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恭忠,1974年生,1996、1999、2002年分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和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分获历史学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南京大学历史学系,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
前 言
一座建筑,往往通过有形的形态、构造和装饰,来表达建造者的主观意念,甚至特定时代的风尚和思潮,从而体现出某种或隐或显的建筑精神。中山陵是现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特的纪念性建筑群,其建筑精神的设定和表达,包含着对孙中山的思想、事迹及其历史地位的理解和诠释,集中体现了国民党人借助墓葬这一途径,来营造「孙中山」这一新的时代符号、增进民族和国家认同的用意。学术界以往对中山陵的研究,多从建筑本身着眼,关注布局、形制、建筑美学等方面的内容;1 而对于建筑形式背后的时代背景和政治内涵,却少有深入的研究,2 以至于到现在为止,这方面的主流观点依然不脱国民党人当年的宣传话语,即认为中山陵的寓意在于「警钟长鸣」、「唤起民众」。本文依据相关档案、文献和实地考察心得,3 从建筑与政治的关系入手,努力挖掘中山陵设计意图、建筑形式背后的政治内涵,并结合行为、仪式方面的研究,试图从另一个侧面,对中山陵的建筑精神作出新的探讨。
一、选址南京的政治内涵
中山陵选址南京,而不是广东或别的地方,这一选择包含了丰富的信息,与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的政治进程紧密相连。
这个选择是孙中山本人做出的,并且由来已久。1912年3月,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之后,与胡汉民前往紫金山打猎,途中有感于自然形胜,曾提及死后愿意安葬于此。4 当然,这还只是一时的戏言。不管怎样,孙中山确实在1912年流露过归葬钟山这个念头。1925年3月11日,也就是临终前一天,孙中山明确对汪精卫提出,「吾死之后,可葬于南京紫金山麓,因南京为临时政府成立之地,所以不可忘辛亥革命也。」 5 这次谈话,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后选择。
孙中山最终葬于紫金山,与明孝陵这一含义丰富的文化遗存颇有渊源。孙中山与朱元璋这两个人物,客观上有一定相似之处,即推翻少数民族统治,光复汉族政权。而且,包括孙中山和国民党人在内,当时的人主观上也有将孙、朱比而论之的意思。清帝刚刚退位,孙中山就亲率各部将校和数万军士,赴明孝陵举行盛大典礼,声称清廷的覆亡,「实维我高皇帝光复大义,有以牍启后人,成兹鸿业」,「非我太祖在天之灵,何以及此?」因而要来恭谒陵墓,「告无罪于我高皇帝」,当面称颂其「驱除光复」之伟勋。6 但孙中山毕竟身处与朱元璋不同的时代,因而有着与后者不同的理念和追求。正如吴稚晖在1927年4月18日国民政府迁宁成立典礼上指出的,朱元璋只知民族主义,孙中山则在民族主义之外,兼图发展民权、民生两主义。7 因此,后来中山陵选址时,孙中山先生葬事筹备处(以下简称葬事筹备处8)各位成员,包括孙科、宋庆龄,都强调墓址地点应高于明孝陵,并且「不可使人在更高处建墓」。9 结果,建成后的中山陵,墓室高度超过南京历代所有陵墓,比明孝陵还高90多米。10 确定中山陵碑石的大小时,也度量过明孝陵神功圣德碑,11 因而建成以后的碑石也高于前者。这一切都表明,南京中山陵的建造,与明孝陵所凝聚的历史文化内涵之间,确实有着一定的关联,表达了孙中山和国民党人继承和超越传统民族主义思想、建构新式国家形态的抱负。
