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年代初期的信阳平桥大道有得十来米宽,在这条大道上流行着一段民谣:“站在平桥中心大道朝南看,南边都是小商贩;站在平桥中心大道朝北看,北边都是穷光蛋;站在平桥中心大道朝西看,西边都是贪污犯;站在平桥中心大道朝东看,东边都是婊子院;婊子院挂名都是理发店,大道,农林,通中心,警察嫖客对着干,贪官婊子连着蛋。”
信阳平桥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小矮房子,很多临街的小矮房子门口都挂着理发店的招牌,农林路和平桥大道上的理发店特别多,多半理发店都不是理发的。有人道:“这些理发店,个个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婊子店……”
我在平桥大道上的理发店难免会遇着被性欲扭曲成禽兽的男性骚扰,隔长不短就会跟流氓噘、打、拼,定然是打不过他们的,每回都是遍体鳞伤。以至于后院的女人穿了新的高跟鞋来我店里照镜子,道:“小黄,你瞧我这高跟鞋穿着咋样了?”我随口答道:“不咋样,打架不方便……”邻居女人张大嘴巴,用诧异的眼光瞅着我,片刻,她猛地扭头走出店门,噘道:“你个活二半吊子,不会说句人话……”
那时的平桥大道是铺过石子和柏油的,到处都是坑洼和垃圾,一路公交车很破旧,像拉犁的老牯子牛一样,喘着粗气,迈着沉重的步履,老半天走不多远。极少有人在大道上按交通规则走路,包括我在内。
绿化带上栽的是万年青,总也不见长,多远望不着一棵。拉砖头的小叉把由平桥大道东头的砖瓦厂朝西头的信阳市里跑得头直翘。驴拉砖的架子车成群,过去一趟,大道上满是黑褐色的驴屎蛋子乱滚。
夏天的时候,平桥大道上满是乱飞的花脚蚊子和绿头苍蝇。有风的时候,煤场那山丘一样的煤被刮得半拉平桥的天空都是黑色的。半挂货车由平桥大道上跑过去,能扬路人满身灰尘,半天睁不开眼晴,即使睁开眼,好一会儿啥也瞧不着。
下雨的时候,平桥大道上积满污水,大多行人都是挽起裤腿,把鞋脱掉提着淌水。夜晚,路灯一般是不亮的,即便路灯亮了,也像害红眼病似的。
平桥大道两边的门面房,开的有酒店,舞厅,录像厅,发廊。时常有成群的乞丐在大道上来回乞讨,我有时一分钱打发一个,有时贰分钱打发一个,每天光打发乞丐就得四五毛钱。大道上一天到晚都响着一种奇特的声音,那就是搬运站的装卸工们骑着破旧的老飞鸽自行车上都绑着一把大铁锹,自行车轮碾压在大道上凸起的石子上、或是坑洼里,大铁锹头和自行车大梁就会被颠簸碰撞着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一群群装卸工由电厂到煤场,或是磷肥厂和化肥厂,他们没日没夜地来来回回地在大道上跑。
我见过装卸工卸煤,也见过装卸工在国家粮食储备库扛上百斤的大麻包。他们每搞罢一摊活,都累得气喘吁吁,只要听见队长吆喝道:“煤场又来活了!”装卸工们像打了鸡血,即刻带上大铁锹,骑上大破自行车由平桥大道上跑过。
有的装卸工一手掌着车把,一手擦汗,嘴里还乐呵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女装卸工为此乐得哈哈大笑。也有的男装卸工使劲儿蹬着破了车带的自行车,还在为哪节车厢不好装卸而狠狠地噘道:“日他亲娘,要人亲命,累死人了……”
煤场打煤球的机器一夜到亮“啪嗒啪嗒”地响着,等待装煤球的架子车由煤场厂大院里排到平桥大道边上。特别是清早,送煤球的男女穿着破衣烂衫,个个都是大花脸,肩上挂着背带,伸长脖颈儿,吃力地拉着满架子车煤球,一队朝大道东头走,一队朝大道西头走,那景象有点儿像伏尔加河畔上拉纤的纤夫。
