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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8 21:04: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风鸽 于 2015-4-15 20:3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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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SC_0933_副本.jpg
      
                                                                                                        
                                                                                                
                 焦黄的葵花盘


                             野 歌
       1.

   
太阳像门头上的镜子碎片,光气一跳一闪的映在齐民的眼皮上。齐民做了个梦,看到一只羊被宰了,脖腔的血汩汩地涌在瓦盆里,羊的惨痛凄咩就从血沫子里面升起来,绽成一朵黄灿灿的花。
     齐民心里鼓噪成千百只羊碎蹄腾腾的动静,惊醒了才恍然,自己还是躺在德奎院墙下的柴堆上,羊群不远不近地散在半山坡。蚕豆都拔倒了,一撮一撮地干萎在田垄旁边,清早的霜消褪了,到处都湿漉漉地被太阳晒出匍匐的水汽。
    羊啃嚼草皮的声音咯嘣咯嘣的,好像有人满山坡走着,嘴里嚼着炒豆。齐民被羊不停咀嚼的声音搅得肚饿。想想,这人要是牲口似地省事,多好,不用受苦受累,饿了啃草,乏了躺倒,胀了随地拉屎撒尿。想着就尿性上来,从柴堆上爬起来,对着德奎院墙根呲。
    德奎家的在院子里起胡葱,一把一把起出的胡葱长得像孩娃的小胳膊,葱白青嫩水淋。德奎家的面皮也又嫩又白。她有男人四处八道的做木工,拿钱买工分,就不用下集体大地做营生,小日子过得滋润,气色就好。看见齐民的脸露在院墙豁豁,就招呼说:
      齐民哇,你给看看,那旁边我的葵花盘有籽呀没?
   
     齐民暗自就红脸了。山村跟上海不一样。上海小弄堂的尿池子敞开,背朝着来往的人,一边撒尿一边打招呼说话。山村风俗讲究,捏着毬撒尿看见谁也不能说话,要是别人撒尿跟你说话,那意思是毬在跟你说话。德奎家的不知道齐民站那儿是呲墙根,只以为他在放羊。见他没应答,又拔高嗓门招呼:
    齐民哇,你给看看,那旁边我的葵花盘有籽呀没?
    齐民被追问的急躁,松了家伙,一边撒尿,一手扶墙头,一手探墙根边长的几棵葵花盘。他捏了几个盘,抠出几颗籽儿,放嘴里嗑,没嗑出仁,就回话说:
    德奎家的,这葵花都没仁……
德奎家的就仰着一张白嫩的银盘脸,答说:这地方比山外头寒,种甚都不像,种几苗葵花没有仁,就看了一夏天黄花花。齐民,快晌午了,回家吃饭哇?
    齐民应答,说,不了,一会儿回点上看看有饭。 德奎家的就笑一声,说:你们知青可失笑,有饭没饭看啥,做下的就有,没做下的就没有。一会儿来哇,我做下啦。齐民就喔一声,不再多言。
    齐民和德奎家的寡淡地说话时候,三喇嘛踢踏一双半腰胶靴从山头上稀里哗啦跑下来,靴头上沾得泥痕草屑的,羊鞭搭在肩上,手里捧一堆香菇。到跟前,把香菇递给齐民,歪着脖颈,费劲巴力地说:
    这天气了,看见几个香菇,给你拿回家溜溜,蘸汤汤就莜面,可好吃……
    话没说完,看见齐民裤裆里,哇啦就喊开了:吔呀,你,你砍椽了,毬老二还滴溜巴蛋的?这一下,提醒齐民了,脸涨得红布似的。他慌忙系裤扣,辩说,瞎说甚,才尿了一道。三喇嘛朝德奎家的墙头下眊一眼,嘿嘿地把脸笑成干山药那么皱,说,哦,知道了……
    齐民踢他一脚,说,你个没牙嘴,瞎说,一脚把你踢下坡去!德奎家的在院子里一声不吭,仰头朝墙豁豁上瞭一眼,弯腰抱一堆葱回房檐下去了。
    三喇嘛说:看看,看她屁股蛋扭得……她跟你说甚,你忙得裤门没顾上?齐民说,没说甚,就让我看看这几棵葵花有没有籽。三喇嘛就笑出涎水了,说,呀呀,这,这不是么?齐民又踢他一脚,急哧白脸地说,么甚么甚?三喇嘛嘻哈笑着躲开,一边说,没毬了,德奎家的没毬了,一边往山坡下跑着,喊:
  
    我回去吃点饭,一会儿来替你……

           2.

            

          德奎家烟囱里的余烟懒洋洋的,在山风拂动下起起伏伏地飘散。坡下的村子四处炊烟袅袅,莜面山药饭熟的气味夹杂在烟气里。

    齐民瞥了一眼知青点,那排泥脊斜披的房,像门前空场上悬挂的晾衣铁丝一样没有表情。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窗户里遮着布帘。阳光和羊群的衬映下,山坡延绵起伏蕴含温暖和舒朗,泥巴垒筑的房如同抛在沟凹里的土坷垃。他不想回家,懒得去挑水和面,无心面对冷灶。看看羊群在山坡漫漫自得,他还是倚在德奎家院墙下的柴堆上,心思散漫地随手揪几根草茎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一种草,长得比苦菜叶短壮,咬一口,茎杆里流出浓浓的白汁。三喇嘛告诉过,这草能吃,汁液有点甜。他欠身在四周寻摸,看到几棵。爬过去拔了,在手上掸掸泥土,塞嘴里嚼嚼,一丝腥涩,牛奶似的流汁有一点淡淡微甜。
    他想起一个词,马奶子。插队落户前,家院里有一棵葡萄,果实碧绿,橄圆的果粒挤得紧紧的。中秋节摘下来,尝一颗,灌蜜一样甜。他给嘴里嚼的草定名,也称马奶子。马奶子好吃或者能吃,他干脆多揪一点,放在身边一棵一棵地嚼,嘴唇染绿了。

    坡上有人下来,脚步踢踢踏踏的,蹭得坡道上细砂碎石骨骨碌碌淌下来。齐民抬眼看是杨生贵,问一声,杨队长歇晌回家?杨生贵敞着襻扣黑棉袄,露着黄污的襻扣白褂,走下来棉袄两襟呼扇呼扇像雕的翅膀。
    看到齐民嘴嚼马奶子,杨生贵嘿嘿就笑,说:你这个家伙,嘴吃得绿盈盈的,就吃草咧?齐民应答,说,可不,跟甚学甚,放羊就是吃草。杨生贵一乐,说,回家哇,回我家吃点儿?齐民摇头,说,三喇嘛一会儿就回来,他肯给我捎带点吃喝。杨生贵说,那行,晚上圈了羊,来哇,咱俩喝酒唠呱。齐民点点头。杨生贵就往坡下走,一边说,我到德奎家眊眊,说是有甚事咧。

    杨生贵低倒头进了德奎家的院。三喇嘛气喘马哈地上坡,递给齐民一个蒸布裹的包包,说,日他妈,回家吃口饭,让巴脑袋逮住,要叫上库里头扛莜麦咧,我日他妈,羊倌放羊咋能抓壮丁?
    齐民说,甭理毬他。一面解开蒸布包包,是玉米饼,说,吃半天马奶子,这才正顿饭来啦,饿死个爷唻。三喇嘛看他掰饼吃,好像自己也在吃,满脸漾一层笑皱,说,你慢些吃,我上去把羊往坡顶上撵撵,日他妈这半天啃得草也见泥啦。
    齐民吃得急了,干咽得嗓子里粗砬砬。起身下坡,推开德奎家的院门。三两步走到房檐下,一撩门帘,看见堂屋的水缸,也瞥见东屋炕沿上杨生贵赤尻马趴地蹬两条腿,德奎家的在他身下低声喘气地嘀咕:
   
            你猴急甚唻么,腰脊骨担炕沿咯得疼……


   
                DSC_0178_副本.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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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10 10: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风鸽 于 2015-4-15 20:36 编辑

             3.

            太阳落山,地幔的阴影水一样地漫延和上升。村子被无尽的黑色氤氲浸没,周围的山峦影影绰绰。一盏汽灯咝咝燃亮,灯光漾开的瞬间,灯影下哄起人群的喧杂,好像惊起一群黑翅膀的夜鸟 。光亮把村饲养大院照得明晃晃的。大院进深的一半里,几棚马厩牛栏里除了偶尔一声骡马鼻吐,安静的几乎没有声息。
      天凉了,杨生贵的黑棉袄系上了扣,还拦了一道莜麦秸秆。他吆喝人从马车上扛粮入库。粮房挨着马厩牛栏,门槛上插上栅板,莜麦一麻袋一麻袋泻进房里,门槛的栅板不断加高,后面卸车扛粮的就架跳板,晃晃悠悠的吆喝着把莜麦哗哗倒进粮房。
      监管入库的是贫协主席大喇嘛和保管、会计。一房装满了,保管拿一个沉甸甸的木印,沿着屯尖的粮堆小心翼翼又不失用力地压上一戳,又压上一戳,压一圈。房门上了锁,车倌咻咻地牵着驾辕的马缰倒车出院,杨生贵紧着吆喝人们快走,再去脱粒的场面上装莜麦。
      巴脑袋从挤仄的人群里钻出来,举着报纸一连声的高喊:哎,杨队长杨队长,对了还有大喇嘛,这,学习不能耽误呀,都叫回来学习一会儿哇!
      杨生贵在灯影下摸出旱烟锅,在烟袋里掏挖一阵,和大喇嘛对了个火,笑笑说:这儿有贫协主席做主,你说咋就咋。大喇嘛吭吭地大声咳嗽半天,说:算了哇,学习攒到明天后天都行,闲下来咱多学点,抓革命促生产两样都不能误。杨生贵又笑笑,对巴脑袋说,听听,还是老贫农觉悟,学习委员你看行哇?
      巴脑袋瞅瞅大喇嘛,暗自摇摇头说,嘴上应承说,那行,攒着。我去脱粒场面上干活,咱大忙大干。大喇嘛嘀咕一句:上海知青就你能卖片儿汤,干甚就干去,尽说嘴……
      巴脑袋没言语,低倒头悻悻地出院往黑地里走了。
      黑黢黢的村子南北两岸,一条弯弯的山溪闪闪亮亮蜿蜒其间,像隐在女人发髻上的银簪。
      鳞次栉比的泥屋在两岸山坡上静静地斜挂着。和饲养大院相对的北坡田间,收割后的莜麦地被石磙碾平展扫光溜,麦捆子一摞一摞地码垛在场边,三根杨树杆子支成立架,挂一个咝咝的汽灯,照着砰砰啪啪山响的柴油机和嗡嗡的脱谷机。场面上忙碌的人群,男的戴帽女的裹紧头巾,身肩都蒙着一层白绒绒的莜麦毛。脱粒的莜麦用木铲推耙运到一边,再用木铲扬去草秸、碎屑,滤掉泥粒石子,堆积起来装麻袋。
      这是西口关隘野莽峻岭里深秋的黑天景象。河沟的溪流上跨越稀稀拉拉的人影,响几声赶车人的低声吆喝。马蹄踏踏把石卵和溪流踩得稀里哗啦,溅起的水花像捏碎的无仁葵花籽。
      齐民和三喇嘛被分派的活是下夜守场,看护那些堆集的粮草,还有未及装袋入库的莜麦和蚕豆。齐民裹着羊皮大氅躺在一垛未脱粒的莜麦捆上。旁边麦垛上拿木杈挑麦捆的几个女人嬉逗他,说,哎,上海人,清风凉爽地噢,穿个皮氅猛地瞅见还当是骚羯牴。齐民知道这些女人能当人面畅怀掏奶喂娃,嘴里没有善话,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女人又尖嗓亮话地说:后生也不小啦,想要媳妇不咧?帮腔的紧接话茬说,这后生看就是个么打鸣的鸡娃娃,你黑夜陪他睡这莜麦堆里,明天就能喔喔叫啦。
      三女一台戏,浪声漫笑在山谷里到处迴徊。
      三喇嘛从一边窜过来,对着高高莜麦垛上的齐民喊:嗨,嗨,齐民,齐民快点,快点,起!齐民一骨碌从深深的麦秸秆里爬起来,问:咋啦,咋啦,甚事了?
      三喇嘛鬼眉溜眼地悄声说,拴柱媳妇穿一对毡疙瘩,一遍一遍迎麦堆上走,走走又回村,过会儿又来。齐民明白了,懒懒地说,就那个鞋坑能装多少莜麦回去?她不嫌累得慌,尽管走哇。三喇嘛说,这,这,这倒也是。等会儿我也装点回去炒熟了咱俩能嚼巴。齐民说,你你妈不怕巴脑袋抓你个阶级敌人,尽管也去装。

           4.

