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豳风过老年

中国新农村 · 发表于 2013-2-28 15:5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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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毛氏传疏》言：“……然则大原当即今之平凉，而后魏立为原州，亦是取古大原之名尔。计周人之御　严狁必在泾原之间。若晋阳之大原，在大河之东，距周京千五百里，岂有寇从西来，兵乃东出者乎？……《小尔雅》云：‘高平谓之大原’……奂案：《方舆纪要》：‘陕西平凉府镇原为唐之原州治，固原属原州界西之中，疑古大原当在镇原，平凉即泾阳地，从泾阳直北追至镇原，不更向西北矣。……’”
历史上镇原时属平凉，时属庆阳，今属于庆阳，曾辖泾河北岸支流蒲河两岸先周“大原”的大片。马南庄所在太平镇为魏“高平第一城”，1935年红军长征经过此地。考察庆阳年俗，以马南庄年俗为典型，与《诗经》、《周礼》、《礼记》等典籍互证，深感民间年俗与人文经典相互印证，向我们共同叙说着中国年文化的源远流长……
一、年前杀猪做佳肴
过年为什么要杀猪？传说从前有个老汉，家里喂着一只羊，两只鸡，一条狗，一匹马，一头牛和一口猪。春节到了，他准备随便杀一只过年。腊月二十八这天，他提着一把刀子，先来到羊圈对羊说：“羊呀羊，我要杀你了。” 羊说：“主人啊，我一年给你剪那么多毛，既能卖钱，又能擀毡，为啥不杀鸡，偏杀我，合算吗？”老汉听了，就到鸡窝跟前说：“鸡呀鸡，我要杀你们一个过年哩。”公鸡抢先说：“主人啊，每天五更，是我为你准时报晓，杀了我，你还能起那么早吗？”母鸡接上说：“我给你们家生那么多蛋，你们老老少少都说蛋好吃，蒸上吃，炖上吃，炒上吃，杀了我，不要说没钱换油盐，就你那岁孙子，你能惹得下？为什么不杀狗，偏杀我，真是老糊涂！”母鸡说完，把嘴扭到一边去了。老汉提起刀又到狗跟前说：“狗呀狗，我要杀你过年。”狗说：“主人啊，你出门时我给你看家，来贼时我给你报讯，羊出山，我给你赶狼，杀了我，狼吃了羊还要吃你呢，为啥不杀马要杀我？”老汉又来到马棚，对马说：“马呀马，过年了，我要杀你呢。”马说：“主人啊，你常骑着我走东串西，驮水拉磨都得我干，农忙了还要我驮粪驮庄稼，为啥不杀牛呢？”老汉又来到牛窑里说：“牛呀牛，我要杀你过年吃肉哩。”牛说：“主人啊，你今后不种地了吗？你们家那么多地，每年都靠我拉犁耕种，为哈不杀猪？”
最后，老汉只好来到猪跟前，说：“猪啊猪，我要杀你过年。”猪正在睡觉，听了老汉的话，哼哼唧唧地说：“过年就过年吧，为啥要杀我？别打扰，我要睡觉呢。”说罢，又打起了呼噜。老汉想来想去，猪一年到头不干别的，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所以杀猪过年最合适。这事沿袭至今，每到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杀猪过年，再也不跟猪商量了。
最后嫁祸于猪，猪因为懒惹来了杀身之祸，以至于诗人雷抒雁在他的《小草在歌唱》中还斥责说：“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脏！”人说猪肮脏，却不认为猪肉肮脏。陇东北部有的人家过年还要杀两头猪呢！这豳的意思就是有野猪的山，泛指子午岭东西两侧黄帝族最早生存的区域。《诗经·公刘》里描写说公刘在豳地创立大业，定居下来，延清群臣，从猪圈里捉猪宰烹，请大家品尝。看来当时已经驯养野猪了。野猪也还是打的，《诗经·七月》里说围猎野猪，可以训练武功，打下了小野猪就自己食用，打下了大的就献给王公。
看来以猪祭祀和享用的风俗实在是悠久的。小时的我一到腊月就盼杀猪，一见杀猪就等着剥开肚皮提出来的猪尿泡。倒尽了那膀胱里的尿，用竹子管吹大，挂在太阳下晾晒一两天，尿泡就成了透明里带细红丝的气球，我们把他挑在秆子上跑着玩，比谁的尿泡大……后来尿泡在伙伴们的争抢下落地了，又成了我们的好足球。
父亲把猪、鸡刚喷出的鲜血抡在窑里、院里祛邪祭神，墙面都溅上了红点。母亲用新接的红血灌灌肠。反复洗净的猪肠子里充上血拌的面浆，面浆里拌着葱花、小蒜。那鼓鼓的大肠象一个蟒蛇样盘在热气沸腾的铁锅上，象红军跨在肩膀上的干粮袋子。
血灌肠蒸出来了，项胫上的新肉煮出来了，灌肠被切成萝卜片的样子，高高地垒在碗里，上面盖几片白肉。我就开始给亲邻送血……赶过年前，要给姑姑家把切成短棒的血和粘面糕条也送去——妈管这叫“尝血”。
猪血和面可以擀成血条，拌油晾干，用来招待客人。马南庄的猪血面是蒸的，俗称“猪血片片”。接血入盆掺入冷水搅匀，投入荞面和成团，擀成片状厚约五分，宽约一寸的条条，以笼蒸熟后再切成薄片，凉晒干了存放着。食时下锅稍煮，煎卤汤浇灌食之，味香甜。
早先杀猪是挖一个土坑，倒上水把猪躺进去，坑边栽一木桩，桩上拴一杠杆，几个人用力压杆挑动着猪“洗澡”，直到洗得雪白雪白。现在不用土坑了，用一个大铁桶或大缸，人站在高处，水缸斜放在低处。死猪不脸开水烫，反正一辈子就洗那一回澡…….
