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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歌 发表于 2013-5-24 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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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拴柱尸骨全无。那座山丘上的磷肥窑直洞上下,没有井壁维护没有坑道支柱,黄鼠瞎佬掏窝一样。老天爷在那座窑上轻轻走过,就像耕田的农民不经意地踩踏了地底下野物的土穴。风吹过,土淹过,雨淋了,雪埋了,羊群走过了,远处卷来的荒草枯叶堆积在浅浅的凹里,看上去就像山丘上一洼起伏。 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存在。
齐民陪着拴柱媳妇,在那个丘凹里填上更多的山石土皮,把它垒成倒扣的碗或者锅。拴柱媳妇说: 死鬼,夫妻一回,甭介再来害我啊,停停的歇着哇……她的泪被尖啸的山风吹散,散成细碎的冰晶四处撒落,滚得满丘叮叮作响。 齐民看看天看看地,瞭扫四面群山,颓塌的土长城在苍云白氤下面断断续续蜿蜒跌伏,他的心绪无着无落。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有关,又和自己无关,就像外白渡桥下面的黄浦江与西口关隘的长城残垣没有联结。但是,千里万里无可阻隔,它们水土渗透。自己是怎样的跨越水土穿过岁月,身临其境却神思游离的面对身前这抔土。
他给这抔土深深鞠躬,搀着拴柱媳妇离开。离开很久的路上,拴柱媳妇说:改口哇,不叫他媳妇了,我有名有姓的。齐民说:知道,不过,我不能叫。 她说:我叫凤娥,为甚你不能叫? 他说:他能叫,我不能,我还叫你拴柱媳妇。没人时候叫你妹子……她说:他死了。他说:你当我活的?我一个念书好好儿的中学生,跑这儿放羊,你当我活的? 听齐民这么说,拴柱媳妇一愣,像第一次认识他,定眼瞅他一会儿。然后,她走近他,踮脚在他额头亲一下,又亲一下,说:
哥,你心里团的是苦菜根……
村沟水溪冻结实了,羊群和大牲口踏在上面浮蹄打滑,都跳着蹄蹄越过,怕烫着似的。三喇嘛戴青灰兔皮缝的带耳帽,穿着光板皮大氅,还拦腰系了几道布绳,脚上蹬一双驴毛毡疙瘩,灰红不是灰红,黑紫不是黑紫,像两只大獒爪,走路缩头扛肩膀的。 齐民戴冻死不可怜的毡绒棉帽,里头穿了草绿短大衣,外头还套了皮大氅,绿棉裤,半高腰的翻毛靴。这装束比不上冻时,像个城里来的知青后生。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羊群里。三喇嘛说: 嗨,巴脑袋领一伙女人去西沟整梯田修水坝咧,你说,这没料货尽瞎折腾甚? 齐民应答说:那也不能说瞎折腾,正经改造田地的事。这村,没个建设,莫非一辈又一辈的,就那么穷下去?三喇嘛说:管的个毬用!水走的是水道,你给它拦住,发山水往哪跑?那个山,就山皮皮那点土,长草还行,都刨成一级一级,越发土薄啦…… 齐民说:你懂个毬,土薄能往厚垫,地平了,水呀肥呀流不走,庄稼长得好,产量高,收成好了,日子就好。三喇嘛说:日它,你们上海人尽顾上海人,再咋也不跟村里头一心……
说着话出了村,往沟沿边的田里散羊群。那些田都种过莜麦,收完莜麦留下点秸茬麦草,也能给羊子啃嚼一阵。羊群散在田里,残雪斑驳,白色的阳光隐在灰色的云层里。齐民点一过眼,抬头看见拴柱媳妇的驴在半山坡觅食,四处瞭扫一番,看见她在远远的一片田里圪蹴着刨地。他问三喇嘛: 那儿是山药地哇? 三喇嘛说:可不,没有刨净的山药,她抠寻咧。看看,远远儿介圪蹴那儿,我二叔要是在,说不准就给她一枪。齐民抬腿给三喇嘛一脚,斥道:日你妈,人也敢给一枪? 三喇嘛嘿嘿笑,嘀咕说:说笑呢么,恼甚? 齐民张张嘴,想朝山药地喊一声,没喊出声。想了想,说:我过去眊眊…… 他想过去帮她,放羊也是闲着,过去帮她刨土搜寻山药也不误甚事。才往坡上爬了几步,沟里头跑过两匹马,大喇嘛在马上喊: 齐民,回哇,公社有人来寻你咧。 说话间,两匹马蹿进村去。
齐民跟三喇嘛招呼说: 你你妈楞站那儿看风咧?把羊往山药地那儿撵撵,不误羊啃地,还能帮拴柱媳妇刨闹点山药…… 三喇嘛抬头看看山药地,说:拴柱死毬啦,剩她一个,一年没挣上口粮,可怜见地…… 齐民甩鞭拢了拢羊,三喇嘛引路,往山药地走。见羊群上了高坡,齐民从短大衣里头掏出个布包,朝三喇嘛甩过去,说:
晌午有吃的喽,这疙瘩馍馍给你哇!