装卸工和煤黑子们是我在平桥大道上最初见闻的风景,我在这群装卸工里找着我的如意郎君,我们说过:“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我在平桥大道上给头一个顾客理发时,他对我嘿嘿笑道:“乡下妮儿,你身材恁好会跳舞呗?我带你出去喝茶跳舞吧?”我摇摇头,他用轻视的眼光望着我,笑道:“瞧你个小样儿,多洋气的妮儿、还有那乡村女教师都在舞厅里坐台,我用一百块钱就能把她们砸睡那儿,不信一百块钱砸不翻你个乡下来的剃头妮儿……”
我给第二个顾客理发时,他眯着眼,道:“今儿个在办公室无意中听说,邓小平说‘我要活到一九九七年,一定要到香港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你说,邓小平这话叫人感动不?” 我听了他的话,心想:“香港在哪个鬼地坡都不晓得,收复不收复关我屁事。”淡淡地一笑了之,远远没有把他的头剃好,收入五毛钱可以买三个大肉包子来得高兴。
在平桥大道上呆的时间久了,我发现大道上有很多私人开的门店,如:汽车配件,大修厂,精品店,拉面馆,炖菜馆等门店。酒店的生意是一天到晚好,离我较近的几家大酒店的吧台女子经常拿着账本上签单的单位要账时,总是先来我店里照镜子化妆。特别是“世外桃源大酒店”的女服员,美得在平桥出名。凡是平桥体面的人家办嫁娶宴席,请单位领导吃饭,能上“雷山宾馆”和“世外桃源大酒店”才能称得上档次。
舞厅和发廊的生意到了夜晚是格外的好,一群群男客打着酒嗝朝舞厅和发廊跑。男客要是和小姐的生意谈好了,就上三叉机朝信阳市里跑,有少数讲究体面的男客找到漂亮满意的小姐是不会乘坐三叉机的,他会打公用电话或是传呼机叫昌河车司机来平桥大道上的发廊门口接。
也有极个别的男客开着罕见的黑色桑塔纳轿车亲自来平桥大道上接送小姐。小姐们也会为此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嘻嘻地跟着男客上车走了。老鸨会等着出台的小姐回来收三七分的提成。他们的生意好了,三叉机的生意也跟着好,一夜到亮“哒哒哒哒……”地在大道上响着,跑着。
平桥派出所在平桥大道中段的国家粮食储备库大门西侧设警点也不管用,大道上照样有吃黑的。到了吃饭的点儿,混混们经常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上大道两边的饭馆扬武扬威地喊道:“老板,来两个炒菜,我们还没吃饭,要快哈。”饭馆老板只好点头哈腰地端上几个肉菜,不敢上素菜。混混们吃罢,一抹嘴,大摇大摆地走了。饭店老板气得偷偷地朝他们的背后吐口吐沫,噘他们的亲爹亲妈出口恶气。
有个年轻二八的男子,踢拉着一双拖鞋,敞胸露怀地走进六八饭馆,道:“哥儿,我还没吃饭,炒个菜。”六八老板不敢怠慢,只好炒盘豆腐奉上。男子吃着,嚷着豆腐淡了,一会儿又嚷着豆腐咸了。六八老板连续给他炒几个肉菜,点头哈腰地端上桌,男子不嚷了,他吃罢饭,用牙签戳着牙缝儿,大摇大摆地走出六八饭馆。
六八老板想着他三天两头来吃黑,还恁难伺候,实在气不过,掂起锋利的菜刀照他脊背狠狠地砍下去。男子惨叫一声,趴地上呼哧呼哧,救护车来把他拉进县医院抢救去了。六八老板这一刀砍进去三千五百多块钱,也砍出了平桥大道上六八老板最牛B的名声。邻居们朝六八老板竖起大拇指头,六八就笑。邻居女人道:“六八,你那嘴咧的跟个破鞋底打的样,到底是笑还是哭?”我伸头瞄六八老板笑的样子的确很滑稽,晓得他是在心疼钱,三千五百多块钱可不是好挣的。
从此,小混混们不敢上六八饭馆吃黑了。有时,小混混们酒足饭饱之后,包昌河车来平桥大道上的发廊里找漂亮小姐。他们一家挨一家地找,一旦瞧上了,不管发廊老鸨答不答应,把小姐搂上昌河车就走。
天亮了,小姐失魂落魄地回到发廊,老鸨伸手找小姐要提成,小姐委屈得张着大嘴哭着嚷道:“几个老鳖孙差点儿没把我弄死,捡条命跑回来,哪给钱了……”小姐挣不到小费,老鸨拿不到提成,气得站在平桥大道上一手叉腰,一手夹支烟,狠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还没消散,便狠狠地噘道:“他妈的个王八B,吃饭不给钱,挨千刀的。搞事儿不给钱,烂他鸡巴头子……”