杀猪的不给钱，猪脖颈之下胸部之上的那一条两三寸宽一尺来长的肉就是他的工钱了……那一块肉位在刀口叫“铡刀骨”。杀完后拔几根猪鬓，割一点颈圈肉，再旋下猪尾巴。一起放到碟中献到灶君前，猪尾巴最后煮熟要叫孩子吃掉，说是可以治娃娃淌涎水，也图个吉利。
人们享用猪，猪也是原始先民的图腾之一，人的幸福生活离不开猪。欢快的节奏，奔放的舞姿，人们无比激动兴奋的斗猪场面，无疑年的狂欢！

二、盼年办年忙不停

陇东民歌《送情郎》唱啊唱，唱得两眼泪汪汪，是这样唱的——
腊月二十三，情郎没鞋穿，高照上油灯连夜赶。
腊月二十四，情郎买红纸，买下红纸写对子。
腊月二十五，寒风冷入骨，快给情郎把衣裳补。
腊月二十六，情郎心里忧，小炒上猪肉倒烧酒。
腊月二十七，情郎想家里，再过三天奴送你。
腊月二十八，情郎要回家，哭鼻抹泪留不住他。
腊月二十九，情郎往回走，手拉手儿送到大门口。
送出大门口，情郎不丢手，留下话儿你记心头。
“初一不出门，初二拜家神，初三初四拜众亲。”
初五等一天，初六到夜半，初七初八还不见面。
笔墨拿上台，纸张铺得开，两眼流泪写下来：
“一搭里死，一搭里埋，一搭里走上望乡台。”
快过年，还没过年，过年前的心情就是一个“盼”！可这对情侣看来还没正式成亲，只能在腊月二十九“手拉手儿送到大门口”。而《三哥哥爱起个二妹妹》里的一对对就比较幸运：“腊月三十贴对子，沙毡棉毡花被子，拜堂成亲喜日子，炕上睡下一对子。”
回老家见到村头树下绣花的媳妇，一问，男的都出去打工了。收拾完了庄稼，她们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无非就是一个“等”！等“外前人”回来，一家团圆过年。《诗经》时代，男的在外边不能回家，空望河面上漂不走的柴草说“想念她啊想念她，哪日我能回到家？”家中的妻子望着满山的枯草，无处诉说一腔愁苦，抽抽噎噎低声哭着，悲叹“他爹呀，他爹呀，你什么时间才能回家？”
“盈盈河汉水，脉脉不得语”是伴侣的思念；“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是母亲的思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游子的思念；“叫一声妹妹你别恓惶，腊月河冻我回家乡”——年对于中国人最大的情感功能就是团聚。大家约定一个共同的日子，解脱社会事务回家和亲人团聚，重温亲情。
清明表达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中秋寄托对远走亲人的思念，可逝去的亲人难以回还，远方的亲人只能隔月相见——到了年，不要借口，没有退步了。只有年，终于才可以和亲人面对面、手拉手地直接见面。一年忙完了，除夕一天忙碌完了，亲人们都回来了，坐在一起围着火炉，偎着暖被，剩下的就是啦话了，啦一休的话，啦一年的酸甜苦辣，一年的思念！
刘钵老先生家年前早早做好了豆腐，门神、鞭炮、手花、糖果呀都是腊月26到街上买的。他把时间腾出来，做他的拿手活：麻花、油饼、油糕。老妹子刘玉英是中国民俗学会命名的“中国民间剪纸艺术大师”，家就在太平街上，放下家里的活，来给父亲做献饭，两只手一把剪刀做出了各样祭品。她的面塑，柿子象征事事如意的，石榴表达多子多福，仙桃祝愿健康长寿，鲤鱼跳龙门、燕子送春到、仙鹤延寿、小玉兔儿当然是说花好月圆……
这用煮鸡蛋做的鱼儿小兔乖巧可爱，我可是第一次见。书上说面塑的小燕是纪念介子推的宝燕儿；玉英姑姑说捏一个小燕预告春天即将来到吧。刘大师的小燕以白面本色为底，墨汁描羽为黑，是一只“玄鸟”。“燕燕于飞，差池共羽”（《诗经·燕燕》），生动得很。
春节也可以说是民间艺术的大展示，玉英姑姑没忘给侄媳的窗上贴一些窗花。那炕头上的美丽剪纸就是她去年剪的，虽有一些陈旧，仍可看出她艺术的高超，寓意的美好。热爱艺术的她修炕、建房子时给墙边的水泥墙上都勾上了梅兰竹菊的图案。正月初三我们去了她的家里，炕上卧着六只鞋子大的狗娃，狗娃被亲友拴上红布号走了。这大多数人家根本就不再贴窗花的新年，因为她——一位多才多艺的民间艺术家的巧手锦上添花！她有一个专门的剪纸作品陈列室，是足可以出一本厚厚的书。