另一方面,孙中山这一选择,也表明他非常看重「南京」这一空间符号在中国现代历史中的象征意义,并且试图通过葬身南京,为身后的国民党和全体国民留下一个关于现代中国的记忆焦点。对于孙中山而言,辛亥革命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既是毕生事业的巅峰,也是一生最大的遗憾。而南京则是所有这一切的见证。辛亥革命以后,孙中山始终以护卫民国为己任,努力督率同人,将中国造就为名副其实的现代国家。可惜直到他逝世为止,这一理想仍未实现。南京这座城市,他也没有再踏进一步,而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因此,南京是孙中山生命记忆的凝结、人生意义的象征和未竟期望的寄托;选择葬身南京,等于给后来者留下一个强烈的信号,与他那句著名的政治遗嘱一道,时时提醒他们继续努力,以完成自己生前未竟之功。
对此,孙中山的后继者显然心神领会。国民党人把孙中山的墓址选择,当作新式中央权威的象征,并积极将「南京」这座城市建成为新的政治中心。1927年初,国民政府从广州迁往武汉。随着国民革命迅速挺进到长江下游地区,从1927年4月初起,国民党人即反复鼓吹「南京是总理指定的首都」、总理曾指定南京为「永久国都」。12 国民党上海兵工厂政治部的通电指出:「辛亥革命,总理曾定为首都矣。总理逝世,复遗嘱指为基地矣。建都于此,既可占形势之便,亦足增警惕之思,诚莫善于此者。」13 1927年4月18日,国民政府在南京举行迁宁典礼,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发表演说,重申建都南京是孙中山的主张,「生前早有表示,观其生前不遂死后欲葬于宁即可见一斑。」14 一年以后,北伐军占领京津地区,社会上纷纷传言国民政府将迁都北京,国民党控制的舆论于是又反复宣传「南京乃总理指定之首都,无可变更」;蒋介石也在中央军校总理纪念周上说,国都问题没有必要讨论。1928年6月20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正式议决,将北京改名为北平,15 社会上的传言遂逐渐平息。
可见,在墓地选址南京这一点上,孙中山自己和国民党人都赋予了丰富的政治内涵,即纪念与象征,由此奠定了中山陵建筑精神的基调。
二、建筑精神的构想
中山陵的建筑精神,无论是初始设计,还是实际建筑效果,主要呈现为「开放的纪念性」。这一精神的设定,并非出于国民党人单方面的努力,而是在其主导下,多个方面共同作用、相互迭加的结果。
1、国民党人
1925年3月20日,陈去病、唐昌治、戴季陶等人致函《广州民国日报》,历数钟山及明孝陵之沿革,认为「总理委灵如此……足以慰在天之灵,而来万姓之答礼」。他们提出了墓地布置的四条指导思想:「一、偏于平民思想之形式者;二、有伟大之表现者;三、能永久保存者;四、能使游览人了然先生之伟绩者。」并且提出了具体的墓地规划:「墓前筑石阶为广大之灵台」,「其中央立碑,以四方形,篆刻总理之遗嘱教训,及一生之事绩。顶端安置先生全身铜像。最前辟为广场,中置喷水池,左立音乐亭,右为纪念堂。广场之南,建屋五楹,环植松柏石楠之属,并凿池迭石,养鹤栽花,以为游人休憩之所。」16 这些设想体现了中西合璧的倾向,既要突出鲜明的纪念性,全面彰显孙中山的「国父」、「革命之父」的形象;又要兼具游览功能,便于游人参观、休憩,富有现代公园气息,以表达出时代新气象。
1925年5月,葬事筹备处在《申报》、《民国日报》、《广州民国日报》等处刊登启事和征求条例,面向国内外公开悬奖征求孙中山陵墓图案。关于陵墓功能和建筑风格,征求条例中的要求与陈去病等人的建议大体一致,可以归纳如下:一是体现「特殊与纪念之性质」,也即具有鲜明的纪念性。二是便于参观和举行纪念活动,墓地应建于交通便利的地方,应设计登临石阶和墓道大路以利交通,祭堂前必须有「可立五万人之空地」以举行祭礼,墓门必须能够灵活开关以便谒陵者入内瞻仰。三是揉合中国传统建筑风格与现代建筑技术。祭堂图案「须采用中国古式(Chinese Classic)」,「或根据中国建筑精神特创新格亦可」,但「一切建筑均用坚固石料与钢筋三合土,不可用砖木之类」,以便保存永久;墓室建筑「在中国古式虽无前例,惟苟采用西式,不可与祭堂建筑太相悬殊」。四是简朴庄严,墓式不要过于奢侈华贵。17