卑鄙的嫖客弄了小姐不给钱是常事,有极个别的小姐很胆大,敢穿着大红裤衩儿赤脚在平桥大道上撵着嫖客,叫喊道:“喂,别走,你还该我五十块钱没给,你别走,别走……”她一直撵到那嫖客单位门口,也没要到钱,不得不转回发廊。起初,我觉得这些女子很奇怪,不可思议,与她们为邻的日子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平桥大道上的人们传说谁要是碰到这种事,是要走背时运的,我为此心生惶恐。
(二)
下午,我给一个年轻的男顾客理了发,他说耳朵痒痒,非得叫我给他耳朵掏掏。我想起小时候听九爷说过耳朵是掏聋的,眼晴是揉瞎的,便道:“我不会掏耳朵,给你搞冒血了别叫我赔哈。”顾客道:“在人家理发店理了发,人家都给我掏耳朵,有的理发店还会用长头发丝儿插进耳朵眼儿里,搅得痒丝丝的,麻酥酥的,要多舒坦有多舒坦。你这光理个发就找我要一块五毛钱,还不给我掏耳朵,说不过去吧?你要是不给我掏耳朵,理发的钱别要了。”他说着,当真站起来要走。
我只好拿起棉签来给顾客掏耳朵,瞧着他耳朵里有块像柿子饼样的耳屎,便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朝外扒拉,掏出来硬硬的一大坨耳屎后,发现他耳朵冒血了。我慌忙拿出备用的棉球,酒精,云南白药,用棉签沾着云南白药也没能止住血。
顾客歪着脖儿,抓条白毛巾捂着耳朵,嚷道:“快,快,快和我一起上平桥镇医院去。”我瞧着他耳朵冒的血从毛巾里渗出来了,鲜血直滴,只好跟着他上平桥镇医院去,他让我在医院大门口等着,我就站在那儿等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顾客出来了,脖颈儿还是歪着,捂耳朵的毛巾换成了雪白的棉纱布。他道:“我打了针,还没完全止住血,医生说我还得喝药,你说咋搞?你得陪我一千块钱。我听他说得赔一千块钱,吓得哆嗦,哭道:“我所有的积蓄还没四百块钱,上哪儿给你搞一千块钱呀?是你非得叫我给你掏耳朵的,出事了不能赖我一个人头上……”
顾客朝我伸出手,提高嗓门道:“叫你赔我一千块钱还是少的,别啰嗦,快点儿拿钱来。”我道:“就四百块钱,没得多的,钱都在理发店。”顾客跟着我回到理发店,尽管可舍不得陪他钱,瞧着他还有点巴儿冒血,也不敢声张,不得不赔钱息事宁人。
有好几天晌午,那顾客准时打我门前路过,脖颈儿不歪了,耳朵也没捂纱布了。他无精打采地低着头走路,也不望我。我猜顾客是去平桥镇医院打针,便站在平桥大道上偷偷地望他背影,发现他走得离我远了,是会抬起头的。
我为此难过得跟邻居嫂子诉苦道:“我不理发了,还给人家打工去。”嫂子劝道:“你学会理发这个手艺多不容易,受的不是罪,咋能说不搞就不搞了呢?别心疼那几百块钱了,那个人还算不上恶人,你给他耳朵搞冒血了,不赔他点儿钱上哪儿都说不过去这个理儿。”
“再说了,咱大字都不认得,又没力气,只有吃人家不吃的饭,搞人家不愿干的活儿,才能在这城里立足生存,要不然,你说咱还能搞啥子?搞啥子都不容易呀!活成个人难,是真难!早前儿,天将黒,我开三叉机拉个男的,他说上南河滚水坝去,我想拉他能挣十块钱,他一个人也不能把我咋地。我把他拉到滚水坝了,谁不晓得那儿有三四个流皮孩子拿着刀围上来抓着我的手脚,把我浑身上下搜摸一遍,开三叉机和卖烟挣的整钱零钱总共有三百多块,一分都没给我留。我就想着他劫财不劫色就好,佘财免灾就好。魂都吓掉了哇,回家不敢给当家的说,更不敢让人家晓得了,人家要是晓得我碰上这事,你晓得会咋传说不?我也是一个人受着,头发都掉完了哇……”
我瞧着嫂子眼里有泪光闪动,却还在笑着讲,不再为自己难过了,反而同情起她来。