没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奶奶给小孙孙穿上新衣服。村里有人给孩子在肩膀上还绑个吓唬鬼怪的大炮，有人给孩子穿上了绣花红肚兜。只是除过鞋垫依然流行之外，锦绣田园的刺绣服饰逐渐退出生活实用品，转化为一种特殊的工艺装饰品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三十“灶神”就从天宫回来了，要迎灶神，可老刘家觉得灶神像没有贴好，主要是楼子没有盖好。所谓楼子就是用黄裱纸叠成三角形层层叠叠贴一个高庙的样式。重新贴好，重新给灶爷灶奶喂了糖，叫他们继续言好事，降吉祥，也甜甜蜜蜜过日子。灶神，又叫灶王。刘家供奉的是灶王爷、灶王奶。吃为生活首事，灶神为一家之主。“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灶神的职责是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人间善恶。人在世上干的坏事好事灶王都能看见，他们于古历腊月二十三日上天去向天帝报告，人们为其送行，期待灶神在玉皇大帝跟前多说好事，少进馋言，真实反应情况，当然干了坏事的人是希望灶王说假话的了。一对灶神共同掌管人间烟火饮食，保证了人们一年来有吃有穿，辛苦了！故而富了要多敬他们一些点心糖果，他们说话嘴巴就甜了。还要敬他们一碗清水、一碗米，米里插三柱香，别让他们在路上渴了、饿了、生气了。人过年，神也过年，人吃什么，给神也要吃什么，所以给灶神摆放的食品也是多种多样。灶神画已经是四色胶印的了，传统的版画门神，已经罕有卖的了，只在个别艺人家中才能看到。
除夕清早，马南庄。村里静静，院里静静，忽有鞭炮响起，黑猫醒来了，它要出去看看，这时一个孙子还埋头大睡。九点多钟，刘老先生一家开始贴对联。对联是“英雄十亿气如虹，气象万千春似锦”。镇原农村人家大门楼多有门匾，或刻斋号或箴言，颇有耕读传家“门风”。大门上的对联是“日融寒雪大年瑞，鹊唱腊梅小院香”。转悠村中，一户邻居的对联让我好感动！显然是自撰的：“过我门者非东非西再见再见，进我家者是亲是友请进请进”。乡风敦厚，乡亲好客，亲！别处多买印好的对联，镇原对联多是自家人写的，能拿出手。
真正的年从黄昏上坟回来开始过。天上娃娃挑着大红柿子太阳灯笼走远了，路上行人匆匆，偶尔从北京、上海、广州甚至美国、日本回来的游子，大包小包地挤出绿色的出租车，寻找自家的门。
田野上，沟洼里上坟的祭火雪光里明灭着，树顶房顶高高扬着大头的红灯笼一盏亮了，另一盏也亮了，偶尔会有一盏，踮着脚尖望远方——其实没有回来也不要紧的，他们家的电话已成了儿女的热线除夕之夜，刘镜儿子从北京打回电话给父老拜年，叫爸爸保重身体不要再写剧本了；刘镒二儿子从新加坡打回电话向全家拜年……
　
三、除夕团圆守年夜
　
当老父给牛马驴子的槽里倒上半升黑豆，老母给狗儿的盆子搁一块猪肉，年便开始了。年是从院子里那一堆篝火的点燃开始的。
弟兄几家的孩子都提着烧好的黄酒，端着菜盘子聚到二叔父家来了。先是孩子们向长辈磕头，长辈们给他们发新钱，再是大一点的孩子给长辈们敬酒，说一些相互祝福的话。酒喝完了换盘子上年夜饭。女孩问好，男孩跪拜叩头行礼。调皮的孙子膝盖没挨地就起来了，大人也不计较。之后长辈们就要给孩子们发新钱。一无复始，除旧布新，钱是从银行新换的人民币，不在多少，而在表达对孩子们的鼓励关怀。晚上睡觉钱一定要压在枕头底下，所以又叫压魂钱。魂被压住，就守住了，灵魂不离开身体，孩子就安然无恙。
他们的年夜饭，首先是搅团。把玉米面或者高粱面、荞面里加入少许麦面，倒入开水锅里煮，煮的过程中用擀面杖螺旋式的搅动，搅到粘稠有劲的时候，舀出摊在案上，稍后，切成方块还大碟内晾凉。吃搅团讲究佐料，要调好蒜水子，蒜要用石碓窝捣烂匀泥，调上农家自酿酸醋，那醋之味先尖后醇，再配上自种细姜就更好。炒葱花要细而老，新品种的速生大葱做汤是没味儿的。
今夜在刘老家吃的搅团是荞面搅团，乃搅团中的上品。荞面搅团可以摊平切块，也可象做凉粉鱼一样，用有手指粗般细孔的铁漏子漏成“鱼鱼”，但我们吃的是从锅里刚捞出时，用筷子夹的搅团疙瘩子。这搅团疙瘩如牛蹄筋般透亮柔软，麦芽糖般绵软，就象果冻一样有口感。
其实搅团子蘸蒜最好蘸的是地里挖回来的野小蒜。除夕夜我们吃的就是这样的“糊涂饭”。为什么要在除夕之夜吃搅团？刘老先生说吃搅团是为了糊住灶王爷的嘴，以免他返回天宫后说人间的坏话。真是“难得糊涂”，这和给灶王爷画像上抹糖稀没什么两样啊。
我分外注意了灶房空中那一尊捣姜椒蒜辣的石臼。那在刘家至少已有几十年时间，虽不是文物，可其形制向我诉说着这陇上人家饮食历史的古老！因为我的一位朋友收藏的原始社会石碾的样子就和这石臼差不多呀！
吃完了搅团，又吃了饺子，这时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了。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放焰火响鞭炮，一直玩到很晚，我早早地睡了。说是要“坐夜”，娃娃电视看不完就睡着了。大人零点一过也睡着了。守岁的老太太，抱着小孙女儿摇着摇着就摇到新年了。瑞雪在人们睡觉的时候，悄悄地落下来……
一年快到头了，是该好好的睡一觉了！麦苗都冻成旱烟叶子了，脚一踩就嗞啦一下碎了，再不下雪，就冻到根上了——老父亲把这话念叨了一千零一遍的时候，丰年的瑞雪就飘下来了，飘到父亲干涩的嘴唇上，父亲眼泪叭喳了几下才睡着了。
父亲鼾声渐渐大起来，先是像蚊子那么轻，后是像老虎呼吸那么重，接着是牛吼马叫。父亲睡着了，年却被吵醒了！
