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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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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8 14:25: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家 丑
                                                                           作者:陈庆宝
                                                                                 (上)
                              一
说来也幸运,我这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学生,毕业回乡后竟当上了村小教师。说真的,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这让我一字不识的爹妈更是喜出望外扬眉吐气。于是,他们逢人便说,我们家老三教书了,嚯,还教三年级哩。所以,每到周末他们总要备上一桌好吃的,就等我这“有功之臣”回去饱餐一顿。
一个周六的下午,学生娃们同往常放学后一样哇啦哇啦地嚷着跳着各自离校回家了。因此,一周单身生活的孤寂重又勾起了我回家的欲望。家此刻在我心中是温馨的,爹妈也是慈祥的。
然而,当我哼着小调迈着轻快的脚步赶回家时,眼前的情景却把我完全震住了。我爹妈又吵架了,并且吵得很凶,我爹对我妈一阵大骂之后却仍不解气,竟把手中的饭碗哐铛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于是,那碗里的饭菜汤水便像放礼花一样溅了满屋子,摔碎的瓦片拌着剩下的汤饭水汪汪地瘫了好大一滩儿。我家那条雄性十足的,一直在桌下翘着尾巴来回觅食的大花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头蹿出了门,并迅速逃出了院子。
在我的记忆里,我爹妈年轻时也时常吵架,有时甚至大打出手。所以,每次只要他们一吵架,我们弟兄三吓得就如惊恐中的兔子,一溜烟藏进屋后那草垛里,并响屁也不敢放地在里面掖着。而我妈每次吵完架,又粗着嗓门满世界的找我们。声音里带着沙哑,也有几分哭泣。当然,她每次都又如掏鸟蛋一样,把我们一个一个地从那草垛里拽出来。同时一边发泄地拍打着我们身上的尘土,又一边愤愤得直骂人。
这都是你们几个小杂种惹的!
不过,我知道这是我妈在故意找我们的岔子,因为她心里很苦,并且苦得无处诉无处泄啊!
的确,那时的我们确也调皮,特别是耳聋嘴哑的二哥更是这样。他不仅攀房爬屋地取鸟蛋,还领着我们往别家成熟了的瓜里拉屎撒尿。(既把成熟的瓜用小刀揭个口子,并将里面掏空,朝里拉完屎尿后,又毫无痕迹地将揭开的口子盖上。)
随着我们后来的长大,我爹妈间的争吵越来越少了,偶尔也只是斗斗嘴。我想,一直磕磕碰碰的爹妈也许随着年岁的增大,并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被“磨合”得愈加默契了,……。但是眼前这情景不仅让我茫然之极,也将我脑子里的一切全荡然无存了……。
眼下,我爹把碗筷全摔了仍不罢休,对我妈又一阵声嘶力竭的大嚷。见此情景我忙跨进了门。的确,我的出现使我爹不仅停了嘴,脸上的怒气也消了许多。我妈也竭力掩饰着窘迫低着头匆匆跨出了门,并直直地进了灶屋。
你说你妈昏不昏,自己都在急着用钱,还答应把钱借给别人。我爹等我妈一出去就急不可待地对我这么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也带着几分殷勤。
我听我爹这么一说,脑子里不由踌躇了片刻,然后冲我爹惊奇的问:借钱,借给谁。
我爹一听,刚才还板着的脸一下鲜活了起来,我知道,他以为自己又获得了一个十足的支持者。
谁,还不是你姨爹,你姨妈病了。
其实,姨妈患病的事我早就知道了,那是表妹告诉我的。她说姨妈这段时间时不时地晕倒在地,有几次把头都磕出了血。她和姨爹都要姨妈到城里大医院去查查,可姨妈就是不去,她说大医院花钱多,挂个号都得几元十几元的,照个片又得花成百上千,家里哪来的那么多钱,况且还要供能儿读书。能儿是表妹的弟弟,在市里读重点高中,所以姨妈的病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想到这里。我忙抬起头,一脸的恍然所悟,因为表妹有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姨妈的病咋样了?
咋样?我爹吐出这两个字后又停了停,他好像在酝酿下面的话应该咋说似的,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已卷好的土烟卷儿,但他那已息灭了怒火的双眼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
脑瘤,你大哥看过检验报告了,好像还是恶性的。
啥!恶性的,那不就是脑癌吗。我脑子里顿时闪现出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来,同时感到这事来的突然和不幸。
医生都对你姨爹说了,手术如果成功,你姨妈还能活上几年,但一进院就得交上万元,你说他家哪来的那么多的钱,前天去城里医院检查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今天你姨爹从城里一回来,就直奔奔地跑来向我们家借钱,更没想到的是你妈竟满口答应了,你说这是不是……我爹说到这里刚咽下的那股子气又窜了上来,他停下了正搓着土烟的双手,老是瞪得斗大的眼睛喷着愤懑。
就在这时,我妈为我热好饭菜两手捧着碗进来了。她脚步轻缓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趔趄下去让我挨了饿。
我不借谁借,谁叫我是她姐。我妈把饭菜放在我面前的饭桌上后冲我爹理直气壮地这么说。但眼里却又噙满了泪水。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钱放在那里是有路子的!我爹的话刚一落口,又把门帘子似的脸放了下来。虽然他很认死理地与我妈争议着,但那语气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后来我听了好久才弄明白我爹所说的,他那个钱的路子是备在那里为二哥讨老婆用的。
二哥幼时一场大病便留下了这耳聋嘴哑的后遗症,尽管他身材结实青春勃发,前后也来了几个“象模象样的姑娘”,但最终还是嘴里香喷喷的,人却摇头摆尾地拜拜了。说真的,二哥幼时患病因无钱医治成了残疾,已令爹妈愧疚不已了,再加上人们的一些闲言碎语,就更使爹妈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因此,我爹一改不进茶馆的“坏毛病”,成天蹲在里面攀亲结友,只要一有眉目他便带人三五成群地涌进酒店里,菜只管点好的,酒尽其量地喝,但每一次等那些人吃饱喝足后,我爹又失望得唉声叹气直摇头了。
那天,村里潘瘸子结婚了。那女人是他花了五千元钱从云南买来的,尽管那女人有些傻,但我爹还是为此红眼了,还没等酒宴结束,他就一脸讨好地朝那媒人凑了过去,并同时敲定一周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为此,我妈也喜上眉梢,她好象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头梳得光亮光亮的,衣服一改灰不啦叽为扎眼的花花绿绿。我爹更乐得合不拢嘴,并破天荒地洗了头,刮尽了满脸粗实硬朗的胡茬子,成年光着的大脚板也被生硬硬地套进了油亮油亮的皮鞋里,走路时虽然有些滑稽,但我爹却一脸的神气。更没想到的是,我爹妈间竟一下亲热了许多,时常如新婚燕尔般出双入对,夫唱妇随着。
当然,他们也把我二哥重新包装了一番。
但在这节骨眼上,让我爹怎么也没想到我妈竟把他那“取了名”的钱借了出去。在我爹看来,我妈这是自己在拆桥,自己在绝后阿。
这天夜里我爹除了长吁短叹外,就是无休止的训斥我妈,而我妈则低着头,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娃一样任凭我爹怎样训斥就是一声不吭。后来是我大哥的回来我爹才住了嘴。
我大哥年轻时当过兵,并在连队里任卫生员,退伍回家后也因此被村上指定为赤脚医生。这晚我爹和他谈得很晚,我只隐隐地听大哥时不时地说到姨妈、姨爹和春。春就是表妹,但我一次也没这么叫过她,总觉很难开口的。
第二天早上,天很晴,但我感到却很郁闷和压抑。早饭后当我正准备离家返校时,姨爹来了。他耷拉着脑袋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儿,原本瘦削的面颊显得愈加憔悴了。那双老犯病的眼睛不知是旧病复发还是没睡好觉红肿得更厉害了。他见了我不由咧了咧嘴,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来,但那笑也很苦涩和很无奈。
                                   二
我教书的学校是我们乡最偏远的船板沟村小学。那里不仅山高沟深且道路陡峭狭窄,唯一令人入神和向往的是那满山遍野立地擎天的苍松萃柏和每户农家院前屋后那一片片葱茏得墨绿墨绿的梓竹林子,看上去那简直是树的世界竹的海洋,就连学校那五间破旧的茅草屋也被掩映在这竹丛里。清晨,一阵凉风轻轻拂过,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清香在丝丝儿甘甜的陪伴下便扑鼻而来,并浸入肺腑,于是从心底里透出一阵阵清爽和快意。夜晚,竹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竹叶间沙沙、沙沙地轻弹慢唱着首首催眠曲,把经过了一天劳作的庄稼人催入了甜香的梦里。
在我记事起就知道姨妈家住在这船板沟村那片竹丛里。那时,我和扎着两条羊角小辫,辫梢系着两只布蝴蝶的表妹春常在这竹丛中一边嘻戏追逐,一边嚷着只有我们山里娃才会嚷的童谣:
竹叶儿尖竹干儿长,
我给阿哥(妹)作新娘(郎),
扳根竹笋儿办酒酒,
摘下竹叶儿铺新床。
但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又会来到这竹海里一复一日地同一帮子山里娃同读共吟、朝夕相处着。
我是回校的第二天才知道姨爹头天是特地去我家拿钱的,这是表妹告诉我的。
“今天早上我爹进城去接我妈了”。当时,表妹把整个身子依在我寝室的门框上,低着头,两手不住地玩绕着她那根粗实独辫的辫梢,声音低沉得如在自言自语。
你说啥,姨妈不是刚送去城里治病吗?
