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女人 喜儿每次放学绕过大坝沟，转过阴面咀就爬上黄土峁向史家山望一望，如果是上午太阳照到那颗大槐树杈或下午太阳离落山有一尺高时，深山里烟囱就冒出浓浓黑烟，那是俺妈开始做饭了。
山里交通不便，现在已经搬离的没几户人家，山大人稀， 要没了油盐米之类，去邻家借来回小跑也的半小时左右。山里人地多收成薄，只要雨水涝这一年就不愁缺口粮，要是大旱锅中无米也是让人头疼的一件大事，唯一就是不缺柴火，每到夏季青蒿子长有一人多高，到秋末冬初霜杀掉叶子，冷西风一吹全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只要人勤快出山一会功夫准背回一大捆，够煮两天饭烧一次热炕头的了，这不好一点就是蒿子秆塞进灶火烟大，风箱一拉浓烟四起，整个窑洞笼罩，呛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近几年煤炭虽有，那东西烧起来烟少，耐实，就是太贵，山里人没什么来钱路，买不起，也只能靠蒿子来熏锅燎灶，年长日久山里窑洞都是黑咕隆咚。
叶子在这深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她不知道苦和甜相差多远，她出生时中国还没解放。58年她18岁嫁到史家山，这一年天闹大旱，庄稼颗粒未收，老人们说是遭到年馑了，好多小孩老人都在饥荒中活活饿死，好多光棍到娶媳妇年龄都不敢娶。叶子是天亮用两升子麦皮皮换来的，这吃糠咽菜的年代谁也想不到能活到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
天亮弟兄五个他是老小，五个媳妇都娶进门还有公婆，加之一些小崽崽们，要都圈到一个家里那可是挤破了头，公婆精明，早晨进门晚上另家，叶子记得很清楚，另家时分给他们三个玉米棒子，一升子荞麦，腊月这困荒接济不上的季节，掐指算接济下年收成下来还得五六个月，这愁归愁，别人不都还这么朝前过着。叶子母亲替别人带了点榆树皮磨成的粉，叶子用碾子每次碾一个玉米棒子和一把荞麦，做饭时锅里倒三大老碗水，抓一撮碾好的混合粉和一撮榆树皮粉面搅成糊，水开倒进锅里烧开，稀得连碗都不沾，小两口稀溜溜喝个精光，不过这多半还要给自己男人吃，男人饭量大。
期盼着已经是开春了，别的不说对面山上的苜蓿肯定露出地皮了，那还是生产队的自留地，偷菜的人确实太多，队长就派个专人盯着，偷得时候要看准时机，一般生产队完工随便找个隐身的廓落看苜蓿人一走，一拥而上，衣服口袋一满就赶紧得跑回来，看着沫糊上漂的绿油油苜蓿芽高兴地就像过年似的。
苦日子总是那么难熬，这些不说叶子进门好几年人家孩子都跑开了，她却不见动静，天亮可就不答应了，养只羊一年也剪二斤羊毛呢，去生产队里上工别人老问起“叶子有了没”？问得天亮有些丢人，这越想越窝火，一顿拳打脚踢，这打惯的手，骂惯的口，叶子白天上工挣工分，晚上回来揉着青得发紫的干腿梁委屈得眼泪刷刷掉。
今晚她一夜没睡着，她想去娘家躲一段时间，远处传来三赖子家的鸡叫头遍了，等叫二遍她就起身。眼瞅进了深冬，叶子还挂着一件烂破夹袄，西北风吹得有些透骨，她把结婚时娘家陪的唯一一件涤卡布衫小心翼翼套上，平时她没舍得穿过。趁着微弱月光她过了河，河面已经冻结实了，过了马家山天已经完全大亮，这时隐隐约约传来鸡叫，这是对面史家山三赖子家鸡叫三遍了，再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大山完全挡住了视线。