14.
饲养大院一半牲口棚一半储粮房,只有一间低矮的泥坯小屋做村里的公务。小屋一盘炕,一张桌,两只高脚板凳。大喇嘛、杨生贵、巴脑袋、会计、保管,一干小头小脑,寻常有事凑在这里咬耳朵办公事。 公社来人,马儿拴进马厩喂草,招待歇脚吃派饭,挨家挨户轮个儿转,该着谁家歇到谁家。这回是武装部长来,大喇嘛让会计查记录,轮到三喇嘛家的派饭。大喇嘛说:瞎毬闹咧,他光棍,要毬一条,人还在山上放羊咧,拿甚回来派饭?算,去我家哇…… 杨生贵说:那不能,上回就是你顶的谁家,这回我家哇。会计说:队长也是顶过好几家……大喇嘛说: 行,揭过,三喇嘛不行的话,下一家谁? 武装部长在一旁听了,脸上挂不住,说: 我成甚,讨吃的啦?把齐民叫来,我俩说点事,完后我回公社吃饭。杨生贵说:那不能,来啦来啦,能让部长水不喝饭不吃,走?那不能。行,我安排哇……
杨生贵转身出门去了德奎家,一说长短,德奎家的笑说:慢说是部长歇晌吃饭,住下也行唻,杨队长不来瞎圪捣就成。杨生贵听德奎家嬉逗,也呵呵笑,说:迟等黑夜来,爷瞎圪捣你个浪货! 德奎家说:算啦哇,上一回你婆姨见了我没个好脸,热一句冷一句,当我是那个骑脊梁顶后臀子的儿狗,咋不在家骂骂你杨队长…… 杨生贵软了笑脸,说:行,我不亏待你。这会儿顾不上扯毬,晌午就在你这儿啦,快忙乎哇……说完就出门去。 德奎家的追问一句: 看你撩骚格唻,忙得话也说不清,几个人的饭? 杨生贵头也不回,说:扳指头算哇,加两个,部长和齐民……
杨生贵出德奎家院门没几步,大喇嘛带着部长和齐民几个迎面过来了。杨生贵一打哈哈,说: 大喇嘛知道我到哪家…… 武装部长在大喇嘛身旁也哈哈一乐,说:贫协主席说了,杨队长去哪家哪家就是一村最可靠的人家。 大喇嘛跟着也呵呵一乐,给部长让开身边的道,说:来来,这家是生贵的本门堂兄弟,主家杨德奎,好木匠手艺,尽管就在外头做营生,拿钱回来交工分交口粮,本份……
德奎家的站房檐下撩起门帘,抬一张银盘笑脸,朝着一伙人招呼,说: 都来啦?快进家,快进家……
齐民挤过德奎家的身边,脸上不由的涨红,眼睛都没敢对她看,低头让过门帘随着大伙进了东屋。 这屋,南窗下一盘敞亮的大炕,炕席上铺展一块印花毛毡,北墙靠两口红柜,柜上排一溜长长短短的瓶瓶罐罐,瓶子里都装大半瓶红纸绿纸染过的颜色水,擦得明净明净。炕头的锅灶面净光铮亮,风箱匣子刷的红漆,一个家都显得红堂堂暖洋洋。 部长、大喇嘛、杨生贵都脱鞋上炕,齐民斜跨在炕沿。德奎家的进来就烧水熬砖茶,招呼说: 窗台上有纸烟,你看我也不会招呼,贫主席杨队长你们取烟给部长还有齐民,部长贵客,齐民知青也是第一回进这个屋,你们吸烟,我给烧水…… 一伙人就取烟拉呱,说些村里村外的淡寡事。过一会儿,德奎家的拿碗舀红酽酽的砖茶,都喝得唏嘘有声。喝一气,公社武装部长说: 行,这么个,今儿我代表公社党委来,和我们村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一个是调查一个是征求他一个意见。对了,不是什么问题啊,就是组织上对知青家庭和个人的一个关心。这样啊,贫协主席和生贵,你们回避一下,这头有德奎家的烧口水喝,挺好啦。回头,我再跟村里头汇报,你们看? 大喇嘛和杨生贵听部长这么说,面面相窥,对望几眼,就悉悉索索的下炕穿鞋,说: 行,你俩谈,你俩谈。 大喇嘛一面穿鞋,一面也对杨生贵低声关照,说: 那就招呼会计保管都甭过来啦,巴脑袋那儿你去搭照着,甭跟他说啦。杨生贵应诺着,嗯嗯地吸上鞋,一边招呼部长齐民说:那行,你俩拉呱,有甚事让德奎家的寻我。
