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凡人爱乡 于 2018-2-11 11:14 编辑
九十年代初期,那个春天的一天下午,我给一个年轻男顾客理了发,他说耳朵痒痒,非得叫我给他耳朵掏掏。我想起小时候听九爷说过耳朵是掏聋的,眼晴是揉瞎的,便道:“我不会掏耳朵,给你搞冒血了别叫我赔哈。”男顾客道:“在人家理发店理了发,人家都给我掏耳朵,有的理发店还会用长头发丝儿插进耳朵眼儿搅得痒死死的,麻酥酥的,要多舒坦有多舒坦。你这光理个发就找我要一块五毛钱,还不给我掏耳朵,说不过去吧?你要是不给我掏耳朵,理发钱别要了。”他说着,当真站起来要走。
只好拿起棉签来给他掏耳朵,瞧着他耳朵眼儿里有块像柿子饼样的耳屎,我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朝外扒拉,掏出来一大坨硬硬的耳屎之后,发现他耳朵冒血了。我慌忙拿出备用的棉球,酒精,云南白药,用棉签沾着云南白药也没能止住血。
男顾客歪着脖颈儿,抓条白毛巾捂着耳朵,嚷道:“快,快,快和我一起上平桥镇医院去。”我瞧着他耳朵冒的血从毛巾里渗出来了,鲜血直滴,只好跟着他上平桥镇医院去,他让我在医院大门口等着,我就站在那儿等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男顾客出来了,脖颈儿还是歪着,捂耳朵的毛巾换成雪白的棉纱布。他道:“我打了针,还没完全止住血,医生说我还得喝药,你说咋搞?你得陪我一千块钱。我听他说得赔一千块钱,吓的哆嗦,哭道:“我所有的积蓄还没四百块钱,上哪儿给你搞一千块钱呀?是你非得叫我给你掏耳朵,出事了不能赖我一个人头上,对吧?”男顾客朝我伸出手,提高嗓门道:“叫你赔我一千块钱还是少的,别啰嗦,快点儿拿钱来。”我道:“就四百块钱,没得多的,钱都在发型屋。”顾客跟着我回到发型屋,尽管可舍不得赔他钱,瞧着他还有点巴儿冒血,也不敢声张,不得不赔钱息事宁人。
有好几天晌午,那个男顾客准时打我发型屋门前路过,脖颈儿不歪了,耳朵也没捂纱布了。他无精打采地低着头走路,也不望我。我猜想:“男顾客是去平桥镇医院打针。”便站在平桥大道偷偷地望他背影,发现他走得离我远了,是会抬起头的。
我很难过,跟邻居嫂子诉苦道:“我不理发了,给人家打工去。”嫂子道:“你学理发这个手艺受的不是罪,咋能说不搞了呢?别心疼那几百块钱,那个人算不上恶人,你给他耳朵搞冒血了,不赔他点儿钱上哪儿都说不过去这个理。再说了,咱大字都不认得,又没力气,只有吃人家不吃的饭,搞人家不搞的活儿,才能在城市立足生存,要不然,你说咱还能搞啥子?搞啥子都不容易呀!活成个人难,是真难!早前儿,天将黒,我开三叉机拉个男的,他说上南河滚水坝去,我想拉他能挣十块钱,他一个人也不能把我咋着。我把他拉到滚水坝了。谁不晓得那儿有三四个流皮孩子拿着刀围上来抓住我手脚,把我浑身上下搜摸一遍,开三叉机和卖烟挣的总共有三百多块,一分都没给我留。我想着他劫财不劫色就好,佘财免灾,魂都吓掉了哇!不敢给当家的说,更不敢让人家晓得了,人家要是晓得我碰上这事,你晓得会咋传说不?我也是一个人受着,头发都掉完了……”我瞧着嫂子眼里有泪光闪动,还在笑着讲,不再为自己难过了,反而同情起她来。
半个月后,听来理发的顾客说那个被我搞冒血的男顾客住在浉河南边,他本身就有病,好些年了,家里因为给他瞧病,穷的炒菜都没着油。他那病就怕伤口冒血,死个把星期了。那段日子,只要睡瞌睡,就会瞧着那个男顾客捂着血淋淋的耳朵站我身边,伸手找我要钱。有时,是个黑乎乎的怪物压在我身上,想跑,跑不了,想喊,喊不出来,每回急醒都是一身大汗。
嫂子来剪刘海时,道:“这一茬子没见着你,咋瘦恁很?”我道:“害怕太阳落,害怕天黑,瞌睡不得了也不敢睡。那个被我把耳朵搞冒血的男顾客死了,还老来找我。”嫂子皱着眉头,瞅瞅我,又道:“估计你是吓着了,煞气低的人最容易让那鬼东西魇住。你半夜瞧着这平桥大道上没人的时候,给他烧把纸钱,好好叨嚼叨嚼,听我姥姥说这个搞法儿很灵验。”我照着嫂子的说法做了,也不见得好。
自那以后,有男顾客再嚷着要我给他掏耳朵,我就会想起那个男顾客冒血的耳朵,宁愿不挣那个头钱,也不再给人家掏耳朵。有那素质差的男顾客就噘,不管人家噘多难听,我都不吭声儿。
来理发的大货司机道:“广州还有专门给人洗脚的,按摩的……”我想学着给人家洗脚,换个活儿,就不会再想他耳朵冒血的事了。快乐的心情一闪而过,又想起爷爷晓得我理发时,坐大过道门槛子上,脱下一只黑色的小口破布鞋狠狠地照我头上砸着,噘道:“老黄家几辈人都叫你个小死女子种丢完了哇!你咋不去死哟!死远些,别叫老家伙再瞧着你。唱戏的、剃头的、削脚的,都是下九流,吃饭不能坐上席,死后不能进老祖坟……”爷爷原本慈祥的面目,被恼怒扭曲得变了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
至今,有男顾客要求掏耳朵,我还是会拒绝。不过,想起这件掏耳朵的往事,情绪不再像从前那样激动了,我心很平静。心情好时,我会用三言两语给要求我掏耳朵的顾讲这件往事。很佩服流逝的时光,感谢流逝的时光,把我心里的恐惧和愧疚都冲淡。
河南信阳黄国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