叶子进娘家门已近晌午过后，老母亲疑惑得问：“叶儿，这翻山路九十多里地天亮走，到家也都晚上点亮灯了，娃儿，以后可别这么傻了，前几天还有人听见狼叫呢。”叶子打了个寒颤坐下来再也没说什么。直到一天晚上叶子听老母亲在隔壁窑洞跟大哥说话：“已经半个月过去了，我看样子是跟天亮淘气了，你的把叶子送回去，已经是人家一口子人了，老住娘家让人说闲话，顺便给天亮这狗崽子交代一下，二升子麦皮皮可喂不大一个人，那时我连一个白元都没要为的是让叶子去不受气、、、”紧接着就是老母亲的呜咽声，叶子的鼻涕眼泪也早已湿了一大片炕头边。
第二天，叶子大哥把叶子送回史家山，天亮连头都没抬，脸拉的长得像茄子一样，叶子大哥一看他那猪模样，连口凉水都没喝连夜就回去了。叶子翻开布袋，老娘装了两个玉米面溜坨，她顺手递给天亮一个，另一个放进狗头灌，留着明早天亮吃了好干活。
时间不管你苦辣酸甜，白天迎来太阳晚上送走月亮，人生就像白天看不见星星晚上看不见太阳那么不可思议又蹊跷，四季照常轮回，人来到世间注定要受磨难，一切老天注定。叶子白天去生产队挣工分，只有埋头干活，在他人面前她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回家面对黑窑洞和一对白眼珠子。进史家门这么多年没个娃确实对不起人家史家，要到头来天亮没个续香火的，让他怎么给祖上交代啊，可这生娃又不是鸡下蛋，生不出来干着急也没办法，况且还从耳缝里听见有人咒骂天亮断子绝孙，烟头眼快白了，叶子越想越来劲，经不住哭了个天昏地暗。
这到底是哪门子走了邪，天亮琢磨着，老娘要他们去后山娘娘庙求求，两口子去了一趟娘娘庙，这就看神灵是否能现灵了。果然包产到户这一年叶子肚子给争气了，只要有人什么都有，每天三癞子家鸡叫二遍叶子就挑一担老木桶去河床下担水，东山太阳照到西山尖时，一大缸水扑沿闪电，这就给天亮弄点吃的，天亮开始跟三赖子学做泥水匠，一天能挣个一两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能换个一袋盐，几盒洋火，倒两盏灯的煤油了。天亮垫薄了点肚子就出去了，叶子拿上绳子、镰刀出山要给自己未出生的娃儿准备烧炕蒿子秆了，虽然累点，还是有干劲的，天黑睡下，鸡叫准醒，叶子的一天又开始了、、、。
端不端，巧不巧，大年三十人们都篡到家里准备吃一顿油搅团，却从天亮窑洞里传来娃娃哭声，叶子生了，天亮不大愿意——女娃，还多亏接生婆嘴皮子巧，劝的天亮拉展了脸，男娃女娃对叶子来说都是她心头掉下的肉，再说进门十几年吃尽了苦头才有这么一个稀奇狗狗，赶紧得取个名字?叶子想了想：天亮快四十了才有一女，这娃出世就过年，有福气，那就取名喜儿吧。这孩子都有了，叶子不能叫叶子了，天亮也不能叫天亮了，打招呼称呼就是喜儿妈，喜儿爸。
喜儿妈奶水少，喜儿还没过满月，夜里就饿的哇哇哭，吵得喜儿爸睡不好觉老发脾气，喜儿妈没办法，只好等天明跑了七家子讨了一盅清油，半碗面粉，孩子奶水不够吃老人们说是孩子上世别人欠的债，出世时没带够，这世讨回来就好了，喜儿妈把油和面做成饼吃了，孩子奶水足，一夜没哭，可第二天又不灵了，喜儿妈急了，弄了点小米每天熬点小米，自己再嚼细，喂给她两勺，这才老老实实的不闹了。
娃娃是只愁养不愁长，有点小苗苗几天不见就变一个样，喜儿由提一只空篮子到能提起一篮子杏子开始，慢慢地能为妈妈跑脚步，随妈妈上山打柴，甭说这就是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