表妹抬起头,两眼里汪满了泪水。
你知道吗,前天我爹去你们家借钱时,刚一出门又忧心忡忡地返了回来,他站在门口迟疑了好一阵才问我,春,你说你姨爹会借钱给我们吗?说真的,当时的我真的被问住了,不过,我踌躇片刻后还是很肯定地回答了我爹,会的,姨爹他们全家都会的。果真,当我爹从你们家回来时竟是满脸的喜悦,他进门就对我说,春,你说准了,你姨妈答应借钱给我们了,唉,你妈这下可有救了,还是亲戚好呀!
这晚我爹总算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来。然而,昨天当我爹兴冲冲的赶去你们家拿钱时却被……。
表妹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下去,满眶的泪水不住地打着转儿,望着表妹这模样儿我啥都明白了。我也因此恨着自己的无知和幼稚,我昨晚还在想,等我爹气散火灭后,那钱还是会借给姨爹的,因为这毕竟关乎人命,也事关血缘亲情阿。当然我也曾想,大哥从军那么多年,眼下又是医生,他深知啥叫救死扶伤,并会因此说服我爹借钱给姨爹的,但……。
一阵沉默后,表妹总算镇定了下来,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昨天我爹从你们家回来时可把我吓坏了,他是在黄昏时分如醉汉一样趔趄着脚步蹿进门来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爹耷拉着脑袋,头发如稻草般脏乱,脸阴沉而灰暗。望着我爹这模样儿,我除了惊讶同时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知咋的还是问了我爹:
爹,姨妈家的钱拿到了吗?
没想到,我的话犹如蚂蜂般蛰在了我爹的心上,他先是一惊,随即就瘫软软地蹲了下去,并声泪俱下起来。
春,你爹没用阿,你妈无救了,我对不住她呀……。我爹一边挥舞着双拳一个劲地擂着自己的头,一边满面泪水地呜呜哽咽着。说真的,我此时的心好似被刀子捅着般的难受了起来,它不仅让我疼痛难忍,也深深地悔恨着自己,因为爹妈含辛茹苦养大的自己在他们身处绝境时竟无能为力。假如自己稍有出息,我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我妈更不会已在病入膏肓时而不能住进医院里……。
表妹说到这里泪水终于忍不住一汪汪地涌了出来,并随着一声声哽咽从面颊淌了下去。
表妹是太阳西下时分离校回家的。在临走时她掏出手巾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然后红肿着眼对我说:我该回去了,我爹妈也许已从城里回来了。表妹话音一落,便一扭头蹿了出去,并瞬间将自己融在了晚霞的余辉里。
我记得,表妹以往离我回家时,眼里总是闪动着既羞涩又温情的亮光儿,出门后她也总是又回头冲我嫣然一笑,笑里充满了甜蜜和温馨。每到这时,我的心就会骤然紧张起来。它不仅给了我飘飘然的快感,同时也给了我无边无际的遐想和撩人心弦的期盼。我每次也不由追到门口,翘首遥望着表妹那婀娜的身段儿,在晚霞的余辉里更加妖娆悦目愈来愈远。
而眼下的我等表妹一跨出门,便即刻一转身痛苦不堪地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
那年我高中毕业后也同所有的没考上大学的同学一样,带着几分失落、带着几分惆怅,也带着更多的迷惘别校回了家。回家的我当初还带着年轻人常有的冲动,也带着久别二老想表现自己的虚荣心,紧跟父母二哥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挑水浇菜,一起上山打柴。然而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在父母的呵护下从未肩挑背磨过,所以,不到一月的时间,自己的身体就支持不住了,肩磨出了血,背晒起了泡,心底里也有了丝丝儿的气馁和动摇。
那天,大哥叫上我兴冲冲地直往乡中心校赶,大哥脚下生风嗖嗖地走在前面,尽管我喘着粗气放着小跑也老跟不上。等赶到学校,我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了个透湿。
人们常说,事隔三秋当刮目相看。的确,别了三年的母校面貌全新了,新的教室,新的宿舍,就连老师也全然一新了。当我和大哥跨进校长办公室时,一个秃了顶、笔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斯文中仍不失几分男子气的中年人正躺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里十分悠闲地看着报纸。或许是人本能的感觉,又或许是他镜片后面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已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了,所以他懒洋洋地欠起了身,同时大张着嘴长长地打了个阿欠,然后才将鼻梁上的镜架往上推了推,随即一声不吭地把我从上到下仔细地打亮了一番。
在大哥的介绍下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乡中心校的新任校长。在好多年前我就听人说,乡村校长的官虽然不大,但他们却有着对他们所管辖之下教师的升迁和“宰杀”的权力。没想到,多少年后的今天,这话就活脱脱地体现在了我的身上。
眼下,校长将欠起的身子重又躺了回去,好一阵后才慢条斯理地对我大哥说:
好,就这样吧,开学时就直接去船板沟村小学上课吧。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大哥领我到学校来是咋回事。于是,我的心骤然跳了起来,我知道,这是紧张也是兴奋。嚯,当老师了,多神气的,往讲台上一站,之乎者也胡乱一通,但学生娃们仍把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再有……。然而正当我想得飘飘然时,对面校长的一席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在了我头上。不,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了我的脸上,我顿感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唉,那学校的条件虽然太差,但想去的人却仍然很多呀,幸亏你们有话在先,要不然这名额就是他们本村的了,其实那人已定好了,也是高中刚毕业,是个女生。叫甚么……
此时的校长一边轻轻地挠着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一边若有所思地回忆着。
哦,对了,叫——春,听说这女生人才很好,成绩也不错,是个当老师的料。……
天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一时间惭愧、内疚、悔恨死死堵住了我的胸口,使我一时说不上话来。在回家的路上我总算一股脑地向我大哥全倒了出来,没想到我大哥却一下板起了面孔,同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啥怎么回事,你慢慢就会知道的,你刚从学校出来,还太单纯太幼稚。
可那是表妹呀,这么做不是把她的饭碗给抢了吗?