四、初一挂红迎旭日
　
初一凌晨响完鞭炮，给灶神换上香，就去上庙。庙是村庙，在窑洞院前的山上。塬上往下走三四里弯曲的土路，见一枣园，过枣园就是阳山庙。路上人三三两两，孩子脖子上都挂着红布往回走。
所谓庙也就是几孔窑，叫窑庙。有关帝、有观音、有送子娘娘。座北向南的窑前场子上竖着红绿两面大旗，几位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乐手还在鼓吹。刘老兄弟几人领着孙子来挂红，布施了两元钱，烧纸，叩头，庙里主持给孩子挂上了红布。挂红的目的是祈求神灵保佑子孙。
红是太阳的颜色，美好、富贵，乃祥瑞之色。春回大地，日暖花开，万物复苏，红色象征生命繁衍，成长旺盛。红色有如血的颜色可以驱病避邪。身挂红布，犹如神灵附身。有了神灵的保佑，这一年都会风调雨顺，这一生都会心想事成，孩子健康成长，日子红红火火。有老人似是代表全家人来挂红的，要不怎么身上挂了三四条？我禁不住神的诱惑，上了十元钱，也挂了一条。
问这风俗从什么时候开始，都说很早了，很早了。庙会挂红的风俗我见过，司机将之系于方向盘以保佑安全也常见，可初一凌晨去挂红我是第一次见。电视上看到有一个城市开展挂红丝带活动，红丝悬门告诉行人天冷了，您可以进来避避寒……我想这个城市赋予了红带子博爱的情感价值。
尚红的风俗是有来源的。周人尚赤，以赤色为吉利。“华”就含有赤义。凡遵守周礼尚赤的人和民族，被称为华人，通称诸华。故而“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过年了，灯笼红、对联红、妹妹穿的裹兜兜红，连那灶神也是“状如美女，著赤衣”。大白的圆馍馍从锅里蒸出来了，乘着热气升腾，妈妈用筷子头蘸上红颜色，也要在馍馍顶上点一个红！嫂子切了五个细竹签点了一个梅花，顺手给儿子额前上也摁了一点红。
在阳山庙的窑内我发现有人祭拜“虫蝗宫”的神楼子，也叫“神亭子”，每到祭祀人们抬在轿上的那种。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我为调查祭虫庙会将车开入河沟村中窄路，险些路踏车毁人伤，终未看成。问刘镒先生原来村中确有祭虫风俗。炎夏如遇虫灾，则在村场设坛，抬来虫王爷神位敬于上。插红黄绿白黑五色旗，备红黄绿白黑五色粮食。将纸制彩旗插入五个鸡蛋壳里，村民跪而听道士诵经。并在神坛下绑一红公鸡，等待阴阳诵经后，孩子到地里捉虫喂给公鸡吃下。敲锣打鼓举彩旗，抬虫神爷回庙上，杀公鸡以祭虫神，然后将殇鸡拿回煮熟切成肉丁，分给每户人等食之，以期家家地里粮食颗粒大，虫子不要来。
大海上，鲜艳的红太阳喷薄而出了；大地上，春天的红花欣欣向荣了——天地之间，人们祈愿健康、平安、丰收、福裕的心愿是多么深沉啊！
五、拾柴垒火敬财神
初一早晨，七点多钟我就在村中转悠，说是这一天要早早地起来，早早地响鞭炮，谁家的鞭炮响得早，这一年谁家的日子就能过得红火，其实六七点钟的时候，村里静悄悄的，人们大都还在熟睡中，孩子们夜里玩累了，大人们看电视疲倦了。只有零星的鞭炮声寂寞里响起，然后渐渐地次第多了起来。只有偶尔的人家零点过后就出门到庙里去上头香……
我见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从沟里小路回来，弓身背着一小捆薪柴。开始有些纳闷，随即忽然想起，这可能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俗。
为什么拾柴？而且拾柴要早。问老人，老人说讨个吉利，图个日子旺火嘛。柴谐财，希望早日发财致富吧？这后面的意思背柴老人并未说出，年轻人已不去拾，大富大贵了的人家也不去拾，只是贫寒人家日子过得拮据，才记着这先人留下的风俗，拾柴，默默地祈愿后辈儿孙日子好起来。
小时候，三十那天，妈要我们“抱柴”，每人都要抱，把柴禾事先抱好，压在门外墙角以便除夕晚上垒火叫魂。初一早上还要拿着竹竿爬上崖背的枣树上“打柴”，老枣树脱尽了叶子，深冬里黑魆魆的枝干向冰凉的蓝天伸着。先是父亲，再是我，我们一家轮流着要用竹竿敲打枣树。说是打了来年结的枣多。现在记起，不由联想到早（枣）生贵子的话。噢，妈说一打就灵了，一打就旺了——总之是一年初一早上要打，要是大雪天，我们赖在床上不起来，爸就一个人去打，惊得老槐树顶喜鹊们哑一哑地飞出来。
这对于“柴”的崇拜是有缘由的。柴祭本就是周人的一种祭名。周人崇尚气味，以醇香高贵的气味祭祀上帝。王室要跑到泰山顶上“烧柴禾”以求烟气氤氲，便于上帝享用。柴禾燃烧，架牲其上，置玉其中，那么这牲玉的气味上帝就愉快享用了。
打仗也要烧柴以祭。周武王牧野之战大胜收兵，就烧柴以祭谢上帝。我儿时尊母之嘱在火中投进几枚铜“麻钱”或者人民币的“分分圆”。投进一把麻子或玉米，使那年火变成哔哔剥剥的“香火”“响火”……现在人不会像武王那样排场的，太费事了。