            躺在莜麦垛上,身体陷在滑溜溜的麦凹里,和场面上的喧杂相隔高高低低的距离。齐民的身体放得很舒展,脑子里恍恍惚惚老是有一种飘忽的幻觉。有时候,看到杨生贵和德奎家的在炕沿上,两个人羊子一样交叠地起起伏伏;他们不动了,画面一片漆黑,平静得像头顶黑布般的天空;有时候,感觉是在上海家的阁楼,因为学生手册成绩不好,挨了爸爸一顿打,早早的钻进被窝,后来,爸爸走到床前,轻轻的为自己掖被子,感觉到爸爸站在边上凝视良久的那种关爱。截然不同的画面转换瞬间,好像前后互相都没有关联,不着边际。
      他有点想哭,没哭,眼睛里湿湿的。
      柴油机、脱谷机的声音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齐民在恍惚中觉得自己一会儿离天近了,一会儿离地近了。天黑的时候收拢羊,回到村沟看各家把羊撵回去。杨生贵在村沿的河岸招呼他去吃晚饭,他去了。杨生贵让他上炕,坐的是南窗下面,很受待见。他婆姨烫酒,凉拌山药丝,烙油饼。吃饭喝酒,他婆姨不进屋,圪蹴在堂屋的面柜下面吸溜一碗面片汤。
杨生贵说,咋,把巴脑袋喊来一起吃点?齐民淡淡应答说,你喊。杨生贵说,算毬,那家伙隔路货,没一句心窝话,咱也说不到一搭。齐民就看着杨生贵笑笑。杨生贵说,你一点不像大上海来的,说的咱们的话,穿烂皮袄,吃的也不讲究。他婆姨在堂屋接了一句话,说,在咱村上寻个媳妇哇,立个家,就是咱这村的人啦。杨生贵听了,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给齐民比划了一个手势。齐民一下就脸烫了。
      夜忽然变得很静,静得就像山药和莜麦开花。
      场面上的人散了,机器歇了。三喇嘛从河岸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身上的羊皮袄反衬得一旁的泥屋黑影像藏着深深的人情心事。齐民在麦垛上看见他鬼鬼祟祟,好奇顿生。翻过身,趴在凹坑里细瞅动静。一会儿,好像瞅见他是扶在谁家的墙头,一会儿瞅见他又绕到人家院门下去了。看一阵,发现有个黑影从河沟下慢慢地攀上场面,躲躲闪闪尽捡麦垛后面走,再一观察,感觉四处都有影子往场面上游来。场面边上那堆脱粒未及装袋运走的莜麦附近,悉悉索索的围着很多黄鼠。
      齐民暗骂一声三喇嘛,日你妈有你哥大喇嘛撑着,你啥也不慌,白天放羊寻地方睡觉,黑夜看场到处瞎转弯踅摸。场面这一堆莜麦没人盯着,管保用不了多会儿就剩土啦。他无奈地悄悄滑下麦垛,大声地咳嗽着,本来想惊一惊四处寻摸过来的影儿,冷不防吸了一大口夜气凉风,浑身一哆嗦,呛了一口,真的咳嗽不停了。听到咳嗽,四下里,那些影儿都嗖嗖地风刮麦草一样消失在夜霾里。
      他从麦垛后面一垛垛转过去,和一个影儿撞个背对背。那影儿哎吆妈呀低声惊叫一声,两人转过身,影儿低声说:齐民哥……齐民说:是你,拴柱媳妇,一黑夜没消停哇。
      拴柱媳妇低倒头,一双脚在麦垛旁边来回倒搓,说,我,我是看看你来的,我甚也没拿,你看,我没拿口袋也没拿篮篮,身上连个兜兜也没有。
      齐民说,就你那双毡疙瘩也够两个升斗那么宽,拿甚兜兜……
      拴柱媳妇一时噤口,接着辩说:不信,你摸我身上,甚也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们上海人数你长得喜人……她那么磕磕绊绊辩说,一面就往齐民身前挨过去。齐民心口砰地一跳,脑子里木了,一时不会说话了。拴柱媳妇把胸口贴上他的前襟,隔着两人厚厚的皮袄和棉衣,他都感觉到了她的热乎气,感觉到她的绵软。
      就那么一个愣神,齐民躲闪了,他低声说,拴柱媳妇,回哇,天寒了,回哇,我不难为你,快回!拴柱媳妇停了停,怔怔地瞅着齐民,吱吱唔唔没说出话,转身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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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11 08: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风鸽 于 2015-4-15 20:3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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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白天放羊,黑夜看场。齐民每天都混沌着,随时想躺下,随时能睡着也随时能睁开眼。

    天放亮的时候,河沟对岸响几声狗吠。齐民在麦垛上半睁一眼,看见大喇嘛裹着一件棉袍,两只手对插在袖筒里,从德奎家的墙后头走出来。走到饲养大院,他伸出一只手,拽一下大门上的锁头,朝门缝里瞅一会儿,又袖了手过河沟。齐民看他上了场面,高高的招呼一声:
    贫主席可起得早!
    大喇嘛应答说:下霜了,睡你那上头潮了哇?齐民从皮氅里头伸出手在身上摸了一把,说:可不,皮毛都是湿的,水唧唧。大喇嘛说:冷了不?
    齐民说:还行。这天气不咋起风,钻这里头不觉冷。大喇嘛说:恐怕一半天就得下雪。你俩放羊,再不敢露天地倒下就睡,地上潮气沁了肉里头,到我这岁数骨骨节节都难受,酸不是个酸,疼不是个疼。

    齐民心里就觉得一酸,大喇嘛这贫协主席不是瞎当,知道关心人,就应和说:贫主席甚也懂,经验丰富。大喇嘛说:甚也懂就不在山壑砬呆啦,你们上海来的,经见大城市大世面。我甚也么见过甚,就去过一回大寨,那儿也是山沟壑砬,就算是来回坐过一趟火车,嗬楞腾嗬楞腾晃得人脑仁难受。
    齐民就笑了,说:你是大喇嘛,还怕晕车了?
    大喇嘛说:甚大喇嘛,那是我有个大爷,没娶过媳妇,到老没儿女,快死呀,要叫我爹把儿女过到他名下。他原先是这一片村村户户念经主佛事的喇嘛,我们过给他个名,村里头就那么一称呼,我就是大喇嘛了。
    齐民说,噢,主席的大爷没娶过。
    大喇嘛说:可不,这地方的人穷得两口伙穿一条棉裤,谁出门谁套上。打光棍的多,娶过的少。你来好几年,也都知道啦。说着话,大喇嘛抬头瞅一眼齐民,喃喃地又嘀咕一句,说:新社会啦,好多啦,好多啦,咱们农业学大寨,迟早有盼头,有盼头!
    齐民就乐呵地爬起来,从麦垛上出溜下地,说:主席,我回知青点整点吃的,一会儿要放羊就顾不上啦。
    大喇嘛两手插在袖筒里,朝齐民抬抬袖,说,去哇,去哇,这儿我给看着。又追问一句,我兄弟呢,三喇嘛回家睡的?齐民一面朝河沟走,一面说,这家伙墙头院门折腾一黑夜,这会儿不知道睡在谁家炕头上,嘿嘿……
    大喇嘛说:哎,还能有谁家?不说啦,快去哇。

    下霜的天气,地阴在尘土浮面匍匐着,踏在地面,冷冷的潮湿钻进脚底板。初起的太阳光慢慢放暖,泱泱的大天里金灿灿的,村子和山峦就一层一层地亮洇开来,就像有人扒开一个隔夜的炭炉,火钳子拨拉着死灰,鼻息之间吹着,轻轻的,没怎么经意,炉火就漾开,有红气,火慢慢地燃烧,炉膛烫烘烘的了。

    齐民回到知青点,推门时候,巴脑袋正要出门。两人差点撞个鼻脸对鼻脸。巴脑袋哎一声,笑着招呼说:我就知道你快回来了,烧了热水,快洗把脸吧,浑身上下都是灰土草屑,真的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
    齐民从他身边挤进屋,说:你呀,真的要是关心照顾兄弟,烧一锅面糊,也比一锅水管用。老乡说话了,尽卖片儿汤。不等巴脑袋回应,齐民又问:你又给我家里写信说啥了?我抽烟喝酒跟老乡混在一起,成流氓了是吧?
    巴脑袋回头解释,说:你看你,一个组的知青,我是组长,从上海来时候,我是带队的排长,我要跟你们家长负责对不对?齐民说:你负什么责?管我吃管我喝管我身体发育健康成长?十来个人都跑回城搞调动想办法离开,就剩你我两个,还有组长,真把自己当根葱啦?老是背后搞点小动作,把我爸爸妈妈一家人搞得心神不定,离开千里万里的,都不知道我在这里变成什么不三不四的样。奇怪了,你有什么权利给我家写信啊,谁拜托过你,我死了吗?
    巴脑袋说:算了算了,你这个人不识好人心,不跟你说……齐民一急眼,骂一句:去你妈的,不要你跟我说,从今往后,再给我家写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巴脑袋,摇摇头,嘟囔一句,说:没空跟你烦,农忙,做活去了!一面找一根麻绳在腰间紧紧一揽,提一把锹出门去。齐民在他背后追一句:
    你他妈狗崽子,老子反动坏分子的帽子摘不掉,干死你就当个学习指导员!远远的,巴脑袋丢过来一句:
    你出身好,工人阶级,不也就是羊倌?

    齐民恼了,拿起一个擀面杖追出去,看不见巴脑袋人影了,抡起来对着窗台敲了一杖,砸下好大一坨泥块。惊动了门前坡地上的一只狗,它正翘腿对着德奎家的院墙撒尿,放下腿就忙不迭地冲着他汪汪一通叫。听到德奎家的在她的院子里喊:

    瞎叫唤甚了,月亮早就跌下去啦……


      

          6

            河沟里真的还有月亮,淡淡的,白白的,隐在一展无余的云天里。羊子七零八落的碎蹄一路踩过去,溪水搅动,月亮朦胧地圆了又碎了,发出带着阳光金边的细小脆响。
    齐民把长鞭甩得砰啪山响,羊子都乖了,挤挤擦擦拥成一团。杨生贵短棉袄揽一根草绳,从饲养大院牵出一匹灰骡,后面跟出一队马和驴。大喇嘛在场面边上,隔着河沟喊:生贵生贵!
    杨生贵应答:哎,大喇嘛咋了?大喇嘛咋咋唬唬说:这天气,黑夜恐怕就得上冻,前晌该收的莜麦赶紧都收齐,再迟就误事啦。
    杨生贵高声回一句:噢……一面把骡子引到水井旁,低声嘀咕说:日他,这也咋唬的满天知道。这把岁数,庄户营生还用教咧?
    齐民凑过去,问:咋了队长,前晌还得脱粒入库?
    杨生贵说:粮房都满啦。余下场面上这些,要留籽种,没地方存啦……说到这儿,他转向齐民,关照说:德奎家上头那个坡,拔下那点大豆没甚豆荚,前晌你就把羊撵那儿去哇。
    齐民应答,说:行,等会儿,这会儿才出太阳,地上潮,收收潮气再上去。杨生贵嘿嘿一乐,说,你这接受再教育合格啦。又问:三喇嘛咧,咋不见他?
    齐民说:昨天黑夜看场面,这阵瞌睡回家迷瞪一会儿,没事,我一个人顶一会儿……杨生贵有点不信,瞅齐民一眼,说:不过,你小子够意思,像咱西口上的汉子,不错!三喇嘛光棍熬不住,想这个个哇?说着,他又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这次,齐民看得清,大拇指搭住中指,无名指从中间探出一个尖尖。他不是很明白手势的意思,但是有点领教这个在德奎家炕沿上蹬腿的土地爷了。他扭转脸,吼一声散出群去的羊子,咒一声:呔,日你妈扑死去呀,你个杂种!