管他是谁,人生就是如此……再有,再有我就是要咱老陈家在村子里,甚至在整个乡里昂扬起来……。
大哥板着脸说得很认真,那口气不由争辩,他见我没再作声,脸上顿时泛起了沾沾自喜的笑容来。
唉,现在就你二哥了,他的事不好办呀,一个残人。快到家的时候,大哥又这么自言自语地说,但我没作声,因为我心里实在堵得慌。
最终,我还是在我爹的怒骂声中,在我娘的哭求声中,在大哥的开导劝说下,于开校的头一天去了学校,并因一些锁碎事去了姨妈家。姨妈他们全家见了我都很热情,听了我要到他们村去教书时更是喜出望外,并把我很是夸奖了一番,同时也责怪表妹枉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表妹当时一直低着头不吭声,脸也红得有些发紫。望着表妹那难堪的模样儿,我的心如有小刀刻着般的难受了,羞愧和自责使我恨不能立即将事实的真相全告诉他们,但我最终还是没那么做,因为这的确是很难开口的。
                                   三
这天下午,姨妈真的被姨爹从城里接了回来。第二天我去时她正躺在姨爹用小树条为她编制的躺椅里晒太阳。姨妈两眼深陷面如死灰,要不是她那游丝般的呼吸,定会认为她已是一具死尸。她上身盖着一床破棉被,脚腿露在外面如一根枯死的小木棍。我在姨妈的躺椅前站了站,发现姨妈正昏昏沉睡着,因而没惊动她就直直地去了灶屋。此时的灶屋烟雾弥漫辛辣呛人,我跨进去时表妹正撅着屁股往新搭起的熬药的炉堂里吹气哩。她见了我慌忙站起身,附着厚厚灰尘的面颊羞得通红,但她那对深潭似的大眼仍清澈明亮。
吃饭了吗?表妹两眼羞涩地望着我,嘴里好似自言自语地这么说,声音很轻很细,但我听着却很悦耳。
我说已吃过了。但我当时的确在撒谎。自从表妹头天给我讲了姨爹去我家没借着钱的事后,我的心更烦乱不安了,真的吃不香睡不着,再说我确实不想再麻烦表妹他们全家了,我深知自己对不住他们,但他们却还蒙在鼓里,把我仍当亲人待着。在姨妈病倒之前,只要他们家有啥好吃的总要让表妹来学校叫我去,姨妈病倒后,为了给姨妈补身子,姨爹淌着刺骨的河水在村外那条小河里摸鱼捉螃蟹,然后将熬好的鲫鱼螃蟹汤一碗碗地往学校送。每到这时,我的心真的愧疚得如有无数条虫子在舔舐一样,但每次我都欲言又止了。
哎,姨妈的病咋样了?一阵沉默后,我无话找话问。
唉,一时好一时坏,老反反复复的。表妹抬起头,眼里盈满了泪水,平时光艳的脸上罩着愁云。
是谁在给姨妈看病?我又故作关切地问。其实我很清楚,这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空虚和窘迫罢了,从而使自己镇定一些。
表妹指了指正咕噜咕噜沸腾着的药罐,然后回过头对我说:昨天我爹在接我妈回来的车上遇上了一个老中医,他给了我爹一个药方子,他说它能治我妈这病……。正在这时。药罐里突地升腾起一股白烟,于是,在辛辣呛人的柴草烟雾中又多了一股儿苦涩难闻的中药味。
姨爹也是在这个时候跨进门来的,他低着头,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手里捏着一把灯笼花儿,据老人们说,灯笼花烧汤可清热解毒,它的根与中药和煎又可消炎化脓,所以庄稼人无论在田间地角,还是在山坡荒坝,只要见了它都要掐一把回去,或煎蛋给心肝宝贝吃,或熬汤自己喝。
姨爹跨进门后,径直朝表妹走了过去。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看着姨爹那模样儿,我的心陡然间紧张了起来,说真的,此刻的我真想趁姨爹还没发现自己一头蹿出门去逃离得无影无踪,但我最终还是没那么作,因为这心底里愧疚的阴影那是永远也抹不掉的。于是我急忙朝姨爹跨了过去,并拘谨地叫了声姨爹,姨爹听后这才回过头来,呆滞的目光里充着几分惊奇,他努力看了看我后,才在憔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来,但那笑却很勉强也很疲惫。
拿去洗洗,洗净后放进药罐里。姨爹朝我淡淡笑过后又回过头一边将手中的灯笼花儿朝表妹递了过去,又一边这么轻轻地对表妹说,话语里带着慈爱也充满了温情。当表妹从姨爹手中接过灯笼花儿后,姨爹又若有所思地对表妹说:好好看着你妈,我再出去一下。然而就在这时,屋门外一声重响惊得我们不由都把头扭了过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咋回事时,表妹和姨爹已满脸惊恐地冲了出去,姨爹冲出去后几步蹿到从藤椅里滚落到地上的姨妈跟前,几乎是同时咚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并又敏捷地将还在疯狂折腾着喊叫着的姨妈一把搂在了怀里,一边张开五指轻轻梳理着姨妈的头发,一边强忍着快掉下的泪对姨妈说:
春她妈,你忍忍你忍忍阿,过一阵就会好的……,都怪我无能呀,要不你是不会受这样的罪的……。我马上就出门去借钱,借来给你买止疼药,那样你慢慢就会好的……好的……,呜……,呜……。
姨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那汪在眼眶里的泪也如崩了堤的江水般一股脑涌了出来,并顺着他那苍白瘦削的面颊一汪汪地淌落在姨妈骷髅般的身体上。表妹此时也双膝跪在姨妈身前,她两手使劲摇晃着姨妈,嘴里也不停地哭喊着:妈……妈……。
而此刻的我,先是被姨妈生不如死的痛苦声吓得目瞪口呆,随即又被表妹和姨爹的哭诉心疼得肝肠寸断。说真的,这一刻我除了愧疚就是悔恨,我呆呆地站在屋里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当姨妈痛苦的叫喊声渐渐地停下来时,我才若有所悟地一头蹿到姨爹身边,并从包里摸出了学生娃们交来的学杂费朝姨爹递了过去。
姨爹,我这里有钱,你先拿去用着。
姨爹听后先是一愣,随即抬起头,红肿而又泪汪汪的双眼顿时一亮。
你这钱……?
哦,这钱是我班里学生娃们的学费,我还没来不及上交,你先拿去用着,给姨妈治病要紧……。由于心切,我不加思索地对姨爹这么说了一气。但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姨爹刚才眼里的那丝亮光儿又一下暗淡了下来。并随之充满了诧异和惊恐。
哦!不能,这不能呀,三娃你知道不,那钱是公款,挪用公款是要犯法的……。
不……不……。我仍毫不醒悟地据理力争着。
后来,尽管我想着法子竭力劝说姨爹收下那钱,但最终也没能把他说服。好一阵后,姨妈总算又平静了下来,姨爹和表妹这才把瘫软得如死人一样的姨妈重又抬上了那树条藤椅里,并同样给他盖上了先前那床破棉被。当一切如常后,姨爹才缓缓直起腰对我很是宽慰地说:
没事的,我出去一定会想着法子的……。但我看见他眼里却全是迷惘和无奈。
                                  四
结果,二哥的婚事仍无着落。虽然我爹找的那媒人和那云南女娃按预定的时间来了我们家,尽管我爹和大哥已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报着最后一线希望,抱出了早备在家中的那摞百元大钞,很是炫耀地从中抽出一沓儿给了那云南女娃,当然,那媒人的钱也分文不少地兑了现。那天,天空中下着绵绵细雨,但爹妈的脸上却阳光明媚,看上去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却跟真的一样。唯有大哥是一脸的狐疑,他时儿疑虑重重地看着那云南女娃,时儿又目光炯炯地瞅着那能说会道的媒人。
的确,我家抛出的那一沓儿钱最终也没能挽留住那云南女娃的“芳心”,刚一迈出我家院子她就对那媒人说:哼,和一个哑子过日子,还不如进尼姑庵呢!多冷清呀!