这样,国民党人已经清楚地提出了自己对于中山陵建筑精神的构想,那就是「开放的纪念性」,以使墓地建筑能够表达出「孙中山」这一符号的独特内涵。这一立意,既承续中国古代纪念建筑的传统,其中对于「平民精神」的强调,又与传统陵墓形成了鲜明对照。中国古代的帝王陵墓,一般锁闭于高墙密林之中,严格限制民众接近,只对皇家开放,因而其纪念功能是内闭的、独占性的。但孙中山的墓地,却要设计成一个开放的纪念空间。显然,国民党人非常清楚,中山陵的纪念性不应专属于哪个家族、宗派或小区,而应是开放的、属于全体国民的。也就是说,孙中山的陵墓建筑,不仅将要凝聚关于孙中山本人的历史,也将负载整个国家的记忆和认同,从而作为一个巨型的时代符号,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新的「中国」的象征。
2、设计者和评判专家
国民党人要求中山陵必须采用「中国古式」,或者根据中国建筑精神「特创新格」。但究竟甚么才是「中国古式」、「中国精神」,陵墓图案征求条例中并未作出明确界定。一方面,这是由于葬事筹备处诸人并非建筑专家,无法就此问题作出明确界定;另一方面,国民党人也认识到,孙中山的陵墓「不特为民族史上之伟大永久纪念,即在中国之文化与美术上亦有其不朽之价值」,因而有必要「合海内外美术专家之心思才力以计划此空前之建筑」。18 也就是说,国民党人无力、也无意垄断所有的阐释权力,而是为别的社会力量(比如作为专家的建筑师、工程师、美术家)留下了一定的阐释空间,并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合作。
各位应征者出于不同理解,提交了各具特色的图案。外国建筑师提交的「Liberty」和「天下大同」图案纯粹为中国式样。特别是「天下大同」图案,基本上仿照中国传统陵墓的布局、形态,甚至用料、色彩上也颇为相似,以致凌鸿勋批评它「太像古代陵寝」。19 中国建筑师吕彦直、范文照、赵深提供的图案,则体现了中西结合风格。
在这个问题上,各位评判专家的观点基本一致,都强调「融合中西」这一核心要点,并以此作为评定各项图案的重要依据。王一亭认为,纯粹的中国古式,与孙中山融合中西的精神不合。朴士认为,「故大总统孙公常融合中西文化为心,鄙意此种精诚之表现,似应为陵墓建筑之特殊性质。」 20 凌鸿勋则从孙中山的历史地位着眼,更深刻地阐释了中山陵的意义及其应有的风格。他指出,征求条例中规定的"Chinese Classic"一语,因中国向无建筑专史,"Classic"一字,本来无所专指。中国历史悠久,古代建筑非常发达,所谓"Classic Architecture",断非天坛、皇宫之类建筑所能包括。他认为,「孙先生之陵墓,系吾中华民族文化之表现,世界观瞻所系,将来垂之永久,为远代文化史上一大建筑」,因此,「应采取国粹之美术,施以最新建筑之原理,巩固宏壮,兼而有之」,才能「表现孙先生笃实纯粹深厚之国性」,「发扬吾民族之精神」,在东方建筑史上留下一个纪念。21
凌鸿勋提倡国粹之美术,并且强调它不仅限于天坛、皇宫之类建筑,是有针对性的。1860年代以来,中国的建筑学界主要是外国人的天下,以模仿或照搬西洋建筑为特征,以致有研究者称这一时期为中国近代建筑史上的「洋风」时期。22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以美国建筑师墨菲为代表,西方建筑师开始把中国传统官式建筑形式运用于新的公共建筑,并标榜为「中国建筑的文艺复兴」。23 但他们眼中的中国传统风格,主要限于明清时期,明代以前的建筑传统,还未引起重视。因而,对于中国建筑传统的探讨和总结,还有待于中国人的进一步努力。凌鸿勋之深意盖在于此。
