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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清代某偏僻的小山村,一个孤寡贫苦农家的小妇女,是怎样登上词苑顶峰的。请看:通俗传奇小说版 贺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送韩西》详解 前篇 有道是:细看风景慢品茶,气定神闲读华章。古人读圣贤书,还讲究:沐浴焚香,正襟危坐。当然,那是表示对作者的敬重;其实,它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最大限度让自己静下心来。现如今,流行“文化快餐”,多类似垃圾食品:好看好吃,没有营养,往往还有害健康。这里,我们要解读的是传统文化中,精典中的精典。亲爱的读者,您只有静下心来,才有可能尽赏它的炫丽与精妙。 这首词,最好还要从一个很有意思的典故说起(高手请直接看《本篇》)。 这个典故还关系到一位大名鼎鼎的词苑超腕——李清照。要知道,这首词的作者是清代人,她与宋代前贤又能有什么瓜葛呢?请听我慢慢道来。 众所周知:传统诗词最是语言的精华,有最严格的字限 [1],作者一般都尽量避免使用重字或叠字 [2]。然而,李清照有首《声声慢•寻寻觅觅》 [3],开篇就用了七组连叠。她这一开创性的艺术手法,千百年来,倾倒了无数的顶尖高手。读者诸君,您或许还不以为然: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它有多么特别的好呢?其实,所有初读这首词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里,我们就先来对这七连叠,作一点重点解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一看,确似很平常。“寻觅”不就是寻找吗?“寻寻觅觅”不也就是儿歌里所唱的“找呀找”吗?这样的日常用语谁不会呢?谁又没用过呢?嘿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首词还真说不上有多好——充其量,也就一般般吧(那样的话,李清照也就不是如今这位大名鼎鼎的李清照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这首词,在当时,以及整个宋金时期,都没有引起普遍的重视。一直到了元代,它才越来越受到众评家的极力推崇 [4]。怎么回事呢? 原来,“寻寻觅觅”这四个字,一开篇就生动刻画了人的一种精神况态。比如,所有曾经的老烟民在戒烟初期,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总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总要下意识地四下里寻找,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若有所失。从没有吸过烟的夫人们往往不理解:戒烟有什么难?不疼不痒,不饥不寒。而难就难在这个“若有所失”。再如那些失恋的或分别中的情侣:好像邓丽君就唱过这样一首歌:《你看我糟糕不糟糕》?歌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位少女:她睡不着觉到处跑,可也跑不出烦恼;于是:睡也不好,跑也不好,不知如何是好… 现代文学家沈祖棻先生就说:“‘寻寻觅觅’四个字,劈空而来,似乎难以理解,细加玩索,才知道它们是用来反映心中如有所失的精神状态 [5]”。你看,连沈老先生也还要“细加玩索”,颇费一番思量哩,我等常人难悟其妙,不也很正常吗?(试想:读这样的精典,您不静下心来,能悟其妙吗?) 然而,问题是:又凭什么说,作者就一定是这个意思呢? (或曰:亲爱的沈祖棻老师,您问过李清照没?) (顺便说说:有没有与能不能通过这样的考问,就是精典文化与快餐文化的区别) 其实,不用问,也没法问。理由可以从这样三个方面来讲: 其一,作者与前夫赵明诚琴瑟和鸣、恩爱无比。他们不仅都生于官宦人家,书香门第,性情相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共同爱好与共同语言,也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比如:他们都爱好诗词歌赋,文学历史;都善长琴棋书画;都精通音律 [6]。除此之外,还都爱好收藏,热衷于金石,考古等等。在生活习惯上,还都爱酒、爱茶,爱花草、爱自然,爱旅游等等(百度)。试想:古往今来,有多少对夫妻或者情侣能有如此众多的共同爱好与共同语言呢?不用说的,一对夫妻如果没有共同的爱好,共同语言,他们之间就没有感情基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那样的婚姻往往不是感情的结合,而是政治或经济的连姻。共同爱好与共同语言越多,感情基础才会越深厚。 他们夫妻有这样的感情基础,自然是难舍难分。作者也因此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美丽的爱情词篇。比如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剪梅》:“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等。这里就不重复了。 然而,在写这首《声声慢》的时候,她却是再也没有一点“闲愁”,只有说不尽的“哀愁”了。那又为什么呢? 其二,当时正处在南北宋大变迁时期。她历经了国难、南逃、丧夫、盗劫等等,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变得差不多一无所有。与南唐后主李煜一样,她也是:“故国不堪回首”,“天上人间了”。更重要的是:在这期间,她还经历了一个非常短暂,失败的二次婚姻 [7]。有过这些曲折的经历与比较,自然是深刻体会到:在这人世间,知音原来是那样的难觅;自然就更加的思念前夫赵明诚了。 其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这首词下阕的“梧桐更兼细雨”,显然是出自白居易《长恨歌》里的“秋雨梧桐叶落时”;与上阕的“乍暖还寒时节”合起来,正对应《长恨歌》的:“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我们知道,《长恨歌》的那两句是有下文的:“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李清照的这两句词,自然也说明她这样的精神状况,也与当年的唐玄宗一样:也远不仅仅是某日、某月,也不是某季,而是“经年”的 [8]。 正因此,我们的主人公一年到头,总是失恋般的痛苦,戒烟一样的难熬,总时不时地下意识地四下里寻找… 显然,她丢的是魂,寻的是心,总是一种丧魂落魄的样子。 