就在看过姨妈的那天下午,我又回了一趟家,当然我回去的主要目的是想向家里说说姨妈的病不能再拖了,我这么做只是想说通家里尽快借点钱给姨爹家,好让病已膏肓的姨妈快点住进医院里,也好让自己从那愧疚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因而让良心得以安宁。
凑巧,我跨进家门时,家里人都聚在一起正议论着姨妈的事,我爹和大哥一脸正色,我妈却哭丧着脸唉声叹气。
唉,从这以后,叫我怎么去见我那苦命的妹子呀!
是呀,谁没个坡坡坎坎的,亲戚都不帮衬谁帮呢……。不知咋的,当时的我竟学着村里老人们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但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我爹就一下板起了脸,并怒斥着说:
你们说得都对,可你姨妈的病三百两百能治好妈?况且哪家没个难处,就说你二哥的事吧,虽然眼下没办成,那明天后天呢,你总得用钱在那里候着呀,再说你大嫂又要作月子了,这屋子也该装修了,再下来又得考虑三娃子你的事了,虽然你的条件要好一些,但谁家又愿把女娃白送给你……。回头再说,你姨爹借的钱三两月甚至一年半载能还上吗?
我爹讲得头头是道,嘴角直翻白沫星子。在我的记忆里,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口齿伶俐能说会道过。平日里他说话总是一锤定音,话里带着庄重,也带着威严,使我们姊妹几个和我妈只有服从的份儿,但我大哥则不同,他在我爹心里就如皇帝心中的太子一样让他放心,当然这是我大哥平日里始终同我爹步调一直的结果,这不,我爹的话还没讲完,我大哥就抢过话头应承着往下说:
关键是姨妈的病已无法医治了。大哥的话很果决,酷似我爹,大有斩钉截铁的气势。
听说姨妈的病如果手术成功,还能活上几年得嘛。虽然我爹的目光咄咄逼人,但我还是接着我大哥的话头说了这么一句。
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那有啥区别,最终还不是一个死字,再说,如果那手术不成功呢?大哥昂着头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
一时间屋子里的空气全凝结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庄重和冷俊,好像咱老陈家正在面临着一场生与死存与亡的大考验一样。不过,我仍然被大哥问得无言以对了。况且我深知大哥脑灵嘴快,再加上几年的军营生活,还有这么多年来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早已使他百炼成钢并炉火纯青了,因此,无论我怎么也是说不过他的,所以,我没再同他争执下去。于是,我只好连夜赶回了学校。如果说我这是在逃避,但我的确也很是无奈呀。因为,只有在学校里当我同那一帮子天真无邪的学生娃们在一起时,我的心才能得到清静和安宁。
                                 五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迈着脚步。转眼间两三天时间过去了,而姨爹家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比如,姨妈的病痛咋样了;服了那老中医的药方儿是否有了疗效;姨爹那天出去借着钱没有。每到这时,表妹那时而天真浪漫,时而忧愁悲戚的模样儿老在我眼前兜着圈儿,并同时伴着一种连我自己也弄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儿在心里荡漾着捣腾着。
然而,多少年后当我悟出当初那段情感下面深藏着的是什么时已晚矣。因为就在当时一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事则将我刚刚蠢蠢欲动的情感给扑灭了。这犹如刚出土的幼芽突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上,也如点点星火被滔天潮水淹没般那么简单和不可逆转。
这天,天空低沉而又阴郁,几只山雀紧着双翅缩了脖子站在晃悠悠的梓竹尖上,半眯着双眼没精打采地东看看西望望,偶尔也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但声音里也总充满着郁闷和孤独。
表妹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学校的。她来时阴沉着脸,面颊上好似还挂着丝丝泪痕。
你咋啦,表妹?
表妹没作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是姨妈的病……。我没敢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看见表妹此时对我的话没有丝毫的反映,就如一尊坭塑般一动不动。
于是我心急如焚地朝她跨了过去,并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同时使劲地摇晃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你快说呀!
你爹要我嫁给你二哥。
啥?表妹的话如晴天霹雳,把我惊得目瞪口呆。开始我根本不相信表妹说的话是真的,因为我不相信我爹妈和大哥会那么做,虽然他们有些自私,但也不至于那么缺德,这除了二哥比表妹大了许多外,二哥还是一个耳聋嘴哑的残人。
今天上午,你爹托王媒婆去了我们家,并要我和你二哥完婚,我若答应,你爹就立即出钱把我妈送进省城大医院里去。
表妹的话使我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好长时间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因为羞愧、内疚和罪孽已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并死死堵住了我的嘴。
一时间,我和表妹都被一种莫名的阴影笼罩着,我们都垂着头,无声地垂着头。
转眼间已是夏末秋初时节,在这时节里老天总是阴晴多变,冷热交替,雨水也明显多了起来。眼下,它就如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一样一直哭丧着脸,偶尔也眨巴几下眼睛,但始终没能挤出半点泪来。
这天早晨,老天终于憋不住了这么多天的过度悲伤,泪珠儿不由沙沙地滚落了出来,于是,这山区秋天的第一场雨便这么细细地柔柔地下了起来。远远望去,倒有山在雾中行树在云里游的美景儿。
然而,此刻的我却没一点儿心情去欣赏眼前这大自然带来的美丽奇观,心里就那么乱乱的,惆怅怅的。但我始终也没想到,大哥这时却急匆匆的来了。
爹叫你回去一趟。大哥说得很认真,如同军令一般。
有…有事吗?大哥的话使我不由一惊,但我还是结巴着问了一句。
大哥看了看我,然后接着说:你回去就知道了。大哥说完这话,又一头钻进了那雾蒙蒙的雨里,等我反应过来转身从里屋拿出雨伞时,大哥已消失得无影无终了。
说真的,这一天的我真的是心不在焉,因此,在课堂上我老出不该出的错误,一个是数学题,我竟把2的X倍写成了2+X,另一个是语文题,我又把前无古人后无来则者的名句朗朗读成了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直到台下一片哗然我才恍然大悟。于是,我的脸颊顿时火辣辣地发起烧来。
我是黄昏时分赶回家的,道路的湿滑使我一身泥泞,也使我筋疲力尽。但当我跨进门去时,我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更让我胆战心惊,还没等我反映过来是咋回事时,我爹就劈头盖脑地问了过来。
你是不是在和春耍朋友?
说实在的,爹的问话对于毫无防备的我实在是太突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曾设想了千百种爹叫我回去的理由,始终也没想到这上面来,所以,我脑子里只是一片茫然。嘴唇虽然在动,但就是没说出话来。
爹见我对他的问话不吱声,窝在心中的那团火又窜了上来。本就宽大的脸这下如门帘子般拉了下来,
如果是,就立即给我停下来。
我爹的话很果决,好似军令一般。没给我思考和辩解的余地。但我不服呀,不知咋的,在他们面前一向百般顺从的我此时竟不加思考地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事后我曾多次回想过当时的情景,同时也想了想当时我为啥竟敢顶撞我爹。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对爹的那种作法不满,又或许正如我爹说的那样,我真的在和表妹春耍朋友。但当时的我确实是朦胧的,不过,它也是我渴求的。我自己知道,自从姨妈病倒之后这种渴求就愈来愈强烈了,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然而,当我每次见到表妹,特别是看到她那婀娜的身段,天仙般的容貌时,我又感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胡思乱想罢了。因为表妹是船板儿沟最耀眼的金凤凰,她迟早是要飞出这深山沟,去那更广阔的天地展翅飞翔的……。
为什么,那我给你说,从今天起,春就是你二哥的了。
我爹死沉着脸,咆哮着冲我喊,此时的我先是被爹的这吼声一惊,接着多日来的怨气全冲了上来,竟第一次冲我爹大声直问:二哥能配上春吗?趁人之危!