   

            醒过来的村庄又喧闹起来,鸡啼狗吠的。叫驴在饲养大院门上昂昂地仰脖高叫,嘴唇向天空撅翻着,嗅淡淡的西月似的,门牙黄白地呲突,渗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场面上的柴油机又砰砰啪啪地轰响,脱粒机嗡嗡地,人们忙着挑莜麦捆,一捆一捆地喂进铁壳机器里。没有脱尽的麦秸堆在场面上,一伙人拿梿枷七上八下地翻飞拍打。饲养大院的大牲口都架上辕,拖着皮车慢慢驶出。

    齐民把羊撵上德奎家院墙前的山坡,一面闲散地哼跑调走气的山曲,谁也听不懂他唱些什么词。德奎家的在院子里瞅见他,犹犹豫豫似地赶到院里的墙根,仰脸唤他,说:嗨,上海人,嗨,上海人……
    齐民听见喊,就愣神地往院子里俯瞰,问:德奎家的,甚事?不知道怎么一来,他忽然就有点心跳,眼前闪现杨生贵比划的手势,脸上就不由自主地烫。德奎家的在院子里说:
    你来你来,帮我做点营生……
    齐民稍有迟瞪和犹豫,德奎家的就在底下嗨嗨地招手。他看一遍羊,羊子都拱在蚕豆地里啃嚼,四处响着咯嘣咯嘣的咬合声,好像满地都会有难以预见的鬼怪顶着石头山岩竞相冒出来。

    他出溜下坡,推开德奎家的院门,看见房檐下德奎家的白亮的脸盘映在早晨的阳光下,就像夏日里金灿的葵花盘,那里面所有的籽儿都细碎亮白。脑子里又浮起德奎家的在炕沿上的喘着小气儿嘀咕的话,身体不知道哪里就有小肉肉紧绷了。德奎家的给他端一碗水,不温不烫的,说:看你哇,喊你帮忙做点营生啊,看你扭捏的。他觉得嗓眼里真的糙糙乎乎,接过水喝一口,呀一声,说:好甜!
    德奎家的拿眼就瞅他,说:可不,使唤你做营生咧,那就得先给你甜上嘴。一面就捂了嘴窃窃地笑。他说:做甚活咧,你说?德奎家的就正言脸色地说:那不,菜窖在院根底,里头可黑了,我一个人不敢进,你能帮我进去掏点山药胡萝卜甚的不?他听她真有事要做,心里忽地就松了绷紧的那股劲,说话也觉得利索了,答说:我以为甚事,就这?行,我给你掏。一面就喝完水,把碗递还德奎家。德奎家的接过碗顺手搁在窗台,就引他到院根底一个小小的窑洞前。
    那个窑洞,半人高,木门带锁,门头上还贴着旧年里的小红联:

   
            革命化的春节
    毛主席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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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15 07:48: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歌 于 2013-5-15 07:53 编辑





              7.




             德奎家的拉开小窑洞门,齐民往里看进去,黑洞洞的,山药的生腥气、胡箩卜的清甜和泥土掺合的湿尘味,丝丝缕缕地拂面而来。齐民说:呀,太阳照半天,猛的到这里头,黑呼呼的,啥也看不见。
      德奎家的从他身边挤过去,说:我来我来,点个灯!停顿一会儿,嚓嚓两声,火柴红蓝的火苗在眼前浮动,光圈洇开又聚拢,人影在洞壁和穹顶上晃摇。德奎家的把洞龛里的一盏油灯亮,说:行啦,看见啦哇?
齐民嗯一声,洞里的回音很响很闷,德奎家的身上有一股刨花水的淡淡油气浮在回旋的嗡嗡的话音里。她在灯影里,说:民子,把窖门带上,带上……
      

            民子?齐民第一次听德奎家的这么称呼自己,觉得她像称呼自己的孩子或尚未成年的兄弟一样,那种感觉让人感到特别亲热和温馨。他回身把窑门带上,门外亮晃晃的阳光被门缝挤成一缕一缕的线,线里面漂浮着数不清的灰土和青草的绿盈盈的颜色。
      再回转身,眼睛适应了窑洞里的环境,暗暗惊叹,德奎家的菜窖有这么宽敞这么深邃,中间能停下两挂马车。德奎家的在深处的拐弯,手上提了一架带玻璃罩的马灯,灯光柔柔和和,把她身边映出热甜的光影
      齐民走近德奎家的,越发惊讶。他看到干燥的莜麦秸秆铺了满地,上面堆着几麻袋粮食。对面的穹洞地上,满是新土豆和胡箩卜,一个木架上堆满了蚕豆和豌豆,还有特大塑料壶装满了胡麻油。

            这样的窑洞或菜窖,不说谁家,村里集体的库房也没那么丰富。他想,德奎家里真的富,不是眼见,真不敢想谁家能有这么宽敞的储粮的窑。德奎一年四季出外做木匠,悄没声息的,能挣,真能挣。
      齐民对着窑看得愣怔。德奎家的在一旁一声窃笑,招呼说:民子,你坐下歇会儿?啥?齐民一惊,好一阵才醒过神来似的,应答说:哎,不歇,不歇,德奎家的要取甚,尽管说,我给你往出搬……
      德奎家的把手里的油灯搁进壁龛,笑艳艳地说:呀,取也取不了多点,就是些山药萝卜的,不多点。民子,你坐下,麦秆秆软着咧,你坐坐,歇会儿……

            齐民应答一声,就坐下,莜麦秸秆软和得像厚厚的床垫。德奎家的却惊呼一声,说:呀,你慢点慢点,看地上凉着你。说着话,不知她从哪扯出一条毡子,在齐民身下铺铺抻抻着。她的胳膊,她的身子挤挨着他,头发上散发的刨花水淡淡的油气一阵阵地吸进齐民的鼻息里。他看到了她俯在眼前的头顶,油黑的发丝清厘可辨,一丝一丝的那么齐整,每一缕都溢着女人饱满的气息。抻展毡子的手软软和和,插进他身底下,触着他了,他浑身僵直,一动不动,眼瞅着德奎家的丰腴的脊背低匍着横在自己的身前,越来越贴近,他脑子里轰然一响。接着,德奎家的就大猫一样钻进他怀窝。

            齐民的脸被一双软软和和的手捧住,德奎家的在他怀里低吟一声,软声软气地低喃,语气像吹在鼻息间一丝又一丝暖暖的水蒸气。她说:
民子,我可想咧……
      齐民的身子绷的紧紧的,嗓子眼干渴难咽似的,低声问:你,德奎家的,你闹、闹甚,想,想甚?德奎家向他扬起那张润白的脸,看着他,说:想你咧……
      他说:想我,想我甚?她说:你个上海人,跑我这地方,让人心疼咧。眼瞅瞅的,娃娃家的,成了大后生,让人疼咧……德奎家一句“让人疼咧”,听得齐民眼睛里湿热涌出,他伸出双臂,把德奎家箍在身前。

            有一阵风,把洞壁的灯光吹得摇摇曳曳地晃。窑洞里一会儿明了,一会儿黑了。德奎家的在齐民怀窝里蜷成一团,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张嘴含住他的鼻隆,含混地吟一声,说:民子,可怜的,心疼的,我亲你咧!
齐民低头把嘴蹭在她雪白的颈项,闻着她衣领里散出蒿草味那样的肉香。德奎家的摸索着敞开衣襟,他的脸就埋进软绵的肉窝里,一颗枣儿样的肉粒顺进嘴里蠕动或翻滚起来。

            这时候,窑顶上一声巨响,接着又一声,轰隆轰隆,窑洞都被震动了。德奎家的惊得爬开,一面拽起齐民,说:呀,咋了,咋了,你听,齐民你听!齐民惊醒似的站起来,喊一声,不会哇,不会哇,山厚着呢……
两个人惊恐地跑出窑洞,阳光亮晃晃的。


             8.



            见了蓝盈盈的天,齐民惊魂甫定。德奎家的衫褂凌乱,衣襟还敞着。齐民悄没声息地暗暗一指德奎家的,她才发现自己敞着怀,深深地朝他瞅一眼,轻叹一声,赶紧系上衣襟,低声说:进去提点山药出来,人见了有个应承的。
      说完,她匆匆走向屋门。
      齐民反应过来,返身又回到窑洞里,装了一柳条筐山药出来,迟疑会儿,高了嗓音喊:德奎家的,山药放这儿,我去看羊群啦,有甚做的,再吭气!德奎家就在屋檐下高声应承:呀,上海人,麻烦你啦,进来喝口水哇么……
      齐民几乎是夺门而出,心里像羊群奔突一样。

            齐民从德奎家院里出来,差点一头撞在驴身上。抬眼看,是拴柱媳妇的牵驴驮着两毛口袋的莜麦往坡上去。瞅见齐民丢魂失魄的模样,拴柱媳妇的朝他身后看一眼,捂了嘴窃笑,吁停驴,悄声说:
      齐民哥,咋啦,撞见狐了?
      齐民脸一红,说:没,没没,我帮德奎家的取一筐山药……拴柱媳妇笑着说:那,你也帮我!齐民怔一下,看着她,迟疑地问:帮?你,我帮你甚?
      拴柱媳妇说:你比我大一年,帮妹子把驴牵上坡。
      齐民听她的口吻气息,软软的,绵绵儿的,恍如德奎家的在窑里的声息,一时就愣了,呆呆地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花花儿的,长长的眼睫毛下掩一对迷离的黑月亮。他的脑瓜像浮在云里,不由自主就接了她手里的驴缰。拴柱媳妇照驴臀拍一掌,娇声一嗓:
      嘚儿切切!
      毛驴蹬了后腿一使劲,背上的毛口袋摇晃着,就上坡了。坡上一伙壮后生,在德奎家院墙上面的蚕豆地里抡镐舞锹的。

            起风了,冷飕飕。

            拴柱媳妇颠颠地甩两条细胳膊跟在齐民身跟前,一面嘀咕:这天气,咋日鬼的,刚刚儿还阳婆笑脸的,这阵发寒性啦?
      蚕豆地上的后生有接话茬的,戏说:我这儿掏窟窿掏起阴风,你那儿感到冷了?拴柱媳妇甩哒着手,回嘴说:可不?看你头上冒热乎气,来我这儿凉爽凉爽哇……
      坡上哄起七高八低一片笑。

            齐民把驴缰递给拴柱媳妇,悄没声响地朝后生们掏挖的坑里看一眼,明白刚才德奎家窑洞里的响动是这儿在动土掏石头的,暗自庆幸虚惊一场。问:好大的动静,这是掏挖甚了么?
      他背后传过一句,说:你小子哪去了,羊群都散滩啦!齐民吓一跳,回头看是杨生贵,红了脸应答说:德奎家的喊我帮她起一筐山药,我刚刚下去帮完就上来了。说着,抬头四处瞭扫,看到三喇嘛在坡顶上,羊群安安静静地像云朵一样慢慢移走。笑了,说:
      杨队长尽管耍戏我了,羊群好好的不在那儿了么。
      杨生贵冷着脸,说:可不是,如果不是三喇嘛,这会儿羊都跑么影了。行,这儿掏挖粮窖咧,前晌你就在这儿做营生哇。齐民想要辩解,看杨生贵脸色阴沉,忍了。就说:行,拿锹来!
      杨生贵说,么锹,拿个镐哇。底下有疙瘩大石头,掏挖半天掏挖不动,你下去一起掏挖……齐民就跳下坑里去。坑有半人深了,有半个院子那么宽敞。坑底边沿正有一块山石挤在碎石砂土里。他加入到几个后生当间,拿镐尖抠山石的底缘,抠一点土渣,别人铲掉一点。
      做着营生,他想,杨生贵咋的了阴一张脸,好像还罚自己一样,就为离开一会儿给德奎家的到窑洞里起山药?再一想,想起杨生贵在德奎家的炕沿上赤尻马趴地蹬两条腿,有点明白了。他把镐甩下,爬上坑沿,坐那儿喊一声:
      嗨,谁有烟锅袋了,我吸一锅?
      拴柱媳妇在一旁听他要烟锅袋,手脚麻利地把一个后生腰上的烟锅冷不丁抽下来给了他,一边对那后生嘻哈笑着,说:你那烟锅闲着也是闲着,给革命做点贡献!那后生嘿嘿一笑,说:吸哇吸哇……
      杨生贵在一旁铲土,听他们嬉闹,就柱了锹说:甚革命贡献,问问他咋来的这地方?甚成份?齐民一听就涨红脸说:甚成份,工人阶级!咋来的,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杨生贵大了嗓门说:算毬哇,你那个工人阶级戴摘帽右派帽子的,要不是能来这地方改造?
      杨生贵这一说,齐民噌地就跳起来,捡了石头朝杨生贵砸过去,说:你他妈活腻啦,敢污蔑知识青年是来改造的?杨生贵躲开石头,说:改造世界观不是改造是甚?他追着杨生贵,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想反革命,今儿就敲死你!杨生贵一看齐民玩命,慌得往坡下逃,嘴里喊着:
你就是接受我的教育,我是贫下中农……

            这时候,巴脑袋迎着杨生贵上坡,见是齐民和杨生贵吵架,悄悄在杨生贵踉跄的脚下伸了脚尖,一面哇啦哇啦大叫:啊呀,杨队长你踩断我脚板啦,啊呀哇啦……
      一片乱哄哄中,杨生贵噗嗵趴在德奎家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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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17 18:5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歌 于 2013-5-17 18:59 编辑




     9.