这除夕夜垒火，初一早拾柴，似与婚姻有关。不是说“未雨绸缪”吗？这“绸缪”暗喻找老婆成家。《诗经·绸缪》上的那个人就遇到了这样的难题——译过来就是“道道绳儿捆柴禾，三星遥对门窗照。今晚什么好时辰？美丽的姑娘把我找，你呀你呀我的妹，对你这笑人可说怎么好？”“绸缪束薪”，古人以束薪，比喻婚姻爱情。好比两人相爱，缠绕捆绑在一起了，以干柴和热火喻婚姻甜蜜和谐，双关语也。
直接的表达还是《诗经·伐柯》。怎样砍树枝？没有斧子砍不成。怎样能娶妻？没有媒人娶不成。“伐柯如何？匪斧不克”，以斧的受柄孔喻阴，柄以斧喻阳，以伐柯喻新婚，古人以之象征生殖。
“约束既布，乃设夫钺”（《史记·孙武传》）既然两人已经像柴禾捆到一起一样成为夫妻，则要遵守妇道，束身自爱以家为重，违犯了就会受到斧钺的惩罚了。故而这背柴禾，又有祈愿丰收，祈愿家庭和睦人丁兴旺的意义。禾，谷子，或为粮食总称；谷子熟了，割下来捆在一起背回去，就是“年”了，五谷大熟丰收了，要庆祝就是“过年”，初一早上这背柴禾的年俗，可以说既是农业民俗的传承，又有林牧民俗的影子。
其实更大的场面在庆阳的华池、环县都有。那就不是零星的老人去背柴了。初一清早，家家户户都要把牛马驴骡拉出来，集中到一个很大的场院溜溜，牲畜的头上还会绑上红布红绳子，这叫“出行”，全村人在一个大场子上会合，互道新年好，开始“迎喜神”的仪式，迎完喜神回去的路上还要拾柴，说是“招财进宝”……
马南庄里大部分人家都压上了自来水管子，龙头一开，水就淌到了盆里、锅里，所以我没有见到抢头水的人。抢头水和上庙抢头香一样，都讲究个早起抢先。先前在吃的沟里泉水，天不亮就去抢第一担水。我小时候，吃的是窖水，父亲要早早拉我起来领我去窖边吊水，水桶上面一个木片做的丰字形水漂，浮在桶上不叫水滟出来，水不溢就叫平安。
大约是柴与水对人的生存太重要了吧，过年人们才这么重视“薪水”关于除夕夜堆柴救火，说是送神，叫神灵逝者的魂魄回去，到正月初七再垒火迎回来。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但逢过节救着了火，要从火上跳过去跳过来地燎，妈还会拿一把麦草点着在我们身上用用火焰扫几扫，倘若我们姊妹谁身体有病，还会叫着我们的名字往回叫魂——除夕的火啊，送神灵的魂回家，唤亲人的魂儿回家，这意思是双重的吧。
拾柴禾的人会找到一个十字路口，把柴禾垒起来，叫垒财神。一个十字路口这家垒了，那家就不便垒，得另找一个路口。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以前不管那一天都行，刘镒先生说。不过在我的观察里坚持这个民俗的人有些深沉，有些隐秘，有些少。
六、升学祭坟告祖先
　
刘镒先生是老大，退休后随儿子刘自立住在庆阳市府所在的西峰。初一早上九点多，全家回来了。自立的女儿刘昭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今天要祭祖，他妹妹、妹夫一行直系亲戚都提前一天开着高级轿车，抱着礼品回来了。
先生身穿中式绸缎对襟袄，头戴黑呢礼帽，说话快捷，走路性急，热情爽朗。热情见面之后，便率全体家人到供在四弟房中的供桌前焚香、化黄、奠爵……然后，吹手在前，礼生在侧，弟刘钵抱着家谱，孙子抱着太爷遗像，步履迟缓地走成一行，前往崖背塬地里的祖坟。
春节的陇东黄土高原，田野还被白雪覆盖着，核桃树上架的金黄玉米棒上停着雪，远远望去，坟旁的柏树凝绿深沉，也顶着一些静雪。阳光渐渐暖和起来，照得坟上枯草亮黄。一行人由老到小，由高到低自然排成一队行色庄严，唢呐欢悦的节奏里缓缓行走……雪在脚夫下发出柔软的声响。
祭祖仪式先在有柏树的老坟前举行。老兄弟四人一起给儿子、孙女被红挂彩，刘自立夫妇率女刘昭行三拜九叩礼。礼生身材颀高，头戴黑呢帽，身穿黑呢子长大衣，声音高亢清朗，开始领祭：
乐起——
行祭礼——
祭主就位——
跪！叩首！叩首！再叩首！……声音飘荡在田野。
上香奠爵之后，乐声止，宣读祭文。镇原乡俗特别重视“文”，无文则不成祭。这则文语言古雅，为骈体，对偶押韵，朗朗上口，并非一般的套用，而是担任礼生的农民李永明撰写。这位李永明1955年出生的人，中学毕业，当过民办教师，村干部，既懂民俗，又会礼仪，还写文章，和刘镒、刘镜先生参与编撰了一本乡村民俗志《太平乡土情》。镇原乡村这样的土先生不少，像祭祖这样的民俗活动没有他们是不行的。我很欣赏这祭文，因为从中我深切体会到中华民族诗骚传承，文脉不断。
维公元二00六年古正月初一日，祭主北京外语学院毕业生刘自立率女北京吉利大学学士刘昭谨以香烛云马酒醴之仪，致祭於我高祖坟墓前曰：紫气霭霭，地兆灵山之应，瑞草茵茵，翠呈宝地之祥。凝视坟莹，遥想祖德浩荡，跪拜陵墓，追忆宗恩绵长。嗟哉高祖，一世望重梓桑。传承祖训，振我刘氏户纲。遵循礼仪，以戒后昆不枉，广行善义，泽昌户族家邦。生前得人敬仰，没后久葬深藏。屡得天赐好报，积厚自可流光。实赖先辈恩德庇佑，后世方今富贵吉祥。男辈事业有成，女流飞凤腾凰。曾孙女高考及第，三代人名著誉扬。吉庆有余，祖宗莫忘，报本追远，祭祀如常。略具菲仪，祭奠北邙，高祖在上，祖妣在旁，告慰先灵，举奠琼浆，泉下有知，来格来尝。伏维！尚飨！