我爹一听,刚才还怒气冲冲的脸立即发了白,那对钢球般的眼珠好似快从眼眶里暴出来似的瞪着我。
你以为你配,当了几天老师,有啥了不得的,你娃知道你是咋当上这老师的吗?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你这老师是你大哥用两千元钱买来的。
天啦,原来是这样。此刻的我如被爹当头一棒,眼前除了一片漆黑,脑子一阵晕旋外,心里也如有淤血般的堵得慌。
哎呀,有啥可吵的,难道这事光彩吗?。大哥历来都这样,每次的出场都恰到好处。这使我很佩服,同时我对他也有一种莫名的崇敬和反感,不过,我始终也没说出来。
三弟呀,你年轻,心胸该开阔些阿,谁叫你我是老陈家的后代呢?老陈家的后代都要维护老陈家的尊严和荣誉嘛,再说你也不愿我们老陈家被耻笑吧,假如在我们这一代出个光棍汉,那我们老陈家在村子里还抬得起头吗?唉,二哥的婚事也的确不好办呀,一提二哥是哑子,别人就直摇头,哪怕你出再多的钱别人也不愿呀……人们都说,兄弟如手足,难道你忍心看着二哥光棍一生无依无靠吗?
大哥这席话说得很真诚,眼里都汪满了泪。
没想到我妈此时的神色也比以往好了许多,尽管以前她和我爹往往争得面红耳赤,而眼下的她却很平静很从容。当我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时,我才悟出了她当时为啥那么从容,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泰然处之的缘由来。因为这事在我妈当时的心里完全是两全其美的呀,既在自己亲妹妹面前有了嘴脸,又给自己的残疾儿子娶了老婆,从而也了却了她为人之母的心愿。
所以,我妈当时也随即劝说道:三娃,你就让着点阿,过些日子重找一个,你是老师,会有很多女娃喜欢你的。
看着我妈当时那模样儿,真的感到又慈祥又可怜。一时间,它竟如锥子般扎着我的心,因此,我只有默默地低着头,在沉默的同时,也感到时间好漫长好漫长……。
                                 六
姨妈从城里回来后虽然一直服用那老中医的药方儿,但病情却一直没有好转。那疼痛仍时不时的把她折腾得大汗淋漓呼天叫地的。姨爹也成天愁苦着脸东奔西跑的到处借钱求医买药。
这天,有人跟他介绍了一种西药丸子,姨爹听后便跑去买了一瓶回去跟姨妈试试,姨妈服后病痛果然好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不少,这让姨爹和表妹又看到一线希望,但这药丸子实在太贵呀,一百八十元一瓶呢。
眼下,姨爹又把药丸子倒出来数了数,心里再算了算,这药丸子很快就完了,于是姨爹的脸愁得更苦了。因为他早已身无分文,并且买上一瓶药时他就跑遍了整个村子,并谢了又谢,好话说了一大堆儿哩。
两天前王媒婆扭着肥硕的屁股墩子很是招摇地去了姨爹家,姨爹一看就知道王媒婆是冲着他家春去的。不过这也没啥,女大当嫁嘛。再说也不该把女娃老留在家里受穷,更主要的是家里眼下的确需要钱阿……
不过他也反反复复想过了多少遍,他这么做也绝不是把自己的亲骨肉当着商品去换钱,他只是想一来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二来也帮着家里调剂一下,因为家里眼下实在是没办法了呀。
但是,当王媒婆唾沫四溅地讲完了她是受人之托,并一字不漏地转达了我爹给定的条件后,姨爹顿时哑然了。他先前的那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说真的,他不能拿自己女儿一生的幸福去解脱自己目前的困境,女儿是甚么?是自己的心肝儿,是自己的命呀!
人们时常说,时光如梭。而此时它在姨爹心里却是度日如年呀。姨爹好不容易熬到了这年的秋天。山区的秋天总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在这季节里老天总是成天哭丧着脸,把老流不完的泪化着雨滴儿沙沙、沙沙地洒在它身下的大地上。于是大地便一片泥泞了,气候也随之冷了起来。         
这天早晨,姨爹呆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呆愣愣地望着屋外那片淅沥的秋雨,脑子里如放幻灯片一样上映着自从姨妈病后的一幕幕,心中顿觉好冷清好孤独好无助……。
午后时分,从东方天际突然涌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随即狂风扯开嗓门在沟谷里尖叫着狂奔着。同时它也如一个大力士般只那么轻轻一弹,就把那棵棵大树拽得左右摇晃,也把那一片片梓竹林子攘得前仰后合的。就在这时,竹丛中一阵啪啪的脆响声使姨爹顿时回过神来,姨爹抬起头,木讷地看着那随着一声声脆响而折腰倒下的梓竹,心中不由涌过一阵痛惜,一种对生命就此结束的痛惜……,但他又为此一激灵,于是,他一直愁着的眉脸不由瞬间舒展了。
第二天早上,多日来的绵绵细雨终于停了下来。庄稼人也趁这雨季地湿不好下地干活的当儿老缠绵在床上或闭目养神舒展筋骨,或心潮彭湃男欢女爱,尽情地享受着那消魂一刻带来的畅快和愉悦。是的,这时光这季节这气候,还有眼下这气氛都是让人情思涌动精气勃发的。然而,在姨爹门前那片竹林里噼啪声却响个不停,那声音很果决也很欢畅,
从那以后,姨爹每天早早起床,随即就一头钻进了竹林里,那砍伐竹子的声响也接着响了起来,并噼啪地应着山儿。那根根擎天梓竹也在这应声中随之倒了下去。于是,姨爹又娴熟地将它们去了枝丫,并拢在一起打成捆儿,接着蹲下身将竹捆子往肩上一摞,然后铆足了劲儿地直起腰,最后才趔趄着脚步一步一滑地把竹捆子扛到镇上那家小李竹器店里去。
这天清晨,东方天际那轮隐藏了多日的太阳总算露出了笑脸,于是,这快发霉的大地重又阳光明媚暖意融融起来。这是入秋以来少有的好天气。我站在校门外那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对面雾气弥漫着的山间,心中既零乱又惆怅。这么多天来,我天天都看见姨爹肩上扛着高过头顶的竹捆子,在那陡峭而又狭窄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艰难地移动着,姨爹的身子是那样的矮小和瘦弱,看上去随时都有掉下悬崖的可能。因此,每当我看见姨爹扛着竹捆子从山上朝山下移动时,我的心就会一下提起来,并突突跳个不停。
果真,就在这天清晨,我一直担心着的事果真的发生了。当时我是被对面山道上那一阵竹捆子滚落的哗哗巨响声给骇住的。当我回过神来奔到姨爹出事的地方时,姨爹还一脸苍白地倦缩在地上哼哼着,姨爹一身泥泞,苍白的脸上全是血口子。
几天后,当我再次看到对面山道上那扛竹捆子的身影时,那已不再是姨爹一个的了,在姨爹扛着的竹捆子的另一端,一苗条而柔软的身段儿在担着,并随姨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着。我知道她是表妹春。
转眼秋去冬来,姨爹家房前屋后那片葱茏翠绿的梓竹林子没有了,除了满地的枯枝败叶外,就是几根东倒西歪的尚未出枝的竹笋儿。看上去很是凄落和荒凉。
然而,姨妈的病在停药的两天后又加重了,疼起来时除了在床上翻来滚去的直折腾外,嘴里还呼天叫地的嚎啕不停。
哎哟哟呀!疼死我啦,春她爸我求你了,去镇上给我买两包老鼠药吧……。春,去灶屋把菜刀给我拿来呀,我真的受不了啦……。
每到这时,姨爹都低着头蹲在街檐下,无奈地长吁短叹。说真的,房前屋后的竹林子被砍光后,家里就再没什么能变钱的了,在近来的几天里,姨爹也曾几次出门去借钱,但最终还是空着手回来的。
表妹每次也都是一边竭力地安抚着疼得大汗淋漓的姨妈,一边不停地淌着一汪汪的眼泪。这天早晨,姨妈的头疼得更厉害了,她除了疼得直嚎啕外,还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后来当姨妈重又平静下来后,表妹才回过头泪眼汪汪地对姨爹说:
爹,我们还是去趟姨爹家吧。
表妹的声音很低沉,那话好似从嗓子眼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样。
那天我正好在家,清晨,当大地刚从寒冷的冬夜舒醒过来时,表妹和姨爹已急切切地走在了去我家的山道上。表妹低着头心事重重,姨爹喘着粗气满脸愁容。我妈是最先看到表妹和姨爹的,当时她正在我家院门口喂那群小鸡崽,无意间她看见了表妹和姨爹正朝我家急匆匆走了来。不过,这次我妈没冒然迎出门去,因为她对那次私自答应借钱给姨爹的事还心存余悸,所以,她趁表妹和姨爹还没跨进院子的当儿就急忙返回了屋子。当时我爹和大哥正在里屋商量我二哥的婚事,虽然昨晚他们也商议得很晚,并作出了相应的决定,但当我爹灭灯倒下后,又觉心里老不踏实,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后,他一改昨晚的决定,并想,还是找王媒婆把那事再缠缠,要不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谁叫自己的儿子是残废呢,因此,天不亮他又把大哥叫到了他屋里,正一二三地说到关键处,我妈就冲了进来。
喂,春和她爸来了!