             坑里的山石松动的时候,跌滚到中间的凹里,坡地重重地响一阵,沉闷而撼动。大喇嘛从远远的山田里赶过来,看一眼坑凹,呀一声,说:
      这家伙得使葫芦往出挪……
      齐民说:恐怕一个葫芦不管用,一偏重要砸锅。
      巴脑袋反应快,说:有办法,整两个勒勒车轱辘,拿支架一边立一个。
   
      村里没有现成的起重葫芦,巴脑袋这个应急办法管用。勒勒车轱辘轴套宽,有一道铁皮箍,套上轴承代替葫芦。一伙后生跟巴脑袋分别去场面和饲养大院拖木头、卸勒勒车轱辘,村里的会计保管也出来帮忙,找了一大堆粗麻绳,还撵了几匹马和骡子,扛出粮房的跳板。

      德奎家院墙前的坡地里热闹起来。

      德奎家的经过前晌那点虚惊,明白是在坡上的蚕豆地里掏挖粮窖,安心了。吃过饭,她也上坡看热闹,一边却踅到院墙跟前摘那些没仁的葵花盘。
      葵花盘的托裙还绿着,裙边的齿叶已经焦黄蔫巴了。她抠出些干瘪的瓜耔嗑了嗑,软蔫蔫的,外壳都不坚挺,嗑出的要么空白绒皮的,要么嗑一泡白汁,生腥难尝,还有点涩气。
      她自言自语,说:这有甚用咧,也就是点火柴,要不就是切巴切巴喂羊。这么说着,她不由自主地往蚕豆地里的人堆瞅,瞅见齐民在那儿抱一堆皮绳往麻绳上缠。她叹一声,摘下葵花盘,拿衣襟兜着往院里去。
      那些萎蔫的葵花盘,晾在窗台上,也算是一个看头。过日子的看头,窗台上晾晒些番瓜、葵花盘,房檐下吊几鞭芫荽和蒜头辣椒,那就是一家人家的光景生气。


      生活里头,不是什么百物都是实实在在的,有的拿来用,有的拿来看,有的拿来是期盼的。这些焦黄的葵花盘,既是个看,也是个盼,就是看着盼着,期望来年它能结籽饱满,能实实在在的让人嗑巴香嘴。


       麻绳缠上皮绳结实了,勒勒车轱辘套在三根木头支撑的架子上,非常的壮观,像是载着云,驮着天,驾着风的一挂巡天大车,从古老的西口长城豁口里飞驶而来,从成吉思汗的战阵里突鋒而来。
      不过,眼下,它算是个车的话,也是粮草先行的辎重轱辘。马和骡子分位套上绳辕,后生们肩背手拽,勒勒车轱辘上绕道的绳子绷紧了,麻绳皮绳和铁皮箍车轴的摩擦吱吱扭扭发出艰涩的缓慢声响。
      那个吱吱扭扭的声响,响一声,坡上的风就紧一阵,呼啸似的,或者像抖响一张薄羊皮,嘭嘭的。风里,吱吱扭扭的声响里,粮窖里的那块山石缓缓地移动和提升着。这伙人把千年万年的山都往上提起来一样,一个个都憋粗了脑门的汗筋,憋红了肩脖两旁的板筋,眼珠子都憋突了。憋不住了,谁吼喊一声:
      啊呀,嗨噢 ——
      啊呀,嗨噢 ——

     几处的马和骡子被齐民追着拿大鞭啪啪地抽脊梁。大喇嘛骂骂咧咧地说:
       日他妈地,给你个鞭你也不会使,拿来!
       大喇嘛夺了齐民手里的大鞭,一扬起再一抖腕,啪嚓一声,鞭梢在一匹马的耳朵尖绽开白里溅红的花儿,像山丹丹飘在空中。几鞭下去,四处开花,马儿骡子都蹬直了后腿,前蹄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往前踏。

      天黑下来的时候,山石被起出了坑凹。
      杨生贵不让收工,让村里的婆姨娘们往坡上拿干粮送水。他的额头上贴了一张番瓜藤上的枯叶,鼻脸一边沾着烧糊的棉花。那是他跌趴时候在地上蹭了油皮。巴脑袋过去问:
      咋了,队长,你么事哇,不行你就回去歇着,这边有我咧,对,还有贫主席……
      杨生贵满不在乎地说:毬,这点算毬甚?做营生!今黑夜无论如何得把剩下这点莜麦装进粮窖,不能迟等!大喇嘛也在一边咋咋唬唬地使唤人赶紧去拿汽灯,一边招呼说:把会计保管都吼来,拿上粮印!
   
      汽灯在饲养大院里点亮了,雪白的光芒随提灯人的移动,把村巷小路照亮了,把村田的石堰照亮了,把几堵废墟上的残垣断壁照亮了,也把三喇嘛从山坡赶进村沟水溪上的羊群照亮了。几个顽皮的娃娃跟在汽灯后面,一边跑一边稚声稚气地唱:
       过年好过年好,又吃馍馍又吃糕……
       提灯的人在灯影里吼:
       吃你妈的奶去哇,离过年还得几个月咧,尽谋着过年咧……
       孩娃们就改了口,齐声唱:

       二虎虎二虎虎,
       黑将上来喝糊糊,
       喝完糊糊骑姑姑,
       上炕摸捞烂屁股,
       一摸一股白糊糊
       ……


       汽灯白晃晃的划过德奎家的院门,上了坡,进了蚕豆地,挂到粮窖旁的支架上。风静了,霜冻地雾一层一缕地铺在山坡。马车在车倌吼吼喊喊的吆喝里爬上来,骡马驮着麻袋,拴柱媳妇牵着驴驮着毛口袋也爬上来,德奎家的踩着一架倒扣在院墙的勒勒车空厢,像踩着梯子一样,在院墙的豁口上张望。

   
      这一黑夜,村坡上红火非凡。这个四面群山的村凹自己造了一个节日,像老天爷拿泥巴捏箍了一堆小人人,撒在山坡河沟和草木缝隙间游窜追逐或忙乱。
      粮窖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干燥的莜麦秸秆,铺得整整齐齐的,像葵花盘里的籽网,有序地放射金灿的光芒。成袋成袋的莜麦哗哗地泻进去,堆积成金色的塔,又成袋成袋的莜麦泻进去,原先冒尖的塔平展了又冒尖了,一直到最后一袋莜麦泻进去,蹲在窖沿上的保管用一块木板刮平刮齐。
      周围忽然没有了动静,听得到远处的山皮草地下面,黄鼠瞎佬在哪里唰唰地倒土筑窝的声音。
      大喇嘛长长地叹一声,说:
      行啦,盖上哇!
      保管踩着粮窖边上担着的跳板,哈着腰,低下身,用又大又沉的木印,一下一下在莜麦堆的平面上盖戳。盖遍了,大伙在四面小心翼翼地往下铺上秸秆,铺得厚厚的,整整齐齐,铺出阳光的放射线,铺出葵花的网序。粮窖下面的莜麦和山坡留下半人高的距离了。
      差不多异口同声,大喇嘛和杨生贵说:
      糊泥!


       天冻了,山坡上到处都是围着粮窖跺脚哈气搓手的响动。七七八八的后生绕着粮窖把一锹一锹的稀泥慢慢的放到粮窖里。稀泥堆起来,越堆越高,和山坡地齐平了。用铁锹的,使木板的,众人动手把稀泥抹得平展展溜溜光,再撒上干土,干土撒过再淋水,一层一层,淋过水。
      一层一层的霜冻地雾铺在粮窖和土地上面。
      风停了。



            10.



            晴冷湿暖。
      粮草入库。过完仲秋,秋后的红火像烤月饼的泥炉一样渐渐冷却。山风阵阵硬如针,土地冻瓷实了,井台上的冰越积越厚。早起备车往县城送公粮的车倌们,都拿起尖锥铁棍扎井沿的冰,扩大了井口,才能摇起辘轳把,放下柳芭斗去提水。一斗一斗的水带着匍散在柳芭斗提上来的水汽,就像揭开了山沟深处的一屉大笼盖。清冽的水哗哗地倒进石水槽,骡马俯首曲颈饮水。饮饱了,架辕套车。
      送公粮的马车沿村沟冰溜银带似的水溪,蜿蜒往西过了山口上山梁,一条盘山土路弯弯绕绕折返重叠地取道去县城。
      齐民和三喇嘛撵的羊群添了不少羊羔子。羊子大大小小都咩咩地,低一声高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白晃晃的太阳都缩得苍淡而软弱。羊群随西去的粮车走了一段,拐上山间的羊肠小道,踩着荒草碎石稀里哗啦的攀援。羊子啃嚼干草的声音听起来稀落了许多,也缺少了草茎被折断时湿漉漉的脆响节奏。
      三喇嘛在羊群的前头俯身前冲地上山,嘴里嘟囔:
      甚天啦,这才十月,身上穿的这点棉袄不管用啦,活剥一张羊皮捂上哇……
      齐民倒拖着长鞭在后面轻轻跺脚,说:看我穿这双烂鞋,还是离上海那会儿一人一套花钱发的,胶底子薄毡绒,毬事不顶,冻死不可怜的样子货!三喇嘛接茬说:日你妈不比咱庄户人强,你那穿的是棉胶鞋,我他妈穿甚,踢死牛!
      齐民抬眼朝上地看一眼三喇嘛的鞋,千针百纳硬扎黑面,鞋底磨透一块,帮子有点脱线,拿细炮线扭扭歪歪地牵连着。那样的鞋,他试穿过,穿着袜子都割疼踝骨肉皮,三喇嘛和村里人一辈一辈老老少少都穿这样的鞋,还是赤脚。
      他对三喇嘛仰眼说:行啦,甭爬那么高,寻避风的湾湾歇着哇,这一坡草不多,尽些酸刺刺,好赖羊啃半天再挪窝哇。三喇嘛应答说,行,就这!
      两人踅摸一堵山岩,在岩下的凹里捡草厚处坐下。三喇嘛抽出烟锅按了一袋烟叶,在身上掏挖半天,没掏出火柴,摸出月亮似的一弯火镰。又摸出指甲大的块火石,一手捏了点火绒按在火镰上,咔嚓咔嚓打一阵,只见火星子溅开几点,火绒连个焦糊气都没有。
      齐民急了,说:哎,可你妈等这口烟,等死你爷唻。吸烟连盒火柴也不带?三喇嘛回呛一句,说:一盒火柴二分钱,半颗鸡蛋咧,你给?!齐民说:我给个毬,写道信八分钱邮票都没有咧,去年放一年羊,连个口粮款都没挣上……三喇嘛说:你没挣上,队上也不敢饿死知青。咱庄户人去哪讨吃都没人给。
      两人唠呱着,火石咔嚓火镰子,终于在火绒上溅到火星子了,针尖大的一点火气在火绒上蔓延开。三喇嘛说:
啊呀,着了着了……一面赶紧嘴唇收嘬地对着火绒吹气,一吹两吹,三吹四吹,火苗子窜起来了。
      齐民瞪大眼看着火苗,说:赶紧赶紧,赶紧点烟!
      三喇嘛紧忙慢忙的把火绒捉到烟锅上按着,含着烟嘴吧嗒吧嗒一阵吸,烟叶子窜出一缕青雾灰烟。但是,火绒针尖大那点红星烟火把他的手指烫着了,燎出豆大一块白皮,他甩着手,叫着:
      吔,吔吔,把爷手咬了,烧死个爷了!
      齐民扑上去,一把刁过烟锅,说:拿来哇,我先吸哒口。一吸,立马就吐舌啐口水,骂道:
      日你妈,甚烟锅嘴跟个尿壶嘴似的,又臭又苦!
      三喇嘛返身夺烟锅,回骂,说:
      管当你们上海人,一天两道拿个小刷子鼓捣一嘴白沫沫,咱庄户人就是一年喝莜面糊糊洗嘴,不比你那个好气……
      正闹腾,两人头顶滚下一坨干驴粪。驴粪砸在他们身前的草窠上,扬起一股黑黄的粪霁草雾。齐民和三喇嘛一阵呛咳。正要发作,岩凹旁转出一头驴,拴柱媳妇捂着嘴笑嘤嘤地从驴臀后面闪出来,叫一声:
      呔,这俩成兄弟啦哇,两个人放羊还闹得这么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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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06:34: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歌 于 2013-5-24 06:39 编辑





            11.