根据评判专家的意见,吕彦直的图案被评为第一名。他的设计「前面作廊庑……堂顶复檐,上层用飞昂博凤之制……」祭堂内顶为穹窿式,用砌磁「作青天白日之饰」,地面铺红色炼砖,「以符满地红之征象。」祭堂四壁贴大理石板,「上刻中山先生遗嘱及建国大纲等文」。墓室外部只露穹窿式圆顶,内顶亦饰以青天白日之砌磁。建筑用料主要为石料与钢筋混凝土,门窗屋瓦用铜,「此外如通风防湿等制,亦皆依科学的方法而设施之。」这一设计被称赞为「合于中国观念」、「全体结构简朴浑厚」,「形势及气魄极似中山先生之气概及精神」,「最适合于陵墓之性质及地势之情形」,24 因而顺利获得首奖,并被葬事筹备处选用。
建筑界,尤其是中国建筑工程专家这些相对自主的意见,对国民党人的意见形成了补充。特别是「融合中西」的风格、关于青天白日的装饰,以及石刻文字纪念这几点建议,都非常切合孙中山陵墓的特色。由此,在国民党人的主导、建筑界专业人士的参与下,党派的政治追求和行业的专业意见得以沟通,并达成了「协作」。中山陵「开放的纪念性」这一精神,由此得到了更完整、更准确的设定。一方面,中山陵必须凸显一种纪念性,即安葬和祭吊逝者、彰显逝者的历史地位、播扬逝者的不朽精神。另一方面,这种纪念性又是开放的。一是与中国传统陵墓相比,中山陵更具平民气质,其纪念功能面向更加广泛的纪念者;二是中山陵的建筑风格体现了中西结合的特征,传达了中华文明的时代出新这一主题。概括起来,就是领袖气魄、平民气质、中国气派、现代气息的统一。
三、空间、装饰与建筑效果
吕彦直设计的中山陵,从图纸上看「略呈一大钟形」。25 评判顾问凌鸿勋指出,这一图案「有木铎警世之想」。 当时,国民党人正努力将「总理精神」贯注于陵墓建筑,因而极力推崇这一点,称赞它「寓意深远」,26「颇足表现总理伟大精诚之人格」。27 后来研究者也附从此说,称这种空间布局「象征着孙中山先生毕生致力于唤醒民众,反抗压迫,为拯救国家、民族奋斗不息的伟大精神」。28 多年以后,这一点现已为学术界、中山陵园管理部门、传媒和普通大众广泛接受。
但实际建成的中山陵,对于谒陵者来说,空间布局上最强烈的感触,并非「木铎警世」这一寓意,而是陵墓的开放特征。
空间布局上的开放特征,源于陵墓的初始修筑意图。国民党人在征求陵墓图案时明确要求,祭堂应建在地势较高之处;并特别强调,祭堂前面应有一块可容五万人的空地,以保证陵墓空间疏朗开阔,使相关的纪念活动更加便利。吕彦直设计图案时参照了这一要求,陵墓起点与终点之间保持大约七十米的相对高度,依山势构成一个开阔的斜面。陵墓各项建筑,即从南到北、由低到高次第排列在这一斜面内,随地势拉开了相对高度,并且贯串在一条中轴在线。
建成后的陵墓结构简洁,分工明确的寥寥数笔,就勾画出了中山陵的基本轮廓。牌坊作指示,墓道为引导;围墙及与其相连的陵门圈定陵院空间;体现纪念功能的陵墓主建筑──碑亭、祭堂与墓室,则分别占据陵院高低两端,而以石级石阶连接起来。由此,整个中山陵显得开阔、明朗而宏壮,仿佛一个安坐的巨人,正敞开胸怀欢迎谒陵者的到来。特别是在陵墓刚建成不久时,墓道、石级石阶两旁种植的树木还未成林,这种开阔感更加显著(见图1)。
这种结构和布局,与中国传统陵墓形成了鲜明对比。中山陵往西翻过两个小山头,就是朱元璋的孝陵。明孝陵的整体布局呈「北斗七星」状,进入陵区正门后,神道从神功圣德碑(今名四方城)开始西折,经过两座擎天柱后折向北,至棂星门复折向东北,兜了大半个圈子之后,再经过御河桥,往北直行,才见陵院正门。一步一步进去,才能次第看见碑亭、御厨、宰牲亭、稷恩门、焚帛炉、左右庑、具服殿、享殿。又入内红门、过升仙桥,才见方城、明楼和宝城。29 明十三陵、清东西陵,陵院内的空间布局都与明孝陵类似。30 这种空间布局,与帝制时代的宫殿建筑有共通之处,即以门、墙、桥、屋宇等建筑反复组合,把平面空间步步分割,使最核心的建筑(墓室)居于幽秘之处,从而显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邃、神秘气氛。这与中山陵的空间布局刚好相反。
