他在光山县境内的白雀园一带打老毛的军,利用陡坡子,高坎子地势,在白雀园两头儿设埋伏,还在潢川留出个缺口,引诱老毛的军进入他的陷阱,想把老毛的大军全都打死。那白雀园东面一带尽是稻田、河流、土岗子。老毛的军想打老蒋的军很不容易。老毛的军头子命令游击队,一步步地抵抗,一步步地反击。老毛的军时刻保持高度的机警,握紧手中枪,走着打着。军头子又说:‘打掩护,瞄准每一枪;砍好每一刀;刀尖一定要插进敌人的心脏,争取早日想杀出重围,实在杀不出去,就用声东击西的办法。’老毛的军硬是在那个刘家冲的深山洼子里隐蔽了一天两夜,一会儿都没消停,没水喝,没饭吃,也没得人撒尿拉屎。军们的头发都成了老鸹窝,脸又黑又瘦,眼里都布满红红的血丝,没人敢吸烟,也没人敢吱声儿。老蒋的军不晓得,老毛的大军撕开破烂衣裳,用布来包裹着马蹄子,从他们鼻子底下溜过防线,向新县去了。这新县可是个好地坡,是湖北,安微,河南三个省的交叉口儿。游击队上了潢川的小界岭,从碉堡里捉来几个老蒋的军,从他们嘴里才晓得老蒋的大军去白雀园打老毛的大军去了,游击队饿着肚子还高兴得哈哈大笑。白雀园一仗啊,算是老毛的军走好运。”
   巴爷讲到“游击队饿着肚子还高兴得哈哈大笑。”巴爷真的哈哈的笑了,我们也高兴得跟着巴爷笑起来了。不过,巴爷笑着笑着,用衣袖擦起了眼泪。我们瞧着巴爷抹眼泪的样子,又开始嘻嘻哈哈的笑巴爷。
   “你们还想听咱巴爷讲的猫话儿呗?要是还想听,都别笑了哈,巴爷的眼晴是土灰给迷的。巴爷,您继续讲。”旺民厉声道。
   我和伙伴赶紧用手捂住嘴不敢笑了。
   巴爷又干吭两声,说:“有天晚上,老毛的军走到一个名叫商城的地坡,你们不晓得呀,抬头望那千峰万山都在云烟当中,那真是活神仙的住的地坡!有个不大的湾儿,名叫瓦西坪,那四圈儿全都是山和水田,一层层的,松林一圈绕一圈,山沟儿里的水流哗啦啦地淌,也不晓得哪儿来那么多黑老鸹,成千上万只黑老鸹都挤在一条水沟里洗澡,这不算稀罕,大别山的稀罕可多着呢!军头子看见老炊挑着锅灶两个脚走过去都是血痕,就叫军们在此地歇一会儿吃顿饱饭,喂喂马、打草鞋、包干粮,擦了枪刀再走。当地的百姓听说是老毛的军,可热心了,有个老婆儿还送来饭菜,非要军们吃。军们闻着香味儿,吞咽着口水,背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在军队里那可是铁的纪律,军们都得遵守,可不像你们这些小孩儿嘴里念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会游到河对面,偷人家西瓜,拔人家落生、扒人家红薯,掰人家玉米。”巴爷边说,边用眼晴朝我这边瞅。我不敢抬头和巴爷正义严肃的目光对视,直到巴爷又是干吭两声之后,我晓得巴爷的猫话儿又要开始了,这才抬起头来专心地听。
   巴爷讲道:“军头子听通信员传来老毛的话,一声令下,又开始行军。那天晚黑,天突然下起雨来,山里的雨来得凶猛,靠指南针来分方向,还照样行军。赶上夏天,山区的雨夜还可冷。那地坡可吓人,老蒋的军随时有可能冲上山来,枪声时远时近,军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天亮了,雨停了,红太阳将爬上山岗子,那雨后的山林显得绿油油的,那个绿是真好哇!军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肉皮也都泡起了鸡皮疙瘩,军头子说:‘咱们停下来把衣裳脱下来拧干水再走。’说话不及,老蒋的军们用重机枪哒哒哒哒的开打了。老毛的军头子一声下令:‘军们,咱们拼命地轰击那碉堡。’霎时。迫击炮的响声,冲锋号的响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老蒋的飞机在天空上,那子弹泼水似的扫射,就连山坡地里的西瓜蛋子也被子弹打得稀巴烂。你们不晓得,那阵势快搞得天塌地陷了。一直打到太阳落山,天落黑了,老毛的军把老蒋军的碉堡又炸一个。老毛的军们高兴得摸摸自己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咱们还活得哈,真好!真好!’军头子说:‘前头有才狼虎豹,咱们也得继续往前走。’军们只好又走着打着,饿了就吃干粮,喝了就喝那山沟儿里的流水。也不晓得咋走到了吴家店,这地坡是老红军的根据地。正赶上下雨天,山洪暴发,军头子下令就在此地歇歇,军们站那儿就能睡着。吴家店的老百姓听说是老毛的军,有的送军鞋,有的给军们缝补衣裳,那妇女是真好哇!”