            拴柱媳妇穿一件光板羔皮子小褂,黑面棉裤宽荡荡的,脚上蹬毡疙瘩。她摇摇捏捏走出来,瓜籽籽脸上一对单睑皮细凤眼笑微微的。
见了她,三喇嘛撑嘴傻笑,说:
      看哇,这就是个狐子脸,眼睛咋长的,就,差点点长进耳朵根……
拴柱媳妇走到俩人跟前,拿膝盖横扫一下三喇嘛拿烟锅的手。三喇嘛躲闪不及,烟锅碰得横扫到脸上,烫得他从地上差点蹦起来,一面哇啦叫,一面慌不迭地揉那张歪瓜脸,嘟囔着说:
      日你个狐子,黑夜爬你墙头去呀……
      拴柱媳妇抢白说:吓不破你的苦胆,这阵拴柱就在家伺等你着咧!
三喇嘛就一边嘿嘿地噤声,拾掇起烟锅使劲吧嗒。
      拴柱媳妇摇捏到齐民脸跟前,停住了,宽荡的棉裤骻档迎着他的眼睛,嘤嘤地说:齐民哥,拴柱回来啦,叫你喝酒咧……齐民往岩凹里退移着身子,一面拿眼抬看她,说:不过年节喝的甚酒?
      拴柱媳妇迎着齐民的脸逼近一步,身子都快顶到他鼻尖上,问:你去不去哇,你去不去哇?
      齐民被逼到无处可退,伸手推住她的膝盖,说:
      这,这行……一面又嘟囔:这些年,差不多就是村里一块长大的娃,还眼瞅你们拜的天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喝的甚酒……
      拴柱媳妇又逼前一步,直接把身子贴到齐民脸面,低声却不失羞恼地说:
      那会儿你说句话,拜天地就是你跟我,你跟我!
      齐民眼前一片漆黑,鼻孔吸着拴柱媳妇棉裤上说不清布絮还是枯草碎屑的气味,一时觉得喘不上气的逼。待眼前豁然敞亮,呼吸畅通,冷冽的空气钻进肺腑,抬眼看,拴柱媳妇已经牵驴离去。
      齐民和三喇嘛两人呆楞地看着拴柱媳妇黑白狐媚地远去。静了半天,三喇嘛说:
      我家二喇嘛原先是打牲灵的,他就好打狐。死时候,就是瞅见一只白狐,在沟对面山崖卧的了。他一杆枪瞄半天,一个格嘣,狐没打着,枪炸啦,他的脸炸糊了,就剩一只眼喘气。
      见齐民愣神,三喇嘛说:拴柱媳妇是不是白狐投胎?要不了,跟拴住结婚这几年,肚肚就没个动静,她怀不了人人哇?
      齐民蹬一眼三喇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半句好话都没,说点甚,拴柱媳妇是白狐?
      三喇嘛说:咱不识字,就知道这女人是狐。那天夜黑,门缝里看见她白格生生到院里头,没见她回屋,她咋就在窗跟前拉帘子咧?
      齐民拿脚朝三喇嘛踢去一撮土,哗啦扬得他灰头土脸,说:好你个歪嘴嘴,又趴人家墙头偷眊了哇?
      三喇嘛呸呸地吐嘴里的土,摇手说:行啦行啦,拴柱请你喝酒,你快去哇。就你这跟我放羊,估摸也得打光棍,快点寻个相好的,后来也有个墙头爬……
      齐民说:行,我看看晌午给你带点甚好吃的,堵你那张歪歪嘴。

      半前晌的,羊倌早早的回村。齐民怕大喇嘛或是杨生贵看见烦不清。绕道从山崖小路下到村后头,沿村巷山墙踅到拴柱家院门。拴柱家没有喂狗,推开院门,里头连个跑的鸡娃都看不见,当间的泥坛上蔫着一蓬节节高和山丹花的枯枝败叶。
      他走近屋檐,看见窗台晾一摊晒干的大烟籽。大烟籽球果果的颜色也跟蔫巴的葵花一样焦黄,却显得神秘诡异,好像随时都能幻化出艳丽的花朵。
      听到屋里有动静,齐民低唤一声:
      拴柱,拴柱回啦?
      没回应,屋门悄没生息地开了。门后的布帘掀开一缝,拴柱媳妇那张瓜籽小脸一闪,出手就把齐民拽进屋里。齐民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地跌进去,还没站稳,拴柱媳妇一手合上门,一手就揽在他腰里,听她说:
快进家,进家……

      齐民随栓柱媳妇进到东屋,一面左右瞭扫。西屋堆满柴禾杂草,满地秸秆草屑的,好像驴圈一样。这边厢干干净净却是空落落。一张满目补丁的炕席,一卷枕头被褥,墙围子上的样板戏图案也都脱落的斑斑驳驳。他疑惑地站在炕沿前问:
      拴柱人呢,拴柱在哪了?
      说着话,拴柱媳妇就扑在他胸前,双手搭在他颈根抽泣起来。齐民一怔,说:嗨,妹子,甭哭甭哭,倒究是咋啦?她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吸嗒地说:拴柱没了,拴柱没了…..
      齐民惊道:没了?拴柱没了,咋能没了?
      她向他抬起一双细眯泪眼,说:

      他去的磷肥窑塌了,埋里头,活埋了……



             12.


             现在,我没男人了。拴柱媳妇抽抽噎噎地说。
       齐民犹豫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说:
      刚进村那会儿,咱都才十五六,天天在一搭耕地、逮黄鼠呀,采蘑菇呀,嘻嘻哈哈的,不长大,多好。长大了,你们成家了。有一回,你还是新娘不多时哇,拴柱就去河套那边了,说是偷摸着倒腾索密痛?
      拴柱媳妇泪眼模糊地点点头,说:
      穷的,要甚没甚,他说是河套有姑姑还是舅妈唻,在医院里头上班的,多开点索密痛回来,给那些老人们烧着吸咧,能赚两个辛苦钱。
      齐民说:那一回,我放羊着咧,你到山上给我摘一把红果果,就是那个野蔷薇的籽籽。唉,我就说了,拴柱为的你那个家,也是受苦冒险的营生,你得安心谋你那个日子,嫁汉了么,就是汉的人,好好儿的过……
      齐民那么说着,把拴柱媳妇扶在炕头坐下,一面拽过她的枕头铺盖卷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拴柱媳妇的身子才挨着铺盖卷,就迎起脸嗔怪道:
      你知道甚,你知道甚?!那就是个活牲口咋能及上你个脚趾头?他倒腾来倒腾去的,没拿回一个钱,都在后套田里头耍赌耍没啦。
      齐民一惊,问:耍赌?没拿回钱?他不要命啦?倒腾索密痛就够投机倒把罪的啦,还耍赌?!枪崩的罪啦!那不是,他去磷肥窑做营生了么?
拴柱媳妇说:我有半句瞎话,碰崖头碰死!他没法在外头混啦,才寻个磷肥窑下井,没受几天苦,把个命也埋里头啦……
      齐民叹口气,低喃地说:唉,苦命,命都没啦,不数算他啦,想他的好哇,那会儿一搭上山一搭做营生,多好……拴柱媳妇把她的头抵在齐民肚上,说:那会儿,就是三个人耍才给他缠得结亲,那会儿,我亲的是你,你开个口,我就是你的人,我跟的就是你,一搭耍也是跟的你为的你……
      齐民抚着她的脊背,说:不说啦,不说啦。那甚,后事咋办,在哪办?我跟你一搭去哇……拴柱媳妇听他那么说,身子往他怀窝里依偎紧紧的,低声低气地说:有你这话,我宽心点……
      齐民就没再吭气,抚着她的背,搂住她的肩膀,心思飘飘渺渺去到很远,仿佛看到海,看到黄浦江,看到上海的老北站挤挤攘攘的人头。

      两人说着话,院子里静悄悄的飘起了雪朵。一朵一朵的雪花儿很大很大,又显得很轻灵,稀稀零零地从天穹深处接二连三地摇落下来。村子的泥屋和破陋的院子渐渐被越来越密的大雪掩盖被刷新,天地似乎还原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境地,干干净净,没有人世的尘埃和喧杂。

      拴柱家里冷冷清清。
      俩人心肝贴着肚肠的,听得到彼此的脉动心跳和呼吸。齐民说:西屋咋堆下些柴禾,我给你扫扫,搬到院里头驴圈边上?拴柱媳妇说:天冷,怕进呀出呀的,堆那儿近便,甭去折腾……
      齐民不吭声,松开她,说:屋里头也没热乎气儿,给你烧把柴哇?拴柱媳妇一仰脸,鼻窝挂着泪,浅笑说:看我,前半晌请你喝酒来的。行,你上炕歇着,我烧火给你做饭,咱俩喝酒……齐民说:看你,拴柱没了,咱俩喝的甚酒?我还放羊的咧。拴柱媳妇说:对的了,他没落葬,还就算是在这家三人喝场酒。

      拴柱家下炕,宽宽荡荡的黑棉裤在炕沿上蹭的嗤嗤啦啦一阵响。她脱了光板羔皮子小褂,露一件贴身红袄,显得身窄胯宽的。在炕沿放下羔皮褂,坐到炕下烧火板凳上,却又立马站起,揭了水缸的盖子、移开锅盖,挖水倒水地忙乱一阵,才又坐下,拿了火柴点火拉风箱。
      齐民起身去西屋抱了一捆柴草放在她脚边,一面就上炕头歪着,迟疑一会儿,问:
      烟锅呢?
      拴柱媳妇抬眼对窗台顶上努嘴示意,齐民欠身过去,从椽沿里抽出烟锅,按了一锅烟叶,一边吸搭嘴,一边说:嗯,拿个火来。拴柱媳妇举个火钳把呼呼冒烟的柴火递到他烟锅上,他深吸一口,说:咦,这烟好味!
她说:我吸的,里头有大烟籽唻……齐民惊得吐了烟锅嘴,说:甚,有大烟籽,你也整这?她说:害不了你,一回半回的。我那是心口窝难受时吸哒两口,吸着也没瘾,上不了瘾。
      齐民噢一声,这才倚着铺盖卷含了烟锅嘴一口一口吸。吸一会儿,把烟锅嘴取出端详一阵。觉得说不出的一种好看,就像上海有绅士钢笔和女坤钢笔,这是女人烟锅,小巧玲珑却不失山野秀气。那烟锅短烟杆,不知道什么料做的,橙黄明亮,烟锅也是黄铜浅窝,烟嘴子却是翠绿水亮的,那么细巧。烟杆上系的烟袋,水红绒布,上面绣两片叶子一簇红花。
      拴柱媳妇看他傻楞地瞅她的烟锅,说:
      集宁买的烟锅,上头的花是我个人绣的,看出呀么,甚花?齐民仔细看看那花,说:手巧,活细,花,这花……拴柱媳妇说:就那山上头的红果果花儿……
      齐民嗯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野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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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09:05: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歌 于 2013-5-29 09:13 编辑
野歌 发表于 2013-5-24 06:34