承祖训，振户纲，循礼仪，诫后昆，行善义，泽家邦，耕读传家——这就是“金榜题名”后上坟祭祀的意义吧？告诉老爷爷，你的后辈儿孙老子有方，学业有成，告诫还没有“题名”的子弟学习榜样，天天向上。这比子女考上学，在城里大摆宴席的风气文明多了！
刘自立是庆阳市一位颇有成就的著名企业家，为修村上的道路、学校的教室捐了不少款，我晚上落宿的小学校、校院里还立着记录他们兴资助学的碑子。他说女儿考的学校一般，本不想举行这隆重的仪式，但父亲叔父们认为重要的不是考上什么学校，而是要坚持书香门弟这种传统和精神！文止乐起，刘老先生率全体子孙三叩九拜，焚文化黄，祭典结束。老先生给孩子们分发祭品，把祭碗里的肉菜用筷子夹出撒在祖坟四周。
东汉哲学家王符就是这条原上和太平乡紧邻的临泾人，王符隐居镇原所撰的《潜夫论》之首篇《赞学》言：“土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民贫则背善，学谣则诈伪；入学则不乱，得义则忠孝。故明君之法，务此二者，以为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
2000年后站在坟前领祭的“礼生”李永明也编有一首《劝学》的社火词，词中赞颂自古而今中华民族好学多智之士，说：“国家贫穷因欠智，若无智慧被人欺。干部无智缺能力，农民无智少食衣。商人无智营无利，工人无智产品低。军队无智难御敌，医生无智病难医。智力开发在教育，教育方是通天梯。忠言奉告劝学子，黄金时代要珍惜。勤奋学习莫暴弃，世界将是你们的……”
七、全族祭祖拜大年
　
这是一座古老的窑洞庄院，窑长而高，高窗上用蓝砖镶着一个八卦图案。大窑之间举着一个小小的高窑。高窑是先前用来藏物躲人逃土匪的，往往有暗道。
窑洞坐东面西，向着沟对面的阳山庙。高高的崖畔悬着一丛浓密繁茂的老酸枣树，那树身比大老碗的碗口还粗，酸枣树长这么粗，可要几百年的时间。树梢上还顶着一串串红星般的酸枣。摘一颗含在口中，酸涩苦甜，古老艰硬。“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诗经·七月》）酸枣木勺弯又长啊，碗中饭食满满荡荡，酒也已经酿好了，打开酒缸的石板泥盖，我们一起痛饮，祝福长寿，快乐欢畅！
这是刘氏的本家刘自英老汉的家，白须老汉忙忙地招呼着客人。马南庄刘氏家族在方圆共有七个“房头”，也就是七个分支。初一这天，各房头早早抱着家谱星夜赶来，参加祭祖团拜仪式。一时间庄前屋后、院里院外聚集了200多人。腊月里往年和刘家合祭的张家还想分出另祭，这天重又参加了。
祭祖祭的是刘氏大家族共同的先祖，先祖的象征就是家谱和影。本来全族共祭的活动应该在祖庙举行，可是庄下沟边的祖庙文革已毁，年久失修至今还没有重修，所以祭祖和团拜就都放在族人家里，七个房头轮流承办。
打开明末清初修的刘氏家谱，序言中说清朝同治年间董志塬上发生民族变乱，十室九空，尸骨遍野。刘家的一位行人只从家中抢出家谱背在身上，在追兵一刀砍向脖子的刹那，纵身跳崖，落入沟中，拯救了老谱。文革中政府下令焚毁影图族谱。焚毁之夜刘族老者乘隙转移家谱，埋在蜂窝内数十年，保存了下来。董志塬是边关屏障，又是粮草沃土，兵家必争。历史上天灾人祸秧及百姓，许多户族都是靠残留的一二人侥幸繁衍复苏的，刘家也不例外。所以重视祭祖大礼，不只是豳风遗存，更是血泪的历史教会了人们根深才能叶茂的生存真理！始修、续修的家谱上记载着已逝和在世的全家族的人，并给未生者留下了位置。
刘氏家族的影图也是清朝老影。狭义的影就是祖先的画像。在一卷宽约1.5米、长约2米的大白布上，以国画工笔细描的手法，将可以记起的最老的祖先画于最上，依次下来，男左女右一直画到较近去世的祖辈。像下书其名讳，这就是“列祖列宗”。广义的影包括画在布上的寿星、八仙和对联组成的中堂。影图实际上是一张完整的布画，因为明清民国的画师手艺很高，那时画的影图都是很有欣赏价值的艺术品。又因解放后的文革“破四旧”，许多家谱和影图都被烧毁。保存下来的已经十分罕见，故而在太平乡我见到的几幅影图是十分珍贵。
影、家谱、神主、五色粮食和各色祭品都摆好了……祭典开始，满院人跪了下来，两膝着地，两手伏前，稽首接近地面。这是周礼，曰“稽首”，头至地多时，为稽首也，乃臣拜君、子拜父之礼。不起身时臀置于脚踵。跪前双手打拱，拜后两手行礼。礼毕，不能当场拍打裤子上的土。与古礼不同的是现在人们，头不再直接触到地面，手伏地时左手也不再按于右手上。所以这就是“稽首”，“顿首”还是“空首”，人们也不去计较了。这跪拜的礼仪在我那小村里也一直保持。从小，三十晚我们都挨门给本家长辈和兄嫂拜年；初一早挨户给村中邻居拜年。去拜年必有黄酒菜碟端上，必有核桃、大枣、花生、瓜籽、水果糖从天撒下，必有爷爷奶奶发几毛新钱，我总是把肚子和肚兜装满了才领着妹妹回来，十岁那年终于喝醉睡在了路边……三拜九叩首的礼到了，祭文抑扬顿挫开诵——