半个月后,听来理发的顾客说那个被我搞冒血的顾客就住在浉河南边一点儿,他本身就有病,好些年了,家里因为给他瞧病,穷得炒菜都没着油。他那病就怕伤口冒血,死个把星期了。那段日子,我只要睡瞌睡,就会瞧着那个顾客捂着血淋淋的耳朵站在我身边,伸手找我要钱。有时,是个黑乎乎的怪物压在我身上,我想跑,跑不了,想喊,喊不出来,每回急醒来都是一身大汗。
嫂子来剪刘海时,道:“这一茬子没见着你,咋瘦恁很?”我道:“害怕太阳落,害怕天黑,瞌睡不得了也不敢睡着了。那个被我把耳朵搞冒血的顾客死了,还老来找我。”嫂子皱着眉头,瞅瞅我,又道:“估计你是吓着了,煞气低的人最容易让那鬼东西魇住。你半夜瞧着这平桥大道上没人的时候,给他烧把纸,好好地叨嚼叨嚼,听我姥姥说这个搞法儿很灵验。我照着嫂子的说法做了,也不见得好。
自那以后,无论顾客咋嚷着要我给他掏耳朵,我就会想起那个顾客冒血的耳朵,宁愿不挣那个头钱,也不再给人家掏耳朵。为此,顾客还噘过我,不管人家噘的多难听,我都不吭声儿。听来理发的大货司机道:“广州还有专门给人洗脚的,按摩的……”我想学着给人家洗脚,换个活,就不会再想那耳朵冒血的事了。
我快乐的心情一闪而过,又想起爷爷晓得我理发时,坐在大过道门槛子上,脱下一只黑色的小口破布鞋狠狠地照我头上砸着,噘道:“黄家几辈的人都叫你个小死女子种丢完了哇!你咋不去死哟!死远些,别叫我再瞧着你。唱戏的,剃头的,削脚的,都是下九流的,吃饭不能坐上席,死后不能进老祖坟……”爷爷原本慈祥的面目,被恼怒扭曲得变了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
至今,有顾客要求掏耳朵,我还是会拒绝。不过,想起这件掏耳朵的往事,情绪不再像从前那样激动了,我心里很平静。心情好时,我会用三言两语给要求我掏耳朵的顾客讲这件往事。很佩服流逝的时光,感谢流逝的时光,把我心里的恐惧和愧疚都冲淡。
(三)
后院的吕叔偶尔会捧着《老年春秋》坐在我门口,我没活了,就会缠着吕叔给我讲平桥大道的往事。吕叔不得不合上书,站起来东瞅瞅西望望,又慢慢地坐下来,道:“我是得给你们年轻人说一下,平桥大道西头涵洞那个铁路桥真实的名字叫援越桥,就是美国打越南那年,中国和苏联都出兵和物资援助越南,火车经常拉着兵和物资从那桥上过,顾名思义援越桥。”
“援越桥这个桥名很少人知道,你要说平桥平西涵洞铁路桥,估计平桥人都知道。涵洞西边一点儿,那个小河沟上的桥就叫平桥。小河沟西边都归平西和信阳市管,小河沟东边就是这平桥大道。挨着小河沟的那个煤厂,过去的煤堆成山,东边那八个县用煤都得来这个煤场拉。紧靠着这平桥道的化肥厂,磷肥厂,电厂,每天得消耗好几车皮煤。黄明江医院在一九七零年还是老平桥政府,对面是个小代销点,有得一间屋大。一九七三年,借搬运站九万块钱盖的三层楼,也就是深圳商场,那可是整个平桥大道上最亮的点儿,多远的人买东西都得朝深圳商场跑……”
我每天夜晚下班,几乎都会站在发型屋门口好奇望着不远处的煤场,望那山峰一样的黑煤堆上挂着小小的星儿,或月亮;望着伸向远方的平桥大道,就会想:“平桥大道究竟有多长呢?”有天下了夜班,独自由大道西头的涵洞走到大道东头的砖瓦厂,不敢再朝东走了。那时,我还没读书,只晓得再朝东走就是中山铺,却不晓得中山铺就是活跃于文坛上的著名作家白桦和叶楠先生的故乡,是我们信阳平桥人的骄傲。
这一路上我碰到三个疯子,他们在平桥大道上时不时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我走回来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在离我店不远处又碰着个蓬头垢面的男疯子,他在我背后大声嚷道:“嗨,嗨嗨嗨,半更三夜了,你还不回家,我一直在家等你,不知道哇?赶紧跟我回家,咱回家去……”