              13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拴柱尸骨全无。那座山丘上的磷肥窑直洞上下,没有井壁维护没有坑道支柱,黄鼠瞎佬掏窝一样。老天爷在那座窑上轻轻走过,就像耕田的农民不经意地踩踏了地底下野物的土穴。风吹过,土淹过,雨淋了,雪埋了,羊群走过了,远处卷来的荒草枯叶堆积在浅浅的凹里,看上去就像山丘上一洼起伏。
      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存在。

      齐民陪着拴柱媳妇,在那个丘凹里填上更多的山石土皮,把它垒成倒扣的碗或者锅。拴柱媳妇说:
      死鬼,夫妻一回,甭介再来害我啊,停停的歇着哇……她的泪被尖啸的山风吹散,散成细碎的冰晶四处撒落,滚得满丘叮叮作响。
      齐民看看天看看地,瞭扫四面群山,颓塌的土长城在苍云白氤下面断断续续蜿蜒跌伏,他的心绪无着无落。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有关,又和自己无关,就像外白渡桥下面的黄浦江与西口关隘的长城残垣没有联结。但是,千里万里无可阻隔,它们水土渗透。自己是怎样的跨越水土穿过岁月,身临其境却神思游离的面对身前这抔土。

      他给这抔土深深鞠躬,搀着拴柱媳妇离开。离开很久的路上,拴柱媳妇说:改口哇,不叫他媳妇了,我有名有姓的。齐民说:知道,不过,我不能叫。
      她说:我叫凤娥,为甚你不能叫?
      他说:他能叫,我不能,我还叫你拴柱媳妇。没人时候叫你妹子……她说:他死了。他说:你当我活的?我一个念书好好儿的中学生,跑这儿放羊,你当我活的?
      听齐民这么说,拴柱媳妇一愣,像第一次认识他,定眼瞅他一会儿。然后,她走近他,踮脚在他额头亲一下,又亲一下,说:

      哥,你心里团的是苦菜根……




            村沟水溪冻结实了,羊群和大牲口踏在上面浮蹄打滑,都跳着蹄蹄越过,怕烫着似的。三喇嘛戴青灰兔皮缝的带耳帽,穿着光板皮大氅,还拦腰系了几道布绳,脚上蹬一双驴毛毡疙瘩,灰红不是灰红,黑紫不是黑紫,像两只大獒爪,走路缩头扛肩膀的。
      齐民戴冻死不可怜的毡绒棉帽,里头穿了草绿短大衣,外头还套了皮大氅,绿棉裤,半高腰的翻毛靴。这装束比不上冻时,像个城里来的知青后生。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羊群里。三喇嘛说:
      嗨,巴脑袋领一伙女人去西沟整梯田修水坝咧,你说,这没料货尽瞎折腾甚?
      齐民应答说:那也不能说瞎折腾,正经改造田地的事。这村,没个建设,莫非一辈又一辈的,就那么穷下去?三喇嘛说:管的个毬用!水走的是水道,你给它拦住,发山水往哪跑?那个山,就山皮皮那点土,长草还行,都刨成一级一级,越发土薄啦……
      齐民说:你懂个毬,土薄能往厚垫,地平了,水呀肥呀流不走,庄稼长得好,产量高,收成好了,日子就好。三喇嘛说:日它,你们上海人尽顾上海人,再咋也不跟村里头一心……

      说着话出了村,往沟沿边的田里散羊群。那些田都种过莜麦,收完莜麦留下点秸茬麦草,也能给羊子啃嚼一阵。羊群散在田里,残雪斑驳,白色的阳光隐在灰色的云层里。齐民点一过眼,抬头看见拴柱媳妇的驴在半山坡觅食,四处瞭扫一番,看见她在远远的一片田里圪蹴着刨地。他问三喇嘛:
      那儿是山药地哇?
      三喇嘛说:可不,没有刨净的山药,她抠寻咧。看看,远远儿介圪蹴那儿,我二叔要是在,说不准就给她一枪。齐民抬腿给三喇嘛一脚,斥道:日你妈,人也敢给一枪?
      三喇嘛嘿嘿笑,嘀咕说:说笑呢么,恼甚?
      齐民张张嘴,想朝山药地喊一声,没喊出声。想了想,说:我过去眊眊……
      他想过去帮她,放羊也是闲着,过去帮她刨土搜寻山药也不误甚事。才往坡上爬了几步,沟里头跑过两匹马,大喇嘛在马上喊:
      齐民,回哇,公社有人来寻你咧。
      说话间,两匹马蹿进村去。

      齐民跟三喇嘛招呼说:
      你你妈楞站那儿看风咧?把羊往山药地那儿撵撵,不误羊啃地,还能帮拴柱媳妇刨闹点山药……
      三喇嘛抬头看看山药地,说:拴柱死毬啦,剩她一个,一年没挣上口粮,可怜见地……
      齐民甩鞭拢了拢羊,三喇嘛引路,往山药地走。见羊群上了高坡,齐民从短大衣里头掏出个布包,朝三喇嘛甩过去,说:

      
            晌午有吃的喽,这疙瘩馍馍给你哇!



       14



           饲养大院一半牲口棚一半储粮房,只有一间低矮的泥坯小屋做村里的公务。小屋一盘炕,一张桌,两只高脚板凳。大喇嘛、杨生贵、巴脑袋、会计、保管,一干小头小脑,寻常有事凑在这里咬耳朵办公事。
      公社来人,马儿拴进马厩喂草,招待歇脚吃派饭,挨家挨户轮个儿转,该着谁家歇到谁家。这回是武装部长来,大喇嘛让会计查记录,轮到三喇嘛家的派饭。大喇嘛说:瞎毬闹咧,他光棍,要毬一条,人还在山上放羊咧,拿甚回来派饭?算,去我家哇……
      杨生贵说:那不能,上回就是你顶的谁家,这回我家哇。会计说:队长也是顶过好几家……大喇嘛说:
      行,揭过,三喇嘛不行的话,下一家谁?
      武装部长在一旁听了,脸上挂不住,说:
      我成甚,讨吃的啦?把齐民叫来,我俩说点事,完后我回公社吃饭。杨生贵说:那不能,来啦来啦,能让部长水不喝饭不吃,走?那不能。行,我安排哇……
      

            杨生贵转身出门去了德奎家,一说长短,德奎家的笑说:慢说是部长歇晌吃饭,住下也行唻,杨队长不来瞎圪捣就成。杨生贵听德奎家嬉逗,也呵呵笑,说:迟等黑夜来,爷瞎圪捣你个浪货!
      德奎家说:算啦哇,上一回你婆姨见了我没个好脸,热一句冷一句,当我是那个骑脊梁顶后臀子的儿狗,咋不在家骂骂你杨队长……
      杨生贵软了笑脸,说:行,我不亏待你。这会儿顾不上扯毬,晌午就在你这儿啦,快忙乎哇……说完就出门去。
      德奎家的追问一句:
      看你撩骚格唻,忙得话也说不清,几个人的饭?
      杨生贵头也不回,说:扳指头算哇,加两个,部长和齐民……

      杨生贵出德奎家院门没几步,大喇嘛带着部长和齐民几个迎面过来了。杨生贵一打哈哈,说:
      大喇嘛知道我到哪家……
      武装部长在大喇嘛身旁也哈哈一乐,说:贫协主席说了,杨队长去哪家哪家就是一村最可靠的人家。
      大喇嘛跟着也呵呵一乐,给部长让开身边的道,说:来来,这家是生贵的本门堂兄弟,主家杨德奎,好木匠手艺,尽管就在外头做营生,拿钱回来交工分交口粮,本份……

      德奎家的站房檐下撩起门帘,抬一张银盘笑脸,朝着一伙人招呼,说:
      都来啦?快进家,快进家……

      齐民挤过德奎家的身边,脸上不由的涨红,眼睛都没敢对她看,低头让过门帘随着大伙进了东屋。
      这屋,南窗下一盘敞亮的大炕,炕席上铺展一块印花毛毡,北墙靠两口红柜,柜上排一溜长长短短的瓶瓶罐罐,瓶子里都装大半瓶红纸绿纸染过的颜色水,擦得明净明净。炕头的锅灶面净光铮亮,风箱匣子刷的红漆,一个家都显得红堂堂暖洋洋。
      部长、大喇嘛、杨生贵都脱鞋上炕,齐民斜跨在炕沿。德奎家的进来就烧水熬砖茶,招呼说:
      窗台上有纸烟,你看我也不会招呼,贫主席杨队长你们取烟给部长还有齐民,部长贵客,齐民知青也是第一回进这个屋,你们吸烟,我给烧水……
      一伙人就取烟拉呱,说些村里村外的淡寡事。过一会儿,德奎家的拿碗舀红酽酽的砖茶,都喝得唏嘘有声。喝一气,公社武装部长说:
      行,这么个,今儿我代表公社党委来,和我们村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一个是调查一个是征求他一个意见。对了,不是什么问题啊,就是组织上对知青家庭和个人的一个关心。这样啊,贫协主席和生贵,你们回避一下,这头有德奎家的烧口水喝,挺好啦。回头,我再跟村里头汇报,你们看?
      大喇嘛和杨生贵听部长这么说,面面相窥,对望几眼,就悉悉索索的下炕穿鞋,说:
      行,你俩谈,你俩谈。
      大喇嘛一面穿鞋,一面也对杨生贵低声关照,说:
      那就招呼会计保管都甭过来啦,巴脑袋那儿你去搭照着,甭跟他说啦。杨生贵应诺着,嗯嗯地吸上鞋,一边招呼部长齐民说:那行,你俩拉呱,有甚事让德奎家的寻我。
      

           大喇嘛杨生贵悻悻地出门。
      德奎家的看出眼色,也忙着说:
      我去西屋烧炕,晌午就在这吃哇,我就在西屋做饭,你俩喝水这头锅里烧滚啦,各人舀哇,吸烟炕桌上有……

      都走了。


           德奎家的东屋就剩公社武装部长和齐民,部长说:
      齐民,来,上炕,别跨哪儿啦,咱俩坐近点。
      齐民就脱鞋,移到炕桌前,脸上尴尴尬尬地看着部长一笑,一面伸手取烟,点着吸。部长看着齐民,说:知道你爸你妈作甚的不?齐民说:知道!
      部长问:旧社会现在,你都知道?
      齐民说:我爸妈说过,旧社会是书店里的伙计,我爸是地下共产党,我妈不是……
      部长说:那好,你妈的事,你知道?
      齐民说:知道……部长问:你咋知道?齐民说:造反派大字报写的,我妈也交待过……部长说:那你说说,你妈…..
      齐民说:说甚?她年轻时候,就跟我现在一般大,处过一个对象,是蔡廷锴部队里头的军官,他们抗日……部长轻轻一拍桌子,说:行了,甭说下去,我们都了解。这么个,你知道你家庭情况复杂,还给谁写信?齐民说:是,我为爸妈求平反。
      部长说:你爸是摘帽右派,当个工人阶级了,还闹甚平反?
      齐民说:右派帽摘了,地下党的历史没有还给。还有我妈找对象时年轻,后来部队开拔,对象没了音讯才找了我爸,这也不能是罪,不能影响我爸我妈的清白。
      部长说:没影响哇,都没有戴帽,都在工作,拿国家工资,他们自己都没要求平反,平反甚?
      齐民说:他们老实,组织有责任查清历史清白,我爸的党籍要还给,我妈原先是中学教师,现在是幼儿园清洁工……部长又一次轻轻拍炕桌,说:齐民,你的思想很有问题,这已经影响过你的入团申请,听说,你还有上大学的报考愿望,这可能也会影响。为你好,组织上派我来寻你谈一谈……
      齐民说:那你转告组织,影响入团已经是对我前途的重大影响,更何况因为组织的疏忽,影响到我爸我妈的历史清白,这是影响两代人,是不负责任,组织怎么可以还说对我们没有影响?
      部长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工人,清洁工,对农村庄户人求还求不来,你爸妈是不是背地教你的要什么平反?齐民要申辩,部长手一挥,拦住他的话头,抢白说:告诉你,入团申请看的是表现,就你对爸妈的工作认识,对组织的不合理要求,无理取闹就是不能通过的最好解释!
      齐民听到这儿,举手一拍桌子,说:
      你倒底是代表你的认识还是组织的认识,既然这样,你他妈来找我算干嘛地?把你的党籍丢掉,把你的部长拿掉当生产队社员,你也觉得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吗?
      部长一愣,继而也一拍桌子,说:齐民,我是组织找你谈话!齐民说:你代表你自己吧,组织不是你个人!