无独有偶,与中山陵基本同时建造的廖仲恺墓,以及30年代初建造的谭延闿墓,在空间布局上也体现了开放性特征。这两座墓也在紫金山南麓,分别位于中山陵东西两翼。廖仲恺墓建在一座低缓的小丘南坡,主体结构也像中山陵那样,从南向北、由低到高依次排开,并且贯串在一条中轴在线,谒陵者进入陵门,抬头便可看见正北边的半圆形墓穴。谭延闿墓因为地势的缘故,各部分未能集中在一条中轴在线,但却巧妙地利用了地形,使整座墓园成了一个曲径通幽的公园,更加具有亲和力。可见,国民党人并不想继续传统陵墓那种幽秘、封闭的风格,而希望它体现「平民精神」,更容易让普通人接近。
空间布局上的开放性,还表现在墓室构造上。明清时期的陵墓,墓室结构非常讲究规制,一般模仿皇宫的布局,31 丧者入葬后便封死,上面夯土植树,形成圆丘状小山,内部具体结构不复为人所见。中山陵的墓室,不仅外顶裸露于地面之上,而且室内也是开放的。室中央为圆形石塘,围以白色大理石栏杆,石塘中央即为墓穴所在方位。孙中山正式入葬之后,墓穴用钢筋混凝土封死,不为谒陵者所见;其上方塑一座石棺,棺面塑白色大理石的孙中山卧像,以为谒陵者瞻拜。这种结构,既庄重、典雅,体现了安葬死者的本义,又不失亲切,容易唤起谒陵者的亲和感,仿佛真实的孙中山就在眼前,劳累之后正在熟睡。
另一方面,陵墓的材质和装饰,呈现了不同于古代陵墓的艺术风格,表达了对中国传统的推陈出新,以独特的方式强调了陵墓的纪念性──即对孙中山及其主义的追念和尊崇。
按照国民党人「为永久计」的要求,中山陵墓室、祭堂、平台、台阶、碑亭、陵门、牌坊,主要使用石头和钢筋混凝土。所有门窗均用铜制。这样,整座陵墓简朴牢固,浑厚天然,足资垂以久远。各部分建筑的装饰图案和色彩也显得简单朴素。祭堂、碑亭、陵门、牌坊的雕饰线条简洁,并且都未着色,处处流露朴实庄重之感,顶部不用传统的黄色琉璃瓦,而用蓝色琉璃瓦覆盖。祭堂和墓室内顶的两处天花板,当为整座陵墓中装饰最考究之处,都用青、白、红三色小快砌磁拼成国民党党徽形状,白日居中,青天环绕,外为红色底面,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之意。这种装饰方式,虽然不像中国传统陵墓那样雕梁画栋,光彩华丽,却新颖别致,自成风格,在简朴的手笔中透露出巍然气度。
中山陵的文字衬饰更见特色。中国传统陵墓建筑的装饰,多以图案、色彩和雕刻见长,除了有的神功圣德碑上的长篇碑文以外,一般较少衬饰性文字。中山陵则不然。牌坊、陵门和祭堂中门上方,分刻孙中山手书「博爱」、「天下为公」、「天地正气」十个镏金大字,朴实端正,在阳光下跃然入目。祭堂门楣分刻张静江篆书「民族」、「民权」、「民生」六字。祭堂内壁,分刻《建国大纲》全文、宋庆龄跋文、蒋介石和胡汉民书《总理校训》和《总理遗嘱》,以及谭延闿书《总理告诫党员演说词》。此外,墓室两道门楣,分刻孙中山手书「浩气长存」和张静江篆书「孙中山先生之墓」等字。32
中国文化中有一种对文字、对先人遗训的虔敬传统。俗语「见字如见人」,即个人手墨可以作为书写者身份的代表;死者的遗墨则容易勾起后人的追怀和遐思。在敬宗法古的时代,先人遗言遗训更是得到尊重。执掌政权的皇族,先代皇帝在国体政纲方面的遗训,仿佛具有如同宪法般的权威。千百年来,这种传统已经积淀为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虽入二十世纪仍未完全消失。中山陵这些衬饰文字,充分利用了这种文化心理,从形式和内容上突出了陵墓的纪念功能。尤其是孙中山的手书和著述,无不明确提示着墓主的身份地位和期望,昭示着后来者的责任和义务之所在。用国民党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遵从总理遗嘱,贯彻总理主张,……对内唤起中华民族的意识,挽救中华民族的堕落与危亡,尽力去建设三民主义的中国,……对外发扬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使中华民国得到自由平等,卓然独立于世界」。33