我紧张得加快脚步,男疯子在背后大声嚷道:“你别跑,别跑,别跑……”我不敢回头望,听着他奔跑的脚步声,撒腿就跑,长到脚裸的旗袍“撕拉”一声,撕裂到大胯上。我拼命地跑到店门口停下来,回头望,那个男疯子却站在原地跺脚,真叫人哭笑不得。头一回穿上白天在店里不敢穿而又可想穿的旗袍,才穿三个多小时就撕破了,心疼不得了。我用小针儿细细地缝着旗袍,心想:“正常人的胆量和智商在某种情况下还抵不过一个精神病患者聪明。”
凌晨,平桥大道上仍然静不下来,很多跑运输的半挂货车停歇在平桥大道两边,牛气十足地遮挡着大道两边的门店。有的司机回车主家;有的司机进了招待所;有的司机进了发廊,待到天麻麻亮时,半挂货车都又开走了,却把种子留在了平桥大道上。
那日,已是傍晚,我正准备煮面条,听门外有女人喊道:“来人,救命啊!救命啊……”我慌忙跑平桥大道上望,是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两个年轻女子由不远处的发廊扯着一个小姐的头发先是轮流着照脸打,继而轮流着用穿皮鞋的脚照她小肚子上踹,直到小姐下体流血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中年女人这才收起凶狠的嘴脸,当着纷纷赶来围观的众人,鼻子一把泪一把地指着小姐,哭诉道:“她年纪轻轻不学好,勾引我男人,不知道谁把她日弄怀孕了,她非得说是我男人日弄的,还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儿,看她这淌出来的血泡子是谁个日弄的野种?她知道我男人想要儿,非得赖我男人头上,我男人天天找茬儿打我,非要闹着跟我离婚,可怜啊!我的两个妞还小哇!你们说我个妇道人家咋活啊?我的老天爷呀……”围观的人们都很同情中年女人。几个中年妇女愤愤不平地指着发廊小姐,吐沫星子四溅地噘道:“这些开发廊的小婊子都欠打,狠打,狠狠地打,照死里打,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她活该……”
有个瞧着很面熟的女人,用仇视的眼光瞪着我,干咳了一声,朝我牛仔裤上狠狠地吐口浓痰。我跑回店里用抹布把裤腿上的浓痰擦去,没心思围观了,站在店门口为那流血的小姐担心。直到发廊的老鸨打电话叫来县医院的救护车,把倒在地上的小姐拉走,围观的人们才慢慢地散去。这场因争风吃醋引起的厮打,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我不寒而栗。
(四)
天将黑,成群年轻人打我门口路过,慌着朝平桥大道东头的舞场里跑。有讲究的青年男女好来我店里找皮鞋刷子或抹布擦鞋,拿白毛巾掸掸身上的灰;有年轻的小伙来打摩丝把头发梳得光亮光亮的,大方的给我五毛钱,小气的一毛钱都不给。
我气得白瞪眼儿,也不敢找他们要,在心里称这号人他妈的无赖。有一个小伙子,名叫大豆子,最喜欢用宝洁公司生产的丽花丝宝摩丝梳头发,每回用了摩丝都会主动付给我两块钱,不叫找了。
撵着去跳舞的人群走过去后,平桥大道上的路灯闪了几下,又灭了。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瞅着个男客将用三叉机带走隔壁发廊的小姐。突然,两个男客闯进我店里来,在门旮旯放碗筷的破纸里翻出生锈的菜刀,和柜台上才磨好的剃头刀子,咬牙切齿地噘道:“他妈的,敢跟老子抢女人,是活腻歪了,老子非剁了他……”
我上去扯着男客的白的凉衬衫,道:“你不能拿刀去砍人,给我的菜刀。”他恶狠狠地噘道:“一脚剁跺死你个膀妮子,叫你不长眼色。”他猛一脚踢在我肚子上,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墙上,疼得我半天爬不起来。他们快速凶恶充满杀气的势态,令我不敢再说话,疼得想叫也叫不出声来。