      这时候,德奎家的摇摇捏捏走进来,一脸暖意地说:吔呀,这俩说甚咧,这么亲热红火的,饭熟呀,你俩歇口气,吃完饭在拉呱。
      部长齐民都一怔,一时没了话音,各自取烟点火。


           一会儿,德奎家转出去,从西屋把饭端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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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6 15: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歌 于 2013-6-6 15:2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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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德奎家的在西屋做饭的时候,把自己拾掇过了。鱼骨头一样软趴趴贴在头上的黑发,丝缕清晰,耳鬓垂下蓬松的一绺笤帚辫搽了刨花水,木香暗浮。锅灶旁的热乎气儿把她的脸沁得湿润而饱满,衬着她的娥眉杏眼樱桃小口,浅笑微颦。她穿的红袄小褂印着粉花绿叶,白腰边的黑棉裤,就像山崖上摇曳的一丛花儿。
      她端上炕桌一屉山药芋芋,一叶一叶黄黄白白地排列在笼里菊花瓣那样绽放,花蕊中间搁一碗汤料,羊油蘑菇浮浮沉沉,汤面撒一把切得细碎的葱花。
放下笼屉,她朝部长笑道:
      部长,拿过你喝水的碗,我给你涮涮,就蘸上芋芋吃哇,晌午顾不及,凑乎吃点,黑夜来,我给你炸油糕。
      部长看一眼德奎家的,脸上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呵呵笑一声,说:这可给你添麻烦……
      德奎家的转脸对齐民说:民子,你来,帮我做点……
      齐民一怔,看见德奎家的眼睛里说话,那话无音却软绵有意,是招呼他快点过来。齐民看看部长,部长含颌点头,那意思也是快去。他就下炕吸鞋,踢踢踏踏跟德奎家的走过西屋。
      
      西屋也是一盘大炕一台锅灶,明亮亮的。刚进屋,德奎家的把身子立在门前挡住部长的眼光,拿嘴朝齐民一努,齐民看明白那是让他往炕角里过去,他就往里再走深几步,德奎家的一面朝他移步,一面大声说:
      看看这点酸萝卜沉缸底啦,我够不着,民子你胳膊长,帮捞几个……
      齐民眼睛转磨一样,看到墙角有个缸,缸盖上已经有一盘擦成细丝的酸萝卜,正疑惑呢,德奎家的一步靠近他身前,对着耳朵说:
      你这后生,命也能犟?再甭介吭气,他那儿我给说去!说完,她又放高嗓音说:行,民子就这几个,我擦细给端过去,你过去吃哇……
      
      德奎家的轻轻推他一把,他就朝东屋走,脑子里迴佪那声民子的低唤,既觉得贴心暖怀,又感到恍惚无措。上了炕,从笼屉里挟几条山药芋芋,又放下筷,端那碗汤料往自己碗里兑上一些,再挟了芋芋蘸蘸吃,心绪翻腾竟吃不出饭食的味。
      德奎家的端上酸罗卜丝,往桌上一推,说:
      行啦,好好吃,吃完你俩工作也行,躺下歇会儿也行。部长说:德奎家的也吃,上炕来一起吃……
      德奎家的就爬上炕,挨部长肩膀边上盘下腿,盘腿的时候膝盖搁到部长的膝盖面了。部长低头瞅瞅德奎家的膝盖,没吭气,又抬头挟山药芋芋,吃一口,又挟一筷酸萝卜丝,嘴嚼得吧唧吧唧。
      齐民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你们慢吃,我给三喇嘛弄点吃的,他一个人放羊也饿着咧……
      德奎家的听了,爬下炕吸鞋说:
      我这儿有玉米面发糕,你拿上。
      部长看看齐民,搭话说:
      你就吃那点?给三喇嘛拿过干粮赶紧回来再吃点!
      
      齐民嗯一声,等德奎家的把蒸布包的发糕递手上,低头过门槛,匆匆就出了屋。
      出了院,齐民心里长出一口气,觉得舒坦,又觉得天气暖融融。抬头看是下大雪了,四处八道的山坡沟坎,眼前的村庄泥巷都显得素白冷静,家家户户的烟囱浮着细溜笔直的青烟。
      他快步走进这白天白地里,啥心思都被漂白了一样,只有一个点在脑海里一声一声磕:
      好干净,真好!
     
       爬到早上散羊的莜麦田,又爬上高坡,看到三喇嘛和拴柱媳妇混在羊群里,两只大羊子一样拱着背在土地里刨,身边的山药蛋像羊粪一样稀稀落落的拉成一长溜。
      齐民喊一声:
      嗨,这俩楞头货,不知道下雪,可大的雪!
      俩人被惊得都一抖索似地,停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拴柱媳妇站起来拍着身上的泥和雪,说:
      哥,吓死我唻!
      
      三喇嘛也站起来,眉毛糊茬都挂了霜雪,歪趔着脸说:呀,腿麻得不是我的啦,你,你给拿吃的了么?
      齐民解开蒸布包,把玉米面发糕递给他们,说:
      快吃,还有点热乎唻……拴柱媳妇拿了一块发糕,问:哥,你咧,你吃啦?三喇嘛抓了发糕往嘴里塞,一边唔唔地说:他,今天一准吃好饭。
      拴柱媳妇就问:咋唻,公社谁来,寻你甚事唻?
      齐民看看天,无数的雪片儿无声无响、齐刷刷地降落。他低声自语般说:
能有甚比天深?

      
      雪,无穷无尽地从白茫茫的天穹深处洒下来,天地一色,天人一体,齐民、拴柱媳妇、三喇嘛在山上站成苍杆白杨一般,羊群在雪天雪地里就像匍匐的白色草甸。



        
        16.



      
      雪越下越密,细碎的雪霁缭缭绕绕满坡飞舞,大朵的雪花悠悠飘摇。羊子都卧下了,湿漉的脊背浮腾着热气。一只或者两只母羊咩声凄厉地从地上抖着蹄子站起来,后腿移移挪挪地向后绷直,鼻子里喷出大团大团雾气般的呼吸。一会儿,这里或者那里,母羊肥嘟嘟的尾巴被血染红,湿粘腥红的羔子噗嗵噗嗵掉下来。
      齐民举鞭甩了一下,鞭梢沾了雪水响声噗噗的不脆。他吼一声,再吼一声,喉音厚厚的穿越出去,山间有了噢噢的迴啭,羊群呼隆一声站起来,山坡上抖出一片雪雾碎屑。他说:
      回哇,这天气没法放羊……
      三喇嘛也举鞭甩一响,他的手腕吃到力,鞭梢在半空开花,啪嚓嚓的。羊子呼隆隆顺坡下山,雪崩了一样。刚落地的羔子在地上挣扎,站起来趴倒的,母羊一步一回头,咩咩地叫。
      拴柱媳妇背着装了山药的毛口袋,看见羔子可怜样,一手抱起两只羔搂在怀窝,一边嘟囔:
      这俩羊倌咋放羊唻,懂不得背个毡口袋,这时节羊子都要下羔了……
      
      回到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在门头上候着羊子回来。羊群一散,各奔各家,村里浮满了咩咩的唤声。
      拴柱媳妇见齐民楞在河沟,拿肩膀扛他一下,说:
      没看见我肩膀压得……
      齐民反应过来,噢一声,揪过她肩头的毛口袋,正要扛上,三喇嘛抢过去了,说:拿来哇,咱这是做营生凑红火咧,走哇。拴柱媳妇拿眼睛挖一下三喇嘛,又挖一下齐民,嘤嘤地说:
      行,这天喝酒正好,都回我家……
      她话没说完,暗地使劲揪了齐民的袖口就走。
      三人进了拴柱媳妇家,三喇嘛放下毛口袋,不自主地朝东西两屋瞭扫一眼,有点醒悟似的朝拴柱媳妇瞅一眼,拴柱媳妇正帮齐民揪袖口脱皮大氅,齐民也腾出手帮她拂头上的霜雪。三喇嘛咦一声,说:
      这俩,快成一家哇……
      拴柱媳妇细眯了凤眼,窃窃一笑,眼缝缝里的亮挤成草芒一样撒满齐民的脸。齐民却斥三喇嘛说:瞎嚼甚,不怕烂你的口条?三喇嘛没听懂,挠头问:甚,口条是甚?拴柱媳妇就捂嘴笑,说:
      就是你嘴里那根软蔫蔫的舌头……
      三喇嘛就呀一声喊,说:
      这好,这阵有根猪舌头,咱凉拌下酒正得劲咧。
      
      三喇嘛这么一说,拴柱媳妇一拍腿,说:
      呀,尽顾扯,快去供销社打点酒,我给拿鸡蛋。
      说着话,她进西屋摸索一阵,提出个柳条筐,筐底铺了十来颗鸡蛋,递给三喇嘛,说:能换多少都换了,我给烧火擦山药。
      三喇嘛提了柳条筐出门,拴柱媳妇双手一推齐民,嗔怒说:甚烂口条,甚烂口条……
齐民被她一推朝后一仰就倒炕头了,呀一声,说:
      炕沿可把我给咯一下……
      拴柱媳妇笑得草鸡下蛋似的,顺势扑到齐民胸前,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一瞬间,两个热乎身叠在一起,吓着了似的,都不会说话,四只眼珠移到左移到右,缓缓的,像月亮寻太阳一样。

      在齐民的眼睛里,拴柱媳妇的眼睛细溜溜长悠悠,那里面的眸子玻璃花一样,黄土的颜色山菊的细瓣,丝丝纹纹收缩了延漫了,像月亮吐在井底的光。
      在拴柱媳妇的眼睛里,齐民的眼睛弧溜圆却迷蒙着,那是山坡后面喷薄欲出的太阳,中间那一点亮,金灿灿的,一下扑出了一下凝聚了,突突地跳耀着灼人的光芒。
      这两人喘气都渐渐粗了,一声一声吹在彼此的鼻息里。拴柱媳妇在他身上轻轻扭动着,小嘴微启地把脸贴向齐民。齐民一把搂紧她的脊背,却扭过脸,说:
不动,不动,我,我尿了……
      拴柱媳妇在他身上挣扎,挣不出有力的紧箍,身上也软了,服帖在他砰砰有声的胸口,说:
      黑夜黑夜,黑夜,我伺候你……

      齐民一动不动,任拴柱媳妇软绵的羔皮子那样铺在身上。静了一会儿,他喃喃说:快,烧火去哇,三喇嘛来呀……拴柱媳妇趴不够似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嘤嘤地说:
我再趴会儿……

      
      屋子里很静很静,雪片儿落在外面窗台上哧哧啦啦的声音都听得清清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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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15 10:4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歌 于 2013-6-15 10:4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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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三喇嘛拿鸡蛋到供销社换酒,瓶瓶罐罐一样没拿。幸好,供销社都是熟悉人,借他一个纸糊的酒匣。酒匣扁扁圆圆,颈口一个瘦长管拴了一根麻绳。酒匣用的年长时久了,外面糊的油污黑呼呼的。
      酒匣提回家,齐民仰在炕头的铺盖卷上听拴柱媳妇唱歌。拴柱媳妇小红袄黑棉裤,坐在烧火板凳上,灶口卷出的火光舔得她那张瓜籽脸一会儿红了一会儿亮白。她一俯一仰地,边拉拉风箱一边轻嘤嘤地唱:
      二虎虎二虎虎,
        黑将上来喝糊糊,
        喝完糊糊骑姑姑,
        上炕摸捞烂屁股,
      一摸一股白糊糊……
      齐民就说:看你,娃娃们瞎吼的调你也唱。
      拴柱媳妇就俯倒身咯咯笑,笑一阵,手捂胸口轻喘气嘘地说:啊呀,笑死个我唻,不会唱就瞎吼了么。
      齐民说:那你换一个……拴柱媳妇停一会儿,就唱:
      我叫你家里务庄农
      你偏偏要出门赶牲灵
      总说在门外能挣多少
      谁知道出门送了命
      …… ……
      齐民又说:唱的甚唻,苦兮兮的……
      拴柱媳妇答说:小寡妇上坟……齐民说:难听,换……拴柱媳妇就说:
      当我是匣子里头的广播哇,说换就换,没了。你给唱一个!
      齐民说:我给你唱一个上学时候唱的。拴柱媳妇就笑了,说:男人会唱的有,大上海学生娃唱甚,不知道,你唱,你快给唱。齐民就说:我唱歌可好了,少年宫合唱团的,这一唱怕把一村人给唱来。
      拴柱媳妇说:唱哇,看麻烦的……三喇嘛把酒匣搁在锅灶上,嘿嘿地笑说:这,这,这可好,唱上了。
      拴柱媳妇呀地叫一声,说:看你个没脑袋的,烧酒能搁锅台上头?一会儿点着了,快拿走,放后炕。
      三喇嘛歪着脸就把酒匣提起来往后炕墙根放好,一面歪上炕沿歇着。齐民就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 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
      