陵墓所有文字当中,碑文别具深意。关于碑铭传记,葬事筹备处曾于1925年底推举吴稚晖、汪精卫、胡汉民、张静江四人分头撰写,并推举谭延闿、于右任、张静江书写(三人分别擅楷书、草书和隶书,在民国时期享誉一时)。但当时国民党内部的权力斗争非常激烈,葬事筹备处的大部分成员,包括张静江、吴稚晖、林森、孙科、宋子文在内,都陷身于现实政治旋涡之中,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为孙中山作出「盖棺定论」。于是,葬事筹备处最终决定,墓志铭、传、记文字全都不用,碑文正文只用「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十三个字,理由是「以总理之伟大,非墓志铭、传记文字所能包括一切,故以不用为宜。」 34
虽然只有短短十三个字,但却点出了整座陵墓独特的纪念涵义,尤其凸显了「党葬」的性质。按说民国以来,国葬已成为最高规格的葬礼。但国民党人显然认为,国葬的名义并不能显示孙中山的应有地位。原因在于,只要是中央政府,就有资格授予某人国葬荣典。段祺瑞掌握的北京临时执政府,就曾经为孙中山颁发国葬令。35 这种国葬对于别的人可能是荣誉,但对致力于「再造民国」的孙中山和国民党来说36,只是对手展示权威的文化工具。另一方面,国葬可以给予多人,例如伍廷芳、廖仲恺、谭延闿、林森,死后都获国葬荣典。 因此,国民党人不用国葬的名义,而用党葬的名义来埋葬孙中山。37 此前和此后,都没有其它人享用这一名义。这样,孙中山的独特地位,以及国民党与墓主的特殊关系,便得到了特别的强调。碑文中没有对墓主长篇大论的歌颂,反而给谒陵者留下了一定的自由阐释空间,起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四、行为、仪式与建筑精神的实现
对于纪念性建筑而言,建筑精神一方面需要通过其物质形态本身来表现,但更重要的是通过人的行为,才能最终得到实现。中山陵得以体现出开放的纪念性,围绕陵墓展开的近乎仪式化的行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种近乎仪式化的行为,从孙中山安葬之日即已开始。1929年6月1日,孙中山正式安葬,国民党当局组织数万人前往墓地参加典礼,陵墓石级平台,一时万人攒动,全体人员脱帽、肃立、致敬。在一片哀乐声中,蒋介石、孔祥熙在前指挥灵柩缓步登上石级、平台,孙中山家属、戚属在后步行随护,各国专使、孙中山故旧在右,国民党中央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国民政府各特任官、迎梓专员、孙中山葬事筹备委员在左,分别在孙科、戴恩赛带领下,在两旁执绋扶灵前进。灵梓进入祭堂后,蒋介石率国民政府五院院长,代表国民政府致祭,然后由孔祥熙率杠夫移灵进入墓门安葬。其时哀乐大作,鸣礼炮101响,祭堂内外数万人向陵墓三鞠躬,肃立默哀三分钟。38 极其隆重庄严,既使人激情飞扬、又让人战战兢兢的奉安大典,至此顺利告成。
建成后的中山陵,成了一个开放的仪式空间。陵园管理当局于1929年9月颁布了《谒陵规则》,规定中山陵祭堂每天都对游人开放,三月至十月每天开放九个小时,十一月至二月每天七个小时;每逢国庆节(1月1日、5月5日、10月10日)、孙中山逝世纪念日(3月12日)、孙中山奉安纪念日(6月1日)和孙中山诞辰日(11月12日),还开放墓门,让谒陵者进入墓室瞻仰。39 由此,中山陵成了南京的一处新景观,前往参谒、游览的人众络绎不绝。据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警卫处的不完全统计,从1929年9月到1931年5月,谒陵人数即有33.5万多人,最多的月份达67,000人,最少的月份也有2000人。40