六八饭店的老板晓得我因阻止人家拿菜刀被踢,站在门口哈哈大笑道:“你真是个傻女子,你咋恁傻呢?他找你拿菜刀,你应该把斧头也递给他,你还敢阻拦他,他们都是些啥人?亡命徒哇!我先说你胆大,后说你胆小。那回,他们打架,跑我厨房拿菜刀。我老婆舍不得菜刀,我说剁骨头的斧子把长些,砍人正得劲儿。我老婆听话,把斧子递给他了,嘿嘿嘿嘿……”
我觉得六八的笑声可恶心,揉着头上凸起的大疙瘩,听着平桥大道上鬼哭狼嚎的声音,有人喊道:“派出所的人来了,快跑哇!” 一个男人的身影由我门口闪过,只听“当啷”一声响,猜想可能是我的菜刀被那人丢在大道上了。
有几个男人朝着那个影子追着,嚷道:“就是他,朝那儿跑了,你两个撵他,还有一个朝煤场跑了,快分头撵,别让他们跑了,逮住他……”
我瞅着人们都跑远了,在平桥大道当间捡回带血的菜刀,用自来水清洗之后扔进消毒液里浸泡。只要瞧着那把菜刀,就会想起那张凶巴巴的嘴脸,不得不把它丢进了垃圾堆。至今才明白这血腥疼痛的记忆是永远都无法丢掉扔去的。
第二天,那家发廊的小姐都跑到国家粮食储备库大门东边的英姿发廊去了,传说:“那家发廊的老鸨找的姘头是平桥派出所的副所长。她店里的小姐也是平桥大道上最会打扮、最漂亮、也是最会浪的。平桥大道上的女人们即便晓得英姿发廊小姐跟自家男人相好,也是干气白瞪眼,敢怒不敢言,从没人敢去那家发廊找小姐的茬儿,就连我对面和隔壁这两家有着老资历的发廊都没英姿发廊的后台硬……”
接着,听说信阳平桥公安局有新上任的公安局长可厉害,搞扫黄严打,此话绝非空谈。有天下午,我发现隔壁发廊和正对面的发廊,斜对门的发廊都早早地关门了,心里很纳闷。
平桥大道上的夜半,星空深邃温柔,楼檐屋角的虫声凄凄。我在店门口蹲着烫洗毛巾,一群男的突然闯进我店里来,道:“我们是警察,突击检查,你店里到底有几个人?”我发癔症似的半天才反应过来,道:“一个人,就我一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道:“你一个人,这咋有两把椅子?你户口哪儿的?如果户口要是不在当地,限你三日内上平桥派出所办理‘公共场所许可证,’和‘临时户口证,’否则罚款……”我乖乖地照他们的吩咐办理了这两个证。
就在这场扫黄严打中,我的小顾客星儿十六岁被逮捕入狱判刑。之所以为星儿难过,因为星儿是我来平桥开店不久认识的小顾客。过八月十五节,吃晌午饭时,星儿还坐在我店里不走,只好把老乡尹姨送给我的一块月饼分给他半拉,问他为啥不回家,他哭泣道:“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平西,我后妈可赖,嫌我笨,考试不及格,她叫我爸打我。我总考不及格,老得挨打……”从此,星儿来我理发店,我把吃剩的馒头和咸菜端给他,他吃得像个饿狼巴子,叫人心生怜爱。
星儿经常跟在一群青年男子身后干偷鸡摸狗的事,我每回见他都说他,可他就是不听话。有一回,那群青年男子理了发不给钱,星儿不愿意,硬是找他们为我讨回了。星儿入狱后不久,他的邻居来我店里理发。我提起星儿,他叹息道:“星儿是跟着那群大孩子进了发廊,瞧着人家日弄小姐,熊孩子毛都没冒齐,也找个小姐日弄,给不起小姐小费,被小姐和老鸨诬告成强奸罪。那些执法的二货都护着婊子,他们也是看着婊子的屁股,手里有几个小钱。判刑时,星儿当了替罪羊,那孩子十六个年头,还不满十六岁,是真可怜……”
平桥经历那场扫黄严打之后,平桥大道上的舞厅和发廊少很多。我听来理发的顾客道:“平桥大道上只剩下少数发廊,还都是有后台的,没后台的都完蛋了……”平桥大道上确实很少再有打群架的,平和了很多。这是我头一回认识到乡下人要比城里人好,城里人心太险恶,也是我头一回认识到社会的复杂性,认识到法治里夹裹着野蛮和强权。
宜居信阳黄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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