   “嘿嘿……哈哈……”大槐树下的男人们都笑得东倒西歪。
   巴爷的猫话儿停顿了,我被那些大男人们笑得莫名其妙,小声儿地咕嘟道:“也不晓得你们都笑啥子?”
   “傻屌,我们笑巴爷老成这样了,才晓得想着给咱们找巴奶。”憨子哥嘿嘿地笑着,接住我的话来取笑巴爷。
   巴爷扭头望一眼憨子,也不搭理,继续讲道:“老毛的军们鬼精,在吴家店找到了老蒋的军蓄存的粮仓,打开来发放给老百姓,吃了顿香喷喷的饱饭,有人说:‘这得感谢老蒋的军,他为老毛的军准备得真是周到哇!’后来,老毛的军走到松子关,我的个天爷巴子啊,那山高的呀,挨着天了!通信员说:‘老蒋的军把这松子关封锁了,咋搞?’军头子说:‘号称老虎团的一团先上。’那老虎团的军猛打猛扑,个个都跟旋风一样,不一会儿就扑进东边树林,飞上那高山,枪炮声、喊杀声。说话不及,老蒋的军又向西边偷袭过来了,老毛的军们就赶紧上刺刀迎面冲上去了,有的军被刺刀挑下山崖,有的瘸着腿跑了。老毛的军打退老蒋的军,爬上松子关的主峰发现根本就没得路,除了怪石头,脚下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山崖,头顶上是晃悠悠的白云彩。为了撵点儿,受伤的军们还得翻山越岭,也没谁敢说害怕,个个都是不怕死的样子,扒着高山上的棱角攀爬。将才翻过松子关。老蒋的军又撵上来了,打着打着,那雷雨狂风也来了,天山一片混沌,打得人都睁不开眼,又是一仗啊!分不清楚哪是哪,蒋毛的军有坠崖的,有被刺刀子伤残的,双方死伤都很惨重。没多大一会儿,只听见风吹雨响声,那山沟子里的水像烈马一样叫唤。老毛的军为了摆脱老将的军,淋着雨连夜行军,走到了清风岭,老蒋的大军早开到了清风岭。老毛的军们到了清风岭一看,我的娘呀!那几十里的地方象一堵堵昂首挺立的巨墙,没路,到处都是树林,荆棘、尖石,军们绑腿吊上山,用砍刀、刺刀开路,衣裳刮破,皮肉被扎得血淌。军头子说:‘这到处都是老蒋的军,要想走出大别山,就得翻越清风岭,又是一场硬仗,咱们都得停住哈。’人人都想走出大别山,心想:‘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突围了。’军们还没顾得喘口气儿,军头子指着没多远的地坡,说:‘你们望那冒出的是手榴弹的浓烟不?赶紧平端机枪开始扫射,扔手榴弹。’老毛的军喊着惊天动地的杀声冲进老蒋的军群里,估计打杀了两个多时辰,老毛的军杀红了眼儿,用刺刀子挑起老蒋的军得意的哈哈大笑,末后,听着刀尖上挑起的人在喊:‘兄儿哇!兄儿哇!’老毛的军这才晓得挑起的是和自己吃一个奶头长大的亲兄弟,慌忙拔出刺刀,抱起鲜血淋漓的亲兄弟直着嗓子喊:‘哥!我的亲哥哇!亲哥……’蒋、毛的军们听到这样的哀嚎声都傻眼儿了。那个军用几块大石头和树叶子埋了亲哥,哈哈笑着跑了。老毛的军都说他疯了,随他跑去吧。”巴爷讲到这儿,停顿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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