我妈说得虽然很急迫,我爹和大哥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先是诧异地对视了片刻,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嘀咕了几句,最后才满面悦色地迎了出去。
表妹走在前面。清晨的寒雾把表妹原本白皙细腻的面颊冻得发了紫,一头湿漉漉的秀发沾满了露珠儿。姨爹大口喘着粗气,本就消瘦的面颊此时愈发苍白。
我爹则一反常态,破天荒地在姨爹面前露出了笑脸,并笑容可掬地推让着姨爹进了堂屋,同时递烟倒茶很是彬彬有礼。
我妈更是喜出望外,她除了讨好般地在姨爹面前问长问短外,还围着表妹大献殷情地转来转去,时而拍拍表妹身上冰凉的露珠儿,时而又牵着表妹的手怜惜不已。
我大哥这天也放下了往日不离身的医药箱,扯葱扒蒜挑水劈柴很是有条不紊。并在我妈的示意下将我家唯一的那只肥母鸡在院子里撵了几个圈儿后,最终拽在了手中……。
                                 七
这年的冬天冷得特别的早,时间的脚步刚跨进冬天的门坎儿,气温就陡然间降了下来。寒风如刀子般割着人们的脸,于是,人们便袖起了双手,缩了头,就连走路也没了丁点儿生气。
这天午后,一阵呜呜的寒风后,便飘起了悠悠的雪花。于是,这年的第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我站在房门口,两眼静静地望着空中纷乱而下的雪花,心中既零乱又惆怅。因为我不知表妹家的情况现在究竟咋样了。但就在这时表妹一脸悲戚地走了来。
表妹来时好似一个雪人,一条白帕一头紧扎在她的头上,一头直垂腰际,并在寒风中如风筝般翻腾飘飞。
姨爹死了,是喝了足有半瓶敌敌畏死的。这是在我再三的追问之后,表妹才断断续续地讲了姨爹死因的全过程。讲述中,表妹一直凄然地流着泪,泪水把她手中的手巾全湿了个透。
——
那天,当表妹最后讲清去我家的用意后,气氛就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爹慢慢沉了脸,我妈收起了笑容,我大哥更是一反常态把正准备宰的那只肥母鸡也放了去。但表妹并没因此而住了嘴:
不管咋说,我今生只喜欢三表哥,虽然……
我爹一听,本就沉着的脸变得更是难看了。
但当初我找王媒婆到你们家,也只是说你和我家老二的事。
二表哥三表哥都是我的表哥,也都是你们的儿子这对吧?那我嫁给他们中的谁也都是你们的儿媳妇这也对吧?再说我和三表哥早就……表妹说得很认真,脸上充满着兴奋,双眼闪亮闪亮的。
这都对,但这婚姻大事总得有个先大后小吧,况且……大哥同往常一样,总是恰到好处地说出恰到好处的话来。
别说了,我家老三讨女人难道还要用钱吗?还没等我大哥把话说完,我爹就抢过话头盛气凌人地冲表妹说。
表妹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先前红扑扑的脸蛋顿时羞得发了白。
表妹原以为只要她认认真真地在我爹妈和大哥面前挑明了她和我的事,我家就会顺理成章地或无可奈何地答应的。也因此就可以从我家借去钱给姨妈买药治病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所以,泪水扑漱漱地就滚落了下来。
姨爹听了我爹那话,心如刀绞般地疼痛了起来,当他抬头看见表妹那泪眼汪汪的模样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猛地支起身,拉起表妹就冲了出去。
走,给我回家去,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嫁到他们家里来。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姨爹一生中说过最硬朗的话。
姨爹的死,我原以为他只是为了逃避地把自己从那难以逃脱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后来当表妹把姨爹之死的全过程讲了之后,我顿时一震,说真的,我不相信一向单薄瘦弱且又怕事的姨爹会作出那样的事来。
听表妹说,那天,当姨爹一气之下拉着她的手发疯般地跑回家后,就一头瘫坐在门外的石墩上,他面如死灰,本就患着病的眼睛此时红肿得更厉害了,眼球定在眼眶里如死鱼眼般的混浊无神。
姨爹眼下彻底绝望了。在绝望的同时又深受着对女儿愧疚的煎熬。
头晚当表妹叫他一同去我家时,他的心当时虽然亮堂过,兴奋过,又像看到一线希望。但后来就隐隐地痛了起来。说真的,他不愿女儿去露这个面,丢这个脸。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家也只有这唯一的办法可行了。再说,他也相信我爹不会置亲情和表妹薄如纸屑的脸面于不顾,只要表妹开了口,我爹无论是出于感动,还是人之常情都是会答应她的,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去不但没借到钱,反而被我爹羞辱了一顿,这在姨爹心里比万箭穿心还难受。
从我家回去后,姨爹就一直蜷缩在屋门外的石墩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那片一下变得陌生了的天空,望着太阳从西边天际缓缓落了下去,望着夜幕慢慢吞噬了这个世界……。他顿觉心里好凉好凉。几十年来他第一次明白了这钱是甚么,那情又是甚么,并从中悟出了一直未能明白的“钱为大,弱者为奴”的道理来……。
冬夜,寒气袭人,并伴着死一般的寂静。随着一声轻轻的吱呀的开门声,姨爹一手提着锯子,一手握着斧头,猫着腰,心里突突地溜出了门。山区的夜沉寂而空旷,远山黑沉沉一片,近处树木参差怪异。姨爹借着黑夜中的模糊亮光,瞅瞅这棵树的高矮,摸摸那棵树的大小,最后当他把锯子架到选定的那棵树上,刚呼呼地推拉了几下,就被一束手电强光和一个闷雷般的声音怔住了。
谁在偷树?
这是村长的声音,声音带着正义和威严。
                                  八
姨爹的后事是大哥帮着操办的,这除了我们两家是直亲外,还有另一原由在里面。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表妹在姨爹去世的第二天就急匆匆地去了我们家。我原以为表妹这只是去告诉我们家噩耗的,所以,尽管表妹回来时表情很异样,从她那迷茫的眼神中我也感觉到她有事瞒着我,但我没问他为什么。总之,我还是相信我们家在这个时候对表妹不会咋样的。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还会在这爹死妈垂危时对表妹作出那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并丧尽天良的事呢?