时间就像长了翅膀，八年一晃溜过去，喜儿已经超过了上学年龄，喜儿妈跟喜儿爸请示了几次，好不容易给答应了。每到年头接夏，家里老母鸡就孵出一二十只小鸡仔，六七月份小鸡仔长成大母鸡，鸡蛋除了给喜儿爸每天荷包一个，剩余就是喜儿用来换学习用品的主要来源，生活的困窘让一个山里孩子有了自命不凡的追求，学习是她唯一出路，喜儿从小学中学再到高中，由一个单纯的丫头变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只有她懂得妈妈的付出是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喜儿读高中在二十里外的镇上，学校规定每月放一次，每次回来绕过大坝沟，转过阴面咀，喜儿惯例性先爬上黄土峁向最熟悉的史家山望一望，之后就一路跑下山坡进门享受妈妈为她准备的美味鸡蛋面，给妈妈讲学校里的故事是母女最惬意的时刻。
媒油灯下攻读十年寒窗未枉有志者之理想，一张大学录取通知让喜儿妈激动得又是哭又是笑。谁说女儿不如男。为了筹到昂贵的学费，喜儿爸白天给人修房子，晚上扛麻袋，喜儿妈给村里人割草、打场、晒粮都去做，只要娃儿不再在这山沟里呆下去，辛苦是暂时的。
离家来到遥远的省城，始终抹不去妈妈背上如山的柴禾，梦里那个佝偻着身子在史家山崎岖的山路上行走，烈日正艳，汗如雨下。喜儿摸一把辛酸泪，醒了，月光射进窗户，宿舍楼里黑夜如昼，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残留着梦里的感伤开始为他乡的妈妈写信、、、。每一次笔下里都流露出对亲人的深深思念与怜悯。八十年代末，电话渐渐替代了书信，喜儿妈记得第一次去从支书家接喜儿电话还闹出了笑话，她好像在村支书电视上见过，对准话筒“噗噗”吹了两口，惹得村支书笑了半天，接完电话她边往家走心里边沉吟，自己窝在这深山里没见过世面，还是娃们有出息，不过这应该是很满足的了，电话这东西真是太神奇了，见不到人却能听见声音，又想起她刚才丢人现眼不由又笑出了声。
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连阴雨，半夜里窑洞又漏雨了，一个晚上叮铃咣啷雨滴敲打脸盆的声音弄得老两口吓得一夜没合眼，幸好第二天一大早雨过天晴，喜儿爸一看原来雨是从蚂蚁穴里漏下来的，赶紧收拾着就听见队长就在山顶扯着嗓子喊 ：“(⊙o⊙)、、、开会了、、、”，喜儿爸赶紧上山了。一回来满脸欢喜，一看那样准有好事了：“娃他妈，咱这一辈子的山路可要走结束了，为了预防自然灾害发生，响应党的脱平致富政策，镇府补贴五千元给深山住窑洞贫困户，批准在平原基地建一所房子，还有为了遏制水土流失，这整座山在两三个月内一齐植树造林，再过三四年我们的史家山可就成了绿树丛林的风景山了，娃他妈政策好啊！要不然我们死了都不曾在大平原上住过一天那！”喜儿妈听着听着就迈出了门槛，在庄子周围走了一圈，最后停到大槐树下：“娃他爸我在山里住习惯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你看看，一辈子就这受苦的命，溜了一辈子土炕，连一张羊毛毡都没铺过，听人家城里人都穿的花里胡哨的，你我还披着打满补丁的老粗布，该转换一下思想了，党的扶贫政策这么好，你还忧虑啥！”。说完扭头忙活了。
又一个秋冬不知不觉过去了，喜儿爸找阴阳看过，清明过后三月十二是动土吉日，马上又的忙活了。年前喜儿回电话说因为安排工作的事不能回家过年，替别人给娘亲二老二百块钱，千嘱万咐一定让爸爸妈妈买件衣服，这是女儿一点心意。二老高兴的呀，这娃咱是没白供。
喜儿妈只拿了五十块，她用手绢小心翼翼的包好，在自己心里藏了一辈子的秘密日子--3月8日是她的生日,一大清早，她给喜儿爸烧了两个荷包蛋就起身去镇上了，今天，她要买件新衣服穿，就算是女儿给她的生日礼物。山高路远喜儿妈走到黄土卯时已经气喘吁吁，想想年轻时一大捆柴就像小山她连气都不换就背回家了，现在啊，挪也挪不动了，再由阴面咀转到大坝沟已经是两腿酥软，还是年龄不饶人啊，现在走路也都吃力，自己体力是一年跟不上一年。