      拴柱媳妇和三喇嘛都说侉了吧唧的,听不懂。齐民说:咦,这也听不懂?一想,可不,他们都没念过书,特别三喇嘛是文盲。让他们明白荡双桨,那也得说道半天。就嘿嘿一笑说:那,我给换一个能听懂的。他唱: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最后那个“话”,齐民唱得很坚决,很用力,干净利落,铡刀切草一样,咔嚓就切断了。拴柱媳妇和三喇嘛都说唱得好听,带劲,就是太短了。拴柱媳妇说:
      没啦,就这点点?不行,再唱两三遍,我爱听。
      齐民就再唱,唱到结尾都是那个“话”,咔嚓切得用力,断了。唱两遍,三喇嘛偎着后炕的墙打呼噜,就像麦场的柴油机一样呼突突一阵呼突突一阵。拴柱媳妇站起来往锅里滴葫麻油,炝花椒和葱,嗤啦一声又嗤啦一声,屋里窜起油锅葱香,还有点花椒麻香气飘飘浮浮的。
      炝了锅,铁皮锅铲锵锵地铲一阵,花椒葱花盛在盆子里,热锅里再淋下酸醋,正儿八经的山西阳高老陈醋在锅里又嗤啦一声,然后一勺头凉水兑进去,粗粒的大盐呵啷一声扔进去。勺头在锅里旋搅一阵,又锵锵地盛到花椒葱花盆子里。
      又烧水,风箱呼嗒呼嗒拉半天,水滚了,切好的山药丝放进去,焯几滚再用笊篱捞出来,捞一笊篱,拴柱媳妇拿手按住山药丝,往灶口的地上甩笊篱里的水,烫的嘴里唏哈唏哈。
      山药丝烫好倒在盆里,拿筷子和花椒葱花陈醋盐水搅和在一起,放在一边凉着。小脸盆那么一盆多。整好这盆,拴柱媳妇又去西屋捞几根腌酸萝卜,拿过来噔噔擦丝,装一盘。
      酒菜整好,她再揉一团醒面,一边伸手拍打齐民的腿,说:
      行啦,尽顾吸烟啦,快,把三喇嘛叫起,你俩先喝着,我给烙油饼……她把烙油饼的“油”字说得拐弯提升着,拖长了字音。
      齐民三喇嘛一个炕头一个炕尾,爬上爬下的找半天,满屋就寻到两只青边老碗。三喇嘛嫌碗太大不像正经喝酒的样,嚷嚷要回家取酒盅。拴柱媳妇不让,怕他嚷得满村都知道。齐民看看窗台,窗台上有几个半大药瓶,说,这行,把药倒出来,能顶酒盅。拴柱媳妇从铺盖卷下面摸出一张粗草纸,递给齐民。他就开了三个药瓶,起出软木塞,把药片子倒在粗草纸上。三喇嘛看见药片子也稀罕,歪脸斜颈地探手要捏来看,被拴柱媳妇照手拍一掌,说:
      喝你的酒,就是几颗索密痛有甚看的?
      药片子包好,拴柱媳妇又塞进铺盖卷下面。药瓶子拿水涮涮,倒上烧酒,齐民和三喇嘛面对面地喝。
      一盘腌酸的葫萝卜丝,一盆凉拌土豆丝。
      拴柱媳妇烙好油饼,端上炕桌,这屋这炕桌上就有了人家日子的活泛气。齐民招呼栓媳妇快上炕,一面拿药瓶子倒上酒,端给她,说:
      快,妹子喝点喝点……
      拴柱媳妇爬上炕,挨齐民盘下腿,笑嘤嘤地瞅他一眼,双手接过药瓶子酒,说:嗯,咱俩得喝一盅,我一口干,你咧?齐民眼对她眼,说:行,都干!
      两人眼对眼仰脖干了一药瓶酒,拴柱媳妇脸上就飞红一片,自己拿起酒囊匣子倒酒。齐民要接手,她拿手肘轻轻抵他一下,说:
      我给你倒,你得喝,咱俩先喝三个……
      三喇嘛自己也干了一个酒,说:行,给我也倒,我也喝三个。
      
      下雪天,黑得早,也没有钟表,谁也不知道时辰。齐民、拴柱媳妇、三喇嘛把一匣酒喝空,一盘腌酸萝卜丝吃完,凉拌山药丝和烙油饼吃得也剩不多点。
      齐民偎着铺盖卷,拴柱媳妇倚着齐民的腿胯,三喇嘛咿呀咿呀唱酸曲: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受苦人盼着那好光噢景
      青杨柳树长得高
      你看呀哥哥我那达儿噢好
      …… ……
      三喇嘛唱得磕磕绊绊,有一句没一句,断断续续。拴柱媳妇接茬唱,嗓音纤细绵软,像灶口上摊开的软麦草:
      黄河岸上灵芝草
      哥哥你人穷生的哟好
      干妹子儿你好来实在是好
      走起路来好像水上噢飘
      …… ……
      18.
      三喇嘛歪脸斜颈地唱累了,喝乏了,在后炕慢慢地矮下去,蜷在墙下睡。齐民偎着铺盖卷也斜下身子,醉眼惺忪地想合眼。拴柱媳妇唱着酸曲,满脸盛开的杏木粉花般绯红。倚靠着齐民发烫的肩膀,闻着他身上散发羊倌特有的羊臊气,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拱在羯羝胸前的母羊。
      拴柱媳妇侧过身,像山菊迎着蜂蝶,眼眸里的玻璃花眷眷地在齐民的脸上徐徐绽放。她俯在他胸口,探手抚摸深凹的眼眶,抚摸挺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抚摸他光洁的脸庞,心里直说:
      这就是个羊眉脸,就是个羯羝,他是公的我是母的……
      齐民被她柔软的小手摸得觑眯了眼睛,那眼睛里全是山菊花吐蕊绽放的丝缕光芒。他心里一动,抬手扶着她的头,像抚一只羊或是抚一片青柔的小草,一遍一遍地在她的发丝间摩挲。拴柱媳妇被他摩挲得小嘴微启,跪乳的羔羊一样探他的鼻隆口唇。他被她湿凉的嘴唇一遍一遍轻触,心坎融融地漾起愈渐扩展的涟漪,一层一层激越地浮荡的涟漪柔柔软软去迎合她山菊花般吐放的馨香。
      他一抬脸,唇须绒绒的嘴巴含住拴柱媳妇微烫的口唇,一遍一遍地吮吸,舔抚她翘翘的唇沿,舔抚她仰迎的小小下颏,舔抚她的颈项。他们湿漉的唇舌迎合在一起,轻轻地触碰柔柔地交缠。拴柱媳妇禁不住地一声娇吟,身子活泛的像搭在齐民肩头又垂落的羊鞭,随他紧促的喘息起起伏伏,手脚忙得不知道在他身体的那里歇落。她整个人都伏在他身体,脚抵在他的脚板上,他的腰往上一顶,她感觉到了树突般坚挺的一个碰触,就探手握住触碰她的树突,嘤嘤地喘着问:
      嗯,这是甚唻,这是甚唻?
      那么说着,她迎着树突挪移上去压着它。这时候,齐民的手从她小红袄下面马儿一样窜进去。她抬起身开敞小红袄里的空间,马儿一冲就卧倒在她给他的山凹,他的手指像沉浮的热风一遍一遍爬上她挺起的柔滑山峦。
      她温顺的像一张羔皮贴着他突突的心跳,说:你在跳。他说,你在跳。三喇嘛在后炕的墙角梦呓般的说:日你妈,羊惊啦……
      三喇嘛口涎滴淌的一声梦呓,让齐民和拴柱媳妇一惊,仿佛刚刚知道他们脚下边还睡着一个人。俩人定住了似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拴柱媳妇长喘一口气,说:你把他送回家,快点回来,我伺候你,咹?
      齐民说:嗯……拴柱媳妇就移下身,从炕头爬到后炕,把三喇嘛扒拉醒,喊:嗨,回家睡哇,三喇嘛回哇……
      三喇嘛流着酣水醒了,揉揉眼,说:呀,日它,我,我咋睡这儿啦?齐民爬到炕沿,一边蹬靴一边说:醉了哇,我送你回家……三喇嘛说:就这儿哇,睡得挺暖和。
      拴柱媳妇气恼地拍他身上一下,说:这个没下巴颏的,回你家烧炕热乎去。齐民下炕穿了皮大氅,走过去,揪住三喇嘛衣肩一提,说:赖的,起哇……
      三喇嘛被齐民揪下炕,在地上摇晃几步立定,才完全醒了,嘟囔着说:酒喝得好,烙油饼香,行啦,回家睡。
      拴柱媳妇拿粗草纸包一个剩油饼塞在他手上,说:
      下回,下回咱有了再吃再喝……
      出了院,齐民扶了三喇嘛一把,三喇嘛一挣,说:
      哎,这还用扶?我脑子亮亮儿的,能走!
      齐民说:你能,我是怕你醉醺醺的爬人家墙头给跌下来。三喇嘛说:谁说我爬墙头?去谁家都是开院门,爬甚墙头?
      雪,早就停了。
      天穹由漫山遍野苍茫白雪衬托,显得墨黑泛亮。村巷和挤挤挨挨的泥屋院落像遥远的童话故事,黑白座立错落有致。
      把三喇嘛送回家,安顿他钻进被窝,齐民寻回路踅巷道。经过德奎家院门时,巴脑袋蹑手蹑脚从角落出来,悄悄招呼:
      齐民,齐民,轻点……
      齐民停住脚,望着巴脑袋,一脸的不解。巴脑袋神神秘秘地凑近,耳语般地说:
      刚看见公社武装部长在院子角落撒尿……
      齐民一怔,这才想起部长是专门来找自己谈话,想起晌午德奎家的暗底允诺,心里咯噔一下,寻思这可误事了,不知道德奎家的要怎样跟部长说,咋说,说啥?也没明白部长怎么还在德奎家。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这家伙没走,在德奎家过夜?
      巴脑袋问:你知道部长来?齐民应答,说:知道,他就是来调查我家的历史,摸摸我的想法。巴脑袋说:
      噢,怪不得他跑村里来。又怪了,德奎没回来呀,他来这家过夜算啥?
      巴脑袋见齐民没再说话,又试探地说:我知道了,你入团申请没通过,好像给谁写信告状还是申诉,部长大概就是追究这事……
      齐民问:你怎么样样都知道,克格勃啊?巴脑袋说:有办法,齐民,你想不想让他回去做对你有利的结论?齐民问:什么办法?巴脑袋低声说:我是政治学习委员,又是民兵排长,今天夜里捉他!
      齐民说:不可以!你捉他不要紧,德奎家的也捎带进去了。巴脑袋说:要说,德奎家的平常对知青点的人都不错,家里吃点好的还上门来请。不过,这对你撇清问题是个机会,要捉!
      齐民听他这么坚决,又是想帮自己,就缓一步说:要捉也不能叫民兵,就我们两个……巴脑袋眼盯着齐民,看了一会儿,说:
      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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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7 17:2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的可读性很强,欣赏大作。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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