姨爹出葬那天,我家破天慌的倾巢出动了。二十年没去过姨爹家的爹这天走在最前面,并为姨爹戴了孝,烧了纸叩了头,还在姨爹的灵柩前长吁短叹地诉说了好一阵,听上去全是悔恨不已的意思。待我爹离开后,我娘又凑了上去,于是,一条手巾遮脸数长数短地哭诉了起来,但那哭声很干巴,就如小学生背古诗般,虽然音是音韵是韵的,但就没丝毫的情儿。我大哥则在门外干着他人不能替代的事儿,他身背从部队带回来的,被洗得已发了白的军用挎包,包里是从我家里带来的钱,当他从中数出一点点儿,随即又在一直不离手的小本上记上一笔。
就这样,一个矮矮的黄土堆便了结了姨爹的一生,同时,这个黄土堆也使姨爹拥有了他生前从未有过的清闲和安宁。不过,这个黄土堆也埋下了一个我后来才知道的秘密。
就在姨爹下葬的那个下午,我刚返回学校,大哥就随即赶了来
爹叫你明早回家去。大哥大口喘着粗气,脚还在门外就急切地对我说。说实在的,大哥突然的到来,就已使我很诧异,再听大哥这么一说,那吃惊更是不小,加之上次回家时的不快至今使我还心有余悸,所以,我不由惶恐地问:家里有事吗?
明天老二结婚,咹!春总算答应了,……咹,只要把他的事给办了,也就没愁的了。我大哥讲得很动情,那语气和神态酷似我爹。
然而,当我听过大哥这话,立即就被怔住了。多年来那朦胧的东西竟在脑子里一下子全清晰了起来,但瞬间又变得空落落的。
冬天的夜既寒冷又漫长。屋内漆黑一片,屋外寒风嗖嗖,我也第一次尝到了那失眠的滋味。夜深了,我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既烦闷矛盾,更空旷不已。因此,我和表妹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又在脑子里重现,表妹眼下的一个突变也让我意乱心迷起来。
说真的,此时的我真不知表妹与我家有着甚么,更不知几天前还竭力反对与二哥成婚的她为啥竟答应了此事。眼下,当我回想起头天当表妹从我家回去时,她那一脸的迷惘绝望和我们家对她的一反常态,我又好似从中悟出了点甚么,是甚么呢?我一时又说不上来,它就如一团无头无绪的乱麻,始终理不顺也抖不直。后来是一阵接一阵的响响的喷嚏使我感到了这冬夜的寒冷。于是,我重又缩进被窝,并顺势将被子掖了个严严实实。但还没等我把身子捂出热气来,门口却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这声响很轻但很坚决。
我先是一惊,随急屏住了呼吸,当又一阵敲门声后,我才胆怯怯地问:谁呀?
是我。门外的声音很轻很细,但我听得却很清楚,也觉很耳熟。于是,我胡乱套上长裤,披上外衣,三步并两步地蹿到门后,就在我开门的那一刹那,一股浓香迎面扑来,沁人心肺,叫人销魂。
此时,表妹端坐在电灯下,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漫过臀部。她上身穿着红底喜字紧身袄,下穿蓝色长管裤,脚穿灯芯绒手工鞋。我知道,这便是我们乡下姑娘们出嫁时的新娘服了。
的确,这是姨妈一年前特为表妹做的。那时她就说,女儿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没想到姨妈为表妹做好嫁装没多久就病倒了。
眼下,表妹仍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要不是她那偶尔轻轻的叹息,定会认为她是一尊泥塑木雕落在那里。
表妹,你咋啦?我直愣愣地望着表妹那叫人捉摸不透的模样儿,心急如焚地问。
表妹被我这么一问,泪水立刻就涌满了眼眶。
你知道吗,今夜一过,我就不再是你的表妹了。表妹说到这里停了停,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说:而是你的二嫂了,哼,二嫂,多好听的名字,但……。
表妹说到这里,泪水如崩了堤的江水般涌了出来,并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扑簌簌地淌了下去,看着表妹这模样儿,我整个儿心都碎了。我虽然知道我家在竭力想着法子要表妹嫁给我二哥,但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下午大哥的话,与其说是在我心上捅了一刀,那么此时表妹的话不又是在我淌着鲜血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妈?
你知道的,我爹去逝的第二天,我无奈去了你们家,我原想你爹会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这个爹死妈病重的弱女子,从而答应借点钱给我安葬我爹,哪知你爹的心比石头还硬,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和你二哥完婚,他就一分钱也不借给我,你说我该咋办……。
天啦,原来是这样。此时,我也不知道是在冲着表妹,还是在自我发泄,如狼嚎般地吼了起来。
表妹说到这里,也伤心地哽咽了。
你说我能不答应吗?妈病重在床,而爹又躺在堂屋冰凉的地上,等着钱下葬,再说,除了你们家我们再也没别的亲戚了,所以,我…我…总…总不会……。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觉表妹口齿不清起来,于是,我忙抬起头,也就在这一瞬间,表妹趔趄着身子一下倒了下去。
你咋啦,表妹!你这是咋啦?恐惧之极,我一边呼喊着表妹,一边将她竭力扶了起来。但表妹不吱声,身子也冰凉凉的。
屋外的夜依然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在昏黄的灯光下表妹静静地躺在我那吱呀着响的床上,她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尽管从她晕倒到此时我都在竭力呼喊着她,但她却没丝毫儿的反映。
呜……!此刻,正当我惶恐得手脚无措时,屋外又一次刮起了寒风,寒风带着一身刺儿从门窗的缝隙间直溜溜地钻了进来,并如针刺般扎在我身上,我先是打了个寒战,接着脑子也好像清醒了许多。并使自己立即镇定下来。这么天来,表妹不仅经受着悲痛的折磨,还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操劳,我想,她一定是饿着了冷着了,于是,我匆匆进了厨房,我得烧盆水给她洗洗脸,烫烫手脚,暖暖身子。还得煮点热腾腾的东西让她填填肚子……。眼下,当我在厨房里忙乎了一阵,把一盆热得灼手的水端到床前时,表妹已醒了过来,她睁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眼里闪着奇异的亮光儿,脸也红润了起来。说真的,这真叫我喜出望外,当初那惶恐不安的心也因此而平静了下来。
然而,就在我将拧干的腾着热气的毛巾朝表妹递过去的那一刹那,表妹呼啦一下抓住了我的手,并随即欠起身,双手一张又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同时将喘着粗气的嘴紧贴在了我的脸上……。
说实在的,这来得太突然了。它如一股暖流遍及我全身,麻麻的酥酥的,同时伴着一阵晕旋,还有一阵酒后飘飘然的快感。于是,我就那么木木地仍表妹狂亲热吻,让她那火热的情感将我烘烤将我融化……。
朋友,当您看到这里时,接下来的事我不说,您也会猜到它将会如何发展下去。但是,表妹哼哼唧唧的一席话却把蠢蠢欲动的我给怔住了,使我那双正向表妹臀部探过去的手停了下来。
表哥,我…我…今晚……就……,明天,我就是你…你的二嫂了,……。
表妹的声音不仅断续含混,而且伴着轻轻的呻呤。
但它却如一个炸弹般把我从酣梦中惊醒了过来。阿,二嫂,我咋能和二嫂这样呢?这对得起憨厚老实的二哥吗?兄弟如手足呀,不,不!于是,我用力从表妹死搂着我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并随即将她重重地推了出去。然而,就在表妹仰身倒下的一刹那,一道白光从我眼前划过,我再定睛一瞧,即刻就被怔住了。原来表妹已光着雪白白的身子赤条条地躺在了那里,于是,表妹那尖挺丰满的玉乳,柔软纤细的腰肢,雪白丰腴的大腿,平滑结实的小腹以及小腹下那片毛茸茸的黑丛全都光秃秃地映现在了我眼前。一时间,我大脑在充血,身体在膨胀,这一感觉重又勾起了我曾有过的渴求和向往,一阵山呼海啸的沸腾后,我还是强使自己镇定了下来,并立即闭上了眼睛。
说真的,这是我多想见的女人的玉体呀!在我青春萌动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带着好奇也带着渴求窥视过女人的玉体,但那是模糊的朦胧的,她却让我销魂,也使我浮想联翩。她同时也让我期待那一刻的到来。然而,当这一刻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时,我又胆怯了畏缩了,因为躺在我眼前的不仅仅是有着同样血脉的表妹,而且还是几个小时后的自己的二嫂呀!