好多年没来过镇上了，街道修的风不清东南西北，不过要记下一处作为回去时的标号，以免找不到回家路口，她看了看这商店巷子胡同都一模一样，还是经过那三岔路口有一棵核桃树，一半树身年长日久已经枯干，这比较显眼。之后就去商店看衣服，花花绿绿都绕花了眼，售货员介绍了几件，样子蛮好，颜色太艳，这个年代的人呐嘴像刀子：大姨都什么年代了，人活一辈子别太愧对自己，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生活就像衣服，不断更新，不断有新花样替换，别苦一辈子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话有些苦情，却在理。喜儿妈穿上一件紫色兰茂妮在镜前一照，欣慰的笑了。街上人熙熙攘攘散开了，喜儿妈找到了她做记号的大核桃树，没错就顺着这条路回家，快到大坝沟时喜儿妈胸口有点闷，且越来越疼了起来，她勉强转过阴面咀爬上黄土卯，太阳快落山了，大槐树清晰可见，自家烟囱隐隐约约，灶火爷还在路上，娃他爸肯定饿的打转了，自己又不争气，疼得冷汗直冒，回到家喜儿妈就一头栽倒炕上，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躺就躺老实了。
迷迷糊糊中喜儿妈睁开眼，喜儿爬到头前呼唤，喜儿妈知道是自己娃回来了。
“妈，我回来看你了”。
“娃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妈，我回来接你去城里给你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游好多地方，我们爬长城，参观毛主席纪念堂···让你吃你从来没见过的鱼虾和好多美味，我要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再也不用受苦受累，你把女儿拉扯大了，女儿现在有能力报答你的恩情，你好好的活着，享受女儿带给你的幸福，妈，那么苦你都走过来了，现在你要坚强的挺过这一关。”
“娃儿，你能走出山沟也就了解了我一桩心愿，妈再无遗憾，命中注定生我人在这山沟里，死我魂在这山沟里，有空你就回到这山沟里看看，这是你长大的地方，记得···冬天···给我···送件寒衣···，”。喜儿已看不清妈妈流出的泪在她历经磨难刻下的皱纹里干涸。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深山女人半张着微笑的唇，一头白发配上紫红色的衣服，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母亲···。
雷声、哭声、雨声已分不清整个史家山那个是喜儿撕心裂肺的痛。
出殡这天，太阳把清晨的史家山照得通红，青青的蒿子牙上挑着一颗颗露珠，清亮的就像喜儿流出的眼泪，又像叶子走过流下的汗珠。
又是一个三月八日，通往史家山的小道已被推路机疯狂的劈开一条蜿蜒大道，喜儿的小汽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到母亲坟前，坟茔上迎春花开得正茂，绿色覆盖了整座史家山，分不清哪是楞哪是卯，一株株小树苗坚劲挺拔，还有那颗大槐树，槐花婆娑，香溢史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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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7 21:51:46
发表于 2013-3-18 14:57:19
谢谢版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