维公元二00六年古正月初一日，众族裔谨以香烛云马酒醴之仪，致祭於我列祖列宗神位前曰：木之有本，本固枝旺。水之有源，源远流长。唯我刘氏，祖系炎黄，根自彭城，历代封疆。西汉刘邦，推翻秦皇。东汉刘秀，定都洛阳。刘备称帝，刘裕称王。传至五代，后汉兴邦。文臣才子，武候将相，代不乏人，万世名扬。姓著华夏，族望汉邦，分支浩繁，各序谱章。高平我派，周地发祥。螽斯蜇蜇，显赫陇乡。人才济济，事业辉煌。焕彩九族，增光庆阳。借此佳节，聚会一堂，聊具薄仪，略表寸腔，宗恩浩荡，祖德洋洋，自祭之后，惠我无疆！伏维！尚飨！
拜完了祖先，拜长辈。被拜的人，一次次多起来，跪拜的人一次次少下来。先是拜人，再是被人拜，最后各家的小孩子们站成一排由长辈代表给他们发新钱。回娘家的女儿给爷爷装上新钱，钱也不多，图个喜庆。
然后就是酒宴。这酒菜每席十二盘。由四种肉菜、四个凉菜、四样干果组成。油炸的花形果果，有梅花、菊花各色花形，也点上了红色，因为面里拌有鸡蛋，香脆可口。花生、枣片、杏脯各色干果，都是地方土产。还有煮熟的猪肝，猪心，切片等等。镇原人可讲究宴席了，还有什么“十三花席”“十全席”“八跨五席”。说是北魏的太后胡充华从皇宫带回娘家的……风箱正急，炉火正旺，黄酒沸腾，新年第一天的家宴开始了，老汉们吃得正美，娃娃们喝得正香呢！
在马南庄我虽然没有见到《诗经·生民》里描写的社稷之祭。但从太平人的诗歌里我感到了一股对远古文明热烈而孤独的怀恋——
太平——
我亲爱的故乡……
你阅尽了盘古至今的岁月沧桑
在祖宗的文化遗产
馈赠给了逝去的时光
你丰富的矿藏
还未曾被人们发现
你悠久的历史
差一点被人们遗忘
姜湾的古脊椎化石
兰家庙的后稷墩
闪烁着古文化的斑斓星光
——乡人传说离马南庄五六里路的太平乡兰庙村有一大墩，是后稷教民稼穑之处，我想这传说如果真，那很可能是先周时这一带人的“社稷坛”了……
八、家庭演唱耍社火
社火班子的衣服多年没有添置，本来今年不耍。演社火的人，有的打工还没回来，加上好几年不演，词都记不下了……
刘镜先生积极撮合。社火头儿张志海一听“社火母子”刘镒老人回来排导，答应了。刘镜先生又请了支书、村长来家里商量，他们支持了几百块钱的费用。刘镒1956年就参加工作，退休后住在村里，练练书法，写写村史民俗方面文章，参加村上的活动，已经完全和农民融为一体了，只是去年才离开住到市上的。说他是“社火母子”是因为社火词他都还记着——从小他就是玩社火长大的。群众好几年不演了，词忘了，程式不熟了，他回来就好说！
社火开排前仪程官带着龙套的全体人员到庙上降香。不降香不能到民间去演出。第一场社火必先到附近神庙表演娱神，然后才在庄头院落表演，这庙当然包括关帝庙。大家知道关羽是中国东汉末年追随刘备创建蜀国的一员武将，英勇忠厚，人们认为他是“汉朝忠义无双士，千古英雄第一人”，视他为崇宁宫的“副玉皇爷”叫“昊天金阙玉皇大帝”。老百姓敬慕关公义气，厚爱关公忠勇，认为他能保护生灵，赐福于民。祭拜关帝能平安顺利，事业兴隆，社火队视关公为保护神。
社火词没有写在本子上，大家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往起回忆。那《玩花灯》是一个打情骂俏戏耍逗乐的民歌小品:
正月里探梅正月整
我和妹子玩花灯，
花灯万丈高呀，妹子儿哟
小心闪了腰！
正月里玩灯十五整，
大街市上玩花灯
人马闹哄哄，哥哥儿哟！
妹妹我喜盈盈！
男女一齐扭起来，合唱：
龙凤灯呀云里行，
孔雀灯呀开了屏
龙灯玩的好呀，妹子（哥哥）儿哟
哥哥（妹子）耍龙灯！
最后一句高声曳腔重唱，多情洋溢无比。四五天的排练时间，一首一曲的民歌，一节一段的唱式就是这样边练边对恢复出来的。
社火窝子火起来了，崖畔上站满了看的人，窑院里围满了听的人，笑语喧哗，本来要在寂静里过年的小村，锣鼓咚锵咚锵咚咚锵地响起来。
初一下午团拜后，马上举行全家团聚大联唱。66岁的刘镜，是县剧团的老编剧，编编写写演演唱唱一辈子，他特别热衷民间曲艺，改编了一下民间传统的对口歌《小放牛》，加进了宣传当地人文的内容：
什么人开发神州地？
什么人南拓董志塬？
什么人重修周祖陵？
什么人文章美名传？
尧舜禹开发神州地，
周先祖南拓董志塬。
庆阳人重修周祖陵，
李梦阳文章美名传。
“什么有脚不走路？什么没脚水上游？什么有嘴不说话？什么无嘴哇啦啦？”回答是“掸子有脚不走路，船儿无脚水中游，唢呐无嘴哇啦啦。”人文加诙谐，惹得满场子笑得前仰后合。刘镒兄妹都是吹拉弹唱的文艺人才，刘镒高唱秦腔《康熙王访贤》之《包子馆》、刘玉英唱了一折眉户《梁秋燕》、刘钵也吼了一段秦腔，他三十年都没唱了。