表妹在被我推倒的那一刻,她先是一愣,随即就瘫软软地躺在了那里,任凭泪水一汪汪地往外涌。
你以为我愿那样吗?说真的,这还不如让我去死,可我还有病着的娘,读书的弟弟呀!爹撒手走了,我又不管行吗?再说,我这么作也全都是因我真的喜欢你,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一起上山放羊作游戏,在那茂密的竹丛中,我们一边唱着竹叶儿尖竹干儿长,我给阿哥扮新娘,扳根竹笋儿拌酒酒,摘下竹叶儿铺新床的儿歌,一边做着扮新娘的游戏,心里多高兴呀,也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做着一个梦,一个自以为很美好的梦……。
表妹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哭声里带着愤懑,也充满了深深的绝望。而此刻的我却如木雕般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我多想我们能同所有有情人那样能有个圆满并彼此销魂的那一刻呀,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并懂得爱更需要爱的女人……,我想,只要我能同自己心爱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时光,哪怕事后坠入万丈深渊,甚至十八层地狱,我也知足了。表哥,我就这么一点点渴求,难道也不行吗?
此时的夜依然是静静的,但在我心中表妹这感人肺腑的哭诉却把这夜的天地,夜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打碎了。
的确,小时我同表妹一起上山放过羊,也同她说的那样,在茂密的竹丛中一起藏过猫猫,办过酒酒。读书时我们又一起度过了那从小学到高中的一个个美好时光,那时表妹总是将没动筷子的饭菜直往我碗里擀,而我每次也都是一边将碗伸过去,又一边责备说,吃不了就别买那么多。每到这时,表妹的脸刷地红了,同时睁大双眼羞涩地瞪着我。其实我后来才知道,表妹当时是怕我饿着了才有意那么做的,但我从未去多想过,只知她是我表妹,我真真切切的表妹……。而眼下当我知道表妹当初对我的好,其中深埋着的是甚么时,但已晚也。
此时,又一股寒风扑腾腾地从门窗的缝隙间灌了进来,并又嗖嗖地窜遍了我全身,一个接一个响响的喷嚏后,这才使我猛想起眼前还赤裸着身子的表妹,于是,我忙抱过表妹丰润柔滑的身子,同时将被子给她掖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咋的,眼前的夜在我心里竟变得恬静温馨起来,它也让我忘记了先前的一切。
后来,当我一觉醒来才发觉紧搂在怀里的表妹不见了,于是,我呼啦一下跳下床,并几个趔趄蹿到门后,门是虚掩着的,我即刻拉开一看,屋外一片漆黑,唯有在门口投出的亮光中无声的飘起了雪花,哦,下雪了,顿时,我的心也随飘着的雪花更加零乱了。
                                                                                         
                                九
我是第二天的晌午时分回到家的。二哥的婚事虽然办得很仓促,但还是很丰盛很热闹。我到家时已来了不少的客人,堂屋和院坝里都摆了不少的桌椅,客人们也因闲得无聊三五两人地聚在一边闲聊着,一边等待着新娘的到来,并同时期待着酒宴的开始。
院内,我爹妈和大哥都满面悦色的忙前忙后,并各自招呼着各色客人,或倒茶或递烟,或款款闲聊几句以表谢意,忙碌中带着微笑,带着欣喜,也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
是呀,在爹妈和大哥眼里这一刻来得多不容易阿。不但如此,它也将是咱老陈家最荣耀最自豪的一刻,它也将随之载入咱老陈家的“史册”。
然而,当我跨进门去时,他们刚才还灿烂无比的脸刹那间便沉了下来,并都狠狠地瞪了瞪我。目光里带着歧视和憎恨。原来,这天晚上我和表妹的事当即就被爹妈知道了,是大哥告诉他们的。
就在安葬了姨爹的这天,我们家又怕同表妹事先说定的事节外生枝,所以,黄昏时分大哥就直往姨妈家赶,果真不出他们所料,当大哥刚到姨妈家门外,就看见表妹关了院门急匆地往外走,于是,他心里一激灵,便如十年前在部队当侦察兵一样警觉地尾随在表妹身后,直把表妹跟到了学校,又看着表妹进了我的屋子,并从屋子的残墙破壁的缝隙间将我和表妹的一切都窥视了个一清二处。就这么,大哥带着几分怪异,又带着几分怒气匆忙赶回了家,并一口气地在我爹妈面前将我和表妹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个明白。于是,我爹妈当即就气得咬牙切齿,但最终又觉无奈。
表妹也是晌午时分自个儿来我家的。没人去接也没人来送,她肩上就挎了那么一个已洗得发了白的牛仔包,包里鼓囊囊地装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身上仍是昨晚我见过的那套新娘服,在雪后晴天的阳光下比昨晚更鲜艳更耀眼了。但表妹却变成了另外一人,她低着头,苍白着脸,目光呆滞而灰暗。
表妹跨进门后,在我妈的引领下,被憨笑着的二哥牵着手,但没拜天地,也没拜祖宗,甚至连堂屋门也没让跨就绕着弯儿进了洞房。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爹妈大哥昨晚特商量好的,因为在我们这远离大都市的山村,同男人睡过觉的女人是不能在祖宗面前拜天地的,否则,是会晦了祖仙的灵气的。
然而,令爹妈他们没料到的是,席间竟有人借着酒兴问起了此事,这使爹妈都哑然了,是呀,这叫他们怎么说呢,总不能实话实说吧,若那样,村里人们的口水都会把老陈家淹死的。但不说行吗,你看那一个个酒兴十足的问话者正红着眼挑衅地盯着他们,脸上挂着不屑的冷笑,笑里好似藏着刀一样,好似非从我爹妈嘴里套出那难以启齿的秘密不可。眼下,真当爹妈被难得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大哥一脸兴致地跨了过来,并一句话把问话者说得哑口无言。
你们想,我姨爹刚下葬,表妹有孝在身,戴孝拜天地总不妥吧。
表妹跨进洞房后就没再出来,尽管席间有几个眨巴着色迷迷的眼睛,张着油腻腻的大嘴,直呼新娘快出来敬酒,但表妹仍没出来。后来是我爹领着我二哥逐桌陪不是,才把他们安顿了下来,于是,他们重埋下头,把整个心思全集中在酒桌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但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呼喊声,声音很急迫,急迫得直打颤儿。
春!春!你…你妈快…快不行啦!
这声音如晴天霹雷般把我家院内院外那沸腾的场面全给怔住了,于是人们停住了举起的筷子,端着的酒盅,就连正咀嚼着的嘴巴也僵硬地停了下来,人们都睁大着双眼愣愣地相望着,眼里全是迷惑和惊恐。正在这时,表妹苍白着脸满眼泪水地从洞房里蹿了出来,并趔趄着脚步奔出了院子,接着又发疯般地朝着她家的方向奔了去。
此时的我也被这突然而来的景况给吓得一惊,心中随即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当表妹刚一蹿出院子,我也跟着撵了去。但,当我的前脚刚一跨出院门,就被我爹厉声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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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8 14:36: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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