国民党当局则依靠组织途径,围绕中山陵持续展开了一系列近乎仪式化的行为。每年的重要节日如元旦和国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各特任官一般都要前往陵墓,举行集体参谒活动。特别是孙中山诞辰日和忌辰日,国民党中央都要组织大规模的谒陵活动,在南京的党、政、军、警各级机关、各学校、各团体,都要派代表参加。国民党中央召开重要会议期间,与会人员通常都要前往谒陵。此外,遇上一些临时性的重大事件,国民党当局也要组织谒陵活动。比如1931年6月1日,本是孙中山奉安纪念日,适逢《中华民国训政时期临时约法》公布,国民党中央于是在中山陵祭堂举行扩大纪念周,中央各要人与京内各机关公务人员,齐集陵墓参加盛典,在孙中山灵前「诚恳接受训政时期约法」。41
从微观行为的角度来看,在谒陵活动中,谒陵者走过牌坊、置身于陵墓空间后,耳目所及,思绪与情感逐渐调动起来。及至走完石级、台阶,登上平台,抬眼便见祭堂大门上方「天地正气」四个大字,以及门楣上的「民族」、「民权」、「民生」六个字,登临心情亦渐达高潮。步入祭堂,便看见孙中山的雕像巍然居中而坐,双目平视远方;头顶上方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图案,古朴而庄严;堂内墙壁的石刻文字,简洁而有力。这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传达着一种无声而有形的力量,使谒陵者的心智,一时间仿佛超越了时空,完全沉浸在「孙中山」这个符号所连接起来的意义网络里。尤其在群体谒陵行为中,盛大的场面和庄严的仪式更加强化了这种氛围,使谒陵者感到,个体的自我已经融入一种庄严深邃的整体氛围中。
这样,建成后的中山陵,没有成为一个独占性的「孙记」或「(国民)党记」空间,而成了一个公共的、但又有着鲜明的「党化」色彩的仪式空间。孙中山的「亲密同志」和「忠实信徒」在其中居于主导地位,掌握着其中的仪式权威和意义之源;孙中山的一般信徒和普通民众在其中居于从属地位,但也有一些自由发挥的余地。通过这种反复的近乎仪式化的谒陵行为,国民的一致记忆和认同便逐渐凝聚起来,陵墓的建筑精神于是得到了真正实现。
结 论
总的来看,在国民党人的主导和建筑业人士的参与下,中山陵的整体结构和细部装饰,营造了古朴淡雅、宏壮疏阔、贴近自然的氛围,突出了一个纳天地之正气、取中外之精华、承继往而开未来的形象。国民党人努力表现出孙中山人生境界的伟大和高远,不仅是为了让孙中山永垂不朽,也表达了自己对这种伟大、高远境界的推崇、期求和自许,以及对谒陵、瞻仰者的期待和要求。简言之,以至大、至德、至善的「孙中山」这一新的时代符号,作为新生国家权威的象征;并通过仪式化的谒陵行为,将这一符号及与之相连的意义传输给国民,以凝聚和增强新时代的民族国家认同。这便是中山陵「开放的纪念性」的内涵之所在。
注释
1 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可参见姚迁、古兵:《中山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中国大百科全书?建筑、园林、城市规划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中山陵」词条,刘先觉等主编:《中国近代建筑总览?南京篇》(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2)。
2 汪利平叙述了孙中山逝世后北京的悼念活动、中山陵的设计、国民党定都南京后围绕「孙中山」名义进行的建设、以及1929年的孙中山奉安大典,在话语分析和意义阐释方面不乏洞见,但对中山陵建筑形态与政治文化的关系挖掘不够,对当时的宏观政治进程和中山陵建筑精神的深刻内涵失于把握,以至于文中呈现简单化的倾向,把「孙中山」这一符号的建构,更多地比附于蒋介石个人政治权威的塑造。见Liping Wang, "Creating a National Symbol: The Sun Yatsen Memorial in Nanjing", Republican China, 21-1 (April 1996): 23-63.