读者诸君,请试想:仅仅四个字,还是一个人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常用词汇,经超腕似乎轻轻的且不经意地一重叠,就牵扯出无穷的意境,涌出浓浓的情意…这究竟只是一种偶然,还是有无穷的功力呢?请往下看: 第二句:冷冷清清 这也是一句常用语,俗的不能俗。有学者解释说(百度):主人公找呀找,不管找什么吧,总是在找就说明没找到,所以就觉得“冷冷清清”了(不知什么逻辑)。其实,语言的最高境界,就是用最通俗的话语,说出常人想说却又无法表达意思。这句人人都说过的话,到了李清照这里就又升华了。就因为那个知已知心、时时事事都能会心会意的爱人不在了;就好像朋友们聚会,兴致正浓时,又一下全走光了一样。人只要还活着,总要做点什么或想着什么吧?正因为与前夫共同爱好太多,生活习惯相同,以至于,她无论做什么,或想什么,甚至看到什么,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甚至恍惑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可又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醒悟:这人世间再也没有那样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了(说不上话的人再多,不也等于没有吗?)。所以她才觉得是那样的“冷冷清清”:总是有一种无依无靠,丧偶落单的心理感受。 那么,这种感受,又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呢?请再看下面的三叠: 第三句:凄凄惨惨戚戚 一叠一个台阶,层层推进,把那种若有所失的难受,难熬,以及对所爱之人的那种不尽的思念与忧伤的心情,都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了。 不用说,这样的词一但流传开来,也一定会引起众人的仿效,仿佛得了作词的密籍一般(啊,原来作词是这么简单的呀!)。可是,并没有几首能流传下来,更没有一首能与之比肩的。比如,元人乔吉就有一首《天净沙》:“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虽然通篇都用叠字组成,但是内容却显得是那样的干瘪,连一点意境都找不到了。沈祖棻先生就评论道:“严格的说,乔吉此曲,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 [9]” 正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正因为经历了这样一个长时间的比拼过程,或者说:历史的检验;于是,在文史界,人们尊李清照为:“千古第一女词人”。 (顺便说说,如果沈祖棻先生在当年,也能放开手脚这样来精讲的话,那她一定讲得更精准,更丰富,更精彩。只可惜,那是一个只能宣讲某某思想,宣传工、农、兵、讲阶级与阶级斗争的时代。那时讲封建文人与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趣,都是“不合时宜” [10]的。) 李清照的这首叠字词,前无古人,看起来或差不多也是后无来者了。似乎就是一首千古绝唱,再也不会有人能达到那样的艺术高度了。 李清照之后,中国历史又整整过去了八百多年。经过了南宋,整个元代,整个明代。一直到了清代中叶的康乾年间,在江苏的丹阳又出了一个奇女子,她就是本篇要介绍的主人公:贺双卿。 她也写了首叠字词,就是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送韩西》。《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个词牌,李清照也有多首流传,但基本上都没有用叠字。贺双卿的这首词用了多少叠字呢?不是七组,八组,而是从开篇到结尾,差不多也是满篇叠字。而且还叠出了花样,不仅字叠,还有词叠;除了正叠还有反叠以及近义叠等等。你就如同进入了叠字的博物馆:品种齐全,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这就像词苑里爆了颗原子弹。专家们,学者们就像被炸了窝。有的震憾,有的惊诧,有的鄂然,甚至:目瞪口呆。然而,更多的却是质疑。质疑什么呢?不是质疑作品的好坏,它完全征服了所有的读者;而是质疑作者本身:怀疑历史上是不是真有其人。因为她也太特别了:没有学历,没有家学渊源,只不过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还很年青的乡下少妇。 最早提出质疑的,是民国的超级大腕胡适之先生。后来,有关研究者越来越多,遍布国内外 [11]。直到如今,有无其人的争论似乎还没有终结,但有个结论却从没有人质疑过。那就是,这首《送韩西》至高的艺术成就,有个差不多一致的评语:
[1] 比如五言绝句只能二十个字,七律只能五十六个字等。
[3] 附原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4] 其政治及历史上的原因,请参考河南大学李欢先生《李清照<声声慢>词经典化探析》。
[6] 比如:李清照就曾批评苏东坡的词,认为苏词多不合音律,不能合着原调来唱(古人讲究颂诗唱词),不能算是合格的词。可见,李是精通音律的。同理,其夫赵明诚也是词人,李清照就从没说过赵词不合音律,可见,赵也是精通音律的。
[7] 她与赵是父母包办的婚姻,“来得全不费功夫”,所以之前还不知道知音之难觅。其二,她的第二次婚姻也是为了更好的完成前夫的遗愿,出版其生前的著作。
[8] 有学者研究这首词究竟写的是春景还是秋景。如陕西省铜川市第一中学新区校区(耀州区)孙凯景先生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写的是春季还是秋季》。
[10] 传说,苏东坡就曾说自己,一肚子的都是不合时宜。
[11]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还有个二邓之争。已故的南京师范大学的邓红梅教授,主张史无其人;此为南邓,或女邓。而北京师范大学的邓小军教授则主张实有其人,此为北邓,或男邓。
[12] 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曰:“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清人秋梦云在《绮霞轩诗话》里评价道:“连用四十余叠字,脱口如生,灵心慧舌,不让易安专美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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