大喇嘛杨生贵悻悻地出门。 德奎家的看出眼色,也忙着说: 我去西屋烧炕,晌午就在这吃哇,我就在西屋做饭,你俩喝水这头锅里烧滚啦,各人舀哇,吸烟炕桌上有……
都走了。
德奎家的东屋就剩公社武装部长和齐民,部长说: 齐民,来,上炕,别跨哪儿啦,咱俩坐近点。 齐民就脱鞋,移到炕桌前,脸上尴尴尬尬地看着部长一笑,一面伸手取烟,点着吸。部长看着齐民,说:知道你爸你妈作甚的不?齐民说:知道! 部长问:旧社会现在,你都知道? 齐民说:我爸妈说过,旧社会是书店里的伙计,我爸是地下共产党,我妈不是…… 部长说:那好,你妈的事,你知道? 齐民说:知道……部长问:你咋知道?齐民说:造反派大字报写的,我妈也交待过……部长说:那你说说,你妈….. 齐民说:说甚?她年轻时候,就跟我现在一般大,处过一个对象,是蔡廷锴部队里头的军官,他们抗日……部长轻轻一拍桌子,说:行了,甭说下去,我们都了解。这么个,你知道你家庭情况复杂,还给谁写信?齐民说:是,我为爸妈求平反。 部长说:你爸是摘帽右派,当个工人阶级了,还闹甚平反? 齐民说:右派帽摘了,地下党的历史没有还给。还有我妈找对象时年轻,后来部队开拔,对象没了音讯才找了我爸,这也不能是罪,不能影响我爸我妈的清白。 部长说:没影响哇,都没有戴帽,都在工作,拿国家工资,他们自己都没要求平反,平反甚? 齐民说:他们老实,组织有责任查清历史清白,我爸的党籍要还给,我妈原先是中学教师,现在是幼儿园清洁工……部长又一次轻轻拍炕桌,说:齐民,你的思想很有问题,这已经影响过你的入团申请,听说,你还有上大学的报考愿望,这可能也会影响。为你好,组织上派我来寻你谈一谈…… 齐民说:那你转告组织,影响入团已经是对我前途的重大影响,更何况因为组织的疏忽,影响到我爸我妈的历史清白,这是影响两代人,是不负责任,组织怎么可以还说对我们没有影响? 部长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工人,清洁工,对农村庄户人求还求不来,你爸妈是不是背地教你的要什么平反?齐民要申辩,部长手一挥,拦住他的话头,抢白说:告诉你,入团申请看的是表现,就你对爸妈的工作认识,对组织的不合理要求,无理取闹就是不能通过的最好解释! 齐民听到这儿,举手一拍桌子,说: 你倒底是代表你的认识还是组织的认识,既然这样,你他妈来找我算干嘛地?把你的党籍丢掉,把你的部长拿掉当生产队社员,你也觉得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吗? 部长一愣,继而也一拍桌子,说:齐民,我是组织找你谈话!齐民说:你代表你自己吧,组织不是你个人!
这时候,德奎家的摇摇捏捏走进来,一脸暖意地说:吔呀,这俩说甚咧,这么亲热红火的,饭熟呀,你俩歇口气,吃完饭在拉呱。 部长齐民都一怔,一时没了话音,各自取烟点火。
一会儿,德奎家转出去,从西屋把饭端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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