社火出窝子了，社火是初三晚上浩浩荡荡来到刘家的。刘钵老人出门跪迎社火，发烟赠红，春官即兴赞美。“一串鞭炮把我迎，迎我挂上一匹红，红你红我大家红，红绸一接都避凶，凶神远离财神进，进来元宝生意红。”春官是干什么的？周时派官员住在民间，告诉农民节气，督促农民耕作，到冬季这官员就要离任回京，回京前正逢民间春傩时机，他便与民同乐。顺便成为民间社火的领头形象，并被升格为喜神，尊为“社火之王”，专给人们送快乐。春官领着社火队逢人家必进热闹一番，就是送喜送吉。春官和仪程官走在社火队前面，一唱一和，幽默风趣。这仪程官是由古代负责礼仪祭祀的官员转化而来的，也能出口成章。春官说：
社火出窝乱纷纷，吵吵嚷嚷一窝蜂。
喜得农家开口笑，吓得瘟神瞪眼睛。
仪程官说：
庄稼汉要作乐，骑上毛驴耍社火。
把我乐得摇羽扇，把你乐得唱赞歌。
见了骑摩托的“一踩油门烟一冒，眼睛一眨不见了。”见了打台球“农村台球好娱乐，‘捣蛋’部队乐陶陶”……今晚社火在刘家院子为全村演出，真是“古今兵将带一班，人声鼎沸锣鼓喧，乡亲把咱爱得很，连拥带挤把咱看。”
不走高跷、不坐车，正月初二之夜在刘家院里演的是“地摊子”。火光腾空，赵公明骑黑虎降临；烈焰滚滚，姜子牙骑着“四不象”作法；星斗灿烂，碧霄、云霄、琼霄下凡——这武社火先演神戏以敬天，再演英雄以励人，不说不唱全是闲着嘴踢腿翻跟斗的打杀，威猛迅急。紧要处一把火光，一声嘶吼，一个甩鞭，全场肃然！刘镜迅急大叫一声好！满院哗然笑翻！神戏之后文戏武戏交叉，尤是文戏更具庆阳特色。刘镜、刘锷兄弟拉二胡伴奏，刘镒老先生演了《黑虎搬三霄》，刘钵老人还唱了一段秦腔，三十年后又唱了一嗓子啊！
总计说来神社火者《跑天官》、《黑虎搬三霄》、《保皇嫂》；武社火者，《五子保国》、《秦琼观阵》、《赶驾》、《三战吕布》、《串龙珠》；文社火者，《打懒婆娘》、《打铁》、《狐仙抢亲》、《黑保打草鞋》。社火头儿张志海扮媒旦演了陇东道情《十柱香》，十柱香敬十位大神……若把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纪录整理下来，该是多么丰富呀！其实，皮影、剪纸、唢呐、香包都已经是文化部公布的国家级文化遗产了。刘镜先生为我记录了陇东镇原马南庄的民歌《采花》，这可是酸曲儿：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
二月里采花花未开，
三月里桃杏满山红，
要采刺梅四月来——哥哥呀！
五月里采花玛瑙赛，
六月里荷花水面上飘，
七月里秋风吹丹桂，
要采玫瑰花八月来——哥哥呀！
九月里菊花人人爱，
十月里松柏层层开，
十一腊月花开放，
雪里冻出腊梅来——哥哥呀！
与庆阳北部民歌相比，这曲儿野中含雅，颇有意境的，可叫那一演，腰身扭转手绢摇摆里，眉目传了情，已是十分艳情了。跑园场，耍四门、跑水担勾、剪子股、扭糖棉花、转荷花的各类民间式又是多好的民间舞蹈，只是演员都是中老年人，我心中不觉为其传承人不继担忧！
陇东高原上的社火从腊月初八开排，最迟到腊月二十三开始，先在家庭演，再到村中演，演到正月十五就到乡上大街道里大汇演。全市的正月二十都到西峰演，演到正月二十三才最后结束。但这要有干部的组织、政府的支持。最宏大有名的是宁县中村的社火，越演越盛，久演不衰。马南庄社火规模还小，正在恢复。邻村枣林的社火就比较大了。初三过后刘镒、刘镜老兄弟两又加入了枣林社火的队伍。枣林有马社火。
社火又叫故事。马社火也叫马故事，就是骑在马上表演的社火。表演的人骑在马上，列成一队穿着戏装，只做一些动作，并不说话，装扮的人物多是古代戏曲里的武将和神话人物。马社火列队则成军阵，好似古代军队出战前的检阅，行进则如战斗，兵器舞动，威风无比。人随马动，马随人跑，观众既看马上人的表演，又看人下马的奔腾跳跃。只是这马可以是真马，也可是人扎制好绑在人身上的纸马。马社火里有高跷、亭子、耍龙舞狮、跑旱船、扭秧歌……走在马社火前面的春官和孙悟空更威风了！
新年的第一场雪花飘下来了，天女散花般飘扬在黄天厚土之间。社火队打着横幅，扭着、跑着、舞着。走高跷的不怕滑？孙悟空愈是滑稽地在木腿之上蹦着。天愈冷，锣鼓愈激烈，似乎天上的雪花都是社火儿震落的……
过寿的人家常把生日挪到年跟前过。正月初五，我随诸位刘家先生参加了不远的枣林村李老先生的90大寿，文化气息的浓厚又让我再开眼界。
今年社火耍得阔，
耍得村里喜事多。
明年春节要大过，
还得继续耍社火！
——还得继续耍社火！

泾水豳风过老年

作者：李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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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水豳风过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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