3 中山陵、明孝陵、谭延闿墓、廖仲恺墓,全都位于南京东郊的紫金山南坡,至今保存完好,利于进行实地考察和比较研究。本文关于中山陵实际建筑效果的论述,主要得自于实地考察。
4 《申报》,1912年3月12日。
5 上海《民国日报》,1925年3月16日。
6 《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页94-97。
7 上海《民国日报》,1927年4月21日。
8 该组织1925年4月18日成立于上海,全面负责中山陵建设和孙中山身后丧葬事宜,1929年孙中山正式安葬后,改组为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继续负责中山陵园的后续建设和管理。其具体架构、成员、职能,及其与国民党中央关系的变迁,颇有可值得注意之处,容待另文论述。
9 南京市档案馆、中山陵园管理处编:《中山陵档案史料选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页55。
10 《江苏文史资料选辑》第5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页249。
11 《中山陵档案史料选编》,页98。
12 上海《民国日报》,1927年4月4日、4月6日、4月8日、4月13日、4月16日、4月19日、4月22日。
13 上海《民国日报》,1927年4月19日。
14 上海《民国日报》,1927年4月21日。
15 《中央周报》第4期,1928年7月2日,页4。
16 《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3月31日。
17 孙中山先生葬事筹备处编:《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上海:民智书局,1925),页5-8。
18 《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缘起」。
19 上海《民国日报》,1925年9月26日。
20 《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页20、22。
21 上海《民国日报》,1925年9月26日。
22 张复合:〈中国近代建筑史「洋风」时期之典型〉,载吴焕加、吕舟编:《建筑史研究论文集》(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6)。
23 潘谷西等主编:《中国建筑史》(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3),页301-302。
24 《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页11-13、19-22。
25 《孙中山先生陵墓图案》,页11。
26 总理奉安专刊编篡委员会编:《总理奉安实录》(南京:1930),页41。
27 《中央周报》第53期,1929年6月10日,页30。
28 刘先觉等主编:《中国近代建筑总览?南京篇》,页7。
29 叶楚伧等:《首都志》(南京:正中书局,1935),页274-78。
30 参见晏子有:《清东西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页25-46。
31 注30晏子有,页162-175。
32 《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报告》,「工程」部分页4-7。
33 《中央周报》,第4期,页13-14。
34 《中山陵档案史料选编》,页75、117。
35 孙中山先生葬事筹备处编:《哀思录》(上海:1926),第一册,卷七、治丧报告,乙、治丧经过,页2。
36 参见李恭忠:《丧葬政治与民国再造──孙中山奉安大典研究》(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论文,2002年6月)。
37 孙中山奉安期间,景泰蓝公司请求于奉安日在紫金山前发售纪念章,葬事筹备处讨论决定,不准使用「国葬纪念」字样。见《中山陵档案史料选编》,页136。这件小事和碑文文字相互衬映,显示了国民党对党葬和国葬的不同看法。
38 《总理奉安实录》,页56-57。
39 《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报告》,「法规」部分页32。
40 《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报告》,「统计」部分。
41 《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报告》,